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夺天的记忆层层叠叠地散开,往事如尘般冰封多年,但关于师妹的一切仍然恍如昨日,他与师妹的最终诀别,已经有十几年的光景。
那是个大雪漫天的清晨,到处都被银白色覆盖,枯败的枝桠,结冻的溪流,寒风肆虐的叫嚣,冷到彻骨。
黑衣紧裹的女子,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怀里抱着睡意正浓的襁褓婴儿,敲响了巧夺天的竹门。
巧夺天打开门的霎那,眸子里的惊喜不可抑止地漾了出来,只看眼睛他便认出了她。
“师妹这一年多你去了哪里,怀里的孩子是……”
提到孩子,女子的眉头微皱,透着心慌的语调答道:“孩子是我几个月前捡到的弃婴,师兄,明日我将会正式成为鬼女洞洞主的徒弟,洞主让我解决未了心愿,这世上跟我唯一有关系的亲人就只有你了,所以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女子将面纱揭开,四道丑陋的疤痕触目惊心。
巧夺天倒水的手微颤,滚烫的热水浇到端杯子的手背上,杯子应声而落,四散摔开粉身碎骨。
巧夺天的脸色寒到极点,怔愣了片刻,终于缓过神来,开口道:“鬼女洞,师妹你为何要走这一步,你有其他的路可选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
那女子似乎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冰凉的语调急切的斩断,“我的爱此生已死,你的情意注定要被我辜负了,你为了我未老先衰,这一笔笔的血仇我都会跟他算清楚,只是我想请你再帮我最后一次。”
巧夺天的目光随着女子的目光同时落到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巧夺天带着揣测问道:“是这孩子生病了吗?”
女子机械地摇了摇头,眼睛里似乎有抹难以掩藏的痛,嘴中却硬生生的道:“给这孩子毁容,像我一样。”
巧夺天的瞳孔不自觉的放大,女子从进屋说过的每句话都像是匕利剑狠狠割在他的心上,巧夺天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倒流,他缓缓挪向她,不可置信的问出来:“师妹,你说什么,她只是个婴儿。”
女子的眼神突然深邃起来,漆黑到不见底,面纱下扭曲的脸庞蕴着怒意,“她将来会是我的徒弟,就是鬼女洞的接班人,毁容是早晚的事,越大她承受的痛苦就越多,既然师兄不愿意帮我,那我自己来。”
女子说着话利索的将婴儿放到桌子上,随手从怀中掏出阴森森的匕首,还没有来得及刺下来,就被巧夺天悬在半空,他抓住她的肘臂,对上她的眸,一字一顿的道:“我来,可以让她少些痛苦。”
巧夺天将襁褓中的婴孩抱进内室,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走出来,四道鲜红的血印刻在婴孩的脸上,可那孩子却啼哭的不是很厉害,显然脸上是涂了些药粉的。
女子抱着婴孩离开的时候,巧夺天看似无心的随口说着:“师妹,我安居在这里,一直都会在这里。”
女子匆匆的脚步一停,随即又加快了,眨眼的功夫便销匿在风雪之中。
巧夺天的思绪慢慢聚拢回来,他不会认错的,那四道疤痕正是拜他所赐,他刚才所救的人就是十几年前师妹怀里的婴孩。
内屋,木盆中浸泡的莫非殇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她紧闭的双眸微微翕动,虞尧长长舒了口气,想到她马上要醒过来,神经又瞬间绷住。
虞尧思量再三也没有将莫非殇的衣服全部脱掉,给她留了件白色内抹,香肩锁骨自然是暴露无遗。
莫非殇的眼睛完完全全的睁开了,发现自己几近裸露的泡在木盆里,嗅到满屋子的草药味,她的五官紧绷起来,森冷的眼神利剑般射向虞尧。
虞尧警觉地做好了风雨欲来的准备,却也不忘记为自己辩解,“姑娘,你身中天蚕冰毒,只有热蒸汽混着草药才能为你解毒,我迫不得已才将你脱掉衣服放进木盆里的。”
莫非殇的眉头蹙了又蹙,垂头半眯着眼睛,嘴里重重吐出两个字,“出去。”
虞尧脸色微红中透着尴尬,才恍然醒悟她都已经清醒,他第一时间需要做的事情确实只是出去。
虞尧快速走出内屋,院子里巧夺天脸上带着几分清晰的嘲弄,“你小子眼光不错,选了这么‘漂亮’的女子做心上人,艳福无边啊。”
虞尧听出了话里的讽刺,轻摇着头满副不敢苟同的样子,“师叔,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何况娶妻求淑女,柳月她性子好得很。对了,她已经醒过来了,还有什么药要用您就交给我,柳月她很怕生呢。”
巧夺天的剑眉一挑,温和的神色敛了起来,厉声道:“什么柳月,你当真以为师叔老眼昏花了,由着你这样的糊弄。她是鬼女洞的人,昨晚老夫人寿辰,是不是给你们加了出荆轲刺秦的戏码啊?”
虞尧被震得有些不知所措,谎言被戳破,脸上写满诧异,“师叔,您……您怎么知道?”
巧夺天没有接话茬,而是铁青着脸色继续质问道:“她满身杀气,你为何救她?别再说她是你的心上人这样连鬼都不会相信的话。”
虞尧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讲出了心中的道理:“人之初性本善,这姑娘年纪轻轻就做了杀手,定然是受人蛊惑才会误入歧途。浪子回头金不换,我想将她救出鬼女洞,脱离鬼女洞。我爹就是因为鬼女洞那个女魔头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总有一天我要将鬼女洞瓦解,抓住里面那个女魔头鬼女桑,既是为了我爹也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受他们的残害。”
虞尧说完就朝内屋走去,莫非殇已经将衣服穿好,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摆踉踉跄跄,却还是倔强的朝着门口的方向,与迎面而来的虞尧结结实实的撞了个满怀。
虞尧将莫非殇半推半抱,直接按在床上坐下,双眸注视着她,“师叔说你的伤至少要修养七日,你千万不能随便走动。你的长剑已经掉进悬崖了,这把匕首应该对你来说很重要吧,还给你。”
莫非殇的脸色静得如一汪死潭,没有波动,没有变化,让人看不明白也琢磨不透。
她伸手将匕首接过来,掉翻着看了两眼,这是师父鬼女桑送她的礼物,是她最为重要的东西。
莫非殇的眼睛里终于透露出除了仇视之外的情绪,她要杀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甚至为她解了天蚕冰毒。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就这样叫你姑娘吧。”莫非殇将匕首藏进衣服里,念在他的救命之恩,她是应该告诉他名字的,她僵硬的表情吐出三个字:“莫非殇。”
虞尧感觉到这座冰山的一角已经被他慢慢融化,于是便乘胜追击地开导她:“莫姑娘,我知道你是鬼女洞的人,或许你有不为人知的苦衷,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鬼女洞是天下第一邪派。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呢?你奉命出来杀人,却又中了天蚕冰毒,这种毒想必你也知道是鬼女洞常用的至阴至寒之毒,说明那个大魔头鬼女桑是想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呢。”
莫非殇的脸色骤变,眼眸中又透出那股狠戾,她恶狠狠掐住虞尧的脖子,却因为中毒的原因使不上力度,“我的命是师父救得,师父就算要我死,也是应该的。”
因为知道她现在毫无威胁性可言,所以虞尧配合着她的怒意,丝毫没有反抗。
莫非殇却突然剧烈地咳起来,咳到浑身颤抖,虞尧倒了杯热水给她,细心的叮嘱道:“师叔说过了,你中毒很深,这几日千万不能运功,不然会非常危险的。还有动怒也是会影响病情的,你还是乖乖听话,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吧。”
莫非殇觉得刚才剧烈地咳嗽使得头阵阵眩晕,连坐着都是在消耗元气,她只得被他扶着缓缓躺下。
莫非殇的右手在悬崖抻伤使不上力气,虞尧耐心十足地喂她吃饭、喂她喝药,从来没有服侍过别人的少将军服侍起人来还有模有样。
由于深厚的功力,三日之后,莫非殇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虞尧再次给她喂药的时候,她却左手将碗接过一饮而尽,并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糖莲子,而是仔细的打量着这个隽秀俊逸、五官精致的男子,冷冷淡淡地问出五个字:“为什么救我?”
虞尧寡淡的脸色,唇角却勾起柔美的弧度,“我希望你能离开鬼女洞,我希望你获得新生,我希望这世间少一个叫莫非殇的杀手,我希望再没有什么人因你而死。”
莫非殇的眉梢微动,心底更是流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将她的神情恍惚尽收眼底,接着道:“我去给你盛汤,汤很热的,不能再像刚才喝药那样一口气喝掉了。”
黄昏依傍,小桥流水,夕阳无限好。
“莫姑娘,我发现你是不会笑的,好的情绪好的心情才会让你的病好的更快些,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虞尧手里举着一本薄薄的小书,书名是《捧腹录》。
“我讲笑话给你听,郑县某人,叫娘子为他做条新裤。娘子问:‘裤子做成什么样式?’他说: ‘像那条旧裤一样。’娘子做成新裤后,就将它弄得像旧裤一样破旧。”虞尧读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莫非殇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
“卫国有对夫妻向天神求福,妻子冀求道:“让我们不费力地得到100个钱币吧!”丈夫说:“怎么要这样少啊?”妻子说:“超过这个数,您将要娶小老婆啊。”一个又一个的笑话故事,莫非殇却一点笑容都没有露出来,好吧,虞尧认输了,原来逗笑她大概需要烽火戏诸侯吧。
七日后,莫非殇的身体完全康复,巧夺天出门采药,正午时分,屋子里虞尧在床上熟睡。
莫非殇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师父鬼女桑的话,“杀了虞尧,你就是鬼女洞的少主,杀了虞尧……”
莫非殇将袖口的匕首倒入掌心,握紧手柄处,挑起明闪的尖刃冲着虞尧心脏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