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诺,会给你们看到,做到最好。我希望,我们所做的一切,能带给你们荣耀。请相信,为了光辉未来筹备多年的我们,拥有无限的力量。我们付出的那些东西,终将收到回报……今天我的发言到此为止,谢谢各位的聆听。”
台下掌声稀落,两三秒后,在座者们终于回过神来,带着狂热的笑容用力拍掌,一时间,声震云霄。
苏威走回自己位置落座时,坐在他右侧的温子衡露出了些许微笑,他眼睛直直盯着发言台正前方,身子不动,声音却沉沉传入苏威的耳畔。
“苏市长今日这番发言真是振聋发聩,字字珠玑啊。如此,倒显得我之前的讲话是在抛砖引玉了呢……”
会议已近尾声,列座在主席台的众人已在不急不慢地整理着桌上的文稿了,苏威没有抬头,垂首慢条斯理地将散落在桌上的纸张一份一份地装入文件袋:“温副书记年轻气盛,说话方式与我这已近暮年的人说话自然不同,哪有什么好比较的。在我看来,倒是温副书记妄自菲薄了。”
温子衡起身,动作懒懒地将文件拢在一起随意地拿在手上。他转过背看着那些正一窝蜂挤在出口处的叽喳聊天的旁听民众们,嘴角勾起温柔又带些嘲讽的笑意。
“苏市长,你看,语言的力量果真是最可怕的。有时候,我们只需要寥寥几言,就能哄得这帮无知的平民百姓为我们赴汤蹈火。我们像哄驴似的在前面吊一根大萝卜,就有前仆后继的人们为我们处理那些我们不想做的事。当你在台上开着那些蛊惑人心的空头支票时…”
温子衡突然转头,嘴角笑意更显,淡淡凝视着面色愈发凌厉的苏威,接着说出了下半句:“可有统计过,又有多少愚蠢的信民投入了您的怀抱呢。”
苏威把手上的文件夹重重往桌上一掷,魁梧的身躯缓缓站起身来,独属于北方人的高大体格总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温副书记,祸从口出,凡事要谨慎小心。这些道理,我想你在进入政界这条路之前,温老先生应该有手把手地教过你吧。”
一旁还没来得及走掉的政界要首们隐隐约约听见这话,心中暗暗发怵,不得不叫一声自己今日倒霉。
他们谁都不想引起这两个素来就不对头的活冤家注意。
面前这这二位各自身后有一帮拥趸,后台也颇硬,如今在c城已是水火不容的态势。在场没一个愿意和他俩的争吵裹上关系的人。
如今见状,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迈着猫步,努力地把自己的肥肚皮大脑袋藏起,以期减少一些存在感,悄悄地融入人群中预备开溜。
温子衡连个眼角都懒得给到这些怂包,他一点都没有因为苏威挑衅的话语而愤怒,反而笑得更加明朗:“上次关于贷款的合作,你我二人都分得了一碗羹,苏市长应当很满意才对,怎么如今火气这般大?”
苏威本来只是佯怒,可听了这话后,堵在嗓子眼儿的火气是怎么掩也掩不住了。
当初他受乔戴威胁,不得不冒着众多人的质疑和易寰达成了贷款的合作,虽然让他平白担心了许久,但结果还是好的——政府从迅速再度崛起的易寰里捞了不少好处,而苏威的名望也再度大增。
可他一直最为忌惮的温子衡却掌握了他走非法程序替政府贷出款项的证据,以此为把柄胁迫他分利,并提出要求,要在这件功劳上也添上温子衡一名。
他如何甘愿。
当初他以为温子衡主动上门来提出的合作藏着何等的利益,好不容易压下过往旧事带来的不虞,预备与其暂时停战,来上一番携手。结果一切不过是这人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来趁火打上一番劫罢了。
最让人憋屈的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不答应,也是没有用的了。
他心中隐隐猜测乔戴和温子衡其实暗地里有合作。不然这人怎么在他贷款的时候外出办事,一回来就恰好掌握了他违法的证据——他在c城盘桓这么多年,可不是谁想抓住他的小辫子都能办得到的。
可是怀疑又能如何?他最重要的把柄在乔戴手里,他再威风,也不得不听她的令。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醒悟,现在的乔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对他哀声祈求的小丫头了,她长出了自己锋利的羽翼,风雨来时她不再依靠他人,相反,是别人要在她那里祈求一份庇护了……
苏威沉下眉目,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意:“你又想怎么样。”
温子衡抬步向着右方已经干净了的通道走去,苏威不得不忍着心中忿恨紧跟其身后。
“我能想怎么样呢,苏市长,别这么紧张啊。”温子衡哼笑出声:“我不过就是希望苏市长能帮我传个话儿罢了,毕竟听说您和易寰的掌门人,那位闵峥先生走得很近呢。”
传话?这其中要是没有什么猫腻的话,苏威也就算是白当了c城这么些年的市长了。官商勾结,这里面水可是深得很……
“把话说明白。”苏威冷声道。
温子衡又是轻轻笑了两声:“好吧,苏市长倒是心急呢……我这不是听说易寰最近新收购了块地么,真是巧呢,我最近也想要块地呢……”
苏威的声音一下子就寒如严冬:“温子衡,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从政之人有哪些雷区是踩不得的。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但我不会陪你发这个疯。我惜命得很。”
“谁不知道苏市长您最是惜命。”温子衡不顾苏威愈发铁青的脸色,淡淡讥讽道:“我话还没说完,苏市长可别打断了。我也没说不给钱不是……况且,我想旅游业这一块儿,能给我们换来的东西有多宝贵,苏市长不是不知道吧。”
苏威不说话了。
为官之人,什么最难得?
政绩。
那是升官之本,是权势之源,那是砸多少钱也换不来的珍宝。
他当然知道宁县的旅游业一旦发展起来,对他意味着什么。那将代表着他升无可升的官界之途又被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将还有前进的空间。
这么多年了,他不是没有谋算过,可不仅政府资金不足以支撑这样庞大的工程,而且底下的人也不愿意贡献出自己的油水去换苏威的业绩,于是,他一直也就只能做些类似哄着闵峥去投资开发的事情,为自己的履历表添上几笔光彩。
如今,温子衡这番话,虽然有些疯狂,可不得不说,戳中了他的痛脚。
他抬头直直看入温子衡的眼睛里:“说清楚。”
他要听个清楚。
哪怕他知道他疯了。
温子衡又笑:“政府税收这一块,想必苏市长在其中的权力很大吧……你觉得,以税收,换土地,这样的事儿,闵峥先生会不会动心呢?”
苏威不语。
接下来,温子衡和他说的每一句话,明明进入了他的耳朵,却不知去向。他仿佛听进去了温子衡说的话,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只觉得地面一瞬变得极软,极软,像是白茸茸轻飘飘的棉花,他置身其中,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大脑。
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温子衡走出会场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怜悯。
待他再转过头来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提步离开,不再逗留。
站在那里低头思索的苏市长啊,真是……温子衡呵笑出声。
真是……好像一头驴啊……
……
h市地处东北临海,这里拥有全国最丰富的树种,最茂密的森林,以及,最大的印刷厂。
即便现在才九月上旬,在位于南方的c城还只是夏秋过渡的时节,但在卡在中温和寒温带分界点的h市,已算得上是个初成规模的冬季。
乔戴被这里夹着腥咸海气的朔风一刮,手臂顿时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
“冷?”
闵易暄走在前方,头也没回,但似乎就是能感觉到乔戴的反应,在前面不咸不淡地沉声问了句。
走在乔戴左侧的路松南立即眼带讥诮地扫了眼她。他可不傻,以为闵小总裁这是在关心他。这么直白的打情骂俏,这两位还真把他当死人了?
乔戴即便不转头都感受得到身边这人带点冷带点讽的眼神,但她本来也不在乎。
高高在上的神们,又怎么会管层层云雾下自顾自叫嚣的蝼蚁呢。
不过是蝼蚁罢了。
她刚打算开口回闵易暄,但这人却好像并未想要从她这儿得到什么答案,拉着行李箱一个人走在最前方,冷冰冰地自己接道:“冷也自己受着。”
于是乔戴就在路松南幸灾乐祸的眼神里自己默默受着了。
她本来长年锻炼,身体素质远胜于他人,之前只是走出来时猝不及防被冷风激了一下,就算闵易暄不说,她也是没有打算多说什么的。
怎么这会儿搞得自己好像多脆弱似地?乔戴颇觉有几分莫名,伸手撩了撩垂到额角的碎发。
走出机场时,已是下午四点整。h市面积庞大,从机场到市中心,车子足足开了两个小时才到酒店附近,由于纬度高的原因,这里的九月不过五六点天就已经黑透了。
酒店附近绕着一圈步行街,车子无法进入,乔戴一行人下了车,拖着箱子不疾不徐地朝着酒店的方向行去。
若说h市白日的风是少年,轻,寒,又锐意勃发,那么晚上的风就已是垂垂老矣的鹤发老人,风缓而重,夹杂着满满的大海的潮意,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那些湿淋淋的风吹到皮肤上,一波一波地来袭,带走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热气。上一股风里带着的水汽才被蒸发,下一股风又迫不及待地附在你身上。这才是这座高纬海滨城市对这些外来者最艰难的考验时刻。
这会儿乔戴倒是真有些冷了,她只觉得一股一股的朔风顺着脖领后方的细缝一个劲儿地往身体里钻,后背酥酥麻麻地,而脖子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只能安慰自己酒店就快要到了,过会儿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以她的身体素质,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碍。
闵易暄本来自下车来就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这会儿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一脸阴郁冷冽,眼底的冰霜似乎比这会儿正吹着的风还要冷上几番。
他把箱子丢在原地,大步流星地朝着乔戴走来,一边走,一边脱着身上的藏蓝色西装,脸色臭得出奇。
乔戴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活动了下自己快要被风吹僵的五官,正打算笑一笑并且尽早拒绝闵小总裁这不大妙的举动。然而还不待她找回自己眼睛鼻子的知觉,一件衣服就直直朝她丢来。
“蠢货,出来前不知道查天气预报?”
闵易暄说完就酷酷地转身,重新走回队伍的首列,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乔戴没有看歪鼻子弄眼满脸不屑的路松南,对着手上散发着淡淡男人气息的外套,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把它披在了身上。
和谁斗气也不能亏了自己身体不是。
她不喜欢矫情,冷了就是冷了,一件衣服而已,对她的决定并不能起任何改变,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纠结。
披着男子西装外套的乔戴越过满脸讥讽的路松南,快步跟上了闵小总裁的脚步。
这步行街到了晚上就是一副鱼龙混杂的模样,路边摆满了地摊,卖什么的都有,但最多的还是书。
h市印刷业举国闻名,从这里印出来的书籍数不胜数,当地纸浆厂印刷厂更是不胜枚举。受这种社会氛围影响,有很多小摊小贩都喜欢做这类卖书的生意,毕竟在这里,印书成本便宜,印点儿什么盗版之类的摆在这儿卖上一晚上,运气好,一家人一个星期的饭钱就有着落了。
闵易暄这一路走来,路上挤满了摆着各类花花绿绿封面书籍的小摊儿,那些书大小各异,有些装在口袋里都行,有些又大得像块儿板砖,对着人一把掷过去,不死都得伤。
真不知道这些印书的摊贩是怎么想的……
闵易暄只是四下打量了一番,就已经对这些卖盗版的失去了兴趣。从刚才开始,他脑海里就老是不断重放乔戴被冷风一吹,冻到手指都颤了颤的样子,心里愈发烦闷,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
也不知道给她的衣服穿了没……这女人表面看起来温温柔柔,其实脾气最是拧了,有了主意的事儿,谁说也不听……
他鬼使神差地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乔戴身上正披着他那件藏蓝色外套半蹲在地上,似乎是拖箱子的时候不注意,把摊主的书给拖出摊位来了,这会儿正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着捡书。
他看着她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嘴角就是莫名一勾,但很快又因为她此刻被摊主用h市本地话骂得有些可怜兮兮的,心底那股怪异的感觉愈发地浓。
他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算去帮她一把,却正在此刻,乔戴收拾好了书,已经站起了身子。
他眉头皱得更紧,看着因为衣服太大,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掩去大半个瘦弱身子的女子,不耐烦地骂了句:“蠢货!笨蛋!走路不看路的?”
乔戴站在原地抿了抿唇,似乎有几分自责,低着头垂眸不语。
闵易暄见状,心底痒痒的,想说什么,却又总是说不出来,或者,说出来的,却已经变了个意思……
“跟上,这么蠢,早知道当初就不带你出来了。”
话罢,转头便疾步离开。
路松南站在一边偷笑得正欢,脸上又换了个位置长出来的痘痘冒着几分鲜红。
乔戴眼帘垂得更下,拖着箱子缓步跟了上去。
走了这么久,酒店已遥遥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而在他们的身后,夜色正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