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好几年，我难以抗衡黑暗带来的恐惧。习惯了天黑前必须回家，回家后把灯开满，就连睡觉也要留一盏夜灯。没有光亮的世界，我无从适应。

后来我遇到了韩赜，他主动要求成为我的心理医生。

韩赜不是我印象中的普通医生。他在浦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了间诊所，可是以他一个月接诊病人的咨询费根本租不起那么贵的写字楼。

你是个特殊的病人，第一次见面的开场白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心理状况并不了解，明明生了病却还要讳疾忌医，你也是这样。他透过眼镜片的目光暖意洋洋却一眼看穿了我。

我拒绝他的好意，自认为带着这颗生病的心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淡淡一笑，说可以帮我变得更好，这种“更好”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打开内心，破除症结；另一种是封闭内心，埋藏痛苦。我听得心动，自然选择了后者。

当时的我内心足够封闭，但对于痛苦还是毫无办法，韩赜的提议刚刚好。

在与韩赜接触的过程中，我发现他温柔的性格之下有种叫做坚韧的东西。用他的话来说，最强大的心不是筑起铜墙铁壁，而是不着寸缕仍刀枪不入。这很有道理，但我坚持选择后者。他对我的固执无可奈何，但还是坚持不懈地改变我。

五年了，对黑暗的恐惧渐渐离我远去。我可以拖到天黑后再回家，家里的开灯数量已经减少到只剩一盏，睡觉时可以不再点亮夜灯，就连睡眠质量也比过去好了不止一点。

我庆幸这种改变，同时，又害怕它再次回来。

韩赜出国后，没有结束跟我的医患关系，而是通过网络跟我保持联络。他不喜欢使用即时通讯工具，而是喜欢用古板的邮件。我想他一定忙着奔走于各个国家，只有空闲下来才有时间给我写信。可是这一次，他却突然启用国内的手机号联系我。

手机响起的时候我还在医院，庄伯的身体出现不适，正在接受蒋医生的诊治。我本想关掉吵闹的手机铃声，却看到“韩赜”两个字。偷偷退出病房的我摁下接听键，那头传来熟悉的给人力量的声音。

“陈念夕，你在哪里？”

“医院。”

我们就像一对旧友，许久未见，开口却无半点生疏。

“我在花园街十号，出来见见吧，看看我的病人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我在这头无声一笑，笑他总喜欢出其不意。

花园街十号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喜欢那里适合聊天的氛围，还有终而复始的张国荣的歌。

我知道跟他见面也是机会难得，很痛快地应承下来。

一小时后赶到花园街，韩赜还是坐在老位置上等我。两年不见，他偏白的肤色已经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摘掉了过去的黑框眼镜看起来精神不错。

“好几不见，韩医生。”我用着老套的开场白打招呼。

“你倒是老样子，还没打算摘掉眼镜吗？”

我跟他有个约定，如果有一天能完全克服黑暗，那么就把他送我的平光镜摘掉。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到了，至少现在还不想摘。

“不愿意真面目示人，总是刻意伪装自己，不是做贼心虚就是缺乏安全感。这是你当初对我的判断，不是吗？”如果说，我还能对一个人敞开心扉，那么只有韩赜了。

“这么听起来，进步不小啊。”韩赜指了指桌上的咖啡问我，“给你点了这个。”

“我现在不喝黑咖啡了，太苦。”

他用惊奇的目光盯着我，似乎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是真的，虽然暂时戒不掉咖啡，但是黑咖啡就算了。”

“怕苦说明铜墙铁壁又拆掉一点儿，这样下去很好。既然不喝，那我喝了。”

韩赜大方地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几乎是一口就把里面的咖啡给干掉。

“你见过蒋医生了吗？”我想起那个温柔的女医生。

韩赜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很不寻常。

“没有，我回国只是办个公事。”

“可是，蒋医生问过你，你确定不见她？”

想起那天蒋医生的表情，我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那种表情我太熟悉不过，只有特别在乎一个人才会有那种表现。若说这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根本没人相信。

韩赜沉默着，显然并不愿意回答我。现在这种情况很奇怪，分明我才是他的病人，为什么变成了我在照顾他的情绪。

“你出国以后真的没有联系过她吗？我记得你也喜欢她。”

“没有，我认为现在这样很好。”

“韩医生，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你的情况比我好不了多少。你自己不是心理医生吗，为什么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

“不对不对。”他摇着头说，“我算不上病人，只是想透了许多事情。有些要争取，有些得放下，放下了就不要想争取的事情。”

“所以，你现在放弃了争取，一个人跑到国外自己快活咯。就像你说的‘不着寸缕仍刀枪不入’？”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陈念夕，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厉害。”

“也许是久病成医，感同身受。”

“哎，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这事儿你管不来。”

他说得对，我连自己的事情都乱着呢，何必多管闲事。

“其实，我只是想为了庄伯的事情当面谢谢你，毕竟蒋医生是你介绍给我们的。”

“嗯，这个我可以接受。所以，我也有事请你帮忙。”

韩赜从身后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递给我，看着满脸疑惑的我解释道：

“我必须赶上八点的飞机，这个东西要麻烦你转交给我的表弟。那家伙半个小时后才能赶过来。所以……”

原来韩医生也有拜托人的时候，看他那么真诚的样子我也只能答应了。

“好吧，勉为其难帮你一次，不过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太赶了。”

“不会，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相信你也会找你喜欢的生活。”

韩赜的愿望总是那么美好，我却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