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荣眉飞色舞地和身边几个人吹着牛，他的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半圆，口沫横飞，车间里巨大的机器噪音都掩不住他的声音：

“想当初，那届技能大赛，全市十几所学校，派了上百个高手，我一个人，头天晚上打了一通宵游戏，黑着眼圈去的，呵欠连天，整个人感觉都被掏空了，教练一看到我，当时就连声说道，这完蛋了，铁定第一轮就要被淘汰，你这浑小子，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早睡早起来着！我嘿嘿一笑，理都懒得理他，就喜欢看他黑着脸的那个样子，那表情啊，跟憋了一肚子尿找不着厕所没啥两样！”

众人哄然大笑，旁边的小魏笑完还有些不放心地把纸箱子挪了挪，探头看了一下外边，他们几人年轻的技术员没事就凑到一块摸鱼，要是被主管看到了虽然拿他们没法子，但也不太好看。

孟荣有些蔑视地看了一眼小魏，“放心吧，老张头，昨天晚上，还跟我一块喝酒呢，拿了我一包上好的刀牌香烟，这会指不定躲到哪个厕所里去享受呢！”

大家听得一阵恶寒，小魏有些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脖子，在这群比他大不了几个月的老大哥面前，他总觉得自己怎么就那么嫩呢？

庞雨东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面上的表情有些异样，只是谁也没注意到。

“荣哥，你赶紧说说，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三国演义》你看过没，只见那关羽，对主公说了，你把酒烫好喽，我去去就来，于是他冲出去，就一刀一个颜良，一砍一个文丑，过了五关，斩了六将，回来的时候，那酒还没凉呢，他提着人头，端起酒就喝，我啊，当时就那样……”

“那像有点不对，那是温酒斩华雄啊！”小魏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声嘀咕。

大家白了他一眼，别说斩华雄了，斩谁不行啊！听热闹就好了。

孟荣接着口沫四溅，“我呢，当时也不多说，到场上后，比实操，第一轮，三下五去二，一通操作，第一个完成任务就离场了，当时就把我的教练都给整懵了，还以为我弃赛了！谁知道，接下来就宣布我是第一名。”

“后面啊，都没什么难度，比绘图，我又是第一名，比第二名整整快了十五分钟，我都下去喝热茶了，他还在那里抹汗擦线条呢！”

众人又是一阵吹捧，心里都在想着，今天晚餐一顿好吃的跑不掉了。

“我轻而易举地就拿了第一名，从那之后啊，我的教练，还有那些老师，没一个敢正面呲我的。”

孟荣每次说到自己的光荣历史，都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骄傲，恨不都立即就能飘起来，飞到车间高高的棚顶上，俯视众人。

“那没得说的，谁不知道孟哥看图绘图的本领是天才啊，就是厉害！”庞雨东竖起大姆指，夸赞道。

“嘿嘿……那还用说啊，我从小就是玩各种机械零部件长大的，我跟你讲，我八岁就能自己组装一台收音机，十二岁，就跟着老头子修汽车了，这不是吹的，你们看图啊，看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不一样，再怪异的图，到我眼里，一下子就直接能化成立体物件，这就叫作天赋啊，这境界啊，你们不懂的。”

“那是，那是。”庞雨东随声应和着，有些心不在焉。

孟荣正要接着说，突然外面传出了一声怒喝，“孟荣，孟荣，在哪里，给我滚出来！”

这一声断喝，惊雷一般，似乎让车间机器的轰鸣声都为之一顿了。

孟荣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扫了一眼，看到众人都神色紧张地站了起来，向外张望，小魏更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第一时间就跳了起来，飞也似地逃离了现场。几个人神色都有些惶恐，大家都听得出来，这是刘总的声音，别看他平常对大家都挺温和地，但是他那独特带点老家口音的嗓音，一听便能听出来。

庞雨东拍了拍有点发呆地孟荣，“喊你呢，刘总应该找你有事。”说完，便一马当先走了出去，绕过一排遮挡视线的木箱、纸箱，对着刘总道，“刘总，孟荣在这呢。”

刘总气冲冲地大踏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挂着的怒气，明显已经溢散到收不住了，庞雨东心里点了点头，看起来刘总这回吃人的心思有了，够了。

而孟荣缓了一下神，立即回过神来，显然不能继续躲在原地了，连忙也走了出来，迎上刘总，上班时间他们这些技工闲了，偷个懒什么的，平常也没人说什么，但是要是被人抓住了，真要计较也不好，当然他不怕，更不在乎，不就是互相给个面子么，这面子啊，现在得赶紧给刘总。

所以他脸上挂着笑，迎上前去，对刘总道，“刘总，您来了！”

刘总脸上全然没有了平素对他的和气、温柔，此时的脸上狰狞得有些瘆人，他几乎是一把抓住了孟荣的衣领，孟荣感到脖子传来一阵阵压迫力，蓝灰色相间的工服领子太大，看来是个缺点。

他连忙想挣脱，旁边几个人都有点吓傻了，从没见过刘总这副神情、这种表现，而且对象居然还是孟荣，这很不合常理，好在几个旁边跟着跑过来的厂内主管干部，包括老张，连忙把刘总拉开了，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场面不要太难堪。

刘总怒视孟荣：“看看你，干的什么破事？看着人模狗样，整天牛逼哄哄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的，你个铁包砂，看着牛逼满肚子废料，不过是车坏的废件、铣掉的锯末、雨打的铁锈、裂掉的焊接缝，屁都不是！”

被刘总一通骂，孟荣愣住了，长这么大，还从没挨过这样狠的骂。这话在车间里骂人是最高规格了，车坏的废件只能回炉再造，铣掉的锯末就是垃圾，铁锈得擦掉，焊接缝要是裂掉了……基本文雅一点说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意思。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血压升得太快，有点晕。

“不是，这咋回事啊？刘总，您有事慢慢说，小孟犯什么错误了？”主管老张虽然看出来刘总愤怒到快失去理智了，但是这是他主管的车间，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问话。

“犯什么错误了？”老刘把右手上的一个棍状物件直直地砸向了孟荣，要不是老张眼疾手快，就这一下子孟荣要脑袋开瓢了，他怒喝道，“看看，这是什么？”

大家这才注意到刘总右手上还一直拿着个什么物件呢？

老张夺过定睛一看，这物件崭新的，还带点刚新鲜出炉的机油，摸在手上油腻腻的，“这个，不是我们是前两天加工生产的车长杆么？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不说还好，一说刘总更加生气了，这次把火朝着老张发了，“你，你是主管，你的责任更大，这么大的问题看不出来吗？还问我什么问题？你平常都干什么吃的？吃的是铁块还是钢锭啊？吃成铁心眼了？亏你还跟了我好几年！”

刘总骂了半天，具体什么问题却是一句也没提，大家还是一头雾水，挨了骂的老张低头检查起车长杆来，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刘总冷笑一声，“你们都长的一双塑料眼啊，你们看看顶尖孔。”

孟荣闻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但是其他人却还是有些摸不透的样子，只有庞雨东，在一旁好整以暇地似乎只是看热闹。孟荣想到什么，立即跑开了几步，到工作台上翻出了一张图纸来，再仔细看了一下，顿时呆立当场。

刘总声音似寒冰一样，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这可真是个大天才啊，这批图纸要求不要开顶尖孔，他倒好，愣是给拿中心钻点了个顶尖孔出来，做成样品还写进工艺要求里面，这种天才，一亏就是二十万，咱们这么小的庙，要再来这么几批废品，托他的福，就得关门大吉吃散伙饭了。”

老张抢过图纸，凑近看了半天，脸色极其难看，回头看向孟荣，这个小孟，平时吊儿啷当也就算了，这么重要的工作也能搞错？

这一整批货，五百根，全都就算是废掉了，万一客户还要索赔损失怎么办？

意识到严重性，现场雅雀无声，刘总训人，在带班干部的示意下，整个车间都停顿了下来，偌大的车间，此时没有谁发出声音，都在看着场中诸人，尤其是孟荣。

只见他一脸煞白，不知道如何辩解，为什么啊？自己怎么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呢？他甚至都想不起什么时候犯的。

刘总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家听好了，这个孟荣，一向目无厂纪，散漫自由，多次违反厂规，上班时还经常聚众聊天躲清闲，在工作中玩忽职守，马虎粗心，看错图纸，给厂里带来了巨额损失，立即开除，即时生效，还有，所有当月工资奖金全部扣除作为赔偿。”

被炒鱿鱼了？孟荣脑中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没想到，以自己父亲和刘总的关系也不至于开除罢？

等到刘总走出车间后，才冷冷地对尾随其后的老张等干部说道，“我早受够他爹那个臭德行了，客户小架子大，没办法，刚得到消息，那家伙车祸死了，所以开除他儿子我没有任何顾忌。不继续追责我已经是够仁慈了。”

此时的孟荣还不知道，他此刻遭遇的只是第一重打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