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没有读过周作人的小说,只是知道他写过一个短篇,是《孤儿记》,“一九〇六年的夏天住在鱼雷堂的空屋里”写成的。从“鱼雷堂”的名字看,周作人当时大约在江南水师学堂当“海军”。《孤儿记》发在《小说林》,给周作人挣回了“二十元”酬洋,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而《孤儿记》我至今也还没有读到过。
然而我读过他的《初恋》。这篇不到一千字的短文被数不清的散文集、小品集、随笔集收录过。只是在“小说集”里头我还没有看到过一回。可是,在我的眼光里,《初恋》是一篇出色的短篇,尽管它一千个字都不到。
《初恋》的故事简单极了,“我”害了一场单相思,爱着一个不知道年纪、名字,没有说过一句话,不敢正视的女孩子,而最大的波澜仅仅是宋姨太太的一句诅咒:这个排行第三的“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拱辰桥在哪儿,不知道;婊子是什么,不知道,能肯定的是,数月之后男仆带回了一个坏消息,“杨家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喜爱这则“短篇”,其实“短篇”里头并没有什么,只有“我”的一点枉然的努力,“我”的一点喜悦,一点不快,不快过后无力回天的一点平静。如斯罢了。实在是没有故事的故事。周作人只是从故事的周围绕了一圈,给了作品一种氛围,或笼罩,这笼罩便“罩”在了我们的某个痛处,而痛便弥漫了。无声无息。你找不到伤口在哪儿。故事完了。
可是“故事”又复杂极了。它涉及了八个人物,连同一只叫“三花”的猫,“故事”纠集了相当复杂的世故纵深,人物内心的底色、背景,“故事”的起因、过程、跌宕、结局,以及情绪的大幅度飘动。尽管它只有一千个字。
它不仅是迂回、氛围、笼罩,还有“干货”,有实实在在的细节和最性格的人物言语,也许还有最“前卫”的心理分析,虽然它一千个字都不到。
突然就想起鲁迅的杂文和周作人的随笔来了。鲁迅的杂文我相信我读得不算少了,有一小部分甚至相当熟悉了。可是,大先生的文字每一次再读都仿佛是头一遭面对,那样触目,那样动魄,你不能不赞叹大先生的“出手”,宛如“武侠”里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寒光一闪就直逼丑恶的“七寸”。你只能从雪地上的血痕去品味大先生的小、快、灵与稳、准、狠。难怪大先生自己也把自己的文字喻为“匕首”的。的确,大先生不是迫击炮,炮弹震天动地,而小丑们依旧可以藏在掩体内撕咬鸡大腿,或吹几句小口哨;大先生也不是原子弹,炫目的蘑菇云下面战士与苍蝇们一起涂炭。大先生就是匕首,指哪儿,打哪儿,十环命中。说打你眼珠绝不打眉毛。
知堂老人其实也有一等的“十环”功夫。不过在大部分情况下,知堂老人不出手。知堂老人只为我们画出一个圆,更多的时候甚至是半个圆,然后就丢手了。但是你从他的“半个圆”上一眼就能明了“十环”的位置。他点出要害,却不玩小李飞刀,弄不懂为什么。用这位在家和尚自己的话说,叫作“我也有点儿说不上来”。
我不是学者,绝对没有比较鲁迅和周作人的意思,那是我的学养力所不能及的。而且明明是说小说,怎么又扯到杂文和随笔上去了,实在是跑了题目了。其实我只是想说,在鲁迅小说的“底子”上头,依旧有一种杂文的“作法”,隐含了一种直面与“呐喊”的战士气质。这种气质使先生区别于一般,使他最终成为现代白话文小说史上最伟大的短篇大师,使他的短篇最终成为现代白话小说中最杰出的范本。然而,我又有些固执地以为,周作人的一小部分随笔里头,似乎潜伏了“另一种小说”的“小说法”。比如说《初恋》。至少,作为前期的周作人,即使他不能或不愿“呐喊”,“彷徨”的可能似乎还是有的(这句话并不代表鄙人对《呐喊》与《彷徨》的艺术评判——作者注倘如此,在鲁迅这座短篇大师的高峰一侧,周作人或许会有另一种风光的。当然我也知道我这话说得有些无理了,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正如鲁迅为我们这个民族战斗了一生,而周作人却可以和他的“朋友”们“共荣”去。况且谁也没有义务一定去做小说家的。我只是就另一种小说的“技术”而言,在读完鲁迅,过把瘾之后,希望着能够看看“周作人的小说”,我说的当然不是《孤儿记》。明知不可能,便只有“硬”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真是“我也有点儿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