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油,细润缠绵,犹如绵密的蚕丝在半空中,贯通经纬,织成一片亮丽的薄纱。
今日朝中没叫大起,不必上朝。在飞檐长廊下,置上一张黄藤编织桌子,一张软垫,坐在雕梁下赏雨。
家中的庖厨跪在不远处,正往沸腾的小银锅子中加冰凉鹅卵石降温,这是他煮鸡蛋的秘方。
家中的母鸡,都是清一色白毛红冠母鸡,没有一根杂毛,吃着庖厨精心配置的私聊,坊间传闻卫府奢靡,确也不假。就连鸡饲料中都是山参沫子掺了百合各色药草碎末,和在金黄小米中,喂鸡的水都是无根之水。
侍女来来往往,一碟往桌上端点心,菜肴。四个八寸大小的冰裂纹菊瓣纹盘,一为琉璃珠玑,一为金钱吐丝,一为五丝菜卷,一为珍珠雪耳。四个六寸大小的冰裂纹葵口盘,一为酥卷佛手,一为梅花饺,一为云河段霄,一为九重糕。外加一品玉竹沙参鹧鸪汤。
“叫金旻到这儿来。”侍女应了一声,打着一把湘妃竹柄油纸伞冒雨去叫。
金旻刚刚吃过早膳,他是侯府的门客,住在侯府后院客房,听了侍女传话,便自行打着一把黄油纸伞匆匆赶来。
“臣……”
金旻原想跪下行礼,卫枢一招手道:“免了,你过来。”
“主子有什么吩咐?”
“信枢传了话,你看看。”卫枢从袖中取出昨日一封密函,递给金旻。
上面写得正是金逄遇险一事的回禀。
“这,”金旻吓了一跳,像是当头一棒,半晌僵坐在一旁。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紧张直愣愣的盯着手中捧着的密函。“主子的大恩大德,金旻终生报答不完,来生就是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主子。”
“眼下就有一件事。”卫枢拿起筷搁上的一双雕花银筷,夹起一块甜而不腻的云河段霄,金黄酥脆的油炸外壳和筷子触碰,发出窸窣的声音。
“听主子吩咐。”金旻一时回过神来,眉飞色舞的神情由回到脸上。
“后院笼子里关着一个少年,”卫枢顿了顿,把视线转移到庭院中的蒙蒙春雨中:“他是卫国公子,我需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教他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金旻腼腆一笑,面上浮现出紧张的潮红色,仿佛是被人当中揭穿了底细一般:“侯爷,说起顶天立地,我哪能跟侯爷比,有您每日身体力行,还怕那少年学不会?”
卫枢无奈的撇撇嘴,苦笑着摇摇头,公子伯元对自己的敌意已经达到史无前例的新高,而自己的忍耐力也已经达到极限:“这个孩子,每天都在盯着本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干掉本侯上,这很好。你教他这些就够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了这样的人,我谢你。”
卫枢的话虽然平淡如水,在金旻耳中就是雷霆万钧,仿佛是无孔不入的试探,让人惶恐,金旻慌忙跪在面前:“臣惶恐,臣万死。臣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敢做这样大逆不道,背主乱上的事情。”
卫枢叹口气,轻轻一笑:“紧张什么?以身饲剑,古来有之。如果他对我的怨恨,能帮助他学会承担,我愿意永远不解开他的心结。”
金旻偷偷抬眼望着卫枢,卫枢的神情永远是阴郁不定,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金旻低下头,紧闭双眼试探着问道:“主子,其实,您自己就能称王,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说句不恭敬的话,这位卫国公子实在是不成器,过于纨绔了些,人的秉性格局,是从小就能看得出来的。主子正直壮年,为什么舍近求远,自己甘心退让?”
“嗯……”卫枢揉揉眉心:“你说的,这确实是个问题啊。可我,怎么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金旻还伏在地上,低头不语。
“臣不敢。”
“是你父亲叫你来试探本侯的吧?”卫枢的声音一如她的神情,阴沉如同幽深的洞府。
“臣是……臣断乎不敢有此意,臣父也不敢。”大概是金旻自己也觉得这些试探和防备有些不知好歹,但是跟随卢郅隆和跟随卫枢完全是两种概念。他们都是洞明世事的明悟之人,只是卫枢更有手腕而且不计声明,这就代表着卫枢比卢郅隆更善于追逐权利,同时证明了父亲的判断:卢郅隆最大的敌人就是卫枢。
“你父亲是一位明智的长者,而且他不在意名声,比如他敢于和自己的推荐者,也就是我,作对。”卫枢笑道:“勇者不惧,知者不惑。你父亲是多难得的一个人啊?”
金旻不敢说话,阴雨连绵,本就潮湿,再加上一阵心慌气短,他已经满脸是汗。见他如此慌乱,卫枢无奈的摇摇头,这世上的人多不能理解她的言行,也是见怪不怪了。
庖厨已经煮好了鸡蛋,两个鸡蛋搁在冰水中浸泡,端在卫枢身旁。
“你去,叫人把公子伯元抬出来。”
庖厨听了卫枢的吩咐,轻轻点点头,便低眉垂手徐徐退了出去。
半晌,两个下人抬着一块油布遮着的木头笼子,抬到屋檐下,掀开油布,露出一个少年,浑身散发着腐朽温热的臭味,头发骚乱不堪,脸上粘着吃剩的米粒,衣裳被菜汤污染的油迹斑驳。手中捏着一本书,看一页撕一页。
金旻望着伯元的狂乱不羁的模样,惊讶的目瞪口呆,转过头来望望卫枢,仿佛想重新确认一下眼前少年的身份,但卫枢若有所思,气定神闲的面孔已经笃定了答案。
卫枢一伸手,侍女从房中檀木架子上取出卫枢平日用的卫王剑。缓缓几步,已经走在木头笼子前面,伯元盯着卫枢鞋面上的花纹,故作不屑一顾的歪着头不讲话。
卫枢徐徐抽出宝剑,在笼子上一劈,笼子顿时塌陷,露出一面豁然开朗的出口。卫枢将剑收回剑鞘,伯元正双眼血红咬牙切齿的盯着她,这一重击把伯元吓坏了,削铁如泥的宝剑就从眼前劈过,仿佛同地狱命官打了个照面。
“我知道你的恨无法化解,那你就尽可能的恨我吧,如果这种恨能成为你打败我的力量。”卫枢轻轻淡淡飞溅在衣裳上的木屑,淡淡的丢下一句话。
卫枢打着伞,往门外走去。伯元一咕噜从笼子里钻出来,将手中那半本书扔在雨中,沙哑着嗓子朝着卫枢嚷道:“王八蛋!我早晚有一天要杀了你,你把脖子洗干净,等我来砍!”
伯元身上满是稻草和牛羊的粪便残渣,此时激动,一甩袖子,正正扬在金旻脸上,金旻刹那间抽出剑来轻轻一搂,伯元的袖子便被割成两半,一半如死蛇一般垂着手臂上,另一半如同剥开的肉皮,平平的贴在地上。伯元转身看时,金旻已经收了宝剑,静静的坐在桌案旁。
“好小子,你是条汉子,你可知道你在和谁结仇?”金旻站起身望着满目惊诧的伯元。
“我知道,他是百玦的都督,是我的杀母仇人。”伯元捡起袖子,揣在怀里。
“他杀了你母亲?为什么?”金旻问道。
“我不知道。”伯元倔强的盯着地面上的花纹:“但我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了?”金旻拧起眉:“卫都督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就算要杀你母亲,会当着你的面?这可不像是他的做派。”
伯元双膝一酸,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眼血红如同嗜血的小狼:“先生,看您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名士,您愿意教我武艺让我报仇吗?”
金旻听着小孩口中的大人话,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不知道我是卫都督幕中门客吗?”
伯元愣了一下,拱手道:“先生,我知道,可名士自古注重名声。卫枢作恶多端,残暴无比,当着儿子的面杀害母亲,这种心狠手辣的人恐怕只有商纣可比。名士高洁,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呢?”
金旻挑起眉,撇着嘴,使劲的点点头,强忍着心中的笑意,这孩子的慷慨陈词,很像文人诟病的手段,金旻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我凭什么教给你?”
“师傅在上,徒儿卫伯元拜见师傅。今后若有幸登临富贵,必然不忘师傅授业之恩。”说着连连叩头,青石地面被头颅撞击的砰砰作响。
“行了,行了,你起来,”金旻原想把孩子扶起来,只是手伸到半路,那衣服实在脏的无处下手,便忍住了:“我不收不自重的弟子,一个不敬爱自己的人,我那什么指望你成才?哪国的朝堂敢要你这样的桀骜不驯,放浪形骸之辈?”
金旻从钱包中取出一块核桃大的小金饼,塞在伯元手中:“拿着出去,我等你半个时辰,你若是人模人样的回来我就收你,否则,另请高明。”
“哎!”伯元接过金饼捏在手中,喜上眉梢,之前的痛苦压抑仿佛得到了释放,人也变得轻快起来,迈开步子飞也似的奔出大门。
金旻笑了笑,转过身来,见那破木笼子还在旁边,叫了下人:“拿走拿走,把这儿弄干净点。这孩子还真能作践自己,噗!什么味儿。”
廊下做了小半个时辰,昏昏欲睡,只听得几记轻快的脚步踏在雨中,抬眼一瞧。伯元已经梳洗一新,撑着伞站在雨中,咧着嘴望着自己笑:“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