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荣是在众人一片复杂、沉默而又有些奚落、嘲笑的眼神中离开工厂的。

没有财务给他结算工资，什么都没有。

在保安的注视下，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把随身衣物塞进小箱子，至于被褥、脸盆、餐具之类的，他都没有拿，只是拿走了自己吃饭用的勺子，不锈钢的，上面还有一个刻着简单线条的卡通图案，那是女朋友送的，他不舍得也扔了。

他出来前回头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中，那些平素一块摸鱼吹牛的工友们一个个眼神闪烁，只有小魏有些不好意思地左手半抬，放在胸前，手掌朝外，动作幅度轻微地作着挥手的意思，这让他有些小小感动，平常果然对小魏的照顾还是有点作用的，倒是庞雨东却不见了人影，这可是他最好的哥们！他很是意外地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眼，还是没有发现，心中有些遗憾地放弃了寻找。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工厂，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他的心目中，这很没面子，想到刘总那些侮辱性的斥骂，他心中很是不忿，不就是搞错了一点数据吗？图又不是他一个人看的，好多人都签字通过了，为啥就炒他呢？

分明就是针对！

但是为什么针对自己，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自己怎么进的这家工厂，最清楚了，为什么能够一直摸鱼，别人却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原因也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父辈的关系，还记得在那次在酒桌上，父亲喝得满脸通红，表示要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刘总，喝得同样红光满面的刘总又是如何地拍着胸脯保证，两人关系亲密得就差喝交杯酒了。

为什么刘总突然这么严厉，甚至都不给自己辩解的机会？拉着小提箱，走在大街上的他，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他给家里拔去了一个电话，还好，电话密码卡上的余额还够他聊上十几分钟的。

响了好一阵，才有人接，一听是妹妹带着哭腔的声音，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孟小泉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现在刚上初一，这会应该在学校上课，而不应该在家里接电话，只听见孟小泉哭着道：“哥，是你吗？呜呜呜……你赶快回来吧……呜呜呜……爸没了，快回来吧你！”

他在电话里还听见自己的母亲在旁边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他的脑子顿时再次一片空白，这是一种要把整个人都从根子上挖掉的感觉，身体仿佛一瞬间在塌陷，天地在眩晕，耳鸣有如钟鼓齐响，险些被这个噩耗给当场击溃，他万万没想到，什么，爸没了？他怀疑听错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用嘶哑得自己都听不出的声音艰难问道，“小泉，你说真的？”

孟小泉呜咽着，嘴里的话，连哭带说含糊听不真切，他有些着急了，声音大了起来，“你说清楚点！”但还是没有什么用，直到他的母亲接过电话，用悲伤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儿啊，你快点回来，给你打过电话了，快回来吧，咱爸没了，他开车翻沟里去了，拉回来已经没气了，他命苦啊……”

然后，耳边传来的是一屋子的哭嚎声。

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孟荣一片木然，心中冰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吐出了三个字：“马上回！”

然后电话余额就用没了，话筒传来嘟嘟声。

孟荣颤抖着手，挂上电话，因为颤抖得太厉害，电话挂了半天才准确地挂到卡槽中。

他摸了一下口袋，还有半包烟，他哆哆嗦嗦地抽出了一根烟，塞到嘴里，整个人靠在电话亭边，也没有点火，就那么呆呆地倚在那里，仿佛这就是人生最后的倚仗了，没了老爸，今后怎么办？

他惶恐，他的人生不能说叫顺利，但是够潇洒，从来不愁吃喝，有时候甚至有些骄纵，不爱学习，哪怕在中专学校也都是吊儿郎当地，就是因为潜意识地知道自己父亲这座大山可以倚靠。

他想起了老头有时候钻到车底下维修半天，出来一脸油污，看到他过来，随手就给他丢一扳手，让他打下手时的默契。

他想起了那年初中毕业，考不上县高中，老头一句话也没责怪过他，只是忙着忙后带着他去中专学校报名安排宿舍时的身影。

想起了很多往事……

这一切都竟然不会再有了吗？

有人要用电话亭，不满地朝他嚷嚷，他麻木地走开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一滴泪都没有流。

还是有那么点不真实的感觉，流不出来。他甚至幻想母亲和妹妹都是故意骗自己的，就是想自己了呗，说不定回去老头就沉默着走出来，瞪着眼睛问他为什么不工作，上班时间乱跑？

他的神经有些恍惚、有些机械地去车站买客车票，从这座城市到自己老家，有四个小时的路程，这还是修通了高速公路，要是没有修通高速，得坐一天的大巴车呢。

在车站，他看了看口袋里所剩不多的钱，又买了张20元的电话卡，也够用了。

他看了看车站的大钟表，时间尚早，他找到一排电话亭，排了一会队，才轮到他打电话，他拔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女声：“您好，这里是四机厂前台，请问您找哪位？”

“是我，媛媛！”听到这声音，他心中一暖，感受好多了，电话那头是许依媛，他们俩恋爱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两人相处甚是甜蜜，自觉羡煞旁人。

“哦……你啊。”出乎孟荣的意料，许依媛的声音显得有些平淡。

孟荣没有多想，只是说，“媛媛，跟你说件事，我可能这段时间都要回老家了，我……我爸，可能出事了……我得回去，我这会很难过，你能来车站送送我吗？”

“送你？”电话那头的许依媛有些发愣，很有些难为情地道，“孟荣，我没空，下午还要上班呢！”

“就中午送一会也不行吗？一会就该下班了！”孟荣说。

“这个……这个……”许依媛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

“啊……什么？”孟荣心中一惊，怀疑听错了。

“那个……孟荣，你千万不要多想，我们是不可能的，你别纠缠我了，我不会去见你的……”许秀媛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却一字一句听得清晰无比。

“你在说什么啊？媛媛，什么叫我纠缠你？”孟荣很生气。

“我是说，嗯，我知道，这几个月，我可能让你误会了，对不起……我们就是一块吃了几顿饭，出去玩了几次而已，我们不合适，你别再找我了……”许依媛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再明白不过了。

“啊？”孟荣有些发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在提分手吗？之前他一直表现得很喜欢许秀媛，虽然他一直也不怎么在乎，但是难道如果要提分手，不也该自己先提吗？

孟荣在心里暗恨不已。

“好了，我说清楚了……哦，对了，还有，你现在被炒了，以后这一片工厂都不会收你的，不要再来了，就这样了，我挂了！”

说完，对面就啪嗒挂掉了电话。

孟荣却不舍得放下手中电话，有些发愣地看着空气，后面的人催他了，“打完了没，该我了！”

孟荣回头瞪了一眼，“还没！”

说着，他再又次拔通了电话，还不等他开口，对方就有些不耐烦地道，“跟你说了，以后别再找我了，别打电话了，打也没用，明天我就调部门了！”

说着，就直接又挂断了，全程他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

但是这次孟荣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了，他被女朋友给甩了，对方知道他被开除了，不知道是谁那么快就告诉她的，同时她真的要调任更好的岗位了，此前他就听说他们四机厂那个谢副总对她有意思，曾暗示过，只要同意做情人便给她升职加薪。可是那时候，许秀媛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会同意的，现在来看，一切的承诺都抵不过现实的利益。

他愤恨啊！跟许依媛在一起的场景迅速闪过，这几个月，他的工资收入，大半都花在了她身上，几乎是有求必应，许依媛小鸟依人般偎在他怀里那份感觉如此真实，现在却又如此不真实。现在好了，找到新靠山了，他被开除没钱了，立即就甩了他？

不忿、耻辱、憎恨、失落、痛苦、悲哀、伤感，此时的他，胸中翻江倒海，心态几乎要彻底崩溃了。

放下电话，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到候车厅，这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但是他的心却是冰凉的，若不是广播连续喊了好几次要发车了，还有身边有个老头好心地推了他一把问是不是这趟车的，他就要错过上车时间了。

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不孝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干什么？

急匆匆地在发车关门前最后一刻抢上了车，坐定后，他才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只想离开这里，尽快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在一天之内带过他一生没有过的痛苦的地方。

被炒鱿鱼、父亲出事、被女朋友甩了，三重打击，像是给了他三记重锤，太重太痛了！

他不想去什么天涯，他就想要回家。

哪怕，家可能已经残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