“驾——”
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匹匹战马飞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似要与疾风争个高低,看谁先到达柏乡。
天空瓦蓝,在阴冷的冬日里,很少能见到这样的蓝天,高而深远,蓝得纯粹,没有一丝杂质。寥廓的蓝天下,周德威策马而出,带领数百人一路疾驰而来,他们没带什么重兵器,只是每个人的马鞍上都装了好几壶箭,另配一张弯弓。
号角声起,刘鄩正整队待战,哨兵却突然来报,周德威率领人马停住了,并没有往前进攻的意思。正当众将士百思不解的时候,头顶上空突然传来嗖嗖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碧如洗的天空中突然如飞蝗降临,黑压压的一片。
“盾!”
刘鄩一声令下,众将士立马布好阵形,将盾牌高高举起。利箭钉在盾牌上,在耳边铮铮作响。仿佛下了一阵短暂而狂暴的箭雨,没一会儿,箭声消失,四下里突然安静,只有战马偶尔发出几声低鸣。
将士们陆续探出头来,只见白毛羽箭洒了一地。
“箭上有东西!”
不知谁发出的一声惊呼,众人纷纷俯身去看。果然,每一支箭上都粘着一张小字条。打开一看,字条上都写着几行小字。
“刘知俊害死符道昭,事发,已逃——”
“住口!”刘鄩一听,脸色大变。
众将士不敢再念下去,却止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神威军中有几个资历老、不怕事的,上前嚷道:“刘统领到底得了什么病,还望将军告知,否则,我们神威军不安!”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安?你们要造反吗?”刘鄩将马鞭在空中用力一甩,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厉色道,“你们是陛下的神威军,只要服从将令就行了!”
可他的高呼却丝毫不能平复人群的骚动。
“刘将军真的害死了符将军吗?”
“他真的逃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旦有质疑声出来,人群就炸开了锅,将士们议论纷纷,一时间,大梁的黄金铁骑竟如菜市口的市井小民。
刘鄩见场面一片混乱,竟至失控,又气又急之下,索性将心一狠,抽出腰间佩剑。
“唰——”几道剑光闪过,血珠顺着冰冷的剑身流淌,从剑尖滴落,将草地羽箭上附着的字条染成鲜红。四个带头闹事的士兵眼睛瞪得老大,身子一点点瘫软,最后轰然倒塌。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士兵们瞬间变成了受惊的寒鸟,噤不敢言。刘鄩知道,瞒不了,也等不了了,所有的事,必须速战速决!
是!所有的事!一场战争,牵扯太多。所有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追赶时间,快了,就胜利在望;慢了,就一败涂地。一时间,马蹄声似乎在踏裂中原大地,从柏乡到赵州,从镇州到定州,从太原到开封,每一寸土地都在颤栗着。
李存勖正和张承业率领三万人马前去赵州支援;王景仁、李思安二人正快马加鞭秘密赶往柏乡;王镕和王处直正为了保全自己的地盘积极备战;本打算攻占邻地的刘守光见朱温和李存勖剑拔弩张,怕殃及池鱼,正忙着撤退。而聚集在开封的各位,也都争分夺秒地要赶在对手前面完成自己的任务。
“啪——”,绿叶凋尽的树上,一只小麻雀刚伸出尖嘴啄了一口黄澄澄的柿子,不料那柿子熟透了,一下子摔到地上,成了一堆黄泥,吸引了卧在门前晒太阳的黄猫。小麻雀扑着翅膀慢慢飞去,穿街过巷。
蒋玉衡穿着一身破布烂衫,头发蓬乱,脸上还抹了几道灰,正游走在开封城的大街小巷,有时靠在阒无一人小巷子的墙边,有时坐在人来人往的街角,低声与别的乞丐模样的人说话。他们三三两两散布在东京的各个角落,巡城的士兵若不仔细看脸,都不会察觉到,开封城突然之间多出不少乞丐。而这些乞丐,正在为宏伟的皇城酝酿一场风波。
蒋玉衡把事情交待好后,又继续赶往下一个据点。日近晌午,摸摸肚子,有些饿了,她于是从破兜里掏出两个脏兮兮的铜板,这还是刚刚她蹲在路边时,一个好心人打赏的呢!她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个馒头,正啃着,突然看见对面奔来一辆华贵的马车。
她迅速闪到一边,用警惕地目光盯住那辆车。不想马车小窗的帘子忽然掀开,是安阳公主!巧的是,安阳公主的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到蒋玉衡的脸上。蒋玉衡连忙把脸埋进蓬乱的头发之下,右手立马摸向腰间,那里缠着周德威送给她的九节鞭。马车声渐渐远去,再抬头时,马车已经走远。
她该没有看出是我吧?
蒋玉衡在心里嘀咕了好久,晃晃脑袋,还是决定先去完成自己的任务。可刚走两步,她猛地回头,望着安阳公主离开的方向。
坏了!她是要去佑民寺?
而此刻的均王府中,水波徐徐,廊榭相接,朱友贞一身简衣,在池塘边练剑。这一汪小池边,杨柳虽枯,可黄菊正盛。一朵朵傲寒而开,别有风韵。
阳光晴好,朱友贞却心乱如麻。他以为握住了刘知俊这一把柄,就能借力打力,狠狠打压朱友珪。却不想,他的父皇在得知刘知俊弃城而逃时并一言不发,从大殿上一走了之。想到此处,他总觉得其中另有蹊跷,却说不出哪里出了错。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烦,出剑乱无章法,额上汗珠滚滚,到最后竟一通乱劈乱砍。
他一剑狠狠刺进树干里,整个人停在树边,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突然,一阵花香若隐若现,从身后浮来。他紧皱的双眉突然舒展开来,迅速回头。
一个绯衣女子娉娉袅袅站在身后,神情静默,如清波托起的睡莲,秋山犹滞的晚霞,让人魂牵梦萦。第一次遇见,她就是穿着这个颜色的衣裳,这个绯色的梦,他做了太久。
“七娘——”他轻唤。
况七娘脸上却波澜不兴,她一如既往地冷冷动了动红润的嘴唇:“我来取走我的东西!”见朱友贞一脸茫然,她又道:“我的梅花针!”
朱友贞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梅花针,托在手心,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样,缓缓送到况七娘眼前:“你看,我一直随身带着呢!这是你给我的唯一念想,我——”
他话还未说完,手掌里的梅花针便被况七娘一把拿走。况七娘始终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七娘!”他忙上前拦住她的去路,见她粉面微嗔,柔声问,“怎么了?”
况七娘这才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言语之中故意含着一种似有似无的酸味:“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均王殿下既然用不着,我自然要来取回!”
朱友贞这才想起来,忙拉起况七娘的手,解释道:“那日我真的拿着梅花针去找你,可是在街上碰到一件事,十分要紧,我就——”
“你不用解释!”
“七娘!”朱友贞将她的手拉到自己怀里,不肯放她走。
水面倒映着一双人影,风一吹,摇晃如梦。朱友贞正对着佳人如痴如醉,心里想着怎么哄她,却不知佳人笑里藏刀,冷面亦藏刀。在均王府的最核心处,独孤成已悄悄潜入。
均王府护院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独孤成这才从书房前的房梁上慢慢倒垂下去,迅速翻身站稳,两三步踱到门前,从靴子边掏出匕首,插进门缝,匕首往右挪了两下,他两手一推,门便开了。独孤成于是身子一闪,转入房内,将门锁死。他双眼迅速在书房内扫了一圈,片刻不耽搁,直奔朱友贞的书案而去。
书案旁摆了一个绘着童子嬉闹图的字画缸,缸内竖插着不少捆好的字画,独孤成随手拨了拨,见都挺大的,于是放在一边,从书案上找了一张写满字的信纸,折好塞进怀里。而后从怀中掏出两张空白的纸,打开书案左上角的均王印,稳稳当当地分别印在两张纸上。
他一气呵成地做完所有事,将所有东西都摆放如初,于是又神出鬼没地出了书房,往另一个房间摸去。
独孤成正在均王府中一间房一间房地仔细查探时,突然听到屋子东边有声音传来,他立马翻身藏到屋檐下,将手脚架在屋梁上,屏住呼吸,神情严肃。
两个小厮从屋子东边转出来,瘦高个的走在前头,言语催道:“快点,干完了好交差!”
“急什么!”另一个矮点的没好气地回道,“人都捆死了,还跑了不成!你就这么急着去邀功讨赏?”
“说得好像你不会去讨赏一样!”那小厮哼了一声,袖子一甩,便自顾自地走了。
矮个的见状,怕功劳都成他一个人的了,于是也快步追了上去。
独孤成望着两个急着邀功的身影,嘴角勾出浅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