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菱角将自己发髻上的金簪拿下，一头乌黑的秀发散下来，她双手攥紧金簪，在呼吸声中入定，然后回到了慈木街不远处的竹林里。头顶上的星星很亮，人的脚步声沓沓地作响。

菱角：" 师父，你在竹林里吧？"

菱角小心翼翼地问着，当时她擅自停了修炼，去见猫妖族人也算是不告而别，她猜想着，师父或是生她的气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听起来确实有些赌气

王两：" 回来修炼了？穆雨灵女王？"

她一边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师父的影子，一边忙着解释道

菱角：" 这都是不得已的事情，待我报了族人的仇，定会回来好好修仙的。"

她料到师父是不想见她，所以特地藏到了竹林深处，她便将金鱼宝盆升到半空中，用最亮的那一面冲着竹林，把她们找到的失魂草粉末投射上去。

这一来，整个竹林里都能看得见。

菱角：" 师父不愿见我也不要紧，我这次来只为问一事，猫妖族与大法师在金鱼桥一战，徒儿与族人们曾被这黑色粉末迷惑。而此番，同样的草，又有白色粉末炼了出来，师父见多识广，定知道这两种粉可否互为解药？"

菱角向前走着，在竹林的一处有个结界，她再走不动了，因对师父的尊重，她没有破开结界，而是站在外面说。

王两发出两声怪笑，又清了清嗓子

王两：" 你连为师的面都没见到，就开始问这问那了，当真还有修仙的心？"

菱角自知理亏，但自从自己在镜湖中忆起了曾经的事情，便再也放不下猫族埋藏的仇恨。风遥便是因为这仇恨未能成仙，她与师父在竹林中修炼时，师父也总是对她说“就差一点点”，怕也是因为这隐藏着的仇。

菱角：" 恕徒儿无能，未能报仇之前，恐怕无法继续修仙。”"

王两：" 你到底还是说了句实话"

王两的声音隔着那结界传出来，他好像在犹豫

王两：" 解药你是找不到的，回魂草在宫中种着，岂是野山所能见到？那失魂草翻一面是白的，翻一面是青的，都是大法师玩剩下的把戏。"

王两：" 还是断了念想，趁早收心吧。"

他叹了口气，转而说道

王两：" 我知你这些日子与狐妖风遥关系甚密，但莫要学她，待你飞升成仙，什么仇什么恨就都不叫仇恨了，你说是不是？"

王两：" 留下吧，师父帮你。"

菱角摇了摇头，她看着天空，如果她只是不谙世事的猫妖小公主，或许这番劝告她便安心修仙了，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她是穆雨灵，是全族人眼里的光，那些人，需要自己。

菱角：" 对如今的徒儿来说，此仇必报，哪怕不得成仙也无妨。这与风遥无关，是徒儿自己的决定。"

隔着这道结界说话，总别别扭扭的，尤其是等到复仇，她再要回来和师父修炼，已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她拿起金簪，将那结界刮破了

菱角：" 徒儿知道师父气我，但还是要与师父当面说清，待到徒儿报了仇，定加倍努力，不负师父重望，早日飞升成仙。"

结界从那个破裂的口子慢慢展开，直到整个消失不见，菱角双眼圆睁着，瘫坐在了地上。这结界后面藏着的，是一块墓地，比青丘的小一些，尸体裸露在外。她在醉时看到的那个一个皮肤黝黑的长耳怪物，正趴在尸体的流着血的脖子上，大口大口地吸食着。

王两：" 谁让你把这结界打开的？"

这声音，是她熟悉的，王两的声音。菱角的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她咬着牙迟疑问道

菱角：" 师父？"

王两变作了平时带着些仙气，又有些和蔼的样子，他的嘴角还残留着鲜血，这副样子让菱角害怕。王两，即为魍魉，民间传言吸血的妖，常在坟墓附近出没。而菱角彼时嗜血，也正是经了魍魉的点度，并非猫妖的天性。

王两：" 怎么，怕了？"

王两苦笑了一声，徒弟出息了，连这结界也拦不住了

王两：" 师父修炼多年，为了成仙，都是喝死人的血，从未杀活人饮血。但我身为魍魉，嗜血的天性是无法抑制的，只要这妖丹还在，就停不下。"

王两：" 你跟我不一样，你经了我点度，却依然是猫妖，克服了对血液的欲望，一样可以成仙。你还有机会。"

王两向着菱角靠近过去，菱角却不自觉地往后退，腿一软，便摔在了地上。她的嘴唇紧闭着，眼睛里噙满了泪珠，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菱角：" 菱角曾经努力修仙，便是受了师父的指引，想要追随师父。我那时爱喝血，你便一次次地拦我，劝我定心，现在我改了……我都改了。"

菱角：" 而如今……还成个鸟的仙！"

她大声地喊了出来，噙着的眼泪也随之掉落。那日没有下雨，却从空中一连劈下几道闪电来，用最明亮的白，将夜空划成两半，在中间形成一个巨大的裂缝。

菱角一把将师父手中的尸块拉扯开，更多的血液淌了出来，她想要张开嘴去吸，可她只是攥了攥拳，将要把嘴靠近那尸体的脖子，又犯了恶心。她平日最尊敬的师父低下了头，像是在祈求她

菱角：" 留下来，我们继续修炼，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妖。"

正说着，师父那黑黝黝的原型又现了出来，毛发油油亮亮的，像是刚从山谷中逃出来的野兽。菱角丢开了手上的尸体，别过头去，不想直视师父的脸。

菱角：" 我作为猫妖女王苦练多年，自然比一般的妖更有灵性，但这份灵性却不是为了修仙的，徒儿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望师父原谅。"

菱角使劲地抹了一把眼泪，故作镇定地说出，“我也该离开这片竹林了，失魂草的事，谢过师父指点。“菱角说着就要离开，但刚迈出没几步，她便被叫住了。

王两：" 这竹林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我还是你师父一日，你就休想偷懒，给我练！"

王两的声音响彻整个竹林，他眼含怒气地看向菱角，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金鱼桥一战，王两还以为穆雨灵早就死了，菱角有猫妖皇族血脉也只能是猫妖小公主，楚楚可怜，也未经过事。若是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就是文娘求他，他也未必会收这个徒弟。

王两：" 就你说的那大法师，为师早前便与他认得，他还帮过为师不少，你说我可能就这样一手教出徒弟，与他为敌？当时收你的时候，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只想着一个可怜的猫妖小公主，放了也便放了，助你成仙还算功德一件。"

菱角的心痛霎时间成了恐惧，甚至还有些恨，她迅速地向后退，想要离开竹林。而转过头的瞬间，师父就出现在她眼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王两：" 既然我已经收了你穆雨灵为徒，你是否也该报答为师了？为师也不求别的，你踏踏实实修炼成仙，不再问猫妖族之事，也算是报答了。"

王两：" 你放心，我不是一定要帮那大法师，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为师对人间的事、妖界的仇，都没兴趣。"

菱角：" 不，不可能。"

菱角的眼睛里闪出血色的光亮，她坚定地答道。菱角越来越觉得，风遥叫她趁着什么都不懂早点决裂，倒是明智之举。说出回魂草的事情，也是师父最后一次能帮到她了。

话音刚落，师父嘴里迅速地念起咒来，整个竹林的竹子都向下弯，竹枝、草叶，都像是恶魔的手，向她抓过来。一团黑气，将菱角笼罩住了，师父的声音响彻云际，不是往常那一本正经的训导，而是沙哑的，可怖的嗓音

王两：" 穆雨灵，你知道我有多恨我身上这颗妖丹吗？不过恨归恨，它还是有用的，比如管教自己的徒弟……"

菱角深知，即便她现在已经掌控了金鱼宝盆的力量，妖术也愈发精进，面对王两还是没有十成把握。而现在，看王两这架势，怕是只有两种目的，要么是将菱角留下，直至修炼成仙，如果不行，那就置之死地，杀之后快。

面对自己曾经无比崇拜的师父，他真实的面目，菱角甚至来不及伤悲，就已发觉自己处在危险的边缘。

菱角：" 金鱼宝盆，靠你了……"

她轻轻地念道，将金鱼宝盆分拆开，金色的光芒笼罩在竹林里，让那些黢黑的爪子，肆意伸展的树枝都显得不再那么可怕。菱角见着一个长在竹枝上的，巨大的怪物，对她张开血盆大口，她也没有慌张，将金鱼宝盆放大十倍，塞了进去。

菱角让金鱼宝盆在那怪物口中迸裂，细碎的渣滓散落了一地，像是被拆散的，黑色的毛线团，中间还夹杂着点点灰烬。

王两：" 我再问你一遍，当真无意修仙？"

师父满含着怒气的声音传来，与竹叶沙沙的响动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威慑感。

菱角：" 无意"

王两：" 复仇也没的商量？"

他又问，那语气像是就要把刀架到菱角的脖子上来，让人不寒而栗。而事实上，他能做到的远远比一个刀来得绝。

菱角狠狠地将一根招摇着的竹枝折断，扔到地上

菱角：" 穆雨灵不会背叛猫妖族！"

只见王两点了点头，长满了黑色毛发的脑袋从前向后整整转了一圈，发出一声低低的沉吟

王两：" 真是我带出来的好徒弟。"

菱角骤然感觉到身后刮起印嗖嗖的冷风，刚刚那有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突然多了上百个，师父就站在他正对面，正掏食着一具死尸的心脏。

王两：" 不听话的，就是这个下场。"

王两提起鲜血淋淋的心脏，伸出长长的舌头，从心尖往上舔过去，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无数只大手，也朝着菱角的心脏的方向掏去。

文娘：" 师父，且慢！"

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的身影从天而降，那些将将伸出的黑色手掌，也往后缩了缩。红裙落地，文娘双手抱拳，站在了王两面前

文娘：" 当初求师父收徒，是我做的决定，师父如果一定要罚，文娘甘愿受罚！"

王两：" 你受罚？你受罚有什么用？"

王两大喊道，竹林中那些可怖的黑色爪子剧烈地颤动着，就像随时会掉到菱角的头上。

文娘挡在了菱角的身前，拉过她的手

文娘：" 徒儿的性子，师父最清楚不过了，宁舍得一身剐，也不会负了姐妹义气。杀菱角可以，那就先从文娘的尸体上过去。"

王两将那张黑乎乎的脸凑近文娘，呵呵地笑了几声，然后用尖利的声音说

王两：" 你在威胁我？"

文娘没有半点躲闪

文娘：" 文娘不敢忤逆，只求以命赎罪。"

菱角使劲地拉文娘的衣袖，她料定王两已经近乎疯魔了，他再对文娘下手并非没有可能……

可菱角心里正在打鼓，伸出魔爪的那些树突然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空气中扬起的沙也都停住了，纷纷落在了地上。王两又变回了人形，轻轻地抖了抖衣袖，向着竹林外面走去

王两：" 一个两个的都这样，我管不了你们！"

王两突然间的收手，突然间的转身而去，让菱角觉得意外，但在这意外之外，菱角的心已经被感动填满了。她双手环上文娘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她，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菱角：" 你还真敢拦在王两面前啊，刚才那架势，我担心你会跟我一起去送死……"

文娘伸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将自己随身的剑又往回收了收

文娘：" 都女王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还怎么带兵复仇？"

她的脸上显出一丝微笑，又分明像是挤出来的。

文娘：" 你们猫妖复仇的事，可不能指着我帮你啊……"

文娘半带着开玩笑地说。

菱角的眼泪突然停了停，想起之前的事情又转而拉起文娘的手，笑道

菱角：" 你愿做厨娘便去，本女王又不会逼你，要不是我姐妹这“威胁”，我恐怕命都没了。都依你。"

黑暗之中，两个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久未有过的，天真无邪的笑脸。天空中还在打着闪，两片天空中间的沟壑又扩大了些，那裂缝中间的光亮，亮得那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