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镇的整个秋天,被烦闷的气息笼罩着。接着出现动物的异常反应。猫和狗乱窜,鸡和猪不进窝,使人惶惶不安。有人说,像那一年。不说明,潘老五也知道是像很久以前的地震。那一年也是秋雨绵绵,扬扬洒洒不开脸儿。那一年福镇死去一半的人。潘老五那时刚刚将铁匠铺鼓捣起来,搞起锅炉配件。潘老五被砸在厂里,扒出来时浑身血淋淋的。他捡了一条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镇人并不全是有福的,只有这些幸存者才是有福的人。这几天的恐怖传闻,使本来就不景气的轧钢厂又乱上加乱了。潘老五把陈镇长和高德安请来,给大家辟谣。
辟谣会之后,高德安作为分片包厂的领导就留在了红星轧钢厂。潘老五为躲债,说去外地讨三角债,就带秘书小敏子去了县城。县城有他的一套两层的小别墅。刚刚盖完,他是背着老婆买下的,还为宋书记买了一套。潘老五跟小敏子住新房,也躲几天地震,半个月的股份制闹腾得他够戗。在县城,他带小敏子洗过桑拿回到住室,就得跟小敏子亲热一回,不然小敏子就审他在桑拿间里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去年他将小敏子传上了性病,小敏子气呼呼地审他几个月,他说是洗桑拿传染的,好说歹劝总算蒙过去了。他觉得像小敏子这样的女人很怪,她允许傍着的男人回家跟老婆亲热,却对他周围的另外女人产生醋意,甚至是敌视。小敏子仅仅喜欢潘老五的钱吗?潘老五觉得不全是。有时潘老五与小敏子做爱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样,比小男人经验更丰富,挺得时间长,有时将小敏子弄得昏迷过去。小敏子醒来便觉像喝了一杯优质速溶咖啡似地提神儿、过瘾。小敏子过去在县剧团时,相继跟三个白马王子好过,都没有体会到这样的快乐。快乐时,她就将对他的个人成见抛脑后了,一旦冷静下来,她又觉得他有些粗俗。她边体验边遗忘,小敏子暗暗设计着自己的未来。明天是啥?她又觉得自己头脑蠢得可笑。
潘老五就是在今年,才觉得体力不支了。企业是个窟窿,这多少与心情有关。就许多男人而言,他们的人生主体仍是所谓他们的事业。女人往往靠征服男人而谋取成功的基业。潘老五十分沮丧地从小敏子身上爬下来,喘喘的脸也呈着菜色。而风情万种的小敏子却没有得到快乐。潘老五先是给小敏子讲走南闯北的故事,小敏子听腻了,他说带她去商店买衣服。小敏子见了高档服装就达到忘我的程度。她好奇地挑选,买一件试一件,就往潘老五怀里甩一件。服务员好奇地看着她受宠的样子,以为父亲对女儿真好。潘老五强撑着耐心等待。
偷窥到陈凤珍丈夫田耕有情人的,在福镇大概只有潘老五和小敏子了。那天晚上,潘老五和小敏子去县城的红苑舞厅玩,看见田耕领着一位小而俊气的女人跳舞。潘老五和小敏子看见了田耕,田耕扭头时也看见了他们,当下脸就红红的,不一会儿,田耕就带那小女子慌慌地走了。潘老五从老板嘴里讨了底。田耕每隔两天都带这个女人来,而且搂得紧紧的。潘老五理解了田耕,陈凤珍整天在福镇折腾,田耕应该找个“泄火”的地方。男人嘛,谁家锅底没点黑呢?潘老五很敬佩田耕的是,他竟然对陈凤珍及这个家很好,弄得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才是当代男人的表率呢。小敏子说他,就你那母老虎似的老婆,在福镇就把你抖落臭了,还是没文化呀!潘老五大咧咧地说,藏藏掖掖的太他妈累人!再说福镇不比县城,巴掌大的地方遮得住吗?小敏子横了他一眼。夜深人静了,他们从舞厅出来,小敏子说困了,潘老五说到宋书记的那套小楼看看,正施工呢,年底才能领到钥匙。小敏子跟着潘老五去了。
夜里没有施工,没上门窗的楼体显得很朦胧。凭着月光上了楼梯,小敏子眼光真毒,目光穿过黑洞,影影绰绰地看到楼板的草袋子上,有两个东西蠕动着。潘老五说是两活人,他不用细瞅就知道是偷情男女做娱乐活动。他很懊恼,替宋书记懊恼,人没搬进来就成为别人野合的地方,将来多晦气。这样想着,他们听到女人尖细的呻吟,小敏子从那声音中就能辨出这是一次以强胜弱的半推半就的强行媾合。潘老五想闹,想把人家赶走,都被小敏子拦住了。她拽着他轻轻下楼,钻进汽车走了。
这样消停了四五天,潘老五猛然想起八月十五中秋节到了。他要给县里领导送些河螃蟹等礼品。在城里该拜的佛都拜了,他又想起福镇的宋书记。于是,他们就在傍晚时分悄悄回福镇了。
一进宋书记家门儿,潘老五指挥人将两筐东西抬进院里。看来早有人捷足先登了,院里的筐子摆得满满实实。潘老五送了一筐红富士苹果和一筐活着的河蟹。他说一点心意,含含糊糊的憨笑。
宋书记两口子见了潘老五就眼笑。宋书记将潘老五拉进屋。宋书记妻子掀筐盖儿见是大苹果,就沉着脸进屋来,心里埋怨潘老五小气了。
宋书记沉着脸,焦躁不安地满地转。潘老五不解地问,宋书记,又有啥急事?宋书记很气愤地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火上房了。有人背地给我捅刀子,将发送老太太的事告到宗县长和县纪委那里,说我大办丧事,说我……潘老五骂,这可真是老和尚拜丈人,怪事儿啦!咱这是唱大戏,唱移风易俗新戏,怎么叫大办丧事呢?宣传部文化局应该表扬咱的。宋书记问,都是你这馊主意,崴泥了吧?潘老五说,别怕,我兜着。礼单我记的,早毁个蛋的啦,你就打捂迷,不知道!我就不信,这屁大的事儿能动你一根毫毛?
纪检委来人调查,你可得出面,别喝酒!记住啦?宋书记说。
大哥,你还信不过我吗?
宋书记皱眉自语,这是谁捅的呢?难道是她陈凤珍?
潘老五点头,对,她去过城里,我在城里听说她找过宗县长。
宋书记恨恨地,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呐!你三姑的事还没办,自己屁股没擦干净,又来鼓捣我?潘老五说,也不一定是她捅的。宋书记问,那会有谁?
潘老五说,甭管是谁,都是白诈唬!告诉你,宋书记,李平原那小子也出事儿啦!从东北进的大豆光是石头,他还没捡完,就又出乱子了。他们从美国进口的乳清粉被海关扣啦!我看这小子烂红眼轰蝇子忙不开了!他不是陈凤珍的大红人吗?
宋书记冷冷一笑,陈凤珍,有你好瞧的!
潘老五唠到很晚才走,宋书记两口子睡了。这时院里一筐活着的河螃蟹,拱碎了筐盖儿,跑出筐子,爬得满院都是。一部分渐渐爬上墙头,爬到邻居高德安的院里去了……
大清早儿,高德安妻子王淑敏推门,看见院里爬动的河螃蟹,就愣住了,愣了一阵儿喊,老高,你出来——
高德安嘟囔说,啥事,我正刷牙呢。王淑敏拾起一个脸盆,猫腰拾螃蟹。高德安走出来,一惊,啊?这是怎么回事儿?螃蟹进院,那是50年代的事儿啦。王淑敏示意他小声,别闹了,然后抬手指了指宋书记院里。高德安脸一沉,都给人家送过去!王淑敏说,送?没门儿,螃蟹自己过来的,咱就吃,咱家三五年没舍得买河蟹吃啦!煮熟了,再给爸送点下酒!
高德安叹说,你呀,还有点志气没有?
王淑敏瞪眼,愣啥?捡呀!没人给咱送,咱就人穷志短一回吧!高德安放下牙缸,也蹲在地上捡螃蟹。正捡着,他们听到那院门开了,传来宋书记妻子的一声尖叫,妈呀!就再没别的声响了。
王淑敏端一盆子螃蟹回屋了。
高德安瞅着那院,生气地跺脚骂,真他妈腐败呀!然后悻悻回屋了。在屋里,高德安两口子听见宋书记跟老伴儿发火,你咋搞的,老潘送来的螃蟹咋不搬到厢房里?放缸里盖起来呀!老宋妻子哆嗦了,我不知道,不是送的苹果吗!宋书记说,一筐苹果,一筐螃蟹。
老宋妻子骂,这个潘老五,也没说清呀!
宋书记小声说,别闹了,快捡螃蟹吧。
宋书记和妻子慌慌地拾螃蟹去了。
陈凤珍回到城里家中过的中秋节。晚上,田耕坐到钢琴旁教女儿豆豆弹钢琴。钢琴的声音幽幽远远,与夜天上圆圆的月亮一起游移。陈凤珍为老婆婆熬药,也听着女儿的琴声,心里就这么快活起来。难得有一时的清闲。对这个家,她很满足。田耕虽然不与她怎么交心了,可他更知道如何维护这个家。激情并不是啥时都有用,一对不打不闹随随和和的夫妻有啥不好?可她没有想到,自己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大意失荆州呢。田耕在外有了情人,她没有一丝的察觉,活在虚幻的幸福里。城里的风气每况愈下,都是这大环境熏染的,连田耕这样的人也不本分了,从前的好多规矩都不管用了。陈凤珍就是知道了,也没啥可抱屈的了。谁让她像男人一样,把人生观的主体放在了事业上呢。
琴声颤软如莺。
女儿豆豆情不自禁地弹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曲。田耕生气了,啪地一拍琴键说,豆豆哇豆豆,你真认为世上只有妈妈好?豆豆说妈妈好。陈凤珍格格地笑了,说,你爸带你上学睡觉,快弹世上只有爸爸好。豆豆噘嘴不弹了。田耕起了烦躁不教豆豆弹了。
药锅烧得滚开了,锅里滋拉拉响。
陈凤珍轻轻端着过来,㨄起老婆婆,轻轻将药喂下去。喝了药,老婆婆痉挛地打着嗝儿。
电话响了。陈凤珍接过电话才知道是孙所长打来的,出啥事儿啦?啊?宋书记逼你把我三姑抓起来,还要游街批斗?就在今天晚上?
孙所长大声说,我们考虑到这是老宋冲你来的,也不愿插手,你快想办法吧。陈凤珍说,你别管啦,我给宋书记打电话。明天上午我就叫我三姑关门!这事儿也怪我,一忙就忘个屁的啦。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
田耕接电话,喂,哦。凤珍,又找你的,瞧你们福镇这点破事儿,没完啦。
陈凤珍接过电话,是李平原打来的,说进口的乳清粉被海关商检局扣啦,说是商检卫生质量不合格。陈凤珍说,我们一同去龙帝海关,我那儿有熟人。然后就放下电话。陈凤珍顿了顿,额头冒汗了,又抓电话拨通宋书记家,宋书记在家吗?刚才孙所长来电话,这事别怪他们,我一忙给误了,明天上午我亲自去办!
宋书记的声音,群众反映很大,你知道吗?
陈凤珍急了,敬老院房子漏水,群众反映更大,你咋不过问?告诉你老宋,既然咱们在福镇共事,就别使暗招子!这样儿都没意思。
宋书记恼火的声音,使暗招子的是你!
陈凤珍一惊,问,我怎么着你啦?
宋书记说你心里明白!
陈凤珍摔了电话,气得喘喘的。
田耕瞅瞅她,事儿是公家的,电话可是咱们家的!
豆豆扑在陈凤珍怀里,妈,你别生气了……
陈凤珍搂紧豆豆,脸色渐渐缓过来。
陈凤珍回到福镇,上班的头一件事就是去草上庄,将三姑的事儿了结。她不愿惊扰三姑,逼到这份儿上,硬着头皮也得去了。她坐上吴主任的吉普车,缓缓驶离小镇。
上午出日头了,到处都水啦啦地升腾地气。平原上的晚庄稼晒成米黄色。陈凤珍望见汽车的泥轱辘甩下两道弯曲的车辙,辙印子扭来扭去,一直拖到草上庄村头才甩掉了。村头有一块洼坑,下雨积水,落雪积雪。她们的汽车到那儿就陷住了,小吴猛打火也不行,围了不少村民看热闹。陈凤珍下车来招呼着人推车,愣是没人上手,还有一位半疯半癫的老头儿呸呸地说,这些贪官们,上午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骰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逗得村民笑。陈凤珍瞪那老头儿一眼,老头儿还旁若无人地呸呸。这时后边顶上一辆双排座车,下来村支书邓铁嘴儿说是陈镇长,就组织村民推车。
吉普车被推上了高台。陈凤珍批评邓铁嘴儿说,你们还是小康村呢,这路不该修修?邓铁嘴儿说,哪有钱?眼下是富了和尚穷了庙啊!集体上企业,还得找个体户贷款担保,这不是鼻涕倒流吗?陈凤珍武断地说,别讲条件,要致富,先修路,你懂不懂?起码铺上石渣子路。邓支书说,我们村委会想办法吧。唉,陈镇长,今儿是干啥来啦?
陈凤珍说,让我三姑关门!
邓铁嘴儿吓得一激灵。
吉普车停在三姑家门口,陈凤珍下车就看见三姑家的门楼子了,她又看见门楼和墙头上的艾叶了。憔悴的艾叶被雨水濡湿了,耷拉着摆动。陈凤珍看艾叶的时候,姑夫从屋里迎出来。姑夫笑呵呵地将她和小吴带进屋里说,东房里你三姑正上香呢。陈凤珍一进屋就闻到香火味了,她不喜欢这种气味。她这时想起,福镇入秋以来的难闻气味,也许就是这种味道。虽然不爱闻这香味,但陈凤珍还是爱三姑的。三姑百病缠身,够可怜的。由于道儿不远,她小时候常带凤宝到三姑家玩。后来她当镇长了,听说三姑成大仙了,就不敢常来了。三姑夫是老实巴交的好庄稼人,几十年为三姑治病,几乎熬干了骨血。如今他苦尽甜来,再也不下地做农活了,每天背着钱兜子坐在家里收钱。陈凤珍看见满屋挂着牌匾,都是受益人送的,写着感激陈大仙妙手回春一类的话。陈凤珍弄不明白,三姑这里为啥比父亲的药铺还火?她问姑夫,姑夫说这里从来都给人带药的,药就是一罐子白水。小吴问这生水能治病?姑夫挺神秘地说,这哪里是白水,是神水哩!大仙将香灰点进来,边点边数唠各种中药名。病人拿走就当药去喝,每两天才能喝一小口,病慢慢就好了。陈凤珍问姑夫,这水是哪弄来的?姑夫抬手指指前院里的压水井。陈凤珍笑道,这井水喝了不坏肚子吗?姑夫说是神药咋会坏肚子呢?陈凤珍说我倒要看看三姑诈唬人。姑夫说上香的时候,你三姑认不出你来。陈凤珍挑开门帘进了东屋,三姑果然没认出她来。屋里烟气腾腾,三姑正摇动枯瘦的长臂给人看前程。那人很虔诚地坐在三姑对面,升腾的香烟将他和大仙的脸隔开了。那人问大仙说,我要搬家往哪边搬好?大仙说西南方。那人又问婚姻咋样。大仙说香火若分若离还是拧在一起,打打闹闹分不开!那人挺服气,又问啥时间离婚好。大仙说仙人不拆姻缘,凡人自拿主意。陈凤珍三姑变了腔,很像狐狸的叫声。也怪,香火一灭,三姑就恢复了常态,声音恢复了原样。那人好像是老板,塞给姑夫一张百元的票子走了。三姑认出陈凤珍来,就站起身来打招呼。坐在炕沿等候的人纷纷跟大仙溜须,都嚷嚷先给自己看。三姑看陈凤珍脸色不对,猜出有急事,就跟陈凤珍到西屋来,姑夫也跟过来。三姑问,有事啊凤珍?陈凤珍冷冷地说,别干啦三姑!三姑愣了眼问为啥?这时候三姑夫疑心陈凤珍父亲怕挤了生意捣了鬼呢。陈凤珍说,上头不让干的。然后她让小吴将检举上告信念给他们听。姑夫软软地蹲在地上。三姑老脸寡白说,凤珍给说说情呗,你当镇长,三姑还没沾上一点光呢。陈凤珍说,民不举,官不究,认了吧!我帮不上忙。说完硬硬地给三姑一个冷脊背。三姑坐在炕沿儿,掏出长杆烟袋,啵啵地抽。她吐口烟说,凤珍,你三姑净做善事啦!给人治病,给人看前程,昨天还给镇上工厂看风水,潘老五来看相,我还帮李平原那小伙子要了账呢!俺哪儿错啦?陈凤珍愣了,问她,谁让你给镇里企业看风水啦?三姑夫说是潘老五小轿车接去的。陈凤珍瞠目结舌。小吴好奇地问,你看塑料厂风水咋样?三姑说以前太凶,这阵儿行啦。厂门口的浅水渠挖对啦!陈凤珍想起夏天泄洪,在塑料厂门口挖了条浅水河。小吴高兴,又问轧钢厂咋样。三姑说凶。小吴还要问下去,陈凤珍拿眼神将他逼住了。她竭力排开三姑仙气的干扰,果断地说,不管咋说,这是迷信!关门吧!三姑夫狠狠地说,啥叫迷信?神好退,鬼难送哇!陈凤珍故意不理他,她看见三姑泥胎一样端坐,眼睛很深,很忧郁。三姑夫又拿神仙吓陈凤珍。三姑一抡烟袋锅,扣在老头的腮上说,你算哪路神仙?牛槽里多出驴脸来啦。三姑夫怯怯退下来。三姑问陈凤珍,俺开这号影响你前程不?陈凤珍无语。小吴说影响可大了,弄得陈镇长不硬气。三姑一字一句说,那就关门!陈凤珍看见三姑双眼流泪了,陈凤珍劝说半天,三姑呆坐流泪不说话,伸手拿红布将身边的神龛盖上了。陈凤珍和小吴走出三姑家,汽车开动时,他们听见院里哀哀的哭声。陈凤珍脸颊一片火热,眼皮子也湿了。
走进二憨老汉家,陈凤珍看看表都晌午了。二憨笑说,我找老邓去村口酒店吃饭。陈凤珍说就在家里吃便饭。二憨说在那里吃啥有啥。陈凤珍说家里有啥吃啥。没听村口老头骂咱是贪官吗!小吴摇头笑着,这村还他妈真有能人,编的挺有意思。二憨说,那是个神经病,别往心里去。说你们二位是贪官,那打死俺也不信!陈凤珍叹息一声,逗小吴说,那老头是不是冲你编的?坦白交待!小吴支吾说,要说轮子盘子骰子我转过。至于晚上的裙子就没有转过啦,我不会跳舞!陈凤珍话里有话地笑道,你别遮盖,这转裙子可不仅仅指跳舞哟!小吴摇头说,那指啥?既没权又没钱,小姘都找不到。陈凤珍让小吴呼李平原,二憨老汉说他去粮库拉大豆了。二憨老汉将陈凤珍请上土炕。请客上炕,是平原农村的最高礼节。空心土炕连着锅灶,烧饭的烟火,钻过炕底的火道,从墙壁直达屋顶的烟囱冒出去了。陈凤珍盘腿坐在炕上,身上暖烘烘的。不一会儿炕桌就放上来。桌上摆满白菜炖粉条和千层饼。陈凤珍说吃这最好,就不喝酒了,吃饱饭咱们再回去!二憨心里歉歉地说,陈镇长为俺们打官司追赔款,操尽了心,到俺家吃这个,心里过意不去呀!陈凤珍红了脸说,别提官司啦。二憨老汉就不提了。
这时,炕头有孩子哇哇的哭声。陈凤珍和小吴都愣了,问这是谁的孩子。二憨老汉让老伴给孩子喂豆奶,摇头叹道,三天啦,平原去乡下拉大豆,半路上捡个女娃,就抱回家来,我们先喂着吧。陈镇长,你说说,这孩子父母真是够狠心,自个儿身上掉下的肉,说扔就扔啦!典型的重男轻女,女孩有啥不好?像陈镇长这样儿的,几个男人比得上?
陈凤珍哦了一声,平原咋没跟我说呢?看来计划生育工作还有死角!吴主任,你让妇联王主任查查,哪村的?谁家的?小吴为难地说,查是不好查的。
陈凤珍又问,这孩子,你们想收养吗?
二憨老汉老伴叹道,养?平原挺乐意,就怕人家金伞过门儿不依呀!
陈凤珍想起弟弟凤宝和弟媳阿香,眼睛就亮了,说,我弟弟他们没孩子,就送我家吧。你们二老舍得不?
二憨老汉望了老伴一眼。老伴儿眼窝红红的,还是点头依了。
陈凤珍抱起孩子,亲昵地颠着。
吉普车一进福镇街口,陈凤珍从车里就发现敬老院前乱哄哄的围着人。
一群老头老太太,推着糊涂爷的轮椅,堵住了宗县长的小轿车。老人们嚷嚷着,要申冤告状。宗县长走下车来,微笑着问,老人家,我是县长,有啥事呀?
糊涂爷大声吼,房檐滴水照坑儿砸,哪朝哪代都得讲王法。何况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老百姓当家做主。说是这么说,可实际呢?宋书记在福镇一手遮天,他舅爷承包敬老院工程,偷工减料,弄得房子漏水。前几天,宋书记老娘死了,变着花样儿大办丧事,收礼收海啦!有些干部哇,变了,人五人六地吆喝,给咱共产党抹黑呀!县长大人,你不能不管哪……
宗县长点头说,你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会责成纪委查处的。关于房子漏水一事,我找陈镇长来办,放心吧。糊涂爷哑了嗓音说,陈镇长可是好官哪!她常来看我们,我们知道她难。
宗县长说,再难也不能委屈了老人家呀!你们都是党和人民的功臣。
陈凤珍急赤白脸地挤进来,宗县长,出啥事啦?
宗县长笑着,没啥事,我正听老人们聊天呐!
陈凤珍走过去,糊涂爷,房子的款正筹划呢,我陈凤珍不会撒手不管的。宗县长是来镇上检查企业股份制改革的,他太忙,就放宗县长过去吧。糊涂爷说,听凤珍的。凤珍啊,我们是告宋书记的,你别往歪里想啊!陈凤珍扬着手,点头说,好说,有事好说。宗县长朝老人们摆摆手,钻进车里。汽车朝镇政府款款驶去。在车里,宗县长的脸色难看,扭头对身后的秘书说,那份上告材料,是不是敬老院老人们告的?秘书点头说,是的。
宗县长一叹,这个老宋,怎么搞的?
进了办公室,宗县长的阴脸也没放晴,他把宋书记单独叫到屋里,不错眼珠地盯他。宋书记被盯毛了,讷讷说,等凤珍一来,我们就汇报最近股份制改革的新情况。宗县长生气地说,先不提股份制,我先听听你的情况。
宋书记一愣,我的情况?
宗县长说,最近我们接到了关于你的上告信,要是镇政府闹矛盾瞎捅,我们得分析着看。可是你想,是敬老院老人们告的。连吃闲饭不管闲事的老人们都告你,可见你的威信!宋书记摆手,宗县长,不会,咱脚正不怕鞋歪!再说,敬老院老人,绝对不会告我!
宗县长更恼火了,你还嘴硬!刚才我的车就被老人们堵在敬老院门口啦!我问你,敬老院建房,是不是你舅爷承包的?房子是不是现在还漏水?还有,你母亲去世,是不是大办丧事啦?
宋书记额头冒汗了,宗县长,你,你别听他们一面之词啊!敬老院房子是我舅爷承包的,不假,可那是公开招标。房子漏水,问题出在钢筋上,咱轧钢厂当时生产能力不行。宗县长说,得拿老潘是问。宋书记说,不能怪潘厂长。还有,这次发送老娘,都是老潘一手操办的,哪里大操大办啦?是文化站新排了一台移风易俗的现代戏,在我发送老娘那天试演,群众反映很好,对门结婚那家请来的古装戏被征服了。这叫丧事简办,或是丧事新办。我也没收礼呀……这都有帐可查。县纪委来人查过了,说没问题!他的语气不硬,心气像晚秋枯叶,从树梢儿飘到树根子上。
宗县长语重心长地说,老宋啊,你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也有十五个年头了吧?我当团委书记时,你在交通局当副手,还受过晋级嘉奖,对吧?你来福镇已经七年了,对吧?宋书记点头,您脑子真好……
宗县长语气加重了,老宋啊,你由福镇的副镇长到书记,为福镇人民做了许多好事,上企业,上规模,跑资金,上项目,老百姓不会忘记的,党和政府更是爱护基层干部。因为培养一名好干部不容易呀!
宋书记眼睛红红的。
宗县长又说,福镇的经济,已进入关键时期,如何做好“抓一块,转一块,放一块”,你这个带头人很重要。乡镇党委是农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核心,是农村基层组织的龙头。群众都看着我们,不管那些老人们反映的问题怎样,你真得反思一下,如何自身永保公仆本色。不然,人民会像扔掉废垃圾一样抛弃我们……宋书记点头说,宗县长,我是有些地方做的不妥,我好好想想,我一定做好工作。宗县长说,你要跟凤珍搞好团结,齐心协力,尽快让福镇重返全省十强!
宋书记点头时,心哐咚哐咚狂跳。
正说着,陈凤珍风尘仆仆地进来了。说敬老院那头已说服了。又说了一些话,陈凤珍、宋书记和吴主任陪同宗县长视察豆奶厂。李平原向宗县长介绍豆奶生产线。宗县长在车间里边走边看说,用我们自己的牛奶,自己生产的大豆,生产自己的豆奶。是以农为本的具体体现,给我们全县带来了方向性的经验啊!
李平原很谦虚地说,目前是联营,一切刚刚起步。
宗县长说,我看前景十分乐观。没两年,它就会成为福镇的龙头企业啊!
李平原说,眼下市场销售很好,但是资金回转太慢,困难不少哇!
宗县长说,我相信你们能闯过去!
陈凤珍与李平原递眼色。李平原问,宗县长,不知龙帝海关,您有没有熟人?宗县长一怔,有事?李平原面带难色地说,咱厂从美国进口的208吨乳清粉被扣了。说是商检卫生不合格,实际上是北京的代理商做手脚。因为乳清粉价格猛涨,这批货,我不用,他们转手就可获利36万。
宗县长眼一亮,哦?有这样的事?
陈凤珍说,平原是很有头脑的。当初进这批货,大家不同意进这么大量,因为乳清粉行情呈下跌趋势。但平原进行国际市场分析和预测,果断地大批购进,两月过去,形势急转直下。她说话时,觉得车间里有股气流扑在她额头上,热热的。宗县长夸小伙子有眼力。
李平原说,市场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哇。这只手不断地变幻着花样儿,我们要以智谋,抓住这只手,像耍影人儿一样。宗县长呵呵笑了,说得好哇,龙帝海关,咱县里的外贸公司有关系,我带经理陪你们一同去,去要回本来就属于我们的东西。李平原和陈凤珍笑了。
宗县长说办就办。隔了两天,他就带陈凤珍和李平原去了龙帝海关,与海关商检局一位科长谈话。
商检局科长说,唉,早不知这层关系。乳清粉进关抽样检查时,是发现纯度不够。这报验单经我手报局长了。好像局长跟北京代理商挺熟。熟也没关系,我们不报就好了。宗县长说,人熟是一宝啊。不论如何,你是我们的朋友,这个乡镇小厂刚刚起步,还希望多多关照扶持。李平原说,能不能对货再次抽检?
商检科长摇头说,不行了,已封存了。美方要求退货,找到你们了吧?
李平原说,这是北京代理商的鬼花招儿,他们不讲商业信誉。见乳清粉涨价,就想通过海关商检卡我们,他们再转卖高价。
商检科长说,这是你的分析,没有证据呀!
宗县长说,我的大科长,谁让咱是朋友呢?你就帮忙再抽检一回吧!
商检科长也给了个主意,除非你们在五天之内找到北京代理商的不轨行为。
李平原说,我会的,福镇人也不是好惹的。
陈凤珍和李平原回到福镇,就连夜商量对策。陈凤珍的意思是在商检科长身上做文章。李平原想了个主意,说这科长爱钓鱼,把他们接来,在我们草上庄渔塘钓吧,这也是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嘛!陈凤珍说钓鱼我就不陪了。
那天上午,天气晴晴的,秋老虎的热度也蒸得人难受。这时,一辆面包车开进田里。绕了一个弯儿,拐进养渔塘。李平原率先下车,海关商检科长和另外四人下车,提着鱼竿和马扎儿走下车来。
李平原笑说,你们钓吧,我去准备,中午咱们在这野餐。行吗?
人们忙着下钩,胡乱应着。
二憨老汉走过来,陪着客人。
李平原说,爸,你照顾客人,我先走了。
二憨老汉点头,将李平原拉到一边,悄声问,这可是个人承包的渔塘,钓走的鱼要过秤,花钱的!老人眼眶子抖抖的。
李平原说,花钱,厂里出。
二憨老汉戴上草帽,走了。走几步,二憨老汉又叫住李平原,想说点什么,张了半天嘴还是没说出来。李平原心腔一热,知道父亲眼下是很难过的。二代人伺候这帮人,图个啥呢?
李平原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终于捞到实底了。李平原很兴奋地告诉陈凤珍,我把海关的人接来,正在村里钓鱼呢。果然灵,他们答应破例再抽检一次,但这并不重要,因为美国在北京的代理商跟海关头头挺铁。但是,他们给我提供了一条线索,成败在此一举啦。
陈凤珍说,到底是啥线索?李平原说,中国代理商没有将扣押乳清粉一事报告美国总部。他们的目的是想转手,高价卖给奶粉厂,从中谋利。据可靠消息,这家美国公司总裁杰克逊先生后天到京。我们拿着合同和商检报告,面见杰克逊总裁,那么,他们的阴谋也就败露了。据说杰克逊很讲商业道德,非给北京代理商炒了鱿鱼不可!陈凤珍笑了,好,抓住战机。唉,厂里情况怎么样?
李平原说,下午就得停产。乳清粉用光了。因为涨价,总厂那边也吃紧,不能再供给我们啦!陈凤珍说,我跟你去北京,会会美国人。不过,我的外语不行,你咋样?李平原说,我能用英语简单对话。在总厂那阵儿,我不是去美国培训过一年吗?他轻轻笑了。
陈凤珍点点头,心里很难过,咱乡镇企业干点事儿咋就这么难呢?看看自己在福镇过的什么日子吧,还要跟外国人交手了。她的一双眼睛灼热地盯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