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鑫和韦伊,一对同居多年的青年男女,带着结婚的允诺,走在去灯塔的路上。短短的路程,却让他们走了一整天的时间。而就是在这样的一天里,他们相互认识到了自己的爱情,并且明白允诺绝对与爱情无关。面对孤挺在苍茫暮色中的灯塔,他们又会做出何种选择……“是的,那当然啦,如果明天风和日丽的话。”
韦伊说,顺着眼睛,看着手边的高脚酒杯,里面仿佛盛着半杯琥珀色的幽光。
她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她已不再是小姑娘了,就像隔桌一个半老男人的女友,关系显然不是明路的,却时不时就忘了自己的来历,一派纯情的小女儿态,受宠的小狗儿也不会像她那样把身子乱摇。
韦伊一直梳着油直黑发,脑后拖了根尺许长的粗辫。从一进酒吧,她就注意到那女孩打理着一种稀奇古怪的发型,染得五光十色,像顶着一头鸡毛,心想,自己是怎么也不会这样跟人出门,也不会以此为美,就觉自己真的老了。随着,又觉得连酒吧这种地方,也已不适合自己。
韦伊活了三十三岁零七天,上个星期五过的生日。简鑫预先在泰罗酒家订了房间,赶来跟她商议要请哪些朋友聚会,她是那样突然地告诉他,自己届时出差,不去不行,口气里大有一去不返之意。生日是她一个人过的。蛋糕店的小伙子来送货,已走进她的房间,还以为走错了门。蛋糕很大,应该是蛋糕店里最大的蛋糕,大得仿佛不是给人吃的。她一股脑将所有蜡烛都插上了,吹蜡烛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反正嘴都吹疼了。蜡烛方熄,她就感到自己像被投进暗无天日的深渊里一样,心中悲凉如水。
蛋糕是不吃了,上床睡觉,竟意外地睡着了,睡得一塌糊涂。这几乎是近年来头一次简鑫不在身边还能睡着。
韦伊遇上简鑫时,就已经二十六岁了。简鑫比她小一岁,但看上去他要比她大得多。这也并不是说简鑫形象苍老,主要是他的深沉稳重,他是那种含而不露的男人。正是这一点吸引了她,她甚至准备隐瞒自己的年龄,结果她只是在深交后才说出来。她总有理由推托的,男人怎么能好意思问女人年龄呢?这是礼貌问题,她有权利不予回答。那时候她就像那鸡毛女孩,什么天真而可笑的举动都做得出来,让他猜想他也不会把她往大里猜。
女孩又在发出清脆的欢笑声,惹得不少人转头看她,但没人能怀疑那是真正的欢笑。跟她同来的男人表现得很不自在,显然必须从女孩身上借助抵抗外来干扰的信心。
“不过,你可睡不成懒觉了。”韦伊抬起眼睛,像面对自己的小弟似的,轻轻对简鑫说。说着,善意地瞥了一眼那女孩,她已经躺在男人怀里了。
简鑫脸上似笑非笑。他看得出韦伊的矜持。
这是他第三次提出要去灯塔了。
第一次是在四年前,韦伊发觉自己怀孕,把他慌得像个没钱还债的穷鬼,不期然遇上了债主,过去的从容一点也没有了。就说要跟她结婚,不知是在安慰韦伊还是在安慰自己。把韦伊带到他父母家里,算是未过门的儿媳了。
他父母对她倒是满意,也促他们早日成亲。他弟弟的儿子都已五岁了,跳蹿蹿地围着他叫伯伯。然后就又要去看他叔叔。
这个叔叔,是个灯塔看守人。据简鑫讲,自从二十年前上了芝芙湾的灯塔,几乎就没上过岸。什么都准备好了,韦伊试探着告诉简鑫,自己不确定是否怀孕。她亲眼看到简鑫,像个泄气的皮球,一点一点地收缩着。那种因忙碌而张扬起来的神情,隐退殆尽。他重又是那个泰然自若的男人,看上去深有城府似的。
第二次要去灯塔,却并不是因为韦伊怀孕,那纯粹是简鑫要跟韦伊结婚。韦伊听说后,甚至被感动得当面流出了眼泪。她认为简鑫应该理解她的,她等了多少年,才等到他,然后又甘心陪了他这么多年,她有过什么非分的要求么?但不知为什么,简鑫突然就不提了。像一首歌曲,唱着唱着,就悄无声息地中断了。
这样,去灯塔就跟结婚发生了微妙的联系。韦伊是个聪明女人,但她没让自己表现出特别的情绪。她不失风度地端起酒杯,嘬了口酒液。就在她把酒杯放下时,简鑫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笑。但什么都瞒不过韦伊的眼睛。那样的微笑里,透着对人的嘲讽。简鑫马上就郑重了,从他的眼神看来,他是有一些不安的。
“走吧,”韦伊说,站起来。眼角的余光只能看见那女孩从男人胳膊上面露出的鸡毛似的头发。
简鑫不会多此一举地再试图耽搁一阵。他帮韦伊拿起外套,韦伊接过来穿上了。他们走出酒吧,乘上简鑫开来的车子。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简鑫在路上只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一直到入睡,他们都没有提去灯塔的事。
醒来后简鑫躺着没动。韦伊还在合着眼,他不相信她还睡着。他静静地看着她。
由于一夜的沉睡,她的皮肤有些浮肿,皱纹也变得很细,像是用很薄的刀子仔细刻上去的。等皮肤跟神经一起苏醒,还要再过一会儿,现在她的脸上,一点光泽也没有。
在星期三那天就是这样的,他比她早一些醒了,留意起她睡中未醒的模样来。星期二下午,他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说是自己从外地回来了。他去车站接她,果然见她站在车站门口,拉着一只行李箱。他们已经有四五天没有见面了,身体都在渴求着对方。韦伊睡着了,简鑫却没有睡好。这几里天简鑫没到韦伊的房间里来,他看不出房间有什么变化,但他隐约感到韦伊骗了自己。韦伊没有出差,她只是临时去了车站。看着韦伊暗淡无光的面容,简鑫相信这样的事韦伊能做得出来。简鑫心中无端地袭来一阵绞痛。他想到了要带韦伊去灯塔。……几天后,他最终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她。韦伊没有特别的表示,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或者说,把重大的意义赋予这件事,实在出于一种幼稚的联想。
此时,简鑫望着韦伊,他怀疑她已经在皮肤下面醒了过来。果然,她睁开了眼睛。看样子她是要躲避他的目光,但她又随之取消了主意。她重新镇定地把眼睛合上,还有意挺了下脖子。这样,她的整个面容,就在简鑫的目光之下暴露无遗。她是要告诉简鑫,她不怕被他看到的。如果这种心理也将遭到简鑫嗤笑,那也随他了。这在他看来,一定跟她在酒吧里处事不惊而被他认为矜持一样。可是,她的确不是小孩子了。她不准备玩任何小孩子的把戏。“呼”一声,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坐了起来。
“我睡过头了吧。”她像是慌张似的说。
“没有。”简鑫的舌头一时有些打结。
韦伊迅速地跳下床去。丝绸睡衣随着一飘,使她像个轻盈浮动的气泡。如果是在往常,她会跑到盥洗间。洗漱、化妆全是在那里进行。
但今天韦伊却停在了卧室里。她一边催促着简鑫,一边做着女人晨间必要做的一切。她没有避开简鑫,动作全都是无意中夸张了的,说是粗俗一点也不过分。
“今天天气很好。”她说,“我可以少穿一些了。”
她抓起自己的一只乳房,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有没有被人弄坏一样。
简鑫站在窗前。
阳光逾过一座矮山,投进窗内,像是一朵朵橘黄色的花瓣。它们悄然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身材瘦削,这时就显得更瘦了,整个人像是一道融在阳光里的竖直的长形阴影。
“你看什么?”韦伊转头问他。
“我看灯塔。”他说。从这里看不到芝芙湾的。这座公寓并不靠近海岸。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一株雪松上。是什么吸引了他,他自己也说不清。
“不就要去了么?”韦伊说,“到了那里有你看的。”她把梳子上的头发揪下来,缠在手指上。“你什么也没准备呢。我们吃了早餐还要去买东西,车子也要加油。”
“油箱满着呢。”简鑫说,眼睛还望着窗外。一辆银灰的车子从雪松后露出一点尾巴。“一丝风也没有,真是一个好天气。”
韦伊从手指上取下一个头发圈,扔在垃圾篓里。“你别磨蹭了,我在等你。”她说。
简鑫这才慢慢离开窗口。他在从韦伊身边走过的时候碰触了一下她的身子,他发觉她猛地一抖。他把手拿开了。从自己的角度来看,镜子里非常幽暗。他没从里面看到什么。“宝贝。”他说。
韦伊回身推了他一把。“快去洗漱吧,晚了去不成了。”她说。她笑着,使他看清了她的脸。是的,在这个冬天的早晨,她是美艳的,甚至还是个少女,身上散发着清洁的年轻的气味。她歪起头来,细眯着眼睛。“你去吧,我下去买早餐。”想了想,又问他,“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他说。
“早餐总要吃些的。”
“韦伊,”他说,却住了嘴。
“你想说什么?”韦伊微笑着鼓励他。
他低下了眼睛。“我们顺路回趟家。”他说,然后才注视着韦伊,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
韦伊笑了。“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她说,“跟你回家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简鑫也不由一笑,从卧室出去了。可是韦伊坐着没动,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起身下楼。买回早餐,简鑫已经洗漱好了。
他们草草吃了饭,瞥一眼墙上的钟表,发现才七点半。超市没有这么早开门的,他们都意识到真的没必要起得这么早。今天是星期六,他们本来可以放心地睡上一次懒觉。在饭桌旁坐着时,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时间静静地流逝着,以为过去很久了,可一抬头,还没到八点。简鑫轻轻地用指头轮番敲着桌子,这是他唯一的小动作。在他静坐时,他很像一幅画像,并镶在了画框里。这样的小动作让他从画框中走了出来。
韦伊嗤的一笑,简鑫看过去,她的两颊蓦然绯红起来。“你笑什么?”他问。
“你可以再上床躺一会儿。”她说。她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她想起了昨晚在酒吧里说过的话。你可睡不成懒觉了。这不是她亲口说的么?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意图何在呢?也许她并没什么意图,但她为什么不对他保持沉默?还有今天起床后她说的话,难说有什么意义,但她也没有闭嘴。她甚至有些喋喋不休,好像别人不知道今天天气很好,好像别人还是小孩子,连刷牙洗脸也要大人盯着。
韦伊开始感到羞愧。幸好简鑫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他说,“在街上逛逛也好。”
韦伊没有反对。他们驾车来到街上。
果然因为是星期六的上午,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简鑫把车开得很慢,韦伊可以细致观察街道两旁的建筑。忽然,两人发现所有的小店铺都打开了店门,露出琳琅满目的橱窗和店堂。最后,他们停留在了一家大超市前的广场上。还有不少人等着超市开门,他们畏于寒冷,一个个缩着脖子,在原地跺脚。韦伊和简鑫有意跟他们拉开距离,这时候,他们看到天空蓝得像是泼溅上去的海水,紧压在城市上空,似乎吹来一阵风,就会滴落下来。韦伊老家在内地,那里的天也蓝,但浑黄的时候居多,蓝也蓝不到这种程度。韦伊下意识地抓了一下自己的胸脯。
东西买好了,食物、矿泉水不用说了。简鑫又特意买了酒。叔叔是个自觉的灯塔看守人,喝不喝酒用不着他来操心。超市的服务员帮着把东西搬到车里。简鑫发动了车子,转脸一看韦伊还站在地上。
“上来吧,”他说。他止不住盯了她一眼。
韦伊跟在家里时不一样。空气的寒冷改变了她的肤色,但也可以说是蓝天映衬的缘故,她的脸上有些发青。她走上车子,在简鑫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她直视着前方,但她知道,简鑫没有再看她。车子在缓缓起伏的街道上行驶着,偶尔能从建筑的缝隙中看见深蓝色的芝芙湾。简鑫听到了韦伊细细的喘息。
“简鑫,”韦伊轻声叫他。
简鑫答应一声。他的神情专注,芝芙湾的海水又扑到了他的眼里,闪出蓝色的光泽。
“你不要误会。”韦伊说得很艰难,“我并不是非得要……”
“你非得要干什么?”
“我并不是非得要去灯塔。”韦伊说出口来,暗暗松了口气。
简鑫没有说话。他是不是又要把她这种真实的想法当作她的矜持呢?她想。有时候她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既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垂着眼睛,一副绝望的神情。
芝芙湾隐到了一大片建筑物后面,火车站高大的钟楼出现在了简鑫的视野之内。简鑫腾出一只手,对了对表。已经十点十五分了。他重新抬起头来。“我要给你讲讲我叔叔的故事。”他说。
韦伊蜷缩在座位上,她什么也没听。实际上简鑫什么也没讲,他不是讲故事的好手。归根结底,他也想不出叔叔有什么故事。该讲都讲了。他倒是思考过怎么讲他叔叔来着。可是不知不觉,就发现开到了火车站附近。他想到了自己那天来接韦伊的情景。韦伊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羽绒衣,手捂鼻子,阻挡寒风的侵袭。她风尘仆仆的,谁也看不出她不是从火车站里走出来。简鑫不由得看了看韦伊。他变得非常郑重。
“请相信我。”他说。
韦伊动弹了一下。“我越来越不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说,“你以为我怀疑你,——不,你要怎么做,我都认为你是对的。”尽管她克制着,声音也仍有些颤抖。
“你哭了吗?”简鑫温和地问她。
“你怎么会认为我哭?”韦伊说,甩了一下头发。
“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可怜。”
“哦,”韦伊痛苦地说,“你说出来了!”
简鑫感到了慌张。“不……”他要替自己解释,“我怎么会……你多心了。”
“你也不用骗自己,你不过是为了给你去看叔叔找个借口,”韦伊说,“你叔叔不想别人去打搅他……”
“我是认真的。”简鑫说,他看住了韦伊。那目光竟有一股力量,使韦伊安静了下来。
简鑫祖上以捕鱼为业。父母退休前均是港务局的职工,总算还是跟大海打交道。他们一生养育了七个子女,现在住在玉缶山下港务局宿舍区的一幢楼房内。简鑫虽带韦伊来过,多说也不过五次,但韦伊却对这个家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从第一次来,韦伊就真切觉察到了一种融入这个家庭的渴望,而且,即使想一想即将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她的心都会变得异常软弱。简鑫排行老三。也许是大家庭的生活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据韦伊所知,他不大来家里。
每次跟简鑫来,韦伊都会找机会独自站在阳台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芝芙湾白色的灯塔,细小得像根钓鱼时漂在水面的浮子。
夜晚,灯塔朝暗黑的空中投出耀眼的光柱,依稀看到被光柱照亮的海水,呈现着一片碧绿。
那时候韦伊就会想到,在那远离尘嚣的小岛上,在那孤寂的塔楼内,生活着一个性情淡泊的人。他忠实于自己的职守,但并不是为了责任,而是因为生命需要他这样做。他跟人世断绝了联系,甚至那些受他指示而成功绕过危险的暗礁、凶猛的海流的船只,也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他的一生就这样,只与岩石、海鸟、浪涛为伴,不以孤寂为苦,可是他不知道,一个女人深藏于心的渴望,竟神秘地与他发生了关联。
韦伊一个人,浴着迎面吹来的海风,心潮翻滚,眼里不由得坠下泪水。她跑回房间,并不在乎颊上的泪痕被人看到。
似乎也没人看到,因为这个家庭里的所有人都生活在幸福之中。简鑫的每个兄弟姐妹都有自己满意的工作,都有自己宽敞的住房,下一代也充分获得了父辈的爱。他们没有理由过多地在乎一个还未真正进入这个家庭的女人的感受。
这一次,韦伊发现在座的人中有几个自己不认识,但他们显然不是来串门的客人。简鑫没有介绍他们。相互的招呼也是有的,微笑里充满了美好的祝愿。韦伊猛地意识到了隔膜,自己的身上披挂着一层厚厚的盔甲。不错,房间里立着的,坐着的,走着的,都是家常的打扮。简鑫的三弟媳差不多算是衣冠不整,真的说不出是什么格调,可能是昨晚住在这里了吧。
唯有韦伊自己,脸上是一层层的脂粉。她把妆化重了,从一开始她就明白,镜子也如实告诉了她,可她没想到简鑫会突然决定带他来他父母家里。当时她想过重新装扮的,时间还来得及。但她没有。她跟简鑫一起,坐在房间里打发时间。她想过了多种可能。看她洗去才敷上不久的盛妆,简鑫嘴会浮出怎样的微笑。是啊,简鑫不爱流露感情,但微笑总会有的。那种微笑,若有若无,寂静无声,却常常让她感到比捧腹大笑还要嘈杂,比女人的尖叫还要锐利。她不相信自己会束手待毙。她狡黠地想到自己可以以补妆为借口,错画一笔,那样就可以推倒重来,略施粉黛就可以了。她在下楼去买早点时也想过有意把脸弄污。这样子怎么好出门呢?她装着惋惜地征求简鑫意见。可是,没有什么能瞒得住简鑫的眼睛。他会那样无声地微笑,镇定的目光一直穿透她的身体。总之,韦伊横下心来。就这样到他父母家里,又能怎么呢?她不是十全十美,不是无可挑剔。话又说回来,让人挑剔也得有让人挑剔的资格。她是简鑫的什么人?说得好听些,她什么都不是。说得难听,那就真的难听了。韦伊沉静下来,有意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开。她回想昨晚两人坐在酒吧里的情形。她的脸红了起来。不怪简鑫讥笑她,她的确有些无聊。去不去灯塔,跟天气有什么关系?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霜雨雪,什么事情都做了。只要不是炮火纷飞——而即使在枪林弹雨中,甜蜜的爱情也照常发生,生命的孕育也照常进行。受到简鑫的讥笑,那是自然的了。
韦伊一心想着躲开人们的视线,眼睛不禁一次次瞥向阳台。趁人们跟简鑫说话,她悄悄起身,走了过去。没想到老简坐在那里。她暗暗一惊,收了脚步。老简发觉了她,但并没回头。他是一个身板硬朗的老人。韦伊忙叫了声伯父。她相信老简刚才在看那座灯塔,心头一热。
“那是我们的村子,”老简说。韦伊顺着他深邃的目光看去,他又补充一句,“离灯塔不远。”
空气明亮,几乎隐去了灯塔的影子。韦伊的目光在蓝幽幽的海面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形状不规则的芝芙湾。过了一会儿,她才确信自己看到了老简所指的渔村。
那里淡淡地笼罩着一层白色烟雾。
“我在村里生活了二十年。”老简沉静地说。
韦伊屏息等待着,可是老简又像走进了久逝的岁月里,一声不响起来。韦伊看清楚了那座灯塔,忽然,她感到了海水的呼吸。宽广的海面像是一个巨人的胸脯,一起一伏,灯塔也随着在她眼里晃动起来。它是越来越晃动得厉害了,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一阵不大的海风就能将它连根拔起,刮到天外去。韦伊隐隐感到了恐慌,她下意识地往简鑫父亲身边凑了凑,似乎只有老人才能将这灯塔稳固在那孤零零的小岛上。
“十一点半了。”简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幻觉。简鑫探过头来,对他父亲说,“爸爸,我们走了。”他伸手搂住了韦伊的肩膀。
韦伊没有来得及跟老简告别,就被他带回了房间。韦伊又站在了众人面前。房间里温暖如春,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块巧克力雪糕,正在持续不已地融化着,那层巧克力的外壳马上就要哗然瓦解。她想转过脸去,躲避人们的视线,但简鑫把她搂得那样紧,她连动一下都不可能。
简母请他们留下吃午饭。妯娌们早就开始在厨房操作了,炒菜时发出的嗞嗞啦啦声传过来。简鑫不同意。他为什么不同意?韦伊想不出来。反正简鑫没有解释清楚不留在家里吃饭的理由。因为他们要到灯塔去,难道到灯塔去就可以不吃饭了么?
韦伊像被挟持着一样,跟简鑫离开了家。这样匆忙,使她想到简鑫很怕她替他答应留下来。她浓妆艳抹怎么了?她还不怕呢。可是他怕。他怕她给他丢丑。当然了,他可以借口照顾她,以为她跟他们在一起感到不自在。可韦伊在他家感到过不自在么?即使不自在,又有什么?自从上了他这条贼船,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了出去。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不是她的,连不自在也不是她的。
下了楼,韦伊腿都僵了。她身上凉凉的。
简鑫把她推到车上。“我们去吃日本料理。”简鑫说,疑惑地看着她,“你不高兴?”
韦伊向车窗外转过头去。“我怎么会不高兴?”她否认道。
“你希望跟我嫂嫂、弟妹一起吃饭?”简鑫说。
“怎么都行……”她迟疑地说。
“我都要让她们吵死了。”简鑫说,“她们说话没完没了。”
韦伊向他转过脸来,两人的脸离得很近。简鑫感到了她脸上的冷气。
“去吃日本料理也好。”她静静地说。
“中山路上有家正宗的日本料理店,一定很合你的胃口。”简鑫说。他发动了车子。他看到他的家人在楼上隔着窗玻璃偷偷朝下面打量,他佯装没发现他们。“十一点五十了,”他说,“吃完饭我们去灯塔,冬天的午后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光。”
车子飞快驰出了港务局宿舍区。韦伊想,再快些吧,再快些吧,那样她就不会有机会跟他家里的人融为一体了。难道这不正是简鑫所盼望的吗?
韦伊直视前方,什么也不看。
在从文路上,他们遇到了堵车。车子排成了长队,多得不得了,好像全城的车都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一看就知道,车外非常温暖,不少年轻人只穿毛衣,行姿舒展,像些在滞留的车队里跃动的音符。简鑫摇下车窗,吹来的风果然暖融融的。他一点也不感到着急,但是等过了路口,肚子就很饿了。要到中山路还得再往前走,他征求了一下韦伊的意见,就近去了一家西餐店。
韦伊吃了很多,一开始简鑫没有意识到这个。他吃完了,韦伊还在大嚼。他几乎吃了一惊,韦伊的样子也只有用“大嚼”来形容。他耐心地等待着,最后韦伊不动了。她坐在那里,望着空空如也的不锈钢餐盘。他觉得即使让她再多吃一口,也会撑出她的眼泪来。他没有马上催促她离开,而是要了两杯咖啡。他只喝了一半,而韦伊又全喝了。
这样,他们在西餐店花去了一个小时之多。等他们出去时,西移的太阳明显减弱了光辉,但空气温暖如旧。简鑫携着她的胳膊,慢慢向车子走去。他看见了,他知道,她吃得很饱。她都快要走不动了,三天的食量加起来,也没这一顿吃得多。可是还有他不知道的,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她不会告诉他的。她哀伤地想着,我吃得饱,只是为了有气力承受痛苦。
车子开了起来,不紧不慢。他们其实是在城市里转悠。但韦伊什么也不问。他们来到了一个僻静的街道上。简鑫刹了车子。他向韦伊转过脸,手搭在方向盘上。他要说什么。
韦伊避开他的目光。她的肠胃已经适应了那些食物。她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一株生长在背风处的美人蕉,还在盛开着鲜艳的红花。白色的石壁接受着日照,在美人蕉绿色的叶片后面熠熠生辉。她平心静气地迎住他的注视,以自己的神情告诉他,没什么不好出口的。她想,他就要说出来了,他终于要说出来了。
“你知道叔叔为什么要上灯塔?”简鑫缓缓地问道。
可是韦伊忽然有些管不住自己。“小时候你叔叔很喜欢你,”她说,“你忘不了你的叔叔,所以你才去灯塔看他。”
简鑫的目光里透着宽容。他没有理会韦伊的冲动。“那是因为爱情。”简鑫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我叔叔的故事。”
韦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她午饭什么也没吃。而她肚子里的确还很饱。她又一次得到了验证。在简鑫那里,她的情绪是无关紧要的。他不是没有理会她么?他对她那么宽容,像个长者,简直就是某种道德观念的化身。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告诉她一个陈旧的爱情故事,因为他想这样做。
……一对情人深深相爱,却横遭拆散。女孩子一家乘船远去上海,航船在芝芙湾触礁,女孩子葬身鱼腹。
“那天夜里雾很大,老人讲多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雾了,”他说,“导航员没能看到灯塔的灯光。”
他把目光移向狭长的海面,从这里看不到一点海水的浮动。他的神情满足,仿佛他把故事讲得非常动人,充分显示了他的叙述能力,虽然他明明知道,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往往只能感动自己,甚至连自己也不能充分感动。
韦伊不作声了。简鑫对她说过小时候的事,他在渔村跟随爷爷生活,叔叔常常带他到嶙峋的危崖上摸海鸟蛋,但他从没说过这件事。显而易见,这是个疑问。
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出来?仿佛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它在他心里竟隐藏得如此之深。
“事实却是,”简鑫说,“那位灯塔看守玩忽职守,喝醉了酒,忘了点灯。而那只是举手之劳,一碰开关……”
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韦伊一惊,看住他。她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脸上沉痛的表情被她看在眼里,但他没想到闪避。他向着远处的海面,她看不到他脸孔的全部,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渔民后代的坚毅的侧影。
一时间,她的心里充满了柔情。她慢慢挪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把脸靠在上面。他没有动,她就那样靠着。阳光透过玻璃,射在她的脸上,还有很大的热量。她的脸热乎乎的。她不能不想到,这就是自己要爱的男人。当初,她只有二十六岁,在某些人眼里,她是老姑娘了。但遇上了他,她毫无理由地相信自己比十六岁还要清纯。在以后的这些年里,她还是这么认为,他代表了她一生的活着的梦想。这时候,她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岁月。她甚至闻到了从自己身体上散发的清新。
简鑫轻轻地抽出胳膊。在她还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他已经离开了她的拥抱。她又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了,孤零零的,像是一条被渔民遗弃在海岸上的海藻。她暗暗抱住了自己。
“我们去灯塔。”简鑫说。
韦伊听不出一丝感情。手指尖隐隐地发凉了,肚子鼓鼓的,但死气沉沉,仿佛一个累赘,使她动弹不得。
简鑫驰下了这条依山而筑的街道。他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一点看不出他刚刚享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意。他是这辆车子的司机,但更像这辆车子的一部分。
韦伊却什么都记得。她怎样向他躺倒,怎样摩挲他的身体,怎样使自己陡然焕发青春的纯真,以及她的心是怎样的热,怎样的软,怎样的麻和醉,她都记得。可是它们却仿佛幻影,徒劳地来临,又徒劳地逝去。阳光明媚,对她来说却是漆黑的暗夜。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简鑫在做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就在她的身边,却咫尺天涯。她努力地睁开眼,看到的还是自己。自己苍白地裸露着,躺在夜幕下空旷的沙滩上,航船已经远去。
韦伊却知道简鑫没有别的女人。如果不是公务缠身,他会天天到她的房间里来,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前几天她撒谎出差,其实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她是多么害怕呀。她怕他突然推门进来,她想不出该怎样对他解释。即使她巧舌如簧,也必定漏洞百出。在那几天,她简直度日如年。可是简鑫没有来。他以为她不在家,就连来也不来了。想到这个,她差不多要崩溃了,收拾了行李,赶到了火车站。在火车站,打通了他的手机。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感到无地自容。她玩了套多么拙劣的鬼把戏。她站在出站口,甚至有意弄乱了头发,好使自己更像一个远行归来的人。
没有她,那座公寓中的房间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她怎么能轻易将此忽略呢?
这时,她又像那天站在火车站门口,看到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样,觉得没脸见人。可是,正是悔恨拯救了她。她发出了呻吟似的声音,她像冻僵的人正在逐渐复苏。她看到他正专注地开着车。
“你爸爸可能每天都在眺望那座灯塔,”她说,尝试着打破沉默。在她的愿望里,他可以一声不吭的。
车子在走下坡路,直上直下似的陡,望下去让人感到眩晕。
她不禁捏了一把汗,挺起了身子,好像在帮助他保持平衡。
但是,他开口了。“爸爸在看渔村。”他纠正她。
她马上感到了真正的坠落。她以为自己念念不忘灯塔,别人就也会像她那样魂牵梦绕。她想到简鑫一定就是这样想她的。听他的口气吧。他不动声色,只不过掀动了一下嘴角,但话语里却包含着多少冷酷的意味!她急速地坠落着,他无法推脱,她是他推下去的。她听到了呼呼的风声,耳朵都被风割疼了。她越坠越快。就在怦然落地的那一霎,她尖叫起来。
“你让我羞愧!”
简鑫将车驶到路边。
“你怎么了?”他问。
她的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她喘息着,眼神狂乱。
简鑫向她伸出手,却又收了回去,显然不是由于畏怯。“你该休息一会儿。”他说。他看着前面的路口。横着的那条路他们已经走过一次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其实他们一早出来,就只是在城市里兜圈子。信号山路,国棉路,郓城路,济宁路,五一大道,等等,他们最少经过两次了。他又发动了车子,把车开到不影响别人的地方。然后,他坐定了。
韦伊安静得多了。汗珠又渗了回去,使她的脸变得蜡黄。看起来她非常憔悴。过了一会儿,她尽量打起了精神,乞求原谅地对简鑫一笑。可以肯定,她不会再冲动了。她开始为自己补妆。
火车站方向传来了浑厚的钟声。
“韦伊,”简鑫保持温和的语调,“我想起了一件事。”
韦伊留心听着,但手没停下来。
简鑫考虑着什么。“我不想让叔叔受到刺激,”他委婉地说,“叔叔二十年没接触过女人,我是说年轻的漂亮女人,就像……”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目光躲闪着,那是一双很像他爸爸的眼睛,深邃得如同海洋。他拿起一张当地的电视周报,上上下下地寻找可看的标题。
韦伊没有停下来。补好了妆,她重又是美艳的了。充足的食物正源源不断地给她提供生命的营养。她是那样年轻。三十三岁,也不是太老,又没生过孩子,又兼略通养生之道,青春有理由得到延续。恍惚一看,也可以说是个少女。她把手伸向车门,青春焕发地望着他。
“是的,他是个老光棍嘛。”她哈哈大笑起来。
简鑫也笑了。“我送你回去。”他说。
她推开车门。“你早该想到的。”她说着,跳下车来,还在哈哈笑着。“你太逗了。”她把头探到车门口,说,“哈哈哈,一个老男人。”她不笑了。她想郑重下来,似乎还要说声抱歉,但眼角仍挂着笑意。她转身向前走去。
简鑫没有动弹。他看着她步履轻盈,很快走远了。他如释重负,双臂猝然一垂,完全是一种瘫软的状态。
口哨声响了起来,这让简鑫感到惊奇。第一,这辆车上已经没有别人。第二,简鑫不会吹口哨。他记得叔叔年轻时口哨吹得很好,也许当时他因为自知不可超越,才从来没去尝试。更准确的说法是,简鑫没吹过口哨。但口哨声的确正在他耳边萦绕。他吃惊地想到,口哨声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简鑫吹得一点也不费力。他几乎是亢奋地掉转了车头。
情形就是这样的,人人都在为简鑫让路。他把车子开得飞快,畅通无阻,嘴里也一刻没停,几乎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旋律都片片断断地吹了个遍,从席琳迪翁,到《聪明的一休》,再到什么《走进新时代》,让他想都想不到,自己记住了这么多。但他又慢了下来。从这里可以看到芝芙湾的灯塔了,也可以看到左边的港口,挤满了船只,还有不少的大型货轮,飘扬着各国的旗帜,鸣着长长的汽笛,缓缓驶到港口里来。
简鑫开车去了海滨大道。人们看见一个衣着整洁的男人走下车子,略带局促地四处打量起来。已经有一些美貌女郎围了上去,但他又装着像一名普通游客,目光投向远处的海面。一只孤零零的海鸥,傍着石栏,低飞着,伸长的翅膀几乎碰到了他的身体。
“嗨!”有人在他背后叫。
简鑫回过头,发现那女郎正抿着嘴,对他面带微笑。但另一个女郎也走了过来。“我认识这位先生。”最先的女郎转头对后来的女郎说。后来的女郎瞥了简鑫一眼,悻悻地走开了。
海鸥沙哑地嘎一声,飞离了栏杆。简鑫眼神里有些诧异,那女郎马上解释说:“我昨天还见过你,在绿野酒吧,想起来了吗?”
她摇着自己的头发。简鑫回想着,一个鸡毛女孩的形象渐渐从幽暗里浮现出来。但这女郎显然要比昨晚的鸡毛女孩的年龄大,要有二十五六岁了。
“你那女朋友呢?”女郎又问,却不知为什么,扑哧笑了。
简鑫不想再耽搁。“跟我走吧。”他不带表情地说。
上了车子,女郎透了口气似的,说着:“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简鑫没有看她,但感到了从她身上辐射的寒意。她身上露得太多了,腿上光光的,站在海滨大道上时,看着像是一只飞翔功能退化的长腿鸟。简鑫把暖气开大了。
“今天天气很好。”简鑫说,发动了车子。
女郎没能听清他的话。“我没看错吧,那是你女朋友吧。”她说,又笑了,“你女朋友挺好的。真的。”
但简鑫显然不愿意跟一个陌生女郎谈论韦伊,谈论这段过往的感情。是的,这段感情曾经迟迟未决,但现在已经成为过去,也可以说就在刚才。
“我带你去灯塔。”他说。
“什么?”女郎说,张着嘴,露出里面娇嫩的舌头。
“我带你去灯塔。”简鑫重复一句,“去见我叔叔。”
“我见你叔叔干什么?”女郎的疑惑更重了。“你是给你叔叔要的女人?”她暗暗紧张起来,“你叔叔多大岁数?”但她接着就放松下来,但语气坚定,冷漠,“你怪孝顺的呢。你得先给我谈好价钱。我要价高,谁都知道。”她傲然地仰起了脸。
“我只是带你去看我叔叔,”简鑫正色说,他瞥了她一眼,她的脸已经红润起来了。她回到了自己真实的年龄。她不会超过二十岁。是的,她的脸还很娇嫩,这与韦伊截然不同。“我……”简鑫迟疑了一下,“我要你装扮成我的女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有没有搞错!”女郎转头说。简鑫只顾开着车。她想了想,放低了声音,“随你叫我什么好了。你叫我咪咪……”
“我问你真名字。”
“你该知道,对客户我们不讲真名字,这是规矩。”
“可我要问你真名字。”简鑫不耐烦了。
停了停,女郎说,“我叫……我叫姚兰。”
“兰兰,”简鑫自言自语地叫了一声。
女郎蜷缩在座位上,像只小猫,半天没有动静。她的眼睛眨都不眨地张着,又亮又大,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想让我下去我就下去,”她小声嘀咕着,“我怕什么?反正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女朋友了。”
简鑫的视线有些模糊。芝芙湾像块巨大的云翳,飘落在他的视野里。黄昏已经来临,一天就要结束了。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里,他认识到了自己的爱情。它是那样完美,穷尽一生的努力,也难以追寻。很多迹象,很多时间,证明它是存在的,可他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否认自己有些困倦了,但他心里却有一种甜蜜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位阻街女郎。他确信在这女郎的眼里,淌出了一滴清泪。
他们在岸上找到了一条小船。东西搬上去,他们就上了船。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海面,高空中已没有了飞鸟。
小船向灯塔划去,桨声细碎,很快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波涛也如沉睡了过去。
此时,一个女人正站在一块岩石后面,眼望着这暗绿与粉红相间的天空,黑沉沉的海水,嶙峋的危岩,那孤挺在小岛上的灯塔。
女人屏息着,一动不动。开始时她还怕被人发现,渐渐地就不怕了。没有人往后看,他们都朝着灯塔的方向。
韦伊是突然决定追上简鑫的。弃妇的感受来得迟了些。离开简鑫的轻松,只保持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在商场里风摆杨柳,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他们都不是对方理想的爱人,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但她毕竟付出了七年之久的美好岁月。她是女人啊,……她还要求什么呢?还有更完美的爱情在等待她么?她几乎是狂怒地冲出了商场。
在芝芙湾畔,她守候到了开车而来的简鑫,而且认出了那位鸡毛女孩。
光线越来越暗,海天融为一体。灯塔射出了洁白的灯光。凝重的海面上,仿佛凿开了一条幽深的通道。
韦伊怔怔地朝前看着。载着简鑫和鸡毛女孩的小船已经消失。无边的苍茫中,只有灯塔孤挺着,而且还要孤挺下去……韦伊疲惫不堪,伏在冰凉粗糙的岩石上。
确实,她想,我已经得到了我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