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了很久的鸽子,盘旋在福镇上空,最后耷拉着翅膀回巢了。草上庄街上有条狗毫无生气地跑动。李平原在这个霜重秋凉的傍晚,看村头的落日,呼吸着乡间的秋风,全然没有饮罢美酒人自醉的感觉。他回乡碰到的将是一件非常麻烦倒霉的事情。风起了,卷起漫漫灰尘。他在呼吸着扑腾起的土粉,感觉肺里沉甸甸的。金伞过来拉他回房里去,他一动不动。她说,多厚多脏的土,快回屋避避吧。李平原听着金伞的话,心说在你们城里人眼中,我李平原开生就是裹了一层厚土的土人。他说他小时候腿上有了伤,流着血,就是一把泥土糊住伤口,几天就好了。咱福镇的土就是药面子。他说得金伞恶心得想吐,她想象着李平原的血管里流着乡间的土粉。金伞和李平原在海王市明明豆奶厂相识。李平原这个乡下打工娃,在城里是受白眼的,他没有城里男人英姿和甜言蜜语,只默默地像拉磨驴一样工作。他曾经感到过乡下人无法言说的耻辱。他整日像惊驴一样,仿佛城里人一跺脚就能吓得他跑开远远的。他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被金伞注意的。他从不敢打城里姑娘的主意。而金伞偏偏选择了他,说他身上的东西丰富而令人玩味。他身上的东西有魅力吗?
女人开了情窦,一见中意的,便走火入魔。
后来李平原想清楚了。自己喜欢在女人面前争强好胜。在城里豆奶厂,他和金伞一同去美国进修,学习海外豆奶生产线,他的出色表现总是让带队夸奖。仅四年的折腾,李平原就熬到业务副厂长的位子。他学乖了,学会算计人了。他感到城里到处都有陷阱,稍不算计就会掉进去。他怀揣着一种不安而亢奋的神秘感,在城里人的窝子里抢食吃。他占了城里人的便宜,堂堂皇皇地占了便宜。走在城市的高楼下,他感到城市对他说,乡下小伙子,城里的便宜不是白占的,你要准备付出代价。可眼前的乡村也不让他踏实了,稻田污染案,使他从一个记不清的恶梦里惊醒,悚然爬起来。他两眼空洞地盯着村巷。傍晚的村巷显得很乱。
啥小康村?像粪,像垃圾!他愤愤地骂。
乡下人醒事晚,在外面的世界里走一遭儿,水路旱路都得走。苦日子活在闯荡的盼望里。于是板结的岁月像冬田似的一沟沟地翻开了。他像飞来飞去的燕子,他的巢就筑在娘的背上,一回乡便有了高度。晚上,李平原将写好的诉状念给父母听,念得两位老人泪流满面。李平原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然后将诉状揣进怀里。他怀揣着父亲的厚望啊。父亲忙忙碌碌的劳作,却忽略了生存的法则。从老人沉重悠长的叹息里,藏着怎么抖也抖不掉的东西。这东西是啥?李平原也说不上来。
转天一大早儿,李平原和金伞准备出征的时候,二憨老汉想吹一阵唢呐。他缓缓走到墙头,摘下挂在墙上的一只古铜唢呐。唢呐的喇叭筒里插满了稻禾。老人抖抖地抽出这束稻禾,将稻禾拿打火机点燃,在屋地烧成一堆黑灰。金伞问,唢呐为啥插稻禾?李平原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唢呐,唢呐是农民的护符,插上稻禾,润生百谷,五谷丰登。每当逢年过节,结婚庆典,还有丰收后交公粮了,就吹一通唢呐。金伞点头笑,哦,真有意思,为啥烧稻禾?李平原说今年稻田出事了。二憨老汉神色庄严地说,平原哪,咱老李家都是喜庆的时候吹唢呐。今儿不是,今儿是去城里打官司。你爸心里窝囊,还想给你吹上一段唢呐。俗语说酒壮行色,今儿爸就拿喇叭给你壮行啦!李平原不动声色地点头。老伴说老头子,你就吹吧,就啜啜地哭了。二憨老汉运了运气,拿起唢呐放在嘴边,两腮一鼓一瘪,摇头晃脑地吹起唢呐。老人将一腔的忧愤和满心希望都溶进唢呐声里。唢呐声在农家小院回荡,在初秋的大平原上久久萦绕着……
唢呐声招来了围观的村人。
那些受灾的稻农也来了。他们指望李平原能替他们申冤。李平原走到父亲跟前说,爸,我走啦!二憨老汉仍在吹着,没瞅儿子。李平原又说,爸,有你老人家的唢呐声,你儿走到哪儿都壮胆儿哩。二憨老汉还没理他,吹。李平原默默走到院墙边的摩托旁,骑上摩托,金伞骑在后边,搂紧李平原的腰。摩托缓缓驶离了小院儿。李平原没想到二憨老汉吹着唢呐跟出了小院。摩托车走到村口,老人鼓腮吹着唢呐跟着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他身后跟着稻农和奔跑的孩子们。站在村口,二憨老汉全身陶醉过去了。李平原的摩托渐渐远去。隔老远,李平原扭回头,朝村口好一阵张望,眼泪夺眶而出。
上午十点左右,李平原和金伞走进县法院经济厅办公室。他们找到了侯科长。李平原和金伞坐下来,坦坦然然递来诉状。侯科长点点滴滴看一遍诉状,一愣问,有鉴定证明吗?这可够严重的。李平原又拿出县环保局和县保险公司的鉴定书。
侯科长又是一愣,福镇?是不是陈凤珍的镇长?红星轧钢厂,是不是潘厂长?李平原问你认识他们?侯科长笑了,岂止认识,太熟啦。陈凤珍过去是县团委书记,女强人呐,县领导班子的三梯队,你们告她?还有潘厂长,是大名鼎鼎的优秀企业家。这两人正走红,闹出去合适么?你考虑过后果吗?李平原倔倔地说,我不怕,有理走遍天下!
侯科长暗笑,真有意思,这回有好戏看啦。不过,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怕是台好开,戏难唱啊!李平原不肯屈尊俯就,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二憨老汉吹唢呐送儿子出村的场面,都被陈凤珍看见了。当时她就躲在吴主任的吉普车里。她是来村找邓铁嘴儿落实奶牛基地情况的。当时,她既好奇又木讷。她脸红红的,有一股热流在她身上窜动,最后心里还是酸溜溜的。
到了村委会,陈凤珍将一肚子怨气都撒在弄虚作假的邓铁嘴儿身上了。她骂邓铁嘴儿是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一向很霸气的邓铁嘴儿也蔫了,他反复检讨,像和尚诵经,俺错了俺错了俺错了,都怪那天多喝了点酒多喝了点酒。陈凤珍见他的样子很可笑,她明白,报表上有自己的签字,实际上他们是绑在一条船上的。陈凤珍为难地述说这事件可能引发的后果,说得邓铁嘴儿额头冒汗,直打寒噤。
旁观者清。吴主任用眼睛梦游似地瞅了一遍墙上的计划生育表,正过脸来说,既然不好向上级捅露这件事,就干脆顺坡下驴,打着灯笼走亲戚,将计就计吧。然后他就悄声兜出了一个好主意来,他说河对岸五道桥乡奶牛多,开现场会那天借它2000头牛来,借不来就租,领导们看完再送回地去。邓铁嘴儿嘿嘿地笑了。陈凤珍大怒,这不是错上加错吗?吴主任说,事到如今,有啥好招子?邓铁嘴儿连连说,陈镇长就这么着吧,死马当成活马医。陈凤珍生气地在地上转了一圈儿,然后软了声说,变不了金凤凰还变不成胡家雀吗?没退路了。一定要周密安排,不能再漏了馅儿,否则福镇在县里的形象算是栽啦!邓铁嘴儿和吴主任大包大揽。陈凤珍从心里往外烦,骂,你们他妈干的啥破事儿啊!中午的空气使她心浮气躁的。
陈凤珍已经习惯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开现场会那天,县法院经济厅郭厅长打电话给陈凤珍,说今天来福镇调查稻田污染案,让她在镇政府等着,陈凤珍说开养牛现场会,改天再来吧,就把电话放了。她走到窗前,看见外面掉了几个雨点,地皮儿湿了,土啦咣叽的街巷倒显得干净多了。天还阴阴的,屋外都灰成乌云的模样了。她掐指算计着,小吴和邓铁嘴儿的牛队该往村里进发了吧?她心里慌得紧。
伴随秋天脚步的,还有阵阵牛蹄声。
雄壮的牛队气势不凡地通过沙河大桥。奶牛踩响桥面的声音很特别的。浓烈而沉重。像是从平原的腹中滚到陆地上来的。如果不是这桥,如果不是县里领导的车队在雨天里提前出发,小吴和邓铁嘴儿绝对不会有这场惊吓的。
桥的一头,牛群使县领导的车队受阻。
宗县长和畜牧局长下了车,十分欣喜地看着牛队过桥,听奶牛悠长的吆喝。邓铁嘴儿和吴主任躲在吉普车里吓坏了。吴主任的bp机响了,说陈镇长呼呢,邓支书,你快下去跟宗县长搭话,别露出破绽哪!邓铁嘴儿慌慌地说,妈呀,咱肚里这点能水,跟县长说啥?然后叽叽噜噜跳下车,迎过去了。他强装笑脸说,欢迎欢迎啊!这牛太多,耽误领导过桥啦。宗县长问,这是哪村的牛哇?长得可是膘肥体壮啊!邓铁嘴儿点头说,我是福镇草上庄的村支书。这都是我们村奶牛场的牛哇!他说话时,舌头梗住了。宗县长生一脸高兴,夸他们一个村养这么多的牛,可见畜牧业发展大有前景啊!畜牧局长附和说福镇行,陈凤珍够能干的。在养奶牛上,不显山不露水的,都把五道桥乡给超啦。宗县长笑,团系统出来的干部,就是有股子拼劲儿嘛!邓铁嘴儿连说,陈镇长没少操心呐!畜牧局长愣了愣问,你们福镇在河这头,牛咋从河那头来啦?邓铁嘴儿支吾说,是这样,五道桥乡有个名兽医,说奶牛入秋要去洗温泉,然后一冬不生杂病。这不,听说领导们要来,将洗好的牛赶回村里。畜牧局长“哦”了一声,像是头一回听说。
沙河桥上牛队渐渐走完了。
邓铁嘴儿说,领导们上车吧,我们在村东头的油葫芦泊草场等你们啦!宗县长和畜牧局长上了车。邓铁嘴儿也上了吴主任的吉普车,抹着一头冷汗说,妈呀,白骨精骗唐僧,够玄的!小吴嘿嘿笑,你自做自受,谁让你瞪着两球眼吹牛呢!邓铁嘴儿笑说,南方性解放,北方玩麻将,到处吹牛皮,吹的都一样!他给吴主任又说笑了。
笑完,吉普车就追着牛群走了。
到了油葫芦泊草场,邓铁嘴儿就用小吴的手机给陈凤珍回电话。边看黑牛、白牛和花牛悠闲地吃草。到了下午四点钟,宗县长的车队才在草场旁边停下来。陈凤珍和宋书记的车也停在一旁。领导们纷纷下车,由邓铁嘴儿介绍村里奶牛饲养、存栏及牛奶销售情况。吴主任怕邓铁嘴儿说走了嘴,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陈凤珍暗喜,她对小吴邓铁嘴儿的出色表现比较满意。
邓铁嘴儿介绍说,牛是草食动物。我们草上庄最不缺的就是草哇!我们有油葫芦泊草场、大刀把草场和三角地草场。为了充分利用这些资源,在镇里领导支持下,饲养奶牛。牛奶是营养品啊,牛肉也是高蛋白低脂肪的肉食。肉和奶中都含有人体所需要的……他挠后脑勺说,啥酸,哦,太安酸。众人就笑。陈凤珍纠正说,太安酸是化肥。吴主任捅邓铁嘴儿,说氨基酸。邓铁嘴儿忙改口,对,氨基酸。他转身说,吴主任你说吧,我这笨嘴拙腮的。吴主任接了话茬儿,牛是农家之宝。牛既是动力,牛粪还是有机肥料。牛的副产品,如奶、皮、骨、毛、角、血液等,已被轻工业和医药所利用。特别是牛奶,用处更广泛,如豆奶、奶粉等副产品。一头奶牛,一般年平均产奶量为4500斤到6000斤,乳脂率达百分之三点七。宗县长很感兴趣地问,我插一句,你们生产的牛奶是不是外销?邓铁嘴儿说是外销,少量家用。
宗县长眼一亮,我们的乡镇企业,为啥不可以立足本地资源呢?过去我们光以为钢啊铁啊瓷啊,能挣大钱。孰不知那不是我们乡村的优势,弄不好背个大包袱,给农民增加负担。搞适销对路的农副产品加工,提高附加值,以农为本,是值得提倡的,也是切实可行的。宋书记、陈镇长、邓支书,你们多在这上面动动脑筋。宋书记和邓铁嘴儿连连点头。陈凤珍陷入沉思。她将高德安叫到一边说,高镇长,这牛奶的用处,使我一下子想起一个人来。高德安一愣,谁呀?
李平原。陈凤珍响亮地说。
高德安的皱脸亮开来说,是呀,平原是豆奶厂的。等官司完了,咱们去他们那里学学吧。
这时候,宗县长不被牵着鼻子走了,他单独走出人群。吴主任紧张地瞄着宗县长,也悄悄跟过去。宗县长走到一位放牛的青年农民身边,微笑着,用手拍着牛屁股,小同志,这样一头牛,多长时间养这么大?农民不耐烦了,说四个月吧。你们咋还不走?这牛有啥好看的?天快黑了,不然我们就赶不回去啦。宗县长吃了一惊,往哪儿赶?青年农民说五道桥乡啊。宗县长又问,你们不是草上庄的?青年农民摇头,是草上庄雇我们来的,说好来半天儿,每头牛3块钱。这都折腾一整天了。
宗县长大怒了,乱弹琴!他当下黑封了脸,后来没再说一句话,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陈凤珍看见脸就白了,她拿眼睛瞪吴主任,吴主任悄悄捅邓铁嘴儿。县长走开后,邓铁嘴儿奔过去,恶狠狠地问那小伙子,刚才你跟县长说啥啦?你他妈一只老鼠坏一锅汤啊!那小伙子耳背,不恼不怒,瞧着邓铁嘴儿嘿嘿傻笑。邓铁嘴儿气得喘不上气来,骂你这傻货,租牛钱你狗日的甭想要了。小伙子的耳朵对钱字倒是很敏感的,说你不给钱,俺就去告你们!邓铁嘴儿肚里憋着一股鸟火,瞅着县长带人走光了,他就恶恶地打了小伙子一嘴巴,小伙子嘴角流血被打哭了。小伙子一哭,邓铁嘴儿便不再打了,心里也是从没有过的难受。
吃罢晚饭,正是白天与黑夜相交的一段光阴,宗县长把陈凤珍叫到镇政府办公室。吴主任和邓铁嘴儿感到事情不妙,悄悄跟到办公室外偷听。屋里一时很安静,宗县长先是坐着吸烟,陈凤珍很规矩的站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过了很久,陈凤珍自己先垮了,讷讷地检讨说,宗县长,是我错了,处分我吧。宗县长很生气地拍了桌子,凤珍哪凤珍,你也跟我玩起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啥时学会的这一套?现在问题成山,全怪老百姓?中央决心挺大,想法挺好,可到了下边就七拧八咕的走样儿了。糊弄谁?这次弄假事件,在全县是罕见的,我要通报,还要撤你的职!说,这假数是你的主意还是村里弄的?陈凤珍支吾说,我是有责任的。她满身淌汗了。这时候,吴主任和邓铁嘴儿闯进来,同声将不是往自己身上揽。邓铁嘴儿说,俺糊涂哇,为评上小康村呗。因为县里有土政策,评上小康村的村长支书能出国考察,俺呀,真想去外头开开眼哩。喝多点酒,就报了假数。宗县长审视着邓铁嘴儿,来了跟他对话的兴趣。
你们村到底有多少奶牛?宗县长问。
9头奶牛。邓铁嘴儿小声说,老脸也挂不住了。
你们评上小康村儿啦?
评上啦。
出国啦?
出国啦。
学到啥啦?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宗县长扑地笑了。他让邓铁嘴儿坐下,让陈凤珍和吴主任站着,然后说,我没声张,好在没旁人听见,也没造成啥恶劣影响,就不做处理了。但有一点,限你们在一个月内,奶牛存栏真正到这个数。到时我还来看。陈凤珍等三人点头。宗县长站起身,夹着公文包走了。
陈凤珍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听不见县长的脚步声了,她就充当刚才县长的角儿,自己坐下,让吴主任和邓铁嘴儿站着,没鼻子没脸地训他们,说咱们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邓铁嘴儿拍着胸脯儿说,俺们草上庄虽然是灯影子打店,人旺财不旺,可俺砸锅卖铁也要把奶牛场鼓捣起来。陈凤珍感慨地说,你们有油葫芦泊草场,条件得天独厚。另外,也许是坏事变好事,将来再上一个牛奶方面的深加工企业,以农为本的路子不能不走哇!邓铁嘴儿点头时,陈凤珍还是很沉地叹了口气。
父亲的这张苦脸,李平原一辈子也忘不掉。二憨老汉像判官一样审问儿子,你们这一走,官司的事儿不就泡汤了吗?李平原手里颠着一纸电文,说城里豆奶厂催他回去,厂里出了大事情。官司的事儿黄不了,他说他已在城里找好了律师。律师叫张臣平,是李平原的高中同学,官司由这个小律师全权代理。二憨老汉被一种深深的疑虑折磨着,说律师是吃皇粮的,能吃里爬外向着咱?这可是蛤蟆掉进螃蟹窝,挨夹又受气。李平原就让金伞说说,城里的工厂常年雇着专职律师,每年替厂里打赢多少官司?金伞一说,二憨老汉就慢慢开窍儿了。
人在倒霉时,总是巴望着转运。
李平原发现父亲的情绪渐渐从绝望中挣脱出来了。
李平原叮嘱说,这一段是法院调查阶段,有啥事就多找高镇长。二憨老汉瞪眼,就不可以找陈镇长啦?李平原说,我不是说陈镇长坏,在福镇,有陈镇长这样泼辣能干的镇长,也算是福气。我很佩服她。但是在处理这件事上,我们是有矛盾的。他与潘老五立场相近,反对我们上告。你找她,她能管我们?她只会帮倒忙!二憨老汉说,凤珍从不记恨人。她闹过去就啥都忘了,跟他爹老陈头一个脾气。李平原说,陈镇长恨我,恨我撅了她的面子。爸,女人的心啊,你不懂。二憨老汉叹一声,吸烟。李平原和金伞收拾包裹。二憨老汉朝老伴递了个眼色。老伴从奖状后边摸出个纸包来,递给李平原,让李平原将2000块钱拿上,出门在外挑费大。李平原不接,妈,我们有钱。二憨老汉说这诉讼费咋能你花?李平原说,我是你的儿子,应该的。金伞说,官司赢啦,法院还给呢,说着就格格笑了。李平原将母亲塞来的钱,又塞到母亲手中说,妈,我爸这一折腾,身子骨弱,这些钱多买些鱼啊肉哇,补补身子。田里的活儿多让小工们干,人一老,添病不去病啊!咱家啥是福?你们二老硬硬朗朗的,我和金伞就有福啦。他说话时有些口吃。一句话,使父母的鼻梁酸酸的。
法院的人说来就来了。
那些受灾户都集中在二憨老汉家里。农民们一见法院来人了,就又哭天抹泪的。二憨老汉喝住他们,哭啥?都省几滴猫尿吧,我儿子说啦,法院是依法办事,并不是会哭的娃儿有奶吃!话给法院戴了高帽儿,郭厅长他们态度更好了。侯科长做记录。郭厅长让二憨老汉先说。二憨老汉叹道,唉,这档事做梦都是它,该是面条烂在锅里,糊涂哩。咱这种田人哪,没啥大出息,庄稼就是命根子。我那400亩承包田的稻子,长势那叫好哇。侯科长问,老人家,我打断一句,你家咋这么多承包田哪?二憨老汉说,说来话长喽。那得往前追到5年前,村里兴起上城打工热。有点能力的都去城里挣钱去了,村里大片大片的地就荒着。村委会拿不到提留款,就由邓支书做工作,号召多承包,而且承包底价低。我就是爱地如命的主儿,跟高中毕业的儿子李平原商量,谁知儿子不依,也去城里打工啦。邓支书老来家里做工作,我就包了,儿子帮不上手,就从北山穷山沟的亲戚那儿,雇了几个人当帮手。这样就顺坡下驴,当了几年售粮状元……唉,村里打工的都往回返呐,粮价上涨,大户心慌啊!明年开春儿,这土地不还得重新承包啊?高德安说,以后承包方式,准备搞承包田与口粮田分开的形式。郭厅长示意他们别离题太远。二憨老汉阴了脸,谁知一场雨呀,污水流进稻田,齐刷刷绿油油的稻子,霜打的一样,说完就完啦。说着泣不成声了,大掌捂住老脸。
高德安劝他别这样,慢慢说。
二憨老汉顿了顿,又接着说,稻子一完,我一搂损失就有40万块,按每亩1000斤估产的,其实,我二憨老汉种稻不是一年两年了,每年1200斤也没错儿。可咱随大溜吧。不能讹人,可这也完啦,虽然这几年赶上党的富民好政策,有点老底子,这一闹,我家可是面疙瘩补锅,抵挡不了多久啦。找保险公司,人家说是轧钢厂垃圾污染,找钢厂,潘老五这狗东西不讲理,我回来一窝囊,就服了毒哇。他顿了顿又说,我们是相信法律,可着事者迷呀!谁想动不动就打官司?告吧,还让镇政府领导跟着吃卦落儿,我们于心不忍呐。陈镇长和高镇长没给我们少操心呐!高德安说,你老别想那么多,解决问题当紧。二憨老汉说,不想是假的,拿打官司当饭吃?我看这不管是输是赢,都损寿哇!
郭厅长和侯科长轻轻笑了。
座谈到中午,二憨老汉留法院的人吃饭。高德安副镇长说陈镇长还等着呐。然后,他就拿大侯的手机给陈凤珍打电话。陈凤珍说不见,按法律程序办吧。高德安急了,凤珍,你还在生李平原的气呀,二憨老汉当着法院的人,口口声声夸你哪!陈凤珍说夸我做啥?我只等着当被告出庭啦!高德安在电话里说,中午在金梦康乐园吃饭,你过去陪陪。都是熟人,郭厅长、大侯都久仰你的大名,要跟你聊聊,看意思是想调解,你能躲的开?陈凤珍问,他们说是调解啦?高德安说,你呀,死要面子活受罪。是调解是判,你怕个啥?陈凤珍说你们先去吃饭,我这里还有一桌是县卫生局的领导,我陪了这桌,再过去敬酒吧。高德安说两桌并一桌吧。陈凤珍乐了,一个法院一个医院,这合适么?高德安说,这两院最好别进,可喝酒还是没问题的,嘿嘿嘿……
陈凤珍没好气地放下电话,心想中午这两桌可不是好对付的。
陈凤珍推开办公室门,派出所孙所长和妇联主任王淑敏都不约而同站起来,同声说,你可回来啦!陈凤珍一愣,有啥事吗?孙所长与王淑敏对望一眼。孙所长说不是公事,是你家里的事。
陈凤珍以为弟弟凤宝赌博给抓啦。孙所长说,是凤宝媳妇阿香的事。阿香是人贩子从广西柳州山里拐骗来的,同时拐来的共有七姐妹。日前人贩子落网,交待出有阿香。县公安局和妇联要求送这八姐妹还乡。阿香是你的弟媳妇,她这里咋办?陈凤珍一脸愁容,说凤宝从小摔成残疾,你们也知道。他娶阿香,是小鸡配凤凰,高攀啦!凤宝又不争气,赌,卖药也散漫惯了,整日跟大邦子那伙不三不四的人鬼混。阿香打啊闹的不是一回啦!我和爸没少操心,又出这场,阿香怕是留不住啦。王淑敏说,再做些思想工作。陈凤珍赌气说,由她去吧。王淑敏说,在县里来人找阿香谈话之前,你们全家好生劝劝阿香。凤宝这孩子屁溜点,心眼儿满好的,热心肠。将来生个孩子。也好给老陈家续一根子香火。我抽空去找她谈。陈凤珍说,又让你们跟着操心了。然后又叹说,这个家,也不让人省心了。她回家就想把这事悄悄跟父亲说了,但又忍住了。陈凤珍对阿香格外热情,阿香,别这么没白没夜地干,歇歇吧,有空大姐带你去城里,选几件好衣裳。阿香说,哪有钱啊,钱都让凤宝输啦。陈凤珍一怔问,凤宝又去赌啦?阿香说爸让他出去送药啦。老陈头说敬老院的糊涂爷病啦,我让凤宝送药过去。陈凤珍满脸疲惫,问糊涂爷病得重吗?老陈头说,听说敬老院伙食不行。人一上年岁,营养跟不上咋行?你这个当镇长的得管哪!陈凤珍说眼下镇里财政吃紧,可也别苦了老人们。回头我找他们安排一下。老陈头问,听说你三姑那庄的几户农民把镇政府给告啦?陈凤珍问,你这么快就知道啦?老陈头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你爸这药铺可是咱福镇的新闻中心哩!咋,挨着你啥事没?陈凤珍说,是轧钢厂垃圾污染稻田的经济官司,告的镇政府,我没事儿的。老陈头骂,又是潘老五惹下的祸。唉,前些年,这家伙老妈子擦胭脂,挺有个模样。这可好,都成好事糟啦。不成器呀!
陈凤珍说,人家潘厂长是企业家,别糟改人家!污染,也不是故意的。老陈头瞪眼,你还护着他?他在外边可不尿你,他跟宋书记挤兑你,我都知道。陈凤珍说,爸,你越说越离题儿。老陈头就不说了。陈凤珍对阿香说,你去回屋睡吧,我跟爸说点事儿。阿香悄悄退了。
陈凤珍见老陈头下高兴,就说,爸你别阴眉沉脸的,使唤阿香不要命。要知道,你这宝贝儿子拢不住人家!爸,出事儿啦……老陈头一惊,放下药包。陈凤珍就把人贩子被抓的事说了。老陈头手颤了,哎呀,把阿香领走,凤宝可咋办?这8000块钱,还有结婚花销,不白搭了吗?你认识人多,快求求人吧。陈凤珍说这是法律上的事,求人顶啥用?眼下关键是阿香。如果阿香自愿留下来还行,强求是违法的。我看凤宝这样子,够呛!老陈头瘫坐在老式椅子上,叹道,唉,我们老陈家祖辈行医,行善积德,可老天爷偏偏跟咱们过不去呢?说着老泪就下来了。
陈凤珍说,得想办法呀,哭有啥用?老陈头说有啥办法好想?阿香这孩子起初是想跟凤宝过日子,可凤宝不往人里学。说不定这会儿送完药,又找大邦子鬼混去啦。阿香跟他吵啊闹的,总盼着他回心转意。结婚都一年了,阿香吃着药,就是不肯怀孩子。不着你宠她,我好生待她,十个阿香也跑啦。这回有这引子,阿香能留?陈凤珍说,爸,别想那么坏。你们好生管管凤宝,然后再跟阿香谈谈。听说南方柳州女人苦着呐,在咱家陪你做药,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吃穿不愁,她会权衡的。再说,她对这个家还是有感情的。老陈头不吭,啥感情?他心里真正没底了。
转天夜里,陈凤珍很晚才赶回家。走到窗前,就听到家里一片混乱,老陈头骂凤宝,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我打死你!然后抡起墩布杆朝陈凤宝打去。阿香嘴角有血,耸动着肩膀哭,看见老陈头真打凤宝了,扑过来拉架,这时老陈头手里的墩布杆已打在凤宝后背上,当即折成两半。陈凤珍急急跑进屋里,紧紧抱住发怒的父亲,将老人推到椅子上。她替父亲难过,父亲苦巴苦累地做药,等的就是今天吗?陈凤宝梗着脖子,拄着拐杖不动。老陈头恨得跺脚骂,打他是轻的,你看他叫花子走黑道,还有个人样儿吗?在外喝酒,赌钱,回来又熊阿香。陈凤宝犟,谁熊她啦?她骂我。陈凤珍也火了,你还犟,你有理啦?阿香哭着跑东屋去了。
陈凤宝咕哝,在这个家,你们谁都瞧不起我。我要告你们虐待残疾人!老陈头又跳起来,你告吧!你爸等着呢!你就把我气死呀!陈凤珍拉住父亲说,爸,你先消消气,越逼越急呀,等都冷静下来,咱再说。陈凤宝说,姐,我没气,是爸有气。陈凤珍关好门,扭身回来说,凤宝,你坐下,听姐跟你说。陈凤宝依旧梗着脖子不动。陈凤珍拉凤宝坐在炕沿上说,凤宝,你都是成了家的人了,咋还不当日子过呢。咱妈在你七岁那年就病逝了,爸拉扯咱们到今天容易吗?爸没白没夜地做药挣钱,为谁呀?还不是盼着你过上好日子?你这样胡闹下去,不仅毁了你,也伤了爸的心,还毁了这个家呀!陈凤宝蔫下来,姐,我不是故意气爸,都是阿香逗气儿。陈凤珍说阿香咋啦?阿香哪点配不上你?阿香管你,也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呀!陈凤宝撅着嘴巴不语。陈凤珍骂,你别美得不知姓啥。你娶了阿香,都是咱祖辈行善修来的福分。你说阿香哪儿不好?人漂亮、勤快,还有文化,气跑了阿香,你这辈子就打光棍儿吧!哭都哭不来呢!陈凤宝骂,阿香敢跑?我带哥们儿灭她全家!陈凤珍气抖了,你呀,你嘴里也说这臭话!是不是跟大邦子他们学的?告诉你,倒卖阿香她们的人贩子落网了,这几天公安局和妇联的领导,就要找阿香谈话,送她们回家。陈凤宝惊讶地问阿香要走?陈凤珍终于说着陈凤宝的疼处了。陈凤宝一瘸一拐地走进自己屋里。阿香正趴在床上哭泣呢。陈凤宝扔了拐杖,给阿香跪下,求阿香原谅他。阿香抬起泪脸问,你还赌不赌了?陈凤宝说我再赌,你就砍了我的手!阿香拉着凤宝走进小药铺子,让他当着爸和姐的面儿说。陈凤宝支吾着,脸色一白一赤的。陈凤珍说,你对着全家保证。陈凤宝瞅了瞅大伙,然后将目光落在药案上,他一瘸一拐地挪过去,抓起案上的砍药的月牙形砍刀,走到阿香跟前一跪,阿香,这把刀你留着,我陈凤宝要是再赌钱,你就拿这把刀,将我的手指头,一节一节地砍下来,喂狗吃!阿香身子颤抖了,说你这冤家,就啜啜地哭了。
这时,月亮正从窗口顶上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