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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镇. §6

人的关系,进入世纪末就更加微妙复杂了。陈凤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将高德安伤了。那天,陈凤珍手拿一份材料走进高德安办公室。进屋后,陈凤珍坐下说,老高,你报的关于镇文化站排演一场现代戏的报告我看啦。想法很好,也很有意义,可是……

高德安放下报纸,沉了脸,哼,我就知道你会说,可惜没钱啊!跟你说,你是财政一支笔,排戏专款一定得给!这不是我的想法,是县文化局分的任务,年底搞全县戏剧汇演,哪个乡镇都得参加,宋书记也很上心,催我几回啦!陈凤珍说,我知道,老宋是个评戏迷,有时没事还唱两嗓子呢!咱福镇眼下经济这么难,开支勉强撑着,哪有钱排戏?戏台上招亲,台下还得散啊!高德安将剧本往桌上一摔,凤珍,这么说我可跟你急,上边一劲儿号召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不能一手硬,一手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大块,缺哪个行?平时喊在嘴头上,一动真格儿的就打退堂鼓。福镇这阵儿的破事儿还不是证明吗?忽视思想教育,经济也上不去,还会处处出丑。这剧本是咱文化站金站长新创作的,计划生育、尊老爱幼、移风易俗,都是老百姓的身边事,十分感人。这戏拍了,不仅教育了乡亲们,还活跃了福镇文化生活,说不定还能在县里拿个奖,提高咱福镇知名度!

陈凤珍还是不依,老高,这些大道理我都明白。咱福镇是评剧之乡,过去咱镇的红樱桃评剧团还上北京演过戏呢。这两年成了戏荒年,没有这类热闹了,我也觉着空落落的。可这没办法,排一场戏就得3万多块,镇里上哪儿寻这钱?这些钱花了,就泥牛入海收不回来啦。高德安说,我就不信,少去金梦康乐园吃几顿饭,钱就回来啦。凤珍呐,你咋一时聪明一时糊涂呢?排好了戏,也是往你镇长脸上贴金的事儿啊!陈凤珍说,这个脸我露不了,咱不能叫花子醉酒穷开心呐!工人急等开支,农民等着赔款,敬老院等着修房子,唱大戏,我们唱得起来吗?唱着不寒心?

高德安站起身,怒了,寒心?我听着你的话寒心!我一直以为你能干,有水平。今儿我才明白,你是大拇指抠鼻子,装样儿!陈凤珍也急了,老高,你怎么说话?高德安说,在这点儿上,你不如宋书记。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老宋这么摆架子,也明白这个理儿,拍戏教育人,是精神文明的组成部分。陈凤珍说,老宋不管找钱,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么说,排戏别找我,找老宋去!高德安骂,你是一镇之长,不找你找谁?这是福镇的文化工作,不是我高德安心血来潮。党委分工给我环保、文教、卫生,这几项,哪个是来钱的?不来钱也不能说是后娘养的!工作就不干啦?

陈凤珍说,老高,你冷静点。

高德安气得抖抖的。

陈凤珍说,你听我细说……

高德安忽然犯病了,头一晕,晃了几晃,险些栽倒在地。陈凤珍上前扶住他,扶他到沙发上慢慢坐下。高德安抬手指上兜口袋,嘴里说不出话来,嘴张着喘息。陈凤珍忙从他衣兜里掏出氧立得的药,给他送进嘴里。又端来一杯水让高德安喝下。高德安慢慢睁开眼,谢谢,没事啦。

陈凤珍眼红了,老高,身子骨当紧啊——

高德安说,唉,就这讨人厌的性子,一辈子啦,不好改啦。还是那句话,戏我让文化站非排不可,你,你不给钱,我豁出老命去集资化缘……

陈凤珍说,老高,我再想想办法。

这时,吴主任急匆匆进来说,陈镇长,可让我好找哇!陈凤珍一愣,问,有啥事,这么急?

吴主任说,刚才孙所长来电话,找你报告,说停产的塑料厂被盗啦!陈凤珍说去塑料厂。到门口,陈凤珍扭回头问,老高,你用不用去医院?

高德安眼睛红着摇头,凤珍哪,我知你不易,去吧,刚才我说的走板儿话,别往心里去哩!

陈凤珍眼湿了,然后扭身走出去了。

到了镇塑料厂,陈凤珍看见孙所长等三名警察在查看现场。原来的倪厂长和警卫正比划着向孙所长介绍情况。车一停,陈凤珍赶下来问,孙所长,情况怎么样?孙所长皱眉说,丢了两台车床和仓库里的10捆塑料。很严重啊!陈凤珍说,这里没留警卫吗?警卫点头哈腰,陈镇长啊,我没办法呀。夜里二点左右,跳进几个蒙面贼,将我捆在椅子上,还堵住嘴。我是大象逮跳蚤,有劲儿使不上啊!倪厂长说,是我早上赶来,发现大门砸开了,到警卫室一看,他给五花大绑起来啦。这才报了案。孙所长分析说,看来是团伙预谋做案。陈凤珍说,孙所长,一定要抓紧破案。眼下镇里治安不好,近来常有居民被盗现象。特别是乡镇企业资产流失严重。有的公物私用,有的监守自盗,有的玩忽职守。这样下去怎么行啊?孙所长说,我们一定抓紧办案。陈凤珍又说,好几家工厂长期不发工资,工人们没收入,是不安定的隐患!倪厂长说,是哩,塑料厂要是开工,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陈凤珍问,这起案件,是什么情况呢?孙所长陷入沉思状。陈凤珍问倪厂长,塑料厂停产多长时间啦?

大概有一年啦。

原工人们呢?

有的回村种田,有的到镇上做小买卖,有的求人去别的厂子,还有在社会上游荡的……

这厂就彻底没救了吗?陈凤珍说。

塑料市场不行啊!再说咱的产品质量不行,生产的塑料薄膜,搞地膜覆盖都出差头,到处退货!倪厂长沮丧地说。

不行,得想办法,让这里的机器转起来!不然,我们的包袱会越来越重!

这是很难的呀!吴主任说。

陈凤珍回到办公室,听说法院一审判决下来了。还是赔偿60万。陈凤珍比较满意。这下可惹恼了宋书记。宋书记对陈凤珍发火了,这种判决是不合理的。咱政府和轧钢厂应该上诉市中院。潘厂长在珠海打来电话,对判决也很不满嘛!

陈凤珍也不示弱,潘厂长不满就不满,那他怎么不出庭呢?宋书记说,潘厂长在要账吗!陈凤珍说,要回来钱赶紧给法院交上30万。别的,说啥都没用。宋书记说,凤珍哪凤珍,你还替人家李平原高兴?咱们的面子都丢尽了。快上诉,兴许能挽回些损失的!陈凤珍说,做为被告,我拒绝上诉!

宋书记吼,这是慷集体之慨!

陈凤珍说,哪儿不明白,你问宗县长!

宋书记一愣,啊?宗县长介入了?随即十分沮丧地坐在沙发上了。

陈凤珍一摔门,出去了。此刻,她想见到李平原,塑料厂被盗,使她对李平原有了明确的想法。谁知,李平原并没有等她。在二憨老汉家,二憨老汉满脸沧桑地坐着,吸烟。老伴喊,老头子,吃饭啊!二憨老汉依旧默默地吸烟。脸上是操劳而辛酸的喜悦。

李平原走过来,爸,吃饭啊!二憨老汉依然不理他。吸完一袋烟,自己回屋取出挂在墙上的唢呐,又坐回原处。对着小院儿,对着村人,对着苍天,使劲地吹起唢呐。唢呐声凄婉苍劲,久久震撼着人心。吹着吹着,二憨老汉脸上爬下两行苦泪。李平原怔怔地站在父亲身后。他仰脸西望,那是城里的方向,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有欣喜也有忧患。

李平原听着父亲的唢呐声,默默地背上包裹,戴上头盔,走到父亲跟前,爸,官司了啦,冤气出啦。爸,我走啦……

二憨老汉没回头,还是吹唢呐。

李平原又说,爸,还是有咱老百姓说理的地方!

二憨老汉没吱声,使劲吹着。李平原缓缓走向摩托,骑上去,一点一点驶出小院。二憨老汉的唢呐声,悠悠不绝。

陈凤珍没有见到李平原,心想这小子别忘恩负义。她想着回了家。陈凤珍父亲一边捣药,一边念叨,唉,都说你三姑算卦有准儿,我让她给阿香的事算算,她说这孩子能回来。有啥准儿,纯属大腿上号脉。阿香走了一个月了,连个音讯也没有。陈凤珍说,你咋信三姑那套?爸,我想阿香会回来的。陈凤宝说,爱回不回,我该把她的模样忘啦!老陈头训凤宝,你闹啥?告诉你,我还真想阿香这孩子,勤快,又懂事,你打着灯笼难找哇!陈凤珍问,阿香留下地址没有?陈凤宝说,有地址,偏山沟子。陈凤珍说,写封信,问候一下,她回不回的,得给人痛快话呀。老陈头叹说,也是难呐。走时,在镇口,我看见她在福镇的福字底下,站了半天。犹豫不定的样子,谁不想幸福呢?陈凤宝说,咱家就不幸福啦?老陈头骂,没你说话的份儿,跟你个残疾人,这叫啥福呢?

陈凤宝不服,哼,别门缝里瞧人。

陈凤珍轻轻走出药房,回到自己房间。夜深了,一钩弯月挂在西天。陈凤珍拿出那本股份制的书看了看,又倚在窗前沉思,看天上的云和月。她忽地想起什么,忙拿出包里的手机,给孙所长打通了电话。陈凤珍问,咋样,塑料厂被盗案有结果了吧?还没有,只找到一些线索。跟你讲,刚才我突发奇想,有一种感觉,塑料厂门卫的表情一下子跳在我眼前。他那天有些慌,是不是内外勾结、监守自盗呢?孙所长有些口吃地说,也说不定。我们连夜再次审这小子。谁知哪块云彩有雨啊!谢谢你,陈镇长。陈凤珍放下手机,又继续看书。不知怎的,她看书时辨出的声息是自己的一颗心跳声……

转天一早儿,陈凤珍就到镇政府找小吴,她让小吴开车去草上庄找二憨老汉。小吴正在擦车,见陈凤珍就逗开了,说省着你的桑塔纳不用,愿坐我这破吉普,我这老牛破车疙瘩套能屙金尿银啊?

陈凤珍一沉脸骂,你别跟我贫,我那车去县城法院送支票去啦。东借西凑,总算是赔了30万,等潘厂长从珠海回来,再补那30万零8千吧。吴主任说,唉,总算喘口气啦。陈凤珍说,喘气?从到福镇来我敢喘气吗?跟在团委工作就是两样。七事八事的,硬指标软任务。再这么折腾下去,连家都丢啦。

吴主任做个鬼脸说,姐夫在城里再来个情人儿,你回城里都没床啦!陈凤珍一脸鄙夷的神色,说,田耕,给他个胆子也不敢!那是模范丈夫。小吴,咱说正事儿吧。这两天塑料厂被盗,我一直睡不好觉。这个破厂子得整整了,我想了个方案,你看合适不?吴主任放下抹布问啥方案。

陈凤珍说,从这次打官司,我也有一得呀。我发现了一个人才,一个新型的人才。那就是李平原,这小伙子行,他已经在市场经济里头摔打出来啦。有魄力,有智慧,有知识,而且十分精明。看来上城打工也不是坏事,城市是一座熔炉,也是一所学校。多少个农民在那儿摔打出来,再回来会是另外一个天地哩!吴主任说他早就看出来了,又问你想请李平原回来承包塑料厂?陈凤珍点头,对,请他回到家乡来。衣锦还乡也好,人才引进也罢,总之让李平原使塑料厂起死回生!他有这个能力!

吴主任沉吟片刻说,他是从塑料厂走的,他能干?就这烂摊子,他不会接的。再说啦,人家在城里也是副厂长,还搞了个城里洋美人,将来还不将二老一接,在城里安家?陈凤珍说,事在人为,我们去做工作嘛!我发现,李平原对福镇有感情。我分析,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当他在外出人头地,都要回故乡做点什么,你看海外那些华人企业家,哪个不这样?虽说李平原不是大亨,可他有新的观念和智慧,他能来,会打破福镇企业家低素质的格局,带来一个启示!这比引资更重要!

吴主任说她说得有道理。陈凤珍说,走,跟我去草上庄,找二憨老汉谈谈。吴主任上车,跟陈凤珍去草上庄。

天有些阴沉,炊烟不往上走,浓浓的在福镇上空纠缠游动。出了镇口,树渐渐少了,陈凤珍感觉平原味道了。这时孙所长驾驶带斗儿的公安摩托追上他们。吉普车也停下,陈凤珍探头问,孙所长,有啥事儿啊?孙所长气喘吁吁地说,陈镇长,你真是福尔摩斯啊,你感觉真灵,果然是监守自盗。我把那塑料厂的警卫拘起来审,不说,狠揍一顿,就招啦。陈镇长说,你不能打人哪!孙所长说,不打,他王八吃秤砣比你还硬!是这小子跟原塑料厂的三个工人干的。机器和塑料都在陈庄找到啦。你放心吧,回头将他们送交县局。

陈凤珍下车说,都是厂里工人?他们有过前科没有?孙所长说没有。其中有个小子,他爸得白血病了,欠医院的钱,有个是赌博输了钱,这个警卫也是家里困难,有个病老婆,孩子大了,盖不起房子。唉,这些狗东西。

陈凤珍半晌没说话,很伤感的样子。

孙所长问,陈镇长,你咋啦?

陈凤珍说,孙所长,都是我这个镇长无能啊,如果尽早让塑料厂恢复生产,也许就不会有这事儿啦。我提个建议,这些人既然是初犯,就别交县局了,教育教育放了吧。孙所长心里很为难。

陈凤珍上了车,探头说,我只是建议,人看着处理吧。孙所长说,我懂你的心,放心吧!

吉普车颠荡着开走了。

吉普车行驶到草上庄街里,陈凤珍探头看到一家高门楼处停着几辆汽车,围着好多人。陈凤珍一看是自己三姑家,就让吴主任下去看看出了啥事儿。吴主任停车,侦探似地去了。吴主任挤过院里的人群,进入东房内。他看见陈凤珍三姑正在上香算卦。屋内坐着一对善男信女,十分虔诚地听三仙姑讲命运前程。三仙姑被香火烟雾笼罩,一头枯白的头发,头顶的秃斑闪闪发亮。她摇着枯瘦的长臂,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凡人在此听分明,身体、婚姻和前程么……吴主任不禁打了个寒噤,一探头就缩回来。一个老汉脖子挂着钱褡子,在门口维持秩序,让吴主任到后边排队去。吴主任哼了一声,扭头出来了。吴主任上车说,三姑上香算卦呢。你姑夫不认识我,一劲儿让我后边排队,说完就笑了。

陈凤珍说,开车,听说三姑算卦,我就憋气带窝火。这阵儿啥怪事都有。我们老陈家人,咋就会成仙了呢?我爸说这是病拿的。三姑从小就多病,刚结婚不久就瘫在炕头上了,东求医西找药,治病几乎败了家,也没啥起色。有人说有病乱投医,去大新庄的一个蛤蟆仙那里看看。三姑被马车拉着去了,大仙一见三姑就给跪下了,还来了两声蛤蟆叫。那大仙说三姑是狐仙,仙中之王,赶紧出道上香,有病自除,有祸也无祸了。三姑回来半信半疑,一上香,病慢慢好了,也站起来了。你说邪不邪?吴主任说,这年头好些事说不清楚。陈凤珍就笑了,我三姑托爸爸给我捎信,说我当镇长是沾了田耕的光,我金命,他土命,土生金呐!还让我疏远那小人亲近这贵人的,还能往上升。这老太太该成组织部长啦。我让父亲给她捎口信,这是迷信活动,别太张狂了,否则影响太坏了,别怪你这个镇长侄女无情!给你连锅端!吴主任嘿嘿笑。

陈凤珍问,小吴,你信我三姑这套吗?吴主任说,我也搞糊涂了,眼下的事儿,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陈凤珍瞪他,啥时小吴也学油啦?吴主任板了脸,说不是油,你三姑够神的。就拿当初建塑料厂来说吧,最早选址就让你三姑看过风水。你三姑说这是老坟地,凶,压着龙头了,建厂准黄。宋书记不信邪,愣是不让挪,结果咋样?一开工建房就砸死了人,门口那段路老翻车,工厂开工就没盈利过。还……陈凤珍摇手,快别说了,听起来吓人呼啦的。这么说塑料厂咋折腾也不行?那我们今天找李平原干啥来的?

吴主任说,你不信,算我白说。

陈凤珍沉思不语。

吴主任笑了,咋不说话啦?谁也别说谁,中国人骨子里都信命!

陈凤珍说,闭上你的破嘴!

吉普车缓缓走在村巷里,颠了一阵儿就到了二憨老汉家门口。陈凤珍一下车就看见二憨老汉正在一串一串地往墙上挂老玉米,还有成嘟噜的红辣椒。老伴儿趴在猪圈口,往猪食槽里添食,一群鸡们在猪圈棚顶上乱咬架呢。门口车笛响,二憨老汉往外瞅,就笑脸迎过去,哎呀,是陈镇长和吴主任哪。快到院里坐坐。然后吩咐老伴,快给陈镇长他们摘葡萄。老伴儿洗手忙活去了。

陈凤珍和吴主任坐在葡萄架下的小石墩上。二憨老汉登着板凳拿剪刀剪葡萄。剪完洗过,端上来说,这回官司赢了,多亏了陈镇长高镇长的恩典啊!快吃葡萄。

陈凤珍说,哪里,是法律的公正啊。二憨老汉说,话是这么说。咱庄稼人心里有杆秤啊,你们这颗星定哪儿哪儿准。平原走时给我说,福镇有陈镇长这样的父母官,真的有福了。要是老宋和潘老五瞎折腾,真的完了。陈凤珍一愣,问,平原走啦?二憨老汉说,昨晚就走啦,他走时,放下一封信给你。平原他妈,去把桌上的信拿来。老伴儿拿信出来,递给陈凤珍。

陈凤珍展开信看着,仿佛小伙子站在跟前说话:陈镇长,我就知道你还会到我家来的,所以把信留给父母。这些天,我真正地了解了你。有你这样的镇长,是我们全家的福气,也是福镇百姓的福气。最初,我以为你与宋书记潘老五是一样的人,是我错了,我伤害你的语言,千万别往心里去!你的情感转变,我非常理解。人在做每项决定时,都有设身处地的选择,正是这种选择,体现着人的自由和品格。我走了,我在明明豆奶厂的情况也有新的变化,但我还会在豆奶这一行当上干到底的。我不食言,咱福镇的牛奶和大豆,我会引进城里来的。我知道,你在福镇的困境中走马上任,挺难的。但这困境有两种,一种陷于停滞或颓废,一种是于相持中酝酿着突破。我期待着,祝愿着你的突破。留下名片,到海王市一定找我,我和金伞招待您……

陈凤珍感慨说,平原是个人才呀!我会去城里找他的。吴主任试探地问,老人家,还种啥地,平原会接你们到城里享福的。二憨老汉说,上城?我们福浅怕架不住呢。将来我们老两口子往敬老院一挪。陈凤珍问,老人家,你们愿不愿平原回到福镇来呢?二憨老汉说那是当然。可这杂种翅膀硬了,不听我的。我们就这么个独苗儿,早想让他回来成亲抱孙子啦。唉,谁知他又搞了个城里姑娘。不是说金伞不好,可那终归靠不住哇!陈凤珍笑了,老人家,我有个想法,让平原回家乡干一番事业。镇政府准备请他回乡当厂长,你看行吗?二憨老汉说,亏了陈镇长这么高看他。可他有那么大造化吗?怕是老鼠抬轿子,担当不起呀!陈凤珍说,你可别小看了平原。有志不在年高哇!如果你老能帮忙做平原的工作,我们一起去城里找他……二憨老汉说好,我们去找他。掏心里话,我和他妈整天为他提溜着心呐。唉,当初,不着潘老五挤兑他,他不会上城打工啊……说着又是很伤感地回忆往事。

陈凤珍回到办公室打电话向上级汇报计划生育情况。妇联主任王淑敏领着几位妇女找她来了。妇女们一进屋来见了陈凤珍就哭哭啼啼地闹开了。一位妇女说,陈镇长啊,你可得管啊,我们只好找你啦。陈凤珍对电话里说,这边有急事,过一会儿我再打过去。然后扭头问,你们有啥冤屈,都坐下说。几个妇女坐下大声嚷,自打咱福镇开了几家歌舞厅,我们那口子整夜泡在那儿,不回家,再不管啊,该把陪舞的臭婊子领回家里去啦。

陈凤珍问,有这样的情况?

一个妇女说,把舞厅都关掉,让他们到大街上跳去,就没事儿啦,钱都让外地婊子唬走了。陈凤珍说,开放搞活,在舞厅里谈业务做买卖,都兴这个,没那么严重吧?再说,国家允许开舞厅,咱镇政府哪有权封舞厅?

王淑敏介绍说,这几位都是咱镇上厂长经理们的夫人,告她们丈夫的状。说他们不回家泡舞厅,要求发动秋季运动,口号是“赶走外地虎,还我好丈夫”!陈凤珍笑了,你们是啥要求?是不是天一黑就让丈夫回家陪你们?

一妇女说,那当然好。不过得让舞厅关门!

陈凤珍说,据我了解呢,客户来人,都是陪着吃饭喝酒,跳跳舞啥的。打发人家欢喜了,这产品不就卖出去啦?你们得体谅支持!但是呢,也有一些负面现象,赌博、卖淫嫖娼、三陪等等,这是要严厉打击的。党和政府的政策,向来是一手抓改革,一手抓严打。王主任,你去把孙所长叫上来,让孙所长给他们讲讲,好让夫人们安下心来。王淑敏出去找孙所长了。

一妇女说,陈镇长,你说这业务非得在舞厅谈不可?听说舞厅里喝壶茶就30块,喝血呐?陪陪舞就给100块小费。这不是横糟吗?又一位妇女说这男女跳舞一搂,能不出事儿?有人乐了,好男人也跳出三条腿来,好女人也跳出矿泉水。陈凤珍笑了,你真敢捅词儿啊!

不一会儿,孙所长和王主任进屋来。

妇女们又要嚷,陈凤珍制止说,都别闹,孙所长抓治安、查三陪,最了解情况。你们分别报一报自己丈夫名字,孙所长就去查他们,教育罚款,严重者拘起来。

妇女们吓蔫了,互相瞅,不吱声。

孙所长说,目前福镇有营业性舞厅4家,金梦康乐园最大。我们每天派人巡查,并要求ktv包间安装透明玻璃。我们抓到过几对卖淫嫖娼的,这是小数,进行了教育和罚款。大多数人是谈生意、娱乐生活、遵纪守法,包括你们的丈夫。别闹了,都回去吧,没事儿也叫你们闹出事儿来,破坏家庭,影响工作。妇女们破涕为笑,孙所长、陈镇长你们可得管严点啊!陈凤珍点头,我们会重视起来的。

陈凤珍对孙所长说,这还是个问题,加强管理,特别盯紧公款玩乐的问题,发现一个严肃处理!群众都有意见啊!孙所长点头说,是得加大打击力度。福镇又驻进来一些外地陪舞小姐,还有一些外来民工,偷东西,入室抢劫!老百姓没了安全感。我们人手少,工作跟不上……陈镇长说,可以雇几个临时工,一定抓紧治理,保一方平安!

孙所长点头,两撮眉毛挽出无奈。

趁着潘老五去南方讨债没回来,陈凤珍跟宋书记说出请李平原回乡的想法。宋书记不高兴,也不反驳。陈凤珍一早起来,就和高德安坐车,来接二憨老汉去城里,看见二憨老汉提着兜子大枣和煮熟的老玉米走来。陈凤珍笑,给平原带的东西?

二憨老汉点头说,老伴疼儿子,儿子爱吃大枣,后院枣树新摘的。金伞爱吃煮玉米棒子。陈凤珍和高德安就笑了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天下父母都这样。二憨老汉笑,高镇长也去呀?

高德安说,凤珍跟我说了,说我打这场官司,跟平原也混熟了,让我也去。顺便我去医院看看病。二憨老汉问,高镇长有病?高德安说,老冠心病的底子,指不定哪天呢!二憨老汉笑,唉,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像高镇长这样的大好人,有福,且活着呢……

陈凤珍笑说上车吧。老伴走到二憨老汉跟前,眼窝潮潮地说,见了孩子好生劝说,别动不动就犯脾气,别开刀不上麻药硬来!二憨老汉“嗯嗯”着站进车里。汽车缓缓驶离家门,老伴儿还站在门口流泪呢。

在海王市一家酒店里,李平原和金伞宴请陈凤珍、二憨老汉和高德安。一室雅间,装饰豪华。大家笑着劝酒,气氛祥和。

李平原举起酒杯说,这杯酒我敬陈镇长、高镇长。我家这场官司,多亏你们二位操劳。不然这瘪子气就吃上啦。陈镇长全喝了,高镇长身体不好,表示一点。我李平原感激之情全在这杯酒里啦。然后他一口干掉,坐下来。陈凤珍和高德安都干了一杯。二憨老汉提议说,金伞哪,咱爷俩也跟陈镇长高镇长表示一杯吧。金伞笑着跟二憨老汉同时立起,举杯对着陈凤珍和高德安。金伞说,二位父母官,非常欢迎来海王市。说完干了酒,陈凤珍干了,高德安只沾沾。金伞坐下,二憨老汉举杯站起郑重地说,平原金伞都听着,你爸跟二位镇长干了这杯酒,后边可有话跟你们说。

李平原说,爸,先喝酒吧,我听着呢。

二憨老汉端杯的手抖了,我二憨是庄稼把式,没见过啥世面。头一回进这么大的酒店,步子都不知咋迈啦。可有一条,咱庄稼人有一颗知恩图报的血疙瘩心。陈镇长和高镇长都是对咱家有恩的人,我二憨谢恩了。说着干了酒。

陈凤珍说,言重了,言重了,也干了酒。

高德安也干掉酒,说,那事儿就过去了,别总挂嘴边上。二憨老汉还站着,激动了。平原啊,咱福镇是你的老家,你走到哪儿都是咱福镇的人。过去不管福镇对你咋样,儿总不能嫌娘丑。今儿个你爸陪二位镇长来找你,不是求你来的,是请你回老家干。国家号召上城打工的回乡,建设家乡,那是官话,咱不讲官话,就冲陈镇长和高镇长的面子,你也不能有二话!

李平原一愣。他没有心理准备。

金伞惊讶了。二憨老汉沉了脸说,你们别跟我瞪眼,你爸的话还没说完呢。镇里看上你小子,是你小子的福气。别以为你是马群里的骆驼高人一等,别以为穿上西服打上领带就洋了,这花花世界是好,爸也瞅着美。可这不是咱久呆的地方啊,要知道咱头顶高粱花子,白薯屁还没放干净呢!福镇才是你真正的家呀!

李平原激动地说,爸——

金伞扶二憨老汉坐下。

陈凤珍笑笑说,大伯,别逼平原。来时大妈咋嘱咐你来着?是这样,平原,这几个月相识,我觉得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咱福镇的老潘他们过去对你不好,你就别记恨了。我陈凤珍想请你回去,把瘫痪的塑料厂鼓捣起来,你一直搞豆奶业,咱福镇有奶牛,又有大豆,资源丰厚,搞豆奶厂会不会发达起来呢?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个想法,供你参考,如果能行,最好不过,你回乡干实在有难处,我不勉强,还是好朋友!

李平原愣着,沉吟半晌,猛抬头说,陈镇长、高镇长,同着我爸的面儿,我先说几句心里话。陈凤珍点头听着。

金伞脚下用高跟鞋踢李平原。李平原不理睬她,眼睛红了说,从情感上讲,我李平原终于等到这天啦。当年,福镇上没人看得起我,潘老五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死狗扶不上墙。我走了,到海王市打工,受城里人的白眼,是梁厂长发现我,把我培养成一个副厂长,还派我到美国学了一年技术。我这棵乡下野草,在城市缝隙里冒出个小尖儿。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回乡打官司的时候,梁厂长被人告了,审查了,新上任的马厂长瞧不起我这个乡下人,排挤我,他说,你应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当年下乡知青都返城了,眼下上城的农民,还应回乡。我一气之下辞了职,我走在大街上,忽然感到自己没了下脚的地方。马路很宽,是别人的;高楼很高,是别人的。我是乡下放进城里的一只风筝,飘啊飘的,我猛地发现,绳子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呢。回乡?我没有这个脸面了。是金伞,她是我在城里最亲近的人了,她通过她舅舅,一个倒闭的服装厂当人才引进我,我发誓将这个厂转产,搞豆奶,挤垮明明豆奶,不再给别人打工,当一回主人。我答应人家了,你们来了,又让我动心了。在城里搞是搞,为啥不在福镇家乡搞呢?

陈凤珍笑,说得好哇!

高德安夸平原有志气。

二憨老汉说,是我的儿子!

只有金伞一脸不高兴。

李平原说,我是讲信义的人。先答应人家了,就不好马上变卦。再说立马回乡,我思想上没有准备,容我几天,我想想。

金伞说,你不能食言啊!我舅那儿还等着呢。

二憨老汉很横地说,让你想,想出大天十六点儿来,也得回家!懂吗?别让陈镇长天上扭秧歌,空欢喜!老人被饭店的强光照得眼前一片盲黑。

李平原沉沉地叹了口气。

陈凤珍等人走了,李平原被金伞喝住。一场从没有过的争吵开始了。李平原说,我看在福镇,潘老五一手遮天的日子一去不返啦。福镇干豆奶,劳力便宜,资源丰厚,加上咱们的技术,能红火起来的。金伞,你跟我回乡吧。金伞生气吼,你,你净胡来。乡下跟城市能比吗?再说,我舅舅坐大蜡了。你去解释!李平原劝说,别生气,他也会理解我的。金伞,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我看,有陈镇长在,这是个好机会!城里和乡下,只要有钱,事业成功了,还不是随来随往?金伞说,净想你合适,我这正式工也辞喽?我家里肯定反对,我还有……

李平原生气了,你不走,我走!我算看透了,平时啥爱啊共患难的,都是虚情假义。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金伞大怒,你,你这样骂我?李平原骂,我看错了你!金伞骂一句,你真浑啊!我就是瞧不起你,再也不愿见到你!就哭着跑出屋子。

李平原晃着身子想吐,扑扑跌跌地走在大街上,忍着忍着,还是将这一腔臭东西吐在城市的街道上。吐完了,他感到一阵轻松。他走到小河旁,河水依旧轻轻巧巧流淌,他想躺上去,顺流漂回故乡福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