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枢从怀中取出一串殷红色挂饰,上面穿着一颗圆润的九眼天珠,坠着含蜜蜡珠的络子。
“这是我王赏你的,你好生收着吧。”
九眼天珠极为珍贵,是天珠中最难得的上品,有消灾去难保佑平安的意味,更重要的一层意思便是,权威显赫,利益巨大。
“这……当真是我王赏赐的吗?”金逄双手捧过那串腰配,眼中温湿,卫枢点点头,望着金逄,卫枢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卢郅隆从不负人,尤其是那明珠暗投的人物。只可惜,这福气来的太晚,比起金逄迟暮之年,自己已经是最幸运的。
“我王给的?我王给的?”金逄捧着天珠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先生,你这就收拾一下,随本侯入宫吧。”
金逄泪眼婆娑,狠命点点头,转身回茅舍,又怔怔的转回来,往来几次,不由得苦笑道:“老朽简直是糊涂了。”
卫枢微微一笑,站在一旁,握着佩剑:“先生尽可慢慢收拾,我在这等就是了。”
“将军,您刚才说的,陛下可知道?”金逄忽的停下来,露出惭愧的神情,仿佛是一位弄巧成拙是棋手。
“我王十二岁从政,如先生之类,见的多了。”
卫枢不以为然的捋捋系在下颚的发冠垂蕤,实则是逗弄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先生:“先生想想,如果不是认定先生必然随我入朝,怎么会送你如此珍稀的九眼天珠。”
金逄听了卫枢的话,两条杂草般的灰白眉毛拧成八字:“这可如何是好,将军我还是不和将军入朝了。”
“先生,我王最是礼贤下士的生命君主,不仅不会向先生发难,反而会为先生入朝兴国的大义儿褒奖先生,先生何惧嘛?”卫枢抿着嘴,不想笑出声。
“此话当真?”
“当真。”
金逄只叫儿子把茅庐中的几件旧衣裳收拾收拾,便跟着卫枢下山了。卫枢的车驾停在山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夕阳欲垂,青松白雪迎着血色朝阳,金逄正正衣冠:“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先生请上车,卫枢骑马便可。”卫枢将金逄让在车驾旁,金逄虽然傲气,却也敬佩贤臣,不好意思自乘车驾让卫枢骑马:“将军,我这一把老骨头,岂能反客为主啊?”
“不不不,请士之道不能废弛,卫枢骑马便是,先生请。”侍卫扶着金逄踩着下马凳上了车,卫枢跨上马,银丝垂蕤被北风一鼓,显得飘逸俊秀。
“风采才华,冠绝当世,一时顿有两玉人耳。”金逄望着卫枢御马的背影,又抚摸着腰间卢郅隆上的配饰,不由得感慨一句,方才撂下轿帘。
王城夜间落锁,唯有城楼上守城的士卒举着火把,来回巡逻的甲士。
“开城门!”金旻驱马上前,站在脚蹬上,扯着缰绳大声叫道:“大都督回城!”
城楼夜间从无开启的规矩,城外如有来人都只能在城下等待,天明之后,开启城门才能入城,守城的校尉伸头向下看去,几个骑马的人拉着一辆车,除了一个穿貂裘的其余都是统一着装:“城门已闭,明天天亮再进城吧,不远处有家客栈,不妨去歇脚!”
卫枢一扯缰绳拨马向前,手中马鞭指着校尉:“我乃镇国侯,有要事面王,速速开启城门,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金逄从车架下来,拉住卫枢坐骑的辔头,劝阻道:“大都督,夜深了,明早进城也不迟。”
卫枢笑道:“我替陛下请士,不是请来受委屈的。”转而从荷包中取出官银,在手帕上印了一个章,系在木矢上,搭弓向城门楼上红灯射去。
箭镞掼进灯笼络子上,校尉解下手帕,就着灯火仔细瞧着白丝帕上赫然阴着“镇国侯印”四个字。登时几个甲士一惊,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卢郅隆原有命,绿营将佐,城防甲士见镇国侯印如见国玺。卫枢是不坏规矩的人,往常若是夜半,必然不会进城。如今以权势压人,必有大事。今日见了镇国侯印,不得不夜间开启城门,于是,校尉探出半个身子向卫枢等喊道:“侯爷稍等,已经去开城门了!”
城门轰的一声,缓缓开启,如同开启一个神秘的幻境,金逄僵在一旁,手中还扯着卫枢坐骑的缰绳。
卫枢跳下马,将金逄让进车驾,城门黝黑深远,守城的校尉亲自带人出迎十几个甲士排在门洞两侧,手中提着照明的灯笼。卫枢一拨马至校尉面前压低声音道:“今日对不住你,原不该坏了规矩,你很好,轻重缓急很有眼力,本侯会向陛下推荐你,你叫什么?”
“小人安贾谢侯爷。”说着奉上卫枢将才盖了官印的手帕
卫枢一招手,车夫一甩缰绳,马车咕噜咕噜的转动起来,卫枢拨转马头:“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夜半无人,唯有官府巡夜的士卒提着灯,在大街小巷穿梭。
卫枢唤来金旻,将将才那方手帕交给金旻:“你拿着快马进宫,找瑞公公,让他把你父入朝的消息告知陛下。”
金旻犹豫不安,面露难色:“主子,现在才四更天,陛下恐怕才睡下不久。家父不着急,就天亮了再进宫吧?”
卫枢笑道:“这是……帝王之道,你不懂,现在就去。”
卢郅隆批折子直到三更才躺下,瑞公公静静坐在卢郅隆床边,一动不动。他这一宿可不能睡,要细细的听着主子呼吸是否顺畅,半夜咳嗽不咳嗽,是否起夜。记准了,第二日,回报内务府记录,呈报太医院,由太医决定如何为君王配置养生的药品。
恰逢一个转报的小宦官站在暖阁门口,掀帘张望,见瑞公公瞧见了,便向他招招手。瑞公公蹑手蹑脚的走出暖阁,站在寝殿外方才问道:“什么事儿,大半夜的就来了。”
“镇国侯府的金将军来报,说是镇国侯把陛下要找的人带来了。”
“什么事儿?”卢郅隆披着一件披氅掀帘走出来。
瑞公公跪道:“陛下,镇国侯把人带回来了。”
卢郅隆觉得眼睛干涩,揉揉眉心,默然道:“什么人啊?”话音未落,登时怔住了:“带回来了?”
传报的宦官也跪在地上,奉上卫枢的官印手帕:“陛下,侯府的金将军说,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宫门口了。”
“更衣,换朝服。”又指着瑞公公:“你去,把人领进来。”转而笑道:“卫枢啊卫枢,好厉害的一张嘴,还真把老头儿弄来了。”
瑞公公领了旨,带着十二个提着宫灯的内侍,在宫门口等候。
宫门禁地,百米之外,下马步行,瑞公公眼尖,远远见了卫枢,便紧忙一路小跑到近前:“奴才给镇国侯请安。”
“公公您是陛下身边的人,不必如此多礼。”
金逄一时感怀,想当年,他为了不肯向百姓征收双重赋税直言谏君,遭到贬谪,被两个内卫拖出宫去,眼见着九重宫门渐渐远去。而今在站在这重楼玉宇之前,不由得感怀,瑞公公引着金逄在前面走,卫枢和金旻跟在后面。
远远地见两串宫灯渐渐飘来,走到近旁,灯光迎着金冠一闪,卢郅隆穿着一身赭袍亲自出迎。
卢郅隆拱手道:“金逄先生,久仰大名。”
金逄僵住了,仿佛一具石像,眼中泪水渐渐汇聚,双唇颤抖着,双手也不知所措:“大王,大王啊,我的王啊。”双膝一软,伏在地上放声痛哭。
卫枢不免也有些触景生情,千古知遇之恩,谁能不感喟。为官以来从未得志,如今迟暮之年,还能被君王深夜出迎,这迟到了四十多年的前程,谁又能不为之痛哭?
卢郅隆双手扶起金逄,满目和煦的笑意:“先生不必如此,寡人能得先生,是寡人之幸事,国家之大幸!”说着从袖中取出手帕,在金逄不满皱纹和岁月沧桑的脸上轻轻擦拭:“寡人恨不能早得见先生,这些年来,先生受委屈了。”
金逄掩面,失声痛哭,卢郅隆双手扶着金逄,抬眼向卫枢会心一笑,卫枢也笑笑。
“先生折腾了一天,还没用膳吧?寡人已经吩咐膳房为先生准备宵夜,先生先用膳,寡人还有好多政务要请先生指点。”卢郅隆笑道,叫金旻扶着他父亲跟着瑞公公去用膳。
目送着金逄蹒跚而去,卢郅隆方才走到卫枢身旁:“寡人最见不得贤臣痛哭,每一次哭泣,都是为王的失察,先王和废君的过错,寡人终于补回来了。”转而笑着问道:“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说动他的不是臣,而是陛下的贤明。”
卢郅隆笑道:“奉承话就不必说了吧?”
卫枢心思沉重,眉心一直拧着,这世上如果还有能够感动她的事情,除了父母之爱,就只剩下知遇之恩了。只可惜这样的情形,卫国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不是奉承话,陛下从不负才,天下少见。”
卢郅隆轻轻哼了一声,也觉得鼻子发酸。朝堂高远,不知有多少才子死在了登临的途中,这等惨烈,亦不亚于一场战争。
“你真这样想?”
卫枢低下头,抿着嘴,半晌才回道:“当年陛下给我机会的时候,我也是如此心情,当时我只恨一件事。”
“何事?”
卫枢望着卢郅隆,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恨我不是百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