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萨斯平稳地停在了一幢木质别墅门前。
别墅很大,黑暗笼罩着一片空旷。除了一楼亮起灯外,二三楼都还是一片漆黑。看起来,建筑风格选用的应当是布洛克。外墙装饰的木板上雕有精致繁琐的花纹,此时在月色下不显,但到了白天,在太阳光的折射下,恐怕会美得令人窒息。
郭伯在门前停了车,便下来主动帮乔戴拉开车门。他还得去车库把车给停好,此时只是让乔戴先行进别墅。
景如瑜还在等着她呢。
乔戴礼貌地朝郭伯道谢,一直目送他将车驶离,她敛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景家别墅修在城东郊外,人烟稀少,空气良好。此时正是盛夏时节,c城的雨季尚未到来,树上的知了带了些闷热的烦躁一声比一声大地叫着,偶尔有沉坠坠的风徐徐吹过,带着树枝丫轻轻颤动,月光将树影投在还带了点热度的地面上,风动时,影子也动。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乔戴行走时鞋跟打在地上的轻响,一声一声,极其富有节奏和韵律感。
月色黯淡,似乎还亮不过她的眸子。乔戴走到别墅正大门前,只是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进去后,有一条长长的小径,连通着前方的一个小花园。花园里也栽种着树,乔戴辨认了一番,觉得应当是落羽杉。
变种的落羽杉。
这种树种在北美常见,高大乔木种,生长快,病虫害少,重点是卖相好,叶丛极似羽毛,颇为秀丽。
乔戴读大学时回寝室的路上就有一排这样的树,到了秋天,其树干变为古铜色时,漂亮的不行。那时会有很多恋人在下面谈情说爱。
如今在这里又看见它,倒是勾起了她不少记忆。
乔戴收拾了一番心绪,继续向前走着。快要走到小径尽头时,她终于发觉了有什么不对。
往常人家的花园若是要栽树,都是会排列的整整齐齐的,但景家的这些树却种得乱七八糟毫无逻辑,东一颗西一颗,连带着路也修得东倒西歪。这不符合常理。
乔戴回头借着微弱的路灯灯光又打量了一次整个花园,在脑海里快速建了个模型模拟了高空俯瞰时花园的形态,由于角度问题,她把模型给调了几次方向,这才得出了答案。
是个帅字。
这些在南方城市贵得要死的落羽杉摆出来的是个帅字。
这些在南方城市贵得要死有价无市的落羽杉被拖到一个小花园里别有心计摆出来的东西是个帅字!
什么东西!
乔戴的面部表情小小地抽搐了一下,很快又回原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她转身回来,正准备离开这个花园时,突然瞥见了在她耳朵旁边的那一抹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一抹黑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弹跳了起来,一双毛茸茸肥滚滚的腿,姑且算是腿吧,在天空中劈了一个直溜溜的叉,脚板滑稽地向上勾起,以极其洪亮的声音从胸口闷了声怒喝出来。
“呔,何方妖孽!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乔戴觉得这头人不人熊不熊的东西会比她更像一只作恶多端的妖孽。
她面色不变,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声音淡淡地,不带一丝情绪。
“景叔叔近来身体可好?”
熊被吓得从半空中落下来时崴了一下脚。
“妖孽!你在说什么胡话!”
熊气势汹汹又不免心虚地喝道。
“景叔叔您长胖了,这衣服穿着挺撑的。”
“哪有!瞎说什么!”
熊气鼓鼓地把头套摘下,脑袋一低,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明明就合身的不得了……”
话还没说完,景如瑜就对上了乔戴平静的双眼。
……
“哼!”
景如瑜把头套一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近乎艰难地把自己的两只大脚和粗壮的双腿拖来盘在了一起,仙风道骨地撒起娇来。
“为什么你没有被我吓到!明明景恪当年差点把我吓进医院。结果现在轮到我了,就一个二个的都没反应。哼,气死我了!不公平!”
乔戴有理有据地猜测那一个二个指的多半是景尧。
她有些无语地扫了一眼地上坐着的正在不断发出娇嗔的景老董事,斟酌了一番,到底还是昧着良心安慰道。
“景叔叔,其实您扮成熊挺吓人的。”
地上的那只娇嗔怪更生气了。
“我这是豪猪!豪猪!”
好吧,豪猪。
“那么这只豪猪还真的是挺吓人的。”
娇嗔怪一脸狐疑。
“真的?”
“乔戴感受着自己大约在七十上下的心率,十分义正严辞地说。
“真的。我都差点给吓疯了。”
景如瑜终于满意了,带着点本该如此的傲娇笑意斜睨了眼乔戴。
“哼,看不出来,你还挺能装的嘛。”
乔戴面无表情:“您谬赞了。”
景如瑜带着太后般的尊贵笑容从地上拎起了头套,乔戴眼尖地发现里面还按了三个快速运作的制冷小空调。
看来还是有备而来……
“走吧小戴,今晚就住景伯伯这儿怎么样。”
景如瑜脸上瞬间换上了一种农民伯伯渴望庄稼丰收的纯朴笑容,只是和他那张俊美间掺了点成熟男人的沧桑感的脸蛋极为不搭调。
乔戴眉目冰冷地默默打了个寒颤。
她倒是没想着要拒绝。父亲和景如瑜的关系是历经了真实考验的靠得住的铁,再加上她此番回来确实是有需要景氏配合的地方。住在景家,能省许多事下来。她没打算再矫情一番。
不过徒徒浪费她的时间罢了。
只是等到计划开始后,她就不能再和景家人保持任何明面上的往来了。
那样对她的身份而言,太过冒险。
乔戴笑意盈盈地应了声好,跟着景如瑜就踏进了景家屋内。
想必是因为少有女客,这里连双女士拖鞋都没有,景如瑜艰难地喘着粗气把豪猪装扔到了一旁,从里面扣了个呼呼呼地使劲儿制着冷气的小空调出来对着脖子一个劲儿地狂吹,歇了一会儿,才动手从足有一人宽的大鞋柜里刨了双没人穿过的男士绒毛拖鞋出来。
拖鞋上尽是流苏式的白色长毛,鞋底软乎乎地,踩着很是舒服,只是有点大,码子估计得有38,39了,被乔戴穿着晃晃悠悠地,更显得她一双玉足小巧玲珑。
景如瑜在一个墙上镶嵌的琉璃球前驻足,在其上点了几下,室内的温度缓缓下降。他毫无仪态地在沙发上躺了好一会儿,这才从豪猪装的闷热里缓过劲儿来。
真是活该。
乔戴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眼角似乎因为心中担忧而微微下垂。只是她真实的想法却与脸上并不尽然相同。
景如瑜连躺着也不消停,兴致勃勃地缠着乔戴问这问那,问题多得像个好奇宝宝,即便好些言语都触碰到了乔戴的底线,但她仍然面不改色,语气和缓地一个一个作答。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她不敢对面前男人有一丁点儿的小瞧。
商界如海,起伏波澜都有时,谁都说不准借着风起直冲云霄的巨浪,下一秒会不会被地心引力吸住然后狠狠地拍回海面上。
谁都说不准。
但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不确定因素,景如瑜这一生的征战沙场才更为引人瞩目。
他曾白手起家,在中国经济腾飞之际,站在了这只雄狮仰首的最前端。即便为奸人所陷一夕跌落,负债千万,消沉过后,他依然能够重拾本心,换条路接着闯,将自己的名号再度传扬。
现在的他,比之当初更加让人敬仰。
他如浴血不倒的英雄,满目疮痍,而他昂首立于天地之间。
乔戴掩去了眼底一瞬爆发的光采,面对景如瑜不断的插科打诨,依旧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不失大家风范。
似乎玩累了,景如瑜把手上一直举着的呼啦呼疯了一样乱叫的小空调给关了,动作利落地把它丢进了间隔两三米远的垃圾桶。刚刚已经被两人习惯了的噪音此时骤停,室内弥漫着莫名凝重的气氛。
“小戴啊,你父亲过得,可还好?”
乔戴垂眸:“到底是被牢狱生活给拖垮了。只能整日调养,勉强度日。”
她说的是实话。
当年何世元被以苏威为首的利益团体推出去背锅,为担心上面会有人核实真相,监狱里那帮人都是收了好处好办事的。可想而知,那两年时间,何世元过得不会太愉快。
当年若不是景如瑜绞尽脑汁费尽心力把何世元从监狱里秘密捞出来,如果不是监狱制度森严,即便有人想动歪脑筋,动作也不能太大,也许他会就这样默默无闻带着一身冤屈死了也说不定。
乔戴睫毛垂得更下,对着脸色黑沉的景如瑜继续道:“还要多谢景叔叔您的援手,父亲与我永不敢忘怀。”
景如瑜喉咙梗塞,一句话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摆手,好一会儿,才声音嘶哑地回道。
“我哪有帮上什么忙,你父亲当年帮我的,远比这多得多。说什么这样见外。”
当年他公司出事,加上妻子去世的隐痛一直强行压于心底,那些痛苦的情绪一齐袭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如果不是老何,他又何谈今日的辉煌。
“不必再说这些。小戴,我只问你一句。你如今回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乔戴长垂的睫毛倏然抬起,眼底泛着晶晶亮亮的碎光。
“景叔叔不是早已知晓了么。”
景如瑜脸色愈发地严肃,声音暗沉。
“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条路远比你想象中艰难。”
乔戴却笑了,眼底铺开一条细碎发亮的浅浅光带,嘴角上扬出自信的弧度。
“没有什么路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艰难…景叔叔,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与乔戴相反的是,景如瑜的脸色愈发地严肃,眉心重重地皱起,一扫刚刚的软绵无力,他的腰脊此刻挺成一条直线,下颌微收,眼神锐利。
与乔戴一动不动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景如瑜似乎才徐徐吐出一口气,眉头松动了一个小角,眼神也渐渐温和下来。
“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乔戴淡笑:“不敢再让父亲烦心。”
“你是对的…算了,整天赚那么多钱也没什么意思。这么下去,日子也着实无趣。”
景如瑜身子向后一靠,整个人都缩进了软软的沙发里,眼睛盯着头顶的吊灯,眼神空洞而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一把老骨头了,陪年轻人玩玩什么的,也还挺有意思。”
景如瑜突然把脑袋转向了乔戴那方,眼神哪里还有刚才的迷蒙无措,眸光尽显锋锐,身上气质一转,依稀可见这许多年商路拼杀所残余的杀伐果断。
“说吧,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想要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