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厂那地方,确实是很有些怕人的。
传说塑料厂原址是块老坟地,一漫漫的坟头被平掉,挖出那些烂骨碎木,又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厂房建起来了,很邪的事情不断发生,产品积压、工伤死人和连连被盗,使陈凤珍感到有些恐惧和焦躁。如果李平原将这个烂摊子运转起来,也许就能镇住这里的邪气。她想塑料厂一开始承包就落在窝囊的倪厂长手里,那是完全必然的。因为倪厂长是宋书记的一个亲戚。这个好人无力支撑下去了。陈凤珍跟倪厂长商量,最好在李平原接手之前将塑料厂的旧机器卖掉。倪厂长说转产是个好办法,能让工厂活起来,让他在门口把门也干。被盗走的机器追回之后,倪厂长四处奔波卖旧设备。倪厂长花掉几千元的差旅费之后,便灰溜溜地回来了。陈凤珍是在等李平原,她指望着平原将旧机器合理地折腾出去。她越发感到塑料厂不是享福的地方,福镇也不是享福的地方。
陈凤珍找了几个专家,对塑料厂转产豆奶进行首次论证。从原料、成本、工资、提留、摊销费、扩建投资和水电费等项逐一论证,结果令陈凤珍十分乐观。她小心谨慎地进行着,愣是将塑料厂的一片荒凉之地,搞得这般拥挤,这般喧闹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看设备的真假老板,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没有一个诚心买走的。最后是吴主任同学推荐过来一位东北的方老板。方老板围着那些旧设备转悠了两天,讲价儿时僵住了。这家伙想乘人之危捡便宜。福镇如今想雁过拔毛,便宜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占去的么?
陈凤珍将价格咬得很死,一旦有了漏洞,宋书记就会背地捅刀子。几天里,她总是寻着宋书记的影子,别说见不到宋书记,就连高德安的人也没影儿了。她万万没想到,她拒绝了一场戏,也同时将自己阵营里的高德安拱手让给了宋书记。一出戏,使高德安与宋书记有了共同语言。
在那个安静的午后,高德安与宋书记不期相遇。站在楼道口上,宋书记说,高镇长,官司也打完啦,给咱集体也坑完了,该抓抓那台戏了吧?高德安说,宋书记,你别损我,谁坑害集体啦?管那事可是党委分工。宋书记笑了,唉,都是老同志,我逗你哪!你跟陈凤珍不一样,老高能够正确对待手中的权力,自觉做到廉洁自律,办事公道。这大院的先进党员还得报你呀!高德安说,你别打我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我这抓文教卫生的,想不廉洁谁给呀!唉,倒也心安理得,睡觉踏实。这排戏的事儿,我把报告给了陈镇长,陈镇长说没钱,又还给了我。宋书记叹,这个陈凤珍啊,不简单的女人哪!那是无利不起早儿啊!高德安显然气消了些,说我跟凤珍闹了一通,她挺不高兴。唉,宋书记,剧本《新风飞燕》你看了吗?写得很感人,也很有教育意义。听说金站长连创作带修改花费大半年。这出戏不排出去,我高德安总觉良心过意不去呀。宋书记说,排,一定要排!高德安问,那宋书记得支持,不能光口头支持,得帮着找点钱呐!宋书记说,我找有关厂子说说,看咱不用她陈凤珍拨款,戏也照样演。高德安说,我和金站长也想想法子。
小敏子提着挎包进楼来,嘴里轻快地哼着评戏唱段。宋书记扭头笑,敏子,做啥来啦?小敏子眼一亮,走过来,哟,宋书记高镇长都在呀,金站长叫我来,说今年咱镇里要唱大戏啦。总是偎冬儿,都几年没排戏啦?高德安说这回你这福镇的小白玉霜,可得出力哟,然后就笑起来。小敏子说,是不是又由高镇长大操哇?高德安憨憨笑着。宋书记说,敏子,是不是犯戏瘾啦?小敏子说,厂子不景气,咱就戏台上翻跟斗,穷乐呵呗!我喜欢文化站的工作,宋书记快把我调回文化站吧,轧钢厂真呆够啦。宋书记眨眨眼,这我可当不了家,挖潘厂长的心上人,老潘回来还不吃了我?
小敏子笑骂,他敢!我喜欢干啥就干啥,我卖给他啦?高德安说,这回排《新风飞燕》,小敏子可得当主演,至少得先从轧钢厂借调两月出来。小敏子笑说,好哇,高镇长给我请假!高德安说,老潘能听我的?宋书记面子大。小敏子撒娇地叫宋书记去说。宋书记说,我可不敢打保票哇!你先给我唱一段!小敏子真的就唱了。
又是小敏子的歌声,使陈凤珍寻找到了宋书记和高德安。在镇政府四楼会议室,宋书记高镇长正看小敏子等人排戏。小敏子拿腔拿势地唱,新风乡情美,福镇傲寒梅,精神文明结硕果,移风易俗大雁归……宋书记手拿茶杯,坐在椅上眯眼听,翘着的脚敲着节拍。陈凤珍瞅他那样子就生气。宋书记忽然一摆手喊,歇歇,换个老曲儿。这移风易俗的新戏是有教育意义,可我听着总不如老唱段过瘾。小敏子,唱一段《马寡妇开店》吧。高德安摇头,说太悲,你让我犯冠心病啊?宋书记挠头,那就唱……小敏子一笑,唱段《桃花庵》吧,这可是白玉霜的名段儿。宋书记一点头,小敏子就唱了。小敏子的歌声激怒了陈凤珍,使她阴着脸闯进来。
高德安说,陈镇长,你也听听评戏?这玩艺听惯了也上瘾呢。陈凤珍说,我可没这福,唉,老高到底本事大,从哪儿搞来排戏的钱?高德安说,没你拨款,大戏照样唱。陈凤珍听出老高话里有话,说不花钱办大事,我高兴啊!排完了,给你们庆功!宋书记说,你说句高兴就完了,可你知道幕后的苦吗?老高你说说,也让她受受教育!
高德安摇头,别提啦,陈镇长够忙的。
宋书记沉脸说,忙,忙也得说。陈凤珍一愣。小敏子抢嘴说,陈镇长,你知道吗,这些演员们都是镇上和各村的文艺骨干,他们看过剧本,都哭了,纷纷丢下家里的活儿,无偿来排戏。他们不是奔钱来的,也不是犯了戏瘾,是被剧中主人公好媳妇感动了,被金站长感动了。说着眼睛湿润了。陈凤珍眼窝一热,说这么感人吗?老少演员们默默无语。高德安也激动了说,凤珍哪,你知道吗,小敏子为排这场戏,金手饰都卖了,用来添置服装道具。还有金站长,他……陈凤珍一愣,问金站长怎么啦?高德安动情地说,老金说他这剧本,不要一分钱稿费。他为了筹钱,召集镇里的土画家们成立了一个装修工程队。他这50多岁的人了,也跟着干,在给铁厂高楼外装修时,犯了高血压,从二楼上摔了下来,好在掉在水泥袋上,才保住一条命啊!他骨折了,铁厂给了一万五的医疗费,老金从医院包扎完就回家养病了,忍痛挺着,省下一万三千元的医疗费,让他女儿送到我手里说,别逼陈镇长了,也别告诉她,镇里难,这些钱排戏用吧。我接过这笔钱,心里这个难受哇……说着就是一副很伤感的样子。
陈凤珍叹道,这个老金啊!眼睛潮潮的。
小敏子又说,高镇长和宋书记把这个月的工资捐出来啦。眼下服装道具都添齐了。陈凤珍呆了,啊?是这样。高德安说,我是被金站长感动了。陈凤珍愣了愣,抹抹眼睛,从兜里翻出600块钱,递给高德安说,老高,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是被你们大伙感染的。咱福镇,在今天还有你们一批分担艰难的人,福镇有救了,福镇还有啥过不去的难关啊?高德安点头,凤珍说的对呀!陈凤珍瞅一眼宋书记说,今儿我也不跟你谈工作了。也听这出戏,听完后我们一起去金站长家看看他。今天,我才懂了一个老文化人的心!
宋书记点点头。高德安一挥手,小敏子,唱!
小敏子又唱了,媳妇我敬老人,老人幸福享天伦……唱着唱着嗓子就涩住了。陈凤珍听着词儿挺好,心想如果加进股份制改革内容就更好了。听完了,她招呼宋书记去了办公室。
陈凤珍说,宋书记,昨晚找你就是跟你商量塑料厂转产开工的事。宋书记问转产?转哪儿去?陈凤珍胸有成竹地说,生产豆奶,我们福镇是有名的大豆产地,草上庄又办起了豆奶厂。豆奶豆粉系列产品的主要原料就是大豆和牛奶。而且,我们还有一位懂技术,在豆奶市场风雨里摔打出来的人才。宋书记一愣问,有这样的人?陈凤珍说,这个人你认识。他是草上庄二憨老汉的儿子李平原。
宋书记有些怒了,他?他刚告完咱们,咱们还请他?再说,他一个外出打工的毛孩子,能搞起豆奶厂?就算他能搞,豆奶这玩艺儿,能挣钱吗?陈凤珍说,老宋,你别急,坏事变好事儿了,就是从这场官司,我才发现李平原这个人才。他在城里就是豆奶厂的副厂长啦,你可别小瞧了现在年轻人呐。他们观念新、有文化、有魄力,会有好前景的。另外,我已经搞了市场调查,就像上次宗县长在油葫芦泊草场考察说的那样,搞农副产品加工,搞以农为本的企业,利用先进科技成果,使咱福镇经济由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化,使我们的产品占领市场。宋书记摆手说,我不听你这高谈阔论,说好说,老爷庙里的瞎马,空神气!别再弄个大窟窿,费力不讨好。陈凤珍激怒了,塑料厂停产一年啦,我们总得想办法吧?
宋书记大声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着急?我准备让塑料厂开工,地膜塑料转向大棚塑料。大棚菜发展的势头多猛啊!陈凤珍说,这我也调查过,干不得,远不如豆奶市场好。更主要是丢了以农为本哪!宋书记说,得党委会决定。我坚持我的意见!
搞一回专家论证!陈凤珍说。
这时候,吴主任匆匆进来,告诉他们山西一家煤矿来了一拨儿要帐的。找潘厂长,找不到潘厂长,就由韩老祥领到镇政府来了,嚷嚷着非要见书记镇长!你们见不见?陈凤珍摆手说不见。宋书记想了想说,这老潘不在家,咱们还是见见吧!陈凤珍说,要帐的走马灯似地来,你见得过来吗?遇着难缠的主儿,你就啥也干不了。宋书记说躲是躲不过的。吴主任说,人家矿长来啦!听说是轧钢厂拖欠人家120万元煤款。不是小事啊!人家嚷嚷,不给钱,就在沙家浜常住啦!陈凤珍眼一亮,问是不是姓陈的老矿长。吴主任说是他,来了四个人。宋书记说,咱们都认识,老潘的铁杆朋友,走吧。陈凤珍随大溜儿出去了。
在金梦康乐园餐厅里,一桌人酒足饭饱,服务小姐最后上来一盘拼盘西瓜葡萄桔子瓣儿。服务小姐一笑,这是我们经理奉送领导和山西朋友的。
宋书记、陈凤珍、吴主任和韩老祥陪着山西陈矿长及财务科长四人。陈凤珍红着脸,挑一小块西瓜给陈矿长,老矿长,请来!老矿长接过去说别客气。别人都剔牙,没人动西瓜盘。韩老祥说,吃啊,不吃了这不太浪费了吗?
老矿长叹道,今儿感谢宋书记和陈镇长的盛情款待。到山西呀,都说山西好风光,我等候啦。这回来福镇是第三回啦,潘老五是条汉子,我们是好朋友,也看出来,你们镇领导也很高看他,这狗东西就是粗点,还有个义气劲儿。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找他要这钱的。矿上几月不开支啦,煤猛往外拉,就是一个子儿回不来。这次要不回钱,工人们就得把我吃喽!各位领导得周全啊!说着往嘴里送速效救心丸。陈凤珍问吃的啥药?陈矿长说心脏病,说犯就犯。陈凤珍问宋书记,老潘啥时回来?
宋书记说,快啦,来电话说,能要回点钱来。
老矿长笑说,那可就念佛啦。吴主任问宋书记,下边节目咋安排?宋书记朝吴主任递眼色,照顾好客人,是你办公室主任的事儿,还问我?
吴主任站起说,那就去楼上舞厅玩玩儿,跳跳舞啊,唱唱歌儿。老矿长乐了,客随主便啦。一群人走出餐厅。
餐厅门口,陈凤珍站住,对老矿长说,老矿长,我还有事儿啊,就不陪啦。宋书记说,那不行,凤珍的舞姿可是福镇一流的!老矿长笑,人家过去是团委书记,能不会跳舞?陈镇长,你有事儿,就忙吧。韩老祥说,老矿长,我一进那地方就晕。我也先撤啦。宋书记说那咱们去吧。陈凤珍和韩老祥与客人握了手,悄悄走出金梦康乐园。
东北方老板够泥腿的,一直没走。陈凤珍觉得这真是个买主儿了。方老板想压掉18万,一切就可以成交了。陈凤珍说还等这笔钱上新设备呢。她在一整天累人的谈判里败下阵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傍晚,她在塑料厂门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无声无响地回家了。
到家门口,陈凤珍看见父亲的小药铺亮着灯,药幌子悠悠晃荡着。她听见父亲的捣药声越发微弱无力。老人近来一直心灰意懒的。陈凤珍知道父亲又想阿香了。阿香在他心里坐病了。到了药房里,老陈头又唠唠叨叨地分析阿香能否回来,老人疑心阿香是偷偷吃了避孕药了。为啥她跟凤宝同床一年半还没怀上?陈凤珍说在阿香房里没见啥药哇!老陈头不吭声了。
陈凤宝拄拐杖进来说,姐呀,听说镇里排大戏呢?多时演哪?陈凤珍说,那是评戏,你不是喜欢摇滚吗?陈凤宝说,就我这样儿还摇滚呢?我是说呀,不管是皮影儿还是评戏,我想给他们进点服装道具啥的,挣点儿钱!陈凤珍沉了脸,好生卖你的药,别吃着碗里盯着锅里!排戏没钱!老陈头叹,唉,我爱看评戏。这都有几年没唱大戏了。又是小敏子主演吗?
陈凤珍点头说是。陈凤宝问,潘厂长还让她演戏?陈凤珍骂,你少扯白话舌!留口唾沫先暖暖自己的心窝子吧。老陈头埋怨,你也够废物的,要是跟阿香有个孩子,也会拴住她。难道你们不想哇?
陈凤宝摇头说,我们不是不想。
老陈头问,不是不想,咋还不呢?
陈凤宝说,闹不清是她这母鸡不下蛋,还是我这公鸡不打鸣儿。
陈凤珍低头笑了。
这时外屋有人喊,这是陈镇长家吗?陈凤珍应一声,走出去一看,竟是东北方老板。陈凤珍将东北的方老板领进自己屋里。陈凤珍为方老板倒了杯茶水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方老板大咧咧地坐下来,将皮箱放在腿边,哈哈一笑,陈镇长就住这样房子,我们那疙瘩连老百姓都不住了。陈凤珍说,这是我父亲家,我的家在城里,也是普通综合楼。整天瞎忙,顾不上治家呀!方老板笑道,听吴主任说陈镇长是一心为公的好干部,十分佩服。你过去当团干部,到福镇来也没赶上好时候。银行不放贷,到处治理整顿,所以我分析陈镇长生活有困难。我呢,很想与陈镇长建立联系,也略表寸心。说着从皮箱里摸出一叠厚厚的人民币,放到陈凤珍的床上,这5万块钱,无论如何请陈镇长收下。这既不打条儿也不留影儿,千万给个面子!
陈凤珍脸一沉,说吧,让我做啥?
方老板说,那机器再降23万。
陈凤珍笑了,上午你还说降18万,这回降23万,这5万等于加上去啦。你不傻呀!方老板说,天都塌了,这阵儿哪有不搂的?建厂上项目,你没赶上,人家牵驴你拔橛子来了,这回碰上转产,再不挣,你后悔去吧。陈镇长啊,公家这点钱,不进你兜进他兜儿,收下吧。别怕,不影响你进步,不误你升官。有了钱,还给自己铺路呢……
陈凤珍怔怔地说,你研究得挺透哇!
方老板窃笑,就这么回事儿啊。
陈凤珍苦苦一笑,这是在家,我也不给你闹。要是在单位,我就得骂出你去了。
方老板点头,是呀,要不送礼都去家呢……
陈凤珍说,别误会,你不是想跟我建立联系吗,你如数把旧机器买了,我陈凤珍感到是你在难处拉了我一把,也救了工厂。我压掉23万,就等于公家亏个窟窿,豆奶厂设备买不进来,我拿这5万块,心里的窟窿咋补?我就是福镇土生土长的,我哪还有脸站在乡亲们面前,人五人六的吆喝?来句痛快话,你再加18万买了机器,这5万块我敢收下。不然,你就走人!
方老板愣了,你不是逗我吧?
陈凤珍将钱狠狠摔给他,我没逗你!
方老板收下钱,大步流星往外走。
陈凤珍一夜都气得鼓鼓的。第二天到塑料厂,陈凤珍喝住吴主任说,小吴啊小吴,你干得好事!吴主任一愣问咋啦?陈凤珍说,你说,昨晚方老板去哪儿啦?吴主任不好意思地一笑。陈凤珍骂,你装蒜!你知道,否则你会带方老板一起去找我啦。你真够呛,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我?吴主任说,我也是想促成,使豆奶厂早些开张。陈凤珍一瞪眼骂,他有你这么促的吗?差点把你大姐促到坑里去!你小看我了呀,我就值那5万吗?
吴主任理缺地低下头。
这天上午,宗县长给陈凤珍打来电话,说今年福镇,经济疲软,教育也没跟上去,全县中学统考成绩趴了底。陈凤珍一听脸就红了,心里直埋怨高德安。她把高德安叫到自己办公室,没鼻子没脸地撸一顿,咱福镇教育上不去,福镇企业上的人才从哪儿来?这不比排演一场戏更当紧吗?高德安也有一肚子怨气,他说,你当镇长的知道就行。抓教育光喊在嘴头上行吗?就说长工资吧,先给教师长一级。老师挣那两钱,含金量低呀!咱们学校教师外流严重。像姜校长与他爱人分居多年,镇里不给解决房子,姜校长也想调回城里。他爱人是城里的优秀教师,一有房子,也跟过来,这不又多个好老师吗?我找你和老宋多少回了,镇里建的人才楼挤出一套给他们,就是没结果。陈凤珍说,人才楼是专门为各企业请外地科技人才用的,不好挤呀!高德安问,那教师就不是人才啦?镇里领导不也每家一套吗!
陈凤珍说,我找农工商总公司说说,是他们主持弄的。唉,老高,听说你还没有把钱交齐?再不交可就三个菩萨烧两炷香,没你的份啦。
高德安说,我老爸又犯了病,住院又花去3000多块。唉,你找他们说说,再宽限我两月,我儿子等房结婚啊!陈凤珍一笑说,老高,知道你有困难,找朋友借一借,90平方米才收3万,够优惠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啦。
高德安说,找谁借?人家说你这镇长当着,说没钱人家还不信。你说说,我这没权的官上哪儿弄钱?就是有权,我有那个能水吗?
陈凤珍摆手说,好啦,各人梦各人圆吧。你说姜校长的事我去办,给他挤一套,一定要把他留住,把他妻子调到福镇中学来。
高德安说,我可告诉人家啦。
门开了,吴主任进来说,陈镇长,好消息,潘老五回来了,听说要回欠债200万哪!
陈凤珍眼一亮,谢天谢地,山西矿上的窟窿和稻农赔款,都有着落啦。
吴主任问,能不能抠出点钱来,上豆奶厂用用?
陈凤珍说,够呛,老潘跟李平原有劲儿,连稻子赔款能不能痛快给法院,还难说呢。
高德安说,法院判的,他敢不给!
陈凤珍说,小吴,打电话给老潘家,让他晚上来找我,说开会。
吴主任说,陈镇长又犯路线错误,老潘这阵儿能在家?准在小敏子那儿。
陈凤珍摇头,不可能,刚到家。怎么也得装装样子吧?
吴主任说你不信咱打赌,给小敏子家拨电话,就能找到老潘。然后就抓起电话拨通了小敏子家。小敏子声音,谁呀?
吴主任说,陈镇长找潘厂长有事。忙笑着将电话塞给陈凤珍,你说吧,老家伙翻脸骂我。陈凤珍接过电话,喂,老潘啊,回到镇上也不打声招呼,是不是又财大气粗不认人啦?问我吃饭没,吃啥?眼下我只能吃方便面了,没钱啊!
潘老五电话里说,大镇长,别跟我逗。
陈凤珍说,谁逗了,连老天爷都知道溜须你这趁钱的,一连阴雨好几天,你一来就晴啦。咋,你请客?去金梦康乐园涮肥牛?好,我们这有三人,我,小吴和高镇长。好!她放下电话。高德安说你们去吧。我回家啦。晚上得去医院替淑敏照看老爸,说完转身欲走。陈凤珍说,老高,你爸住院的药条子变通一下,别太死板了。
高德安摇头,慢吞吞地走了。
陈凤珍和吴主任走进“金梦”餐厅,看见潘老五和小敏子在雅间里说笑。潘老五站起来,凤珍哪,咱们今儿可得好好喝喝。小姐,上锅子,再来两盘煮河蟹。服务员端锅儿和肉进来问喝啥酒?
潘老五说,让陈镇长说。陈凤珍说,啥都行,反正我喝不多。小敏子说,那就喝孔府家酒。潘老五哈哈笑,对,对,喝孔府,让人想家呀!凤珍我出门在外,挺想你们啊!吴主任逗,哪是想我们?你想一个人。潘老五问,这人是谁?是你吴老弟。吴主任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嘻嘻嘻……小敏子捶吴主任,你够坏的!大家就笑。陈凤珍说,把宋书记叫来,他可能喝呀!潘老五摆手,别,他感冒了,让他捂汗去吧。然后脱下西服递给小敏子。小敏子接过一看,笑说,瞧这油渍麻花的袄袖子,在外准没少喝!
潘老五大笑说,本人才他妈是真正的酒精考验的油袖干部哪!不喝酒,这200万能要回来?南蛮子灌我酒,一万块一盅酒。你算吧!那伙人是老虎斗黑瞎子,□极了。我醉眼一瞅,全没人影儿啦。他们全钻桌底下哼哼呢,就像老母猪反圈呐!陈凤珍笑问,你后来咋样?潘老五嘿嘿笑,我带着你兄弟凤宝给我的解酒药呢。甭说,挺灵,这小子有点鬼头门儿。桌上全笑开了。
小敏子说你们甭听他胡吹六侃的。潘老五眼一瞪,吹?那可不是你们戏台上堵枪眼玩假的。陈凤珍笑说,潘厂长这回是劳苦功高哇!总算是要回200万,以解燃眉之急。老潘,开庭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潘老五举杯说,知道,先喝了酒再说。众人都喝了一杯酒。陈凤珍说,老潘,不管你对法院判决是愿意还是有意见,都别再闹了。算我求你,快把钱给法院交上算啦!
潘老五独自连喝了两盅酒,然后让小敏子再给他满上,举杯盯着陈凤珍说,凤珍,你五叔我不是老和尚忘了高王经,没咒儿啦。对这个判法有意见没?我有!可我潘老五也是明白人,你一个女同志替我当被告,就冲这,我潘老五不说啥了。喝了这杯酒,这事儿就过去啦!哈哈哈……
陈凤珍端起酒,这赔款……
潘老五红着脸孔,从这200万里出!
陈凤珍说够意思,然后一饮而尽。潘老五喝了酒,又让小敏子满了一杯,冲着吴主任来了。吴主任,你小子得喝呀!吴主任问,潘厂长,就冲陈镇长为你出庭,社会压力挺大的,她冲谁?还不是冲你老潘?你可别让她再坐蜡啦!潘老五不爱听了,啪地将酒杯往桌上一蹾,说啥?坐蜡?我让谁坐过蜡?不是跟你吹,福镇的事儿都在你老哥手心攥着呢,顺我者昌,逆我者呢,咋办?有人背地里整我……
陈凤珍脸色阴沉。小敏子看出什么,端酒说,陈镇长,他喝多了,别听他胡吹,我敬你一杯!陈凤珍不喝,问老潘,你把话说清楚,是谁背地里整你啦?小敏子暗暗捅潘老五。潘老五很尴尬地笑说,凤珍呐,我可没说你呀。五叔向来高看你。我这大老粗说话没溜儿,你还不知道?吴主任也笑,老潘说的是别人。陈凤珍脸渐渐松活了,老潘啊,你是咱福镇的企业家,功臣!眼下正是难关,大伙得摽劲儿往前奔啊!潘老五又猛干一杯说,凤珍说的对。
陈凤珍吃着河螃蟹说,很快,我们的股份制改革就开始啦,潘厂长得带头啊!潘老五拍胸脯说,这事儿,我支持你!有人给我报信儿,说搞股份制改革,是罢我们厂长的权!我不听这套,权是啥东西?又一根木头!权得看你咋使啦。咱镇里企业,都是一帮土打土闹的家伙,是得来点洋玩艺儿提高提高!股份制能救活我们轧钢厂,替我还上贷款,也算是我抱着猪头找着庙门儿啦!你五叔脑筋不老吧?陈凤珍苦笑,哪有这么神?潘老五说,我觉得也神不哪去,股份制来钱,喝西北风吧。关键是白弄了,也不搭啥!陈凤珍愣了愣,又不高兴了。她听出潘老五与宋书记串通好了。潘老五一看,就嚷嚷着喝酒,然后把气撒在小敏子身上,这阵儿,打电话也找不着你。你背着领导跟谁勾搭上啦?小敏子生气说,镇里抽借我排戏呢。潘老五骂,没通过我,谁又挖我墙角儿?
小敏子说你问宋书记和高镇长。事儿也巧了,正这时,韩老祥带着山西陈矿长四人上楼来,走进另个雅间,一扭头瞟见了潘老五,就都走进来了。陈矿长说,隔老远我就听见潘老弟的大嗓门儿啦。回来了,也不见我们。老鱼跳滩,给我们晾起来啦?潘老五忙站起,哎呀,我刚回来,正想着去旅馆看你们哪!陈矿长黑了脸,别装蒜了,喝着小酒,搂着小蜜,还找我们?在山西,我是咋待你的?连陪睡的小姐都供你挑哇,良心呢?小敏子不高兴,谁是他小蜜?吴主任介绍说,这可是咱福镇的评剧皇后。
老矿长笑了,评剧皇后?那来上一段儿让咱煤黑子也开开眼哪!潘老五顺坡下驴说,敏子,唱一段《桃花庵》,给他们听听,也代表我潘老五向老矿长谢罪!小敏子哼一声,我是卖唱的?不想唱!潘老五被撅面子,大怒,不想唱也得唱,这是工作!小敏子拽起挎包,扭身就走。屁工作,姑奶奶伺候不着。就悻悻地走出去了。
潘老五愣了,扭皱着南瓜脸。陈凤珍站起身,说我去看看小敏子。潘老五拦住,别理她,婊子养的!这点面子都不给,在福镇,还没人敢这么倔我的。然后一挥手,加座,上酒,老矿长,我他妈今儿只有以酒表衷心啦!陈矿长坐下说,是得看潘老五喝酒的态度啦。然后又含了一粒药丸,你们喝,我来矿泉水。潘老五一生气,你别跟我弄这个。酒桌上三种人不能忽视,红脸蛋儿的,扎小辫儿的,还有你这装药片儿的。喝白酒!然后他又摆出喝倒一片的架势。陈凤珍站起身,我晚上家里有事,先走一步了,你们喝吧。老矿长说,陈镇长别走哇!陈凤珍说,老潘你们好好唠唠,喝好!我真的有事儿,也吃饱喝足了,就转身出去了。潘老五示意放她走,没了女士,放得开!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陈凤珍独自回了家,头有些晕,晃了几晃,抓起暖瓶倒水,空空的没水,就泄气地放下了,打开电视,看中央台经济半小时特别节目:中国农民奔小康纪实专题。看了一会儿,门响了。
陈凤珍走到堂屋,看见父亲老陈头和凤宝扛着猎枪进来。老陈头的枪尖上挑着四只血淋淋的兔子。陈凤珍问你们爷俩做啥去啦?半宿拉夜地进来,跟鬼子进庄似的吓人。凤宝笑说打兔子做立佛丹啊!
老陈头蹲下身,操刀挖兔眼睛说,这兔眼睛,可是咱祖传立佛丹的好材料哩。不紧着剜出来,就废啦。陈凤珍轻轻笑,头有些晕。凤宝一拐一拐地过来,姐,我们今儿打着一只红兔子,红兔子眼睛做立佛丹才好呢!陈凤珍笑,哪有红兔子,别是撞见黄鼠狼了吧?
老陈头说,黄鼠狼就好喽,照样可以做药,明儿咱就打黄鼠狼。
陈凤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爸,黑灯瞎火地别折腾去啦。别把老命搭上。老陈头瞪她说,你以为你爸是财迷?我打红兔子都是为你糊涂爷啊。你糊涂爷瘫在敬老院里,炕吃炕尿遭尽了罪。这老头可是咱家的恩人哪。瓜莱代年月,老人家省下口粮给咱家,凤珍上大学那年家里穷,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糊涂爷卖了老羊皮袄,给你添了一件衣服和行李。凤宝八岁那年淘气,上树掏老鸹窝摔下来,不着糊涂爷赶上,小命儿就没啦。我要给糊涂爷做最好的立佛丹。陈凤珍啥都明白了。
正说着话,屋外三码子摩托响。紧接着就是敲门声。
陈凤珍走出去开门,打开门就吃了一惊。她分明看见药字幌子下,阿香风尘仆仆站着。她手提两个皮包。
陈凤珍惊喜了,阿香回来啦。
阿香亲热地喊,大姐。
陈凤珍忙提包,迎阿香进院。她边走边喊,爸,凤宝,阿香回来啦!老陈头和凤宝忙迎出来。老陈头老泪横流了,孩子,真是你吗?阿香亲切地叫,爸,是我阿香。陈凤宝激动地傻站着。
老陈头训凤宝说,快接阿香手里的东西啊!进屋,孩子。咋贪这么大晚?阿香说下火车都黑了。住城里吧,住宿费跟打辆三轮摩托差不多,就打车回来啦。凤宝笑,挺牛的,会打车了。
陈凤珍说,给你姐夫打电话啊,让他来送你多好?阿香笑着说,姐夫也够忙的。老陈头笑了,阿香啊,你爸你妈都好吗?啥时也接他们到咱福镇住些天呐。阿香说他们都好,都问您好呐。陈凤珍虽说对阿香不如父亲上心,她回来了,心里也很高兴。她这边一高兴想不到潘老五那头会出事。
潘老五在酒桌上喝多了,拿大掌拍吴主任肩膀,当成小敏子。他喷着酒气一拍说,敏子,今儿你耍我,同着山西那帮煤黑子倔我,好伤我的心呐!吴主任择开他手说,我不是小敏子!就笑着咧嘴。老矿长不干了,骂潘老五,你叫我们煤黑子?潘老五眯眼晃脑吼,你们不黑吗?你们是老鸹飞到猪头上,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从外黑到心,往煤里掺石头,还要钱,没门儿!陈矿长当下一怒叫,潘老五,你!然后就犯了心脏病,同行人忙摸“小炮弹”,往老矿长嘴里塞。同行的大个子急了。骂潘老五,你也太过分啦!然后揪住了潘老五的脖子。潘老五顺手拽起一个啤酒瓶子,砸在大个子头上,那人头上的血就淌下来。吴主任上来拉架,额头挨了一拳,脸当下就青了一片。
酒店经理大邦子率俩哥们进来,替潘老五助阵,乱打成一团。
这时,进来保安人员,才将人们拉开。
山西客人搀扶老矿长颤颤地下楼了。
潘老五瘫在地上,人事不醒。吴主任让保安人员抬他回家,自己去追客人!跑到楼下,看见客人钻进面包车走了。他在楼下彩灯里愣了半晌,才想到去找陈凤珍。陈凤珍看见吴主任额头青肿,惊问,咋,你这是怎么啦?吴主任说,出大事儿啦。老潘喝多了,骂大街气得老矿长犯病了,就打起来了。大邦子也上来搀和,乱成一锅粥,还将人家打伤了。陈凤珍问,唉,山西客人伤重不?吴主任说,血赤忽啦的,不轻!陈凤珍骂,这个潘老五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准是小敏子那股气儿呢。客人呢?吴主任说,上他们自己面包车啦,兴许去医院了。
陈凤珍穿上风衣说,去看看客人,两人就扑进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