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写满字的空间 §《朗读者》,一本没有让我流泪的书

《朗读者》一直围绕着一个核心,那就是“识字”。可以这样说,就小说的外部结构而言,女主人公汉娜的不识字支撑并推动了整部小说。施林克到底是写侦探小说的高手,在推动作品的进程方面,他真的是一个行家。

现在,我要说的不只是这些。如果说,《朗读者》仅仅是故事推进得漂亮,它充其量也就是一部引人入胜的读物,永远也上升不到伟大小说的高度。事实上,围绕着“识字”和“不识字”,小说的另一个核心出现了,那就是尊严。我愿意把《朗读者》理解成一部关于尊严的书。伴随着尊严,我们看到了暴戾、残忍、无奈、软弱、忏悔与宽容。

小说其实是简单的。必须承认,在读第一章的时候,我以为我读到了一部德国版的《洛丽塔》。整整一章,充斥着狂乱和铺张的性,性的侵略与反侵略,性的渴望与更渴望。第一章是妖荡的,撩人的,一开头就不同凡响。一个十五岁的病中男孩在路上呕吐了,意外得到了一个中年妇女——女主人公汉娜——的照顾。我们来看看这个中年妇女是怎么照顾男孩的,她旋开龙头,“窝着两只手掌掏着清水,泼在我脸上算是给我洗脸”,这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女主人公汉娜曾经是一个“不识字”的纳粹。她拙劣和粗暴的关怀说明了一点,即使表达的是最为天然的母性,她的举动也伴随着党(纳粹)性。我要说的是,我喜欢施林克在第一章中的性描写,施林克的性描写具有罕见的宽度,这个宽度成就了汉娜的复杂性。汉娜是情人,是恶煞,是蛋白质女人,是刹那的天使,是灵光一现的母亲,是患有洁癖的行为艺术家,是床上的饕餮,是导师,是幼稚的求知者。是的,她最终还是枕头边上的纳粹。她的身上洋溢着矛盾百出的复杂气质,也就是小说中她身上复杂的“气味”。这气味让十五岁的小男人不能自拔,萦绕了他的终生。——汉娜的复杂性其实也正是人性的可能性。

正如我读第一章的时候以为《朗读者》是德国版的《洛丽塔》一样,到了第二章,我把《朗读者》看成了德国版的《局外人》,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从第二章开始,小说不再妖荡,不再撩人,它滑过了你的眼角膜,揪住了你的心。严格地说,到了第二章,虽然小说依然围绕着汉娜,但小说的主人公已经不再是她,甚至也不是“我”,米夏·伯格,早已长大成人的病中男孩,是“我”的内心的艰难处境。我说过,《朗读者》的核心是“识字”,现在,核心的意义展现出来了,在审判纳粹的法庭上展现出来了。真正的问题不是汉娜识不识字,真正的拷问在于,“我”有没有勇气在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对法庭说出真相。我为什么说读《朗读者》联想起《局外人》呢,是《朗读者》的“我”和《局外人》的“我”一样,最终选择了麻木,——虽然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是“我”就是想麻木,一个是“我”只能麻木。但是,“只能麻木”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为麻木预备好借口,“我”的借口是为了汉娜的尊严。我以为,这部小说最为精彩的部分就在这里。它紧张、刺激,却又表现得波澜不惊。在保存汉娜“尊严”的借口下面,“我”保存了自己的“尊严”。这个“尊严”是局外人的“尊严”。为了这个“尊严”,“我”参与了对罪人的谋杀,是用“原罪”去审判“原罪”。从这个意义上说,《朗读者》是我读到的关于第三帝国“第二代”最为深刻的反思小说。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特别想补充一点,作为“文革”的第二代,我认为,中国文学关于“文革”的书写不仅不应当草率地结束,而应当重新开始。有些事你是不可以推给商人和民工去做的,它必须由作家来做,起码,作家应当参与来做。经历和参与绝对不是一码事,它们的区别和左手与右手的区别一样大。

正因为如此,我在阅读《朗读者》第三章的时候没有了任何错觉。它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不是,它是《朗读者》,只能是《朗读者》。它是庄严的,却又是柔弱的。因为柔弱,显得抒情了。其实第三章并不抒情,但是,我是那样地被打动。在第三章里,“我”这个“朗读者”开始了他的再一次的朗读,他把一捆又一捆的磁带邮寄到了监狱,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让我动容的是第三章的第六节,就在第一节,施林克写道:

这是一种时而喋喋不休,时而沉默寡言的交流。当交流进行到第四年时,从监狱来了一纸问候:“小家伙,上一个故事特别好!谢谢!汉娜。”

文盲汉娜会写字了,如果小说就在这里结束,我想,合上书之后我会流泪。事实上,我的泪并没有流出来,因为小说并没有结束。我相信了莫言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最好的小说一定是叫人欲哭无泪的。”是。反思是了不起的,忏悔是了不起的,然而,如果这一切都离开了日常性,或者说,只局限于精神而不能构成日常行为,这种“了不起”只能是“理论上”的。《朗读者》最惊心动魄的地方就在于,当监狱把汉娜要出狱的消息告诉了“我”之后,换句话说,当出狱后的汉娜有可能成为“我”日常生活中的麻烦的时候,“我”畏惧了。作者对“我”在这个时候的内心描绘显示出了一个好作家的残酷。汉娜还是在出狱的当天早上自杀了,我想,她真的是为了尊严而死的。

好作家常常是不道德的。即使泪水已经到了读者的眼眶了,他也不愿意让你痛痛快快地流下来。我只能说,这是一种职业道德,除非你愿意违背你对人性的基本认识,愿意违背你对人性的基本判断。好作家的手不可以抖。你一定要抖,可以,你把笔先放下来。等抖完了,再把你的笔拿起来。

《朗读者》,一本没有让我流泪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