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里,《红高粱》首先是一首关于“行为”的诗篇。这个“行为”也可以理解成体育比赛里的“自选动作”。严格地说,直到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我们的当代文学依然缺少人物的行为,我们能够看到的其实只是集体操里头的“规定动作”。《红高粱》的出现使我们当代文学的人物一下子生动起来了,我们发现,我们小说中的人物也会走路了,他(或她)在小说的内部健步如飞,可以从小说的这一头一直奔跑到小说的那一头,这和作家背着人物在作品中步履蹒跚是不一样的。在《红高粱》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我爷爷”和“我奶奶”光滑的身躯在汉字的背后蚯蚓一样蠕动。我要说,张艺谋是聪明的,他在恰当的时候把《红高粱》的“行为”用摄像机的镜头放大了,并用高粱叶子妖荡的扭动做了背景。后来满世界都知道了,遥远的东方不只有神秘、阴森、心机和小脚,也有狄奥尼索斯(酒神),他在尖锐而又古怪的乐声(唢呐)中为所欲为。什么叫“为所欲为”?简单地说,就是自主的行为与能力。我一直认为,“行为”是小说的硬道理。
在“行为”之外,《红高粱》还是一首“解放”的诗篇,这和“行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红高粱》之前,我还没有从别的中国作家的身上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小说是“人”写的,——作家的眼、耳、鼻、舌、身,他流动的血液,他的心脉,他勇敢的、无坚不摧的力比多一股脑儿和汉字搅和在一起了。我至今还记得我读《红高粱》的时候所受的刺激(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这刺激是多么简单,那就是,我充分地看到了、听到了、闻到了、触摸到了。我为《红高粱》的有效而振奋不已。不好意思,在这里我要透露我的一个小秘密,1988年,我去了一趟疯长红高粱的高密。在高密,我看了,听了,闻了,摸了。高密之行的目的是瑰丽的,朴素的,也许还是基本的,作为一个人,我用文学的方式使用了我自己。
说到这里我必须强调,《红高粱》产生的时候,“身体”还不是一个有趣的概念,它散发着难以启齿的气息,我们在拒绝皮肤的反光。而那个时候的作家呢,作家的身体总和他们的作品保持着距离,彼此都很矜持,遥不可及。透过作品,我们很难感受到作者的血液流动,他的心脉,他的胃液分泌,他蛮横的、无坚不摧的力比多。《红高粱》一下子使我们的小说拥有了“自由感知”,它使你相信,小说家的器官原来是长在小说里的,同样,小说原来是长在小说家身上的,你一定要让它们分开,只有像日本人对付罗汉大叔一样,把他的皮扒了。
在合适的作家与合适的文本之间,因为“自由感知”的存在,作家与文本有效地构成了互文,它们彼此激荡,行风,行云,行雨,仿佛一场艳遇,所以惊天动地。
可是我还是认为,“自由感知”是不能完成小说的,《红高粱》的贡献就在于,作家把自身的“自由感知”最终上升到了他人的“行为”,是“行为”构成了关系,是“关系”支撑了小说。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进程中,我不敢说《红高粱》为我们提供了一则上限,不,我不会这样说。上限是不存在的。可是,我可以说,《红高粱》为我们给出了一个下限:小说到了这儿才能叫小说。小说必须是“人”写的,前提是,你这个“人”必须是解放的,起码,你的内心充满了解放的动机。为此,你不惜让自己的内心变成一个马蜂窝。
小说是没有用的,如果一定要有,是它所提供的争取自由的姿态,这个姿态可以是自觉的,也可以是不自觉的。只要这个姿态在,自觉有自觉的价值,不自觉有不自觉的价值。话说到这里我就想表达这样的意思:小说其实还是有用的。小说有它的人文性,它的人文性就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机遇,我们可以透过小说考察一下,“人”的可能性究竟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这种程度有可能表现为一种现实,也有可能表现为一种意愿,或幻想。
《红高粱》的天纵才情为我们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人们提供了一次幻想,这幻想具有坚定的现实性,它告诉我们,我们的尊严,我们的方法也许就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