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罢,众人尚沉浸在声乐之中。
秦思秦竟不顾众人的目光,大步走上台。他尽力平复心绪,喉结上下滚动。许久,秦思秦看着温秋荣额间的红色桃花,张口轻声说了几个字,中间似有停顿。
宾客之声嘈杂,穆挽没有听清。一袭玄衣,一道沉香萦绕,澹台颉月已经站在穆挽身旁,柳酥酥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拿请柬就是想看这一出么?”
穆挽没有回答他,只看着台上的两人自言自语,“他在说什么?”
澹台颉月道,“一个称呼。”
“称呼?”
“嗯。”澹台颉月说,“啊荣--姐。”
穆挽十分疑惑,“既然是这句话,为什么还要停顿呢?”
澹台颉月说,“因为他可能只想叫前两个字。”
穆挽恍然大悟,阿荣是亲切之称,但最后那一个姐字,却是不得不碍于身份的称呼。穆挽想,秦思秦愿意再叫秋姨一声阿荣姐,是不是,心里对秋姨还有感情?
温秋荣解下红面纱,那张和七年前一样柔美动人的脸映进秦思秦的眼底。温秋荣说,“真好,如今你真的已经长成大人了啊。”温秋荣看着秦思秦那一身大红的喜服,连嘴边的笑都有些牵强,“都成家了。”
秦思秦看问她,“你来是想要…”
温秋荣说到,“我想了很久,觉得只有今天最适合见你,所以我来看看你。恭喜你啊,取得碧华为妻。”你不愿见我,我只能盼着在你大婚的一天,见你一面。
秦思秦说,“恭喜我?这是你的真心话?”
温秋荣默默点头。只要你过得好,是不是真心话又有什么所谓?只是,为何如今从他的眼中,她再也找不到曾经那个少年眼里的星星?
温秋荣把那一把琵琶递给秦思秦,说,“我没有什么好送的,这许多年来只有一把琵琶相伴,碧华也会弹琵琶,我就把它当新婚之礼送给你们好了。”
秦思秦看着琵琶上他当日绘的牡丹,如今啊荣姐把琵琶给他,是要与他断尽联系么。六月的燕京城有些热,温秋荣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穆挽抬头看天,已经是未时五刻。秋姨是在巳时服的药,“南柯一梦”的药效只有三个时辰,秋姨的时间不多了。
温秋荣心口隐隐作痛,只是她早已经分不清,是伤心给她的痛,还是药效给她的痛。她把琵琶放置一边,说,“我该走了。”
“你这么多年不见我,就是为了在我大婚之日来恭贺新禧的吗?”
温秋荣的脚步骤然停住,她的背影一如当初七夕佳节时柔弱。她向来不是彪悍要强的女子,此时竟觉得分外委屈。
“究竟是我不见你,还是你不愿见我?七夕那天,我也穿了一身红衣,我想为你弹一次琵琶。可是那天你走了,头也不回,我在画楼畔守了一夜。后来我让碧华给你传话,你不愿见我,大概是嫌弃我了,我可以理解。可是秦思秦,这许多年,你哪怕当面给我一个准话,我也不会苦等这些年。从前我不愿意明白,但如今你已有良配,我也终于愿意明白你的心意了。”
秦思秦不可置信,他说,“我找过你,那时碧华来传话,她说,你再不想见我。”秦思秦那一身大红喜服仿佛是对他最大的讽刺。碧华从未说过,啊荣姐在等他。
那是七年前七夕过后的清晨,他一夜未眠,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论啊荣姐是清白之身,还是已失贞洁,他都喜欢她。他要把啊荣姐娶回家,好好保护着。再不让别人欺负她。当秦思秦决定去找啊荣姐说清楚他的心意的时候,碧华却来府中和他说了那样一句话:啊荣姐说,她不想见你,她让你不要在出现在她面前。
“没错,是我!”一声不响在人群后站了良久的碧华终于出声,众人的目光一下聚集在她身上。碧华一身大红嫁衣,凤冠珠帘在她眼前摇曳,大红盖头被她掀去一边。碧华原来也是个美人,她看起来并不比秋姨逊色半分,她愤恨说道,“多年前,思秦初来明月楼中的时候,我就心悦他。凭什么你能入的了他的心我就不能入他的眼?”碧华已经没有半点温婉的模样,她的眼眶微红,眼里除了悲伤还有满满的恨意。
那是碧华的故事。
八年前,百里香芙初将秦思秦请到明月楼。彼时碧华只有十二岁,每日跟着秋姨学习琵琶,但小姑娘总是不上心,她跟着秋姨学了两年进步并不大。
那天她正在庭院里调琵琶弦,一个翩翩少年走到她面前,他声音温和,“你也会弹琵琶!”
那天秦思秦一身靛蓝色长衫,玉树凌风的身姿只消一眼就让碧华铭记在心。她说,“是,奴家会一些。”
秦思秦爽朗一笑,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好好学。有一个我很喜欢的人,琵琶弹的很好。”
在遇见那个人之前,她从不相信有什么一见钟情。也因为秦思秦喜欢,碧华从那天起便苦练琵琶。
爱的种子会在一个人的心里发芽,有的人会在心中开出一朵热情高贵的凤凰花,有的人会在心中开出一朵洁净无暇的水芙蓉,而有些人的心,却在一天一天无望的等待里,蔓延生长出一朵阴鸷狠毒的罂粟来。
整整一年,碧华看着秦思秦的背影长大。亦是整整一年,秦思秦看着温秋荣的背影一天天成熟稳重起来。那一天是她生辰,经过一年的苦练,她的琵琶技艺提升很快,已经快赶上温秋荣。那天她鼓足勇气和秦思秦说,“秦少君,你愿不愿意等我长大?等我长大,我就嫁给你!”
秦思秦笑了,他说,“碧华,我心里只有阿荣姐,况且你还只是个孩子,别说傻话。”
一阵寒风席卷,碧华四肢冰凉,原来整整一年,她在秦思秦眼中,都是个孩子。
可是当碧华准备放弃的时候,上天终于给了她一次机会。七夕那天在知青画楼边放花灯的碧华,恰巧听到了温秋荣和秦思秦的谈话。那时碧华想,啊荣姐已经是不洁之身了,她配不上秦少君。如今她的琵琶弹的不比啊荣姐差,她才是最能待在秦少君身边的人。
温秋荣并不知道碧华喜欢秦思秦。
那天碧华应温秋荣的吩咐去秦府,正看见秦思秦拿起一卷画要动身出府。秦思秦一夜没睡,样子虽然疲惫,但是眼神清明。
碧华问他,“秦少君,你是要去哪里?”
秦思秦说拿起画卷说,“我要去找啊荣姐,我要正式和她提亲。”
碧华以为的机会,就在那么一瞬间烟消云散了。她不服,为什么啊荣姐已经是不贞不洁的人了,秦思秦还是要娶她。仅仅一个晚上,秦思秦就能够原谅啊荣姐了吗?碧华知道,秦思秦最听温秋荣的话,于是她说,“啊荣姐说,你昨日既然弃她而去,就是已经有了打算。她让你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秦思秦听完,手一松画卷掉到了地上,展出一幅绝美的工笔画。碧华看着那副画,袖中一双柔夷渐渐握紧,就在那一刻,她决定要从温秋荣那里把一切都拿来。
秦思秦一蹶不振,每次碧华都用温秋荣让她传话的机会去看他,但温秋荣的话她从未带到过。
一日秦思秦让她和温秋荣说,“那天是我的错,啊荣姐怨我也是应该的。哪一天她不再怨我了,请让她弹一次琵琶。”秦思秦知道温秋荣已经不再弹琵了。
碧华没有把话告诉温秋荣,就任由温秋荣堕落下去。只要温秋荣一直堕落下去,秦思秦就永远不会知道,温秋荣在等他。两年过去,秦思秦以弹曲子为由时时召碧华入府,实则是通过碧华打探温秋荣的消息。
后来柳酥酥一舞成名,百里香芙要离开明月楼。碧华想,等百里香芙都离开了,她就可以代替温秋荣上台了。不想,百里香芙临走还要温秋荣以琵琶曲送行。若是温秋荣重拾琵琶,那她这两年的苦心就白费了。
于是碧华在后台给温秋荣奉茶。那不是普通的茶,她在茶里加了毒,就是为了让温秋荣再也弹不成琵琶。碧华如愿以偿代替温秋荣登台,一支动人的琵琶语从她手下流淌而出。那一夜后,她成了曲部新的一等琵琶师。温秋荣的一切,碧华都在渐渐夺走。
时光匆匆走到今天。但碧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温秋荣会来到这个婚宴上。
穆挽看着太阳西下,秋姨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差。穆挽走到台上说,“秋姨,我们该走了。”
秦思秦拦住她们,“不许走。”
穆挽看着秦思秦身后的碧华说到,“吉时就要到了,秦画师还是准备拜堂吧。”
秦思秦说,“总之不许走。”
“啪——”
碧华的手还停留在半空,秦思秦的脸上隐约多了几个手指印。空气里安静的吓人,穆挽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只有澹台颉月一脸无谓的看着台上的场景。这样的戏码他见的多了,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都没有感触。
碧华脸上清泪纵横,“秦思秦,我到底还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到底还要怎么做你才能看到一点点我的影子?”
爱一个人是很卑微的,即便把自己贬低到尘埃之底,只要那个人对你笑一笑,你便觉得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