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晚最能隐藏人世间的悲伤和没落。院子里寂静无声,连一点灯火也无,陈庆已经睡下,鼾声如雷,一身酒气,酒瓶歪斜的还握在手中,仿佛那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希望。又仿佛是能拯救他出苦海的一根稻草。
林麒独自望着天上已经残缺的明月愣了会神,轻轻摸着腰间那枚如意刺,脚下情不自禁的朝外面走去。一如这几年的每一个夜晚。
屋子的后面,有一片小小的空地,同样的有一堵墙,这是一堵土墙,并不高大,也远不如斗字队后面那堵墙厚实庄严。但,林麒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仿佛墙的那边仍然有一个人在等待。
月缺了,但也会圆起来,人世间的事,也不过就是如此。
林麒脱下官服,一招一式练起来。扑虎拳强筋健骨,虽然没人在帮他淬体,但这拳法练到精深处,远比单纯的淬体更强体魄,拳法林麒早就打的烂熟于心,可他仍不含糊,拳脚也越来越快,打到最后,拳劲四散,风声呼呼。
月向西沉,空地上骤然就多了一个人,带着满身酒气,直直的看着林麒打拳,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目之间还很青涩,却是一脸茫然,望着那一套熟悉的拳法,忍不住出声道:“我们被发配到了这里,你练拳又有什么用处了?”
“因为……我习惯了。”林麒淡淡答道,一套拳打完,收了拳式,回头看着跟他说话的人。
“我叫张连芳,你叫什么?”
“林麒。”
“你知道吗,我们发配到这里,再也回不去京城了,为什么还要练习?难道这几年的苦楚你还没有吃够吗?”
“因为还有希望。”林麒静静的说着。
“希望?我们还有希望吗?达不到神勇境界,神策府不会在要我们了,几年的艰辛也都白白的付出,你知道吗,我不敢回家,我进神策府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恭贺,那段时间是我父母最感到荣耀的时候,我从没见过他们脸上那么有光彩,我很努力,想要达到神勇境界,可,可我还是失败了,我没有脸回去,我怕父母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你说,我们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希望?”
“有的,只要坚持,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希望。”林麒轻轻的说着,仿佛是在劝说张连芳,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达不到神勇境界,坚持下去又有什么用?啊!看你的模样,你已经达到神勇境界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刻苦?”
“神勇境界,并不如何高深,却要自己去体会,只要坚持下去,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你一定会达到神勇境界的。”
“这里地处偏僻,再也没有了先前那般残酷的试炼,又该如何去达到神勇境界?”
“或许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但你不坚持下去,难道就有脸见你的父母了吗?难道你父母在村子里就能抬起头来了?不管如何,坚持下去,就会有希望。”
张连芳沉默了下来,林麒也不在理他,拉开架势又练了起来,过了许久,张连芳的眼睛渐渐亮了,神情也不在那般沮丧,突然开口道:“你年纪比我还小,为什么懂得这么多?”
林麒听到这声问,停顿了下,良久回了一句:“因为你还有家可以回,而我却已经无家可归了。”接着又开始一遍一遍的打拳,张连芳愣了一下,想了想,又问道:“我能跟你一起练吗?”
“当然可以。”
张连芳静静走过去,跟林麒练了起来,两人静静打拳,渐渐进入忘我之境,而不知何时,这一小片空地上,又有人循声过来,开始只是一个两个,接着十个人都来到了这里,没有人说话,都坐到地上静静的看着两个人打拳,渐渐的,月华淡了下来,这些人又一个一个的走开……
只剩下陈庆拎着酒瓶默默的看着林麒,喃喃自语道:“林麒啊林麒,你难道不知道,你比我们更没有希望吗?只要我们有一天达到了神勇境界,或许还有回到力士营的希望,而你,已经达到了神勇境界,王爷却把你发配到了这里,难道你不知道王爷是真的放弃你了吗?就算你境界在高,又有什么用?我不相信你不明白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你还要坚持?为什么……?”
月光下林麒仍在刻苦练着,望着林麒坚毅的面孔,陈庆心中突然一动,接着叹了口气,拎着酒瓶晃晃荡荡朝自己屋子走去。
第二天清晨,陈庆默默看着林麒穿戴整齐要出门,忍不住问道:“你要干什么去?”
“当差去,既然王爷让我来当差,我就去当差。”
“当差,你疯了吗?你不知道王爷已经放弃你了吗?他将我们发配到这里,就是任我们自生自灭,你还当真了,要去当差?你受的羞辱还不够吗?难道还要让这衙门里的差人笑话你不成?”
“他们笑话不笑话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该我做的事,总是要去做的。”
“好,你去,你去当差吧,你去当别人的笑话去吧!”陈庆激动起来,大声叫嚷。林麒停顿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道:“陈大哥,你每天喝酒,别人就不笑话你了吗?”说完转身而去。只剩下陈达愣愣望着他的背影。
林麒所在小院就在衙门里头,拐了几个弯便到衙门正堂,林麒还未到正堂,便见门前围了一圈百姓,众百姓见到林麒穿着绛红官衣,急忙闪避开让出一条路来,林麒径直走进正堂,便见两侧各站着五名衙役,俱都惊讶的看着他一步步上前。
大堂中间跪着一男一女,想必是来打官司的,百姓原本指指点点,吵吵嚷嚷,林麒这一来反而安静了下来,跟两侧的衙役一样呆呆的看着林麒一步步走到右边衙役最后一位,喧嚣的大堂一时间竟然安静了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林麒恍若未见,站在右侧衙役最后一位,静静的等待,刚站稳,便听一名衙役高声喊道:“老爷到!”随着这声喊,一位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穿着七品文官服饰的县太爷踱着方步慢悠悠从大堂内侧进来。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位二十多岁,唇红齿白,头戴书生方巾的年轻人。
县太爷坐到椅子上,向下一看,看见林麒绛红官服,微微一愣,开口问道:“今天审案子,你来干什么?”
林麒向前一步抱拳,道:“禀县尊,我是神策府力士营的林麒,朝廷遣我来治下做衙役,今后便是你的手下,有什么差事,派下来就是。”
“这怎么能当真?你自在后院养老就是,怎么就到了这里来?朝廷说是让你来当衙役,本县又怎么敢用你?你……你还是回去吧……”县令有些着急,口不择言起来,浑然忘记了自己是来审案的。他身旁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急忙垂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林麒抬头看去,就见县太爷满脸涨红,想必是急出来的,但在那书生几句话中,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咳嗽一声,端起了架子,再不似刚才那般急切。但仍皱着眉头看着林麒道:“既然你愿意当差,就站在一边好了,张谦,你去给林大人拿根水火棍来。”
县太爷说完,林麒身边的衙役急忙跑到后院取了一根水火棍,递到林麒手中,百姓懵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神策府三个字一出,顿时就是一阵大哗。任谁也没有想到,神策府中出来的七品武官,竟然到这小小的县城当起了衙役。
百姓看向林麒的目光,带着不解,还有敬畏。林麒取了水火棍,朝县令行了一礼,默默站回自己位置,那县令见他如此懂事,也微微点头,又见百姓神情兴奋,浑然忘记了今天的案子,每个人都在互相小声嘀咕,还时不时的看林麒几眼。
“咳咳……堂下李氏,你状告你小叔子对你不敬,可有人证啊。”县令咳嗽一声,沉声问起案子来,大堂又恢复了以往的庄严,而他身边的那个书生,却饶有兴致的看着林麒,还朝他颔首微微的笑了笑。
一切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该审案的审案,该看热闹的看热闹,只有林麒一身绛红官衣在众衙役间,是那么的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