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三岁起,我最不能忍受的除了胡萝卜,还要加上医院里弥漫着的永远散不尽的消毒水味。
有些东西的不忍是天生的,有些东西的不忍是因为阴影。医院带给我的阴影是一具冰冷的再也无法给我庇护的尸体。
有人把一份捏皱的信封交到我手中,我早就记不清他的模样。可是他身上沾染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每一次呼吸都能把我的孤立无援无限放大。
我哭过,眼泪浸湿过脸颊也被吹干过,寸步不离地守在停尸房门前,等待鼓足勇气的那刻。
那人催促我快点进去,让我别把时间浪费在自我煎熬中,似乎在他看来,死者的时间早不及活人的来的宝贵。
我那时已经懂得生离有多痛心,却还没学好死别应该如何面对。我快不起来也没法快起来,因为那里面躺着的是我的至亲,绝无仅有。
但神奇的是,就算是再难忍受,尝过一遍后也能学会自我消化,无论是天生还是后有。
那口证明自己的胡萝卜在我体内产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最后也不过被三天的瘙痒所纠缠,敷上药膏就能把它控制的好好的。
曾经刺鼻的气味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消弥,当走在人来人去的明亮通道内,也不再对它产生强烈的抵触感。人人都在这气味中相互问候彼此安慰,我的那份又有何与众不同。
尽头的那间病房内传来一声脆耳的“将”,我收拢回忆的潮水,快步走进去。中间的病床围了五六个穿病服的老者,一局棋终了纷纷起着哄,你言我语好不热闹。我看到庄伯坐在最里面的床沿上,满脸得意。
情况比想象中好,但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庄伯,今天赢了几局?”
“哈哈,连胜三局,你看他们都不愿意跟我来了。”
“我们是甘拜下风,老庄你也不让着点儿,瞧把我们输得惨兮兮的。”身边几个病友笑着打着趣。
庄伯乐呵呵地抱着拳,显然被人夸得心情愉悦。我更希望他没有病魔缠身,每天都能如此开心。
“今天的菜这么多,我吃不完啊。”
我会心一笑,抽出两双筷子朝他晃了晃。
“陪你一起吃啊,今天我打算陪夜。”
“陪……夜?夏夏,我不是说了吗,我一个人很好,而且这病房里都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儿肯定不方便。”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完全准备好了够用的固执。
“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庄伯狐疑地看着我,被掀开的饭盒内的菜香完全吸引了。我知道,不管是谁,在饥饿的时候总对食物充满期待,医院食堂的饭菜肯定不及家里的香甜。
“要是能一直吃你烧的菜我也没遗憾了。”
庄伯嘴上这么说,但看得出他吃的并不多,有时一口饭菜要嚼好久才吞下去,无可奈何的费着劲儿。我在一旁看着心里酸酸的,又没法戳穿他,配合他假装不知。
“你最近脸色不好,是不是工作很忙?”
“原来的公司和别的公司合并了,我换了岗位所以有段适应期,不过很快就好了。”
“那肯定经常加班了,最近来电话的时间都不固定。”
没想到庄伯的观察那么仔细,连来电时间都算得清楚,加班的确有,但从这周起才比较频繁。
“哎呀,别担心我了,你看我吃的多身体也好,等忙完了这阵子多补补觉就好了。今天晚上空气不错,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庄伯面露难色,是想拒绝的样子,我早就料到,继续向他提议。
“我去借个轮椅,你就不用担心啦,反正有我在。”
心衰终末期,患者浑身易乏力,每个动作都可能引起大喘,产生胸闷和呼吸不畅,要时刻保持良好的心态,不动怒,放轻松。这些我都记着呢,可是我需要和庄伯独处的时间,出去散个步完全没问题。
庄伯自然信得过我,从来都是他帮我心安,如今轮到我照顾他好好养病。哪怕真的去蒋医生所说的那样,我也会义无反顾。
病院楼下有处不错的小花园,常有病人在此散步走动,我推着庄伯找了处还算安宁的地儿,决定把压在心里的话好好坦白。庄伯不笨,看得出我今天的反常,反倒先问了。
“夏夏,你有事要说?”
少了开场的尴尬,我只好笑着点点头。
“庄伯,我要跟你谈谈你的病。”
“嗯,我也猜到了几分。”他丝毫不惊讶,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等着我随时开口。
本以为,我还需要短暂的心理准备,可是他的回应给了我继续的勇气。
我用足够委婉的语气把蒋医生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当然只强调了病情的恶化,根本没提还剩一年这样残忍的话。我是想,如果庄伯的情绪还可以,那么我会尝试另找机会对他解释。一旦庄伯的情绪不稳定,我会继续瞒着他,过一天算一天。
后者的选择虽然是不负责任的,但事到如今,我也无他法。
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词结束,庄伯的表情未产生任何变化,就连眉毛都没皱一皱。比起其他病人,他太过于平静了,平静到可以完全信任我说的每一句,却不带任何悲伤的情绪。
可是我心里捏了一把汗,越是这样,变数越大。
“夏夏,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咬着牙不语,也不敢露出悲伤。
“如果你不说,我也就这样一天天的过,总盼着哪一天能出院回家。”
我垂耳听着,心里是隐隐难过着。
“如果你说了,那也解开了我的疑惑,住院这段时间以来,我很清楚自己的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人老啦,身子虽然不中用,但是脑子可清醒着呢。身边的病友有回去的也有回不去的,看多了,也就想明白很多事。”
“庄伯,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你做的很对,应该早点告诉我。这几年总是要你照顾我,真的耽误你太久了。”
“不是的,我也过得很好,如果没有你也没有现在的我……”
“夏夏,你庄伯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能看到你现在越来越好,我很开心。你是好女孩,这些是你应得的,别把责任都压在身上。”
风凉凉的吹着脸颊,庄伯的话压在心上好几次都忍不住哭意。我们曾约好不再提起这件事,要假装成为一家人共同战胜恐惧和黑暗,我们履行并做到了,已经十年。
“我一个人做不到。”要是某一天庄伯真的不在了,我该如何跟回忆孤军作战。
“夏夏,你做得到。事情过去那么久,别再背负了,如果小小还活着,也不希望你变成这样。”
这个戳中泪点的名字随时随地都能要了我的命,有时候真希望活着的那个人不是我。
“庄伯,如果有一天,我瞒不住了,该怎么做?”
“孩子,乱想什么呢,找个值得托付的人走下去,我终究要先行离开。”
是啊,从来没有陪得了我一辈子的人,就连庄伯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