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下身上的白色粗布孝服,紧绷着的清秀小脸上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那还对这世界无法接受,一片茫然时的面无表情。但是,和三岁以前由心而外的自然而然不同的是,现在的冰冷默然不过是陆羽为了掩饰自己内心悲伤而故作的一副面具而已,从那犹如黑曜石般的冰冷双眸中,还是能看得到那重重掩饰之后的一丝沉痛与哀伤。
今年十三岁的陆羽,身上的这身孝服却已经穿了六年了。
虽然有母亲的悉心照料,但是在七岁那年,卧病的父亲最终还是没能撑过病魔的折磨,撒手西去,母亲赵氏乍闻噩耗,伤心过度,也是一病不起,心疾难医,大夫们都是束手无策,不到一月时间,竟也驾鹤归天了。
临死之前,赵氏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独子陆羽,弥留之际,紧紧地握住了侍于床前的爱子之手,病重之下,竟然是连开口都是无力。
陆羽望着母亲担忧中带有一丝不舍,悲伤中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声音略带一丝哽咽:“母亲,羽会照顾好自己的,从今而后,必定努力读书,将来好光大我路家门楣,你就和父亲好好地在天上看着我吧!”
赵氏听到后双眼之中陡然闪过一丝神采,转而迅速黯淡了下来。
哀大莫过于心死,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两个人走了,现在的陆羽人生中的目标就是父母对自己的期盼了,所以他不仅要好好活,而且要让人刮目相看,建功立业,完成母亲振兴陆家的心愿。
一月之间,连丧双亲,原本日渐生气的陆羽又一次暗沉了下来。
按儒家礼法,一亲亡故应当守孝三年。陆羽自三岁开始受夫子启蒙,张夫子虽然不算名士,但是多年阅历,也不是等闲庸才,再加上陆羽早慧,天资聪颖,所学皆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颇为夫子邻人所讶异,四年之间已经通览《诗》,《礼》和《论语》三部儒家经典,更加陆羽天性至孝,当即毫不犹豫地决定,驱散家中所有奴仆,在父母的墓前另结了一座草庐,为双亲守孝六年。
陆羽如此孝举,邻里往来之人看在眼中,对如此一个七岁少年能如此通明守礼甚为惊讶,于是四下里广为传颂陆羽的智和孝,最后居然传遍了整个上郡,甚至传到了郡外。
按汉时的孝廉取仕的选官制度,若不是陆羽尚且年幼,说不定就会被当地郡守推为孝廉了。
缓缓地走出了呆了整整六年的草庐,迎面一片和风吹来,淡淡的阳光洒在陆羽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天公作美,如此的好天气使得就连陆羽身上浓郁深沉的气息一瞬间也似乎淡了不少。
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原本略有些涣散的眼神聚焦而起,这六年来除了每月采购生活用品和祭祀父母,陆羽几乎就未走出过草庐,这次出来颇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定定地望着远方,陆羽思索了片刻,转身再次走入了草庐之中。
草庐中非常的简单,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还有西墙上挂着的一把宝剑。说起这把宝剑,却是上举太守在听闻了陆羽的孝名之后,派人送来的嘉奖之物,这也代表着对陆羽士人身份的承认。陆家时代商贾,不在良家子之列,就算再有钱有权有名气也不为士人所承认,这也是陆羽父亲身前最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现在陆羽得了士人身份,想必陆父在天之灵必定是非常地欣慰。
要说草庐中最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堆积如山的书籍了,陆羽在搬入草庐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买了巨量的书籍,不论经史子集,包罗万象,只要市面上有的,尽皆买下。在这六年之间,陆羽读书不求甚解,将这些书尽数翻阅,再从中挑选出了他认为经典实用的数本,诸如《三韬》《七略》《阴符经》《尉缭子》《孙子兵法》《春秋左氏传》等,反复细读,推演,印证,使其烂熟于胸,其融会贯通,并且有了许多自己的见解,只是苦于闭门造车,无法验证自己想法的对错。
所以,他决定使用一种这个时代最普遍的方法,出外游学。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游学既可以遍访各地名士,同他们交流,从而增加自己的学识,更是可以增加社会阅历,使自己的实际能力得到更大的提高。
陆羽整理好草庐中的各种书籍,走到西墙取下了宝剑,佩于腰间。最后又望了自己生活了整整六年的草庐一眼,转身走出了草庐大门,既然要远行,总先要去城里置办一辆马车。
不久后,已经坐在马车上,陆羽心中却并不平静。终于,要离开了。毕竟是生活了十三年的家乡,不肯能没有一点感情,但是舍得,因为已无牵挂!
一晃,就是两年半的时间。这两年半的时间里,陆羽的足迹已经是踏遍了河北,并,幽,青,冀四州的名士他大都拜访了一遍。一开始,在并州时,因为陆羽在并州已经是小有名气,所以并无多大障碍,但是并州地处边陲,武风盛行,自古鲜有名士出。不久他就出壶关,进入了冀州地境,情况就大相径庭,他在冀州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出身又是不好,所以时常为当地名士所拒,就算偶尔有人接了他的拜帖,也不过是敷衍其事,根本就没有同他交流所学,探讨学术的诚心。
无奈之下,陆羽只得离开冀州,北上幽州。在这里陆羽的游学旅程遭遇了重大转机,因为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邴原。大名士邴原,在当时名声显赫,有国士之称,同另外两个名士华歆 ,管宁合称一条龙。这位大名士性情古怪,不愿做官,朝廷屡辟不就,专门喜欢朝边境之地跑,据说是为了传播圣人教化。
陆羽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邴原,但是看他虽然衣冠朴素,但是气质非同一般,有心结交,攀谈之下,大为邴原的学识渊博所倾服,于是当下执弟子之礼,倾心讨教。邴原也颇为喜欢陆羽的聪慧和开阔不落俗套的思维,也是有心教授与他。于是陆羽随邴原奔走幽州三个月,不仅才学大为长进,而且邴原带他所到之处,都是他见所未见之地,一路行来,见识也是大涨。不仅将之前书上所学印证不少,更是让陆羽看清了大汉如今的窘境。
之前就久闻大汉倾颓,但是汉室立国四百年,早已是根深蒂固,怎么可能说亡就亡?他早初也向邴原询问过:“我闻名士郭泰云‘汉室灭矣,但未知瞻乌爰止,与谁之屋耳。’不知道先生以为如何?”邴原笑而不语。
在跟随邴原游历三月之后,这个问题已经是不答自解,事实胜于雄辩。一路上所见所闻,大都是民生凋敝,普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四处盗贼蜂起,祸乱乡里,而那些世家权贵的生活却是极尽奢靡,朝廷若依旧对此无动于衷,如置百姓于无物的话,那必定是民心渐失,乱象四起,如此,汉室的确是危矣。
回想起来,在内地之时,因着冀州乃是富庶之地,并州有河套之利,百姓生活虽然也是日窘,尚且还勉强过得去,未曾有如此乱象,但是这幽州苦寒之地,却是把整个大汉的危势明明显显地显露了出来。
陆羽也不是无情之人,所以一路之上也是恻隐之心不断,出门之时尚且怀有数百金,于是仗义疏财,每到一处便是卖粮赈济,邴原见了依旧是笑而不语,但是心中却是暗自点头。
未想到,幽州百姓贫寒日久,难得碰上如此一位大善人,竟然聚集起来不愿再离开,跟在了马车之后,十数日之后,居然有上万人跟随,声势浩大。终于引起了郡县官员的注意,幽州多叛乱,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幽州刺史立马派兵前来驱散了人群,若非邴原出面,试图阻拦官军的陆羽恐怕早就被带到衙门中去了。
此时的陆羽才知道自己相处了大半月的这个人,居然就是赫赫有名的病原。
官兵走后,陆羽同邴原上了马车,陆羽疑惑道:“先生,这些百姓衣食无着,若是任他们如此岂不是不符合‘仁’的道理,刚刚先生为何不阻拦官军?”
见陆羽没有像普通人知晓自己身份那样,或者不知所措,或者拼命巴结,邴原满意地点了点头:“子明,所说不无道理,但是即使这些百姓已经跟随,难道你的钱财永远花不完,能够养这些人一辈子吗?”
经邴原一点,陆羽也是明白了过来,但还是心中一沉:“先生所言的确是事实,但是见而不救,这非是君子所为啊?”
邴原淡淡一笑:“子明宅心仁厚,却是可嘉。不过,你可知‘仁’尚分大小?”
陆羽躬身以礼,求教道:“愿闻先生训示,羽必定洗耳恭听。”
邴原捋了捋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笑着道:“子明施粮赈济,惠及万人,功德不可谓不大,然而天下之人无以计数,凭你一人之力又能帮得了多少,所以这只能算是小‘仁’;所谓大‘仁’者,不施一粮,不费一金,而天下尽受其惠,子明你可已经猜到?”
陆羽只觉得眼前一亮,急急道:“先生的意思是庙堂?”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哈哈哈……!”
自此之后,陆羽跟随在邴原身边三月,邴原也是倾囊以授。
三月后,邴原留给了陆羽一张名帖,一份荐书,就飘然远去了。
茫然若失的陆羽,在原地等了整整十日,终于死心,拿着邴原留的名帖和荐书,继续开始了他的游学。
那张名贴上,是邴原认为陆羽值得前去求教的人物,有的大名鼎鼎,如孔融,郑玄;有的名不见经传,如臧洪,法衍。而荐书是怕陆羽被拒之门外,毕竟很多名士都有点傲气,吃闭门羹不是没可能。
果然,在之后的行程中,陆羽再也没有遇到过被拒之门外的尴尬处境了。
如今,陆羽已经游学到了豫州颖川郡,现在就站在盛名久矣的颖川书院门口,递上了拜帖和邴原的荐书,看着那看门口的家丁漫不经心地接过后,看到那份荐书上邴原的署名时眼睛都快瞪出来的样子,脸上不觉挂上了一抹笑意。
不愧是名门,就连家丁都有些见识啊!
这两年多游学下来,眼界开阔了,心胸也是随之宽广了不少,加上时间冲淡了当初丧亲的悲痛,陆羽的性子已经转向了沉稳,不再那般阴沉了。
“娘的,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要是俺,直接进去就是了,还递什么狗屁帖子,忒的磨蹭。”一阵粗豪的骂骂咧咧声从站在陆羽身后的以为大汉口中传出。
大汉本还待在说些什么,却见陆羽回头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立马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