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枢(安之)平生第一次借酒浇愁。豫游走了,茹兰也走了,望着眼前的卢郅隆,仿佛也是一个转瞬即逝的人物,好像也是雾里看花,并不真切的一个存在,卢郅隆只在手头蹀躞纹镶宝金樽中填酒,良久无言。
“我是发觉我很招人厌恶了,他们一个一个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躲得远远的。我亏欠的人太多了,至于愧疚,那就更多了,是我野心太大,能力太小,把平静的水面搅得一塌糊涂,调动了所有亲近的人帮着自己弥补,我一走了之,而事情的后果,统统报应在了他们身上,白白的成了替罪羊。”
卢郅隆扬扬眉,剑眉笑眼如同画就,目光如同夜幕星空,盈盈点点,目光如炬,贵不可言,他将金樽端起,抿了一口:“那不是躲你,他们有自知之明,陪王伴驾那里容下他们这等庸庸碌碌之辈,你要成就的功业,他们难以企及。”
卫枢笑道:“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女子,千秋功业于我来说有什么用处?”饮下一口酒,这就与卫国宫中的蜜酒不同,这酒味道辛辣得如同在头颅中燃起一团篝火,热辣的感觉从鼻腔直通到头顶。
卢郅隆朗声笑道:“等到肃清寰宇,天下只剩你我两国,你就知道有何用处了。”
“肃清寰宇?”卫枢用长箸夹起一块烟熏鹿肉放在口中吃了,半晌幽幽问道:“你可灭过国吗?”
“当然。”卢郅隆脸色有些发白,轻轻吐出两个字,便再也没有解释,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太阳穴上有筋脉在蹬蹬的跳,脸颊发热仿佛有口恶气积压在胸口一时间难以抒发。卫枢平生最擅长洞察人的心情底细,便知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也没有多问。
卫枢和卢郅隆在密室饮酒,整整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倚在编织湘妃竹榻上,依着一个锦绣杜鹃洛绣软枕,身上盖着卢郅隆的黑狐皮大氅。香炉中白烟袅娜,降真香的气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卫枢站起身,走出密室进了书房,只见卢郅隆一手撑着腮,一手捏着一卷《三国志》,合眼睡着,长长的睫毛黝黑发亮。
杯中清茶已冷,想是熟睡许久了。卫枢轻手轻脚的把那狐皮大氅披在卢郅隆身上,提笔留了张字条,便出了书房,回府中去了。
府邸大门前早已停满了车子,一个掌事模样的女子正指挥着小宫女把一件一件稀罕的珍宝搬进府中。卫枢踏进大门,往里面张望,自家的下人都在汉白玉道路两旁跪了一流,低着头不敢说话,卫枢便又抽身王匾额上仔细瞧了瞧,确实是卫府。
卫枢着实不明白,随便拉住一个急吼吼的宫女,那宫女屈身福了福:“奴婢见过镇国侯。”
“这是,啊?”卫枢指着门口大大小小的箱子:“你们,这是干什么?”
宫女一低头,不敢言语,只听得身后一个年轻的略带威严的声音响起:“这是我送王兄的,王兄不要见外。”
卫枢应声看去,正是王后卫英,她穿的简单大方,却透着天家气派,头上发饰很少,但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妖艳的色彩映衬着白皙的面容,丹唇如血,殷红一点。
卫枢见她神情仿佛兴师问罪,也冷淡下来:“王后请。”卫英踏进大门,立在萧墙边上,卫枢回身一指那些手忙脚乱的宫女们:“都不要搬了,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拿走,然后在这儿候着。”
花厅
卫枢关上厅门的一刹那,仿佛把一颗火星扔进了干柴堆。
卫英的眼中闪烁着野火般激烈的愤怒,用手指着她的脸,斥责道:“姐姐,你就不能离开我的百玦么?我知道,你怪我害你,可我甚至没有成功,自从你来了,我的丈夫日日都是满口朝政,天天都说攻城略地,百玦本来平静,他国开战,争夺地盘,关我们何事?安之,我母亲果然没有说错,你就是为战争而生的,你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生灵涂炭的悲剧,你这天煞孤星!”
卫枢冷冷一笑,一把抓住卫英的手腕,半带嘲讽道:“你母亲?你的母亲正用龌龊的手段毒害我的父亲,和尧荣蝇营狗苟,一边怕事情败露,当朝重臣,撑天之柱,说杀就杀,把我堂堂卫国当做儿戏,就你们这种鼠目寸光的小见识,还敢跟我说这种话?”
卫英灿然一笑,拼命挣扎几下,试图挣脱卫枢抓着她的手,卫枢这才看见她凸起的腹部。她斜睨着卫枢,目光如尖刀般锐利:“你一个吕国罪女的孩子,不好好悔过,反而在诸国之间兴风作浪?当年,如果不是我和亲百玦,促成同盟,打退了吕国,你们怎么能过太平日子?”
卫枢紧握佩剑,愤愤道:“对呀!你要记得,你的王后之位原本我让你的!”
卫英愕然,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惊叫道:“你,你你你想当王后!”
半晌摇摇头,大彻大悟的冷笑道:“你这种不守妇道的女子,逃婚废礼的事情都做得出,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想当王后,逼走了豫游,送走了茹兰,便和昱忞侯鬼混在一起,里外通吃是不是?”
卫枢见她越说越出格,早已是怒不可遏,甩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卫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白皙的脸颊泛起一道道红晕,卫枢愤愤的斥责道:“听听你说些什么话,那里还有王室公主的仪态?”
卫英心中恼怒,伸手也要还手,被卫枢右手一推,左手紧紧攥着卫英的衣领,低声警告道:“我不稀罕你的位子!我只是想警告你,还有你那个母妃,害我没有关系,要是你们卫国的天给捅漏了,我就把你们的脑袋揪下来填回去!”
说罢一松手,卫英身子一软,踉跄几步,一甩袍袖,腰间一挂帝王绿翡翠和东珠编成的禁步也随着身体一摇,发出清凌凌的声响,卫英愤愤的摔门而去。卫枢仍觉得心中愤懑,抓起近旁茶几上一个雕花水晶杯,径直朝卫英脚下扔去,水晶碎片飞溅,如同摔碎一块寒冰。
卫英转过身来,那目光满是怨恨,眼睛红红的,仿佛要沁出血来,半晌:“安之,你我使命不同,看在你我同宗同族,流着同样的血,我让你一招,你的身份到我为止,法不传六耳,这种事情,你有脸做,我没脸说,说出去,丢的是我卫国的颜面。但你要记住,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卫枢静静的倚在门框边,目送着卫英远去的身影,她登上轿撵,轿帘落下,如同红尘云雾,掩住一颗冰冷的心,藏住两滴伤心的泪。
脂粉硝烟还未散去,真正的炮火硝烟便在边境点燃。
“义军征讨大都督卫枢奉旨出征!”
杨子楚站在卫枢身后,把他写的讨逆檄文高声诵读。
诵读完毕,众将士山呼海啸。誓讨逆贼。
卫枢虽然以书生自居,却总是无形中透漏着天家威仪,伸手示意,十万大军霎那间安静,卫枢手握宝剑,带着天生的贵气。
金旻把一个百夫长绑着推搡到高台上,百夫长被摔倒在地,挣扎着站起身,却被金旻按在地上。他原是训练新卒的百夫长,资历老些,平时最爱鞭打士兵,饮酒作乐。这一次被卫枢抓了个正着,所以便拿他开刀。
卫枢朗声道:“诸位,认得这个人么?训练新卒的百夫长!”
百夫长跪着撇了卫枢一眼,恨恨的咬咬嘴唇。“前一阵本将问你为何欺辱士兵,你答的不好,当着诸位将士的面,你再回答本将,为何侮辱士兵?”
百夫长眨眨眼,叫喊着诡辩道:“回大都督,属下没有侮辱士兵,属下打骂士兵只是应军令严格要求士兵。”
卫枢一挥手,金旻将百夫长拉到一边,卫枢高声道:“诸位!这就是本将要说的,军人,是国家的南天支柱,军人的尊严,就是国家的神圣尊严!一个不懂得尊重士兵的军人不配做将军,不懂得尊重自己的士兵不配叫军人!严格和侮辱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作为人,我们有着相同的尊严,作为士兵我们有着相同的骨气,不论身居何职都没有资格欺辱士兵,尤其是利用别人的辛苦谋取自己利益的时候!”
秋风飒飒,号角连绵,大有沙场秋点兵之感。
“义军征讨大都督卫安之弘颁军令如下:
1.军中将官酗酒毒打士兵者,杀无赦!
2.士兵欺压百姓者,杀无赦,
3.聚众闹事者,杀无赦,
4.不听将令误事者,杀无赦。
5.私放敌将者,杀无赦,
6.军中藏匿女眷者,杀无赦
义军所到之处,仁义当先,不可骚扰敌国百姓,不准劫掠地方富人,义军所为匡扶正义,救万民于水火!”
金旻推搡着百夫长道:“大都督,此人如何处置?”
卫枢道:“放了他,今后倘若再有此类,本将必杀之!”
卫枢从石台阶缓缓走下,伴着三军震耳欲聋的欢呼:“大都督万岁!”跨上战马,抽出佩剑,高举喊道:“我王万岁!”三军改口欢呼我王万岁,卢郅隆心中也汹涌澎湃,热血沸腾,欣慰的向安卫枢点点头。
卫枢拨转马头:“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