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陆超严墓碑前。
北风呼呼的刮着,寒风凛冽,道路两旁的树枝上充满了晶莹的霜花。
灰蒙蒙的天空上乌云不停地飘动,似乎在一点一点往下压,在人的心里笼上了一层阴郁。
一个女人直直的站着,穿着一件厚厚的黑大衣,她的身后,是几个来吊唁的人。
“陆叔,看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葛梁钦淡笑了两声,露出手里的酒瓶,微微启唇,“喏……看见了吧,这可是你的宝贝。”
随后她目光呆滞,愣愣地站在冷风里,盯着酒瓶看了半天。
半天,她颤抖的话音随着冷风缓缓出来:“孔爷爷他跟我说,他说……我每次不在的时候,你就会偷偷的就把酒瓶拿出来,开了酒塞想喝。”
“但是你每次都不敢喝,怕……怕我从你身后突然冒出来,把你的酒给扔了,所以你……每次都是盯着酒瓶看……看上很长一段时间,就眼巴巴地干看,一口都没有喝过。”
泪水不争气的溢满了她的眼眶,有抹带着温度的咸水湿润了脸颊,流到她的嘴里。
她颤抖的声音逐渐沙哑:“孔爷爷还说,你把酒瓶藏在了衣柜最底层的格子里,要是哪天被我给发现了,你让他……帮你证明自己是真的滴酒未沾,只是拿出来闻个味道解解馋。”
一阵凉飕飕的寒风直直灌入人的衣襟,吹得她身后的几个人颤抖了起来。
身后的人声很轻,哭声都在压抑着低声抽泣,还有树木“哗哗”的声音,它似乎在和这股久久不散的寒潮做抗争。
陆封站在葛梁钦的身后,悲痛异常。
他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母亲,她只是匆匆说了句“知道了”就没再说什么。
母亲的语气是那么淡然,没有丝毫忧伤,仿佛离开的这个男人和她从没有过任何关系。
葛梁钦把酒瓶轻轻放在地上,从大衣袋子里掏出手机,白皙的手指在上面轻点了几下。
那双盯着手机目不转睛,水汪汪的杏眸里染上了些许碎光。
“老陆头,我第一次这样叫你,你围着院子追着我跑了好几圈,还煽动孔爷爷一起堵我。我跑累了回来喝水,结果多多那个小皮孩躲在石桌底趁我不注意,可把我给吓了一跳。”
手机屏幕上是她和陆叔还有多多的合照。
那一幕,是上一年的寒假,多多是孔爷爷的孙子,他的爸妈要出去旅游几天,过有了孩子以来的第一个二人世界。
那天阳光很温和,弥漫在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暖暖的外衣。
照片里的陆叔,面色红润,翘起的嘴角有着短短的黑色胡茬,脸颊瘦削,深陷的眼睛把两边的颧骨高高地衬托了出来。
细细想来,就像刚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陆叔还没有和儿子决裂。
可一眨眼,已是物是人非。
葛梁钦似是一直在等待,等待那句喘着粗气的话音:“你这鬼丫头,没大没小的,跑什么跑,给我站住!”
等了半天,也没有声音回应她。
举着手机的胳膊麻了,手腕也没劲了,手机从她掌中滑落下来。
“砰”的一声,坠落在地,屏幕碎裂的声音传入耳朵。
手机顺着台阶的高度继续向下滚落,前面有块大石头挡住了她的去路,才被迫停了下来。
屏幕摔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惨不忍睹,零件也散落在四处,一片狼藉。
碎裂的声音在死气沉沉的四周显得异常刺耳,但很快,就被一阵又一阵“呼呼”声淹没。
葛梁钦恍若未闻,眨了眨黑白分明的湿润杏眸:“我以后不跑了,你……也不会在我身后追我了。”
须臾,她垂眸,视线落在了地上的酒瓶上,她弯腰拿了起来。
红彤彤的指节和手掌因为力的作用而泛着一大片的白,她感觉手指僵硬,使不上多少劲儿,根本拧不开木塞。
她就用指尖去抠木塞的边缘处,可她还是弄不开。
最后,她是用牙给咬开的。
一阵冷风吹起,带着一股极淡极浅的酒香飘进她的鼻翼,似有似无。
孔爷爷说过,这是醇厚的好酒,却因为经常被打开,酒精在空气中挥发,酒味已经几不可闻。
“现在,我没法管你了,现在,你能喝了。”她用几近嘶哑的嗓音艰难地扯出这几个字,将酒从墓碑左面直直洒到了右面。
她的手臂颤颤巍巍地晃动,被酒浸湿的地面酒渍一块大一块小,颜色也有深有浅。
冷风吹的她直打颤,可她仍定定地看着墓碑上的“陆超严之墓”。
她仅剩不多的力气,挺直了腰板:“老陆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等我下次来看你,一定给你带最好最贵的酒。”
众人在冷风悲戚的呼呼哀声中,深深鞠了一躬。
陆封听到葛梁钦这些话,他自愧不已,作为亲生儿子,他还没有一个他爸认识几年的病友了解他。
他只知道父亲在他小时候喜欢没事喝个二两酒,后来医生跟他说白酒是关节炎的大忌,他还以为父亲就此戒了,就没在意。
父亲不仅常年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还患有并发症风湿性心脏病,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心脏造成了很大的损害。
这就是医生抢救及时也没能把人从死神那里夺回来的原因。
他并不知道,一直以来,陆超严的压力从来都不亚于他,甚至比他更大。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他就有了干劲,他就能忍下去。
故而在他和儿子决裂之后,一直都很坚强的他,没了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动力,还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
已是黄昏寂落之际,灰黑色的天空裸露了月亮的一角,残月如钩。
葛梁钦抬脚朝陆封的方向走去,心里的痛苦让她完全忽视了又僵又麻的双腿。
陆封的余光看见她走到身旁,他抬起头,面前的女人眼角挂着泪痕,披散的头发被风吹地凌乱不堪。
她把手伸进了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给他。
随后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落入他的视线里。
他拿过来,加粗的陆封二字赫然入目,他愣住眼睛发痴地看着,是爸爸的字迹。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
给儿子陆封:
儿子,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因为爸的病,你妈妈跟我离了婚,害得还在上初中的你就辍学了。
爸没本事,是爸连累你了。
你的名字里之所以有个“封”字,是因为爸爸年轻的时候,是用一封情书追到你妈的。
所以才把这个字用到了你的名字里。
你妈跟我离婚,我没怨过她,反而心里一直都有她。
是我不好,给不了你们更好的生活。
我这个人,嘴挺笨的,不太会说话,才会又用写信这样的方式,因为爸的心里也有你。
你看到这封信时,爸已经不在了。
儿子,爸走了,能留给你的不多。
爸希望你以后能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你还年轻。
就这一个愿望,还没能当面跟你说。
以后,你要是想爸了,就抬头看看天,爸一定会保佑你的。
陆超严绝笔。
陆封的眼眶早在看到信封时便已是猩红了,现在更是止不住的一涌而出。
他攥紧银行卡的手止不住颤抖,里头存的是父亲生每次嚷嚷提前出院省下来的医药费,是他生着病还去干体力活的工钱,他不该不舍得吃穿给他攒下来的钱……
原来父亲一直这么在乎自己,可他却害得他……
身后传来了嚎啕大哭的声音,葛梁钦停下离开的脚步,侧头望去。
只看了一瞬,她便回眸,泪水再次盈满了她的眼眶。
朦胧的视线里,她似乎看见了八年前,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在病房里忙前忙后。
似乎还听见了他那带着口音的家乡话:
“护士,我爸吊瓶里的药水已经滴完了,麻烦快点您来给他拔下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