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你的病日渐转重那些天,我整天都在慌慌地四处找医生。我再次去天坛医院找最权威的脑瘤专家,人家看了你脑部核磁片子后,摇摇头说:没法治了,放弃吧。我含着眼泪摇头:我就这一个儿子,我怎能放弃?我跑到东二环附近的肿瘤医院,找有名的放疗医师,人家看后说:这种情况放疗已经无能为力。我去阜石路上的肿瘤医院找医生咨询救治办法,人家看完核磁片子后也是摇头表示没有法子了。海军总医院已为你做过伽马刀手术,效果没持续多久。宣武医院和空军总医院的神经外科专家也说动手术和放化疗都已没有意义。那些天,我拎着你的脑部核磁片子到处跑,每到一家医院前,每见一个医生前,我都在心里祷告:但愿今天能碰见一个身怀绝技的神医!可惜每次都让我绝望而归。
那些天,我在绝望中恨起了造物主:你当初造人时,为何不将人体的各部件都多造一个以便留下备份,像轿车上的备胎一样?那样不就可以随时拆换下坏了的那个?若人的脑部也可以随时拆换,出问题了,再拆换一个新的那该多好!可你为了炫耀自己的本领,把人体造得像宇宙那样充满奥秘,人类要全部弄懂它和弄懂外部宇宙一样困难,一个学医的人穷其一生,才能在一个领域譬如对肝病譬如对肾病弄清部分原理,全中国全世界这么多学习医学研究医学从事医疗工作的人,费了那么大那么多的力气,仍然没有弄清癌症的发病原因和控制办法。这怪谁?只能怪你,怪你当初造人时太疏忽,怪你没有留下器官备份,怪你故意要使人类痛苦!
造物主,要说这世界上有失职者,你才是最大的失职者!……
爸爸,别指责造物主,那会惹他震怒的,再说,我们也没有指责他的权力。我们该感谢他把我们人类创造了出来,如果不是他,不仅地球上会很乏味,我们人类也享受不到生命带给我们的快乐。还有,我们也该感谢他把人的身体造得如此精密,要不然我们就不会体会到很多东西,比如人身上的心、脑两个部分,能产生极细腻极复杂的感情,这很神奇。一般的低等动物当然也会有感情产生,可任何低等动物都不可能像人的感情那样复杂精细。比如爱情,当一对自尊矜持的男女最初接触时,从互相悄然观察到开口说话试探,从两人互生好感到眉目传情,从进一步接触到正式开始约会,从费尽心机寻求身体相触到忘情拥吻,从决定结婚到把身体彼此甘愿交给对方,其间彼此的感情经过了多少次细小细腻细致的变化,要是将这种变化画成一条曲线表现,那条曲线会优美到令人惊诧的地步。如果上帝造人造得粗糙马虎,人类怎么可能有这种能力?所以不要因为我有病,就去抹杀造物主的功劳。想想我们的身体吧,既有消化系统,又有循环系统,既有运动系统,又有生殖系统,既有呼吸系统,又有神经系统,造物主他老人家当初在造人时,该付出多少心血设计才能达到这个水平。感恩吧,爸爸,别再因为我就不满一切了……
儿子,可能是你得病这件事破坏了我的心境,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满,所以动不动就想抱怨。
有一天,同院住的你一个张叔叔碰见我,听我说了你的病情后,他讲他想教你背佛家的《心经》,他说《心经》是教人静下来的经文,说人在这时首先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处境,这样,心里的痛苦可能就会少些。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点头同意了。他回去用了几天时间专门用毛笔为你抄了一份《心经》,用玻璃框装裱好,送了过来,还当场教你念会了经文。从那天以后,你每日都要念诵几遍《心经》,慢慢地,你可以眼不看经文,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我仔细观察过你,在你微闭双眼全心背诵经文的时候,一直停留在你眼角和嘴角的那丝伤悲和痛楚悄然消失了。我暗暗称奇,这经文真有如此神力?我在怀疑中也开始读起了《心经》全文,我还按照自己的理解,给没有标点符号的经文加注了标点: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垂,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你妈妈后来也开始读《心经》,她比我读得专心,她很快达到了你的水平,能和你一起背诵,望着你们母子一起低声背诵《心经》以抵抗内心痛苦的样子,我对当初写出《心经》的那位佛界高人充满了感激。他看世界的确看得很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当然就有生有灭;无挂碍自然没有恐怖……可我不是佛门中人,还没有能力全看开,看不开就只有继续浸在苦痛的海里……
爸爸,佛门对已因病进入危险状况的人,用《心经》和其他经文告诉他们,要逐渐放下对身体的执著;要明白有生必有死,用平常心接受,用修持力解脱;要相信死亡如出牢狱,死才解脱身体的枷锁;要懂得死如乔迁,就像从破旧的房屋搬到更新的华厦,就像更换身上破旧的衣服;要坚信死非结束,只是去西方极乐国土享受生命另一段的滋味;要心放轻松,对生不起贪恋,对死不起恐怖,对他人不起愤恨……我这时已经明白我的病不可能治好了,我用读经来对付心中的那份不甘,我想让自己学会从容面对最后那个时刻的到来。可是爸爸,想在这个时候轻松起来实在不易,尽管有《心经》的导引,尽管有妈妈的支持,尽管我尽力压抑对生的留恋,可我在当时对死后必去的那个世界还是充满怕意,我一点也不了解那个地方呀……
孩子,世上活着的人,没有谁看见过那个世界的情景。那里的守门人可能是所有守门人中最称职的,此世上再有权力再有本领再有金钱再有脸面的人,在拿到死亡证明之前,都不被允许先到彼世去参观。这种杜绝一切后门的做法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却确保了那个世界的神秘性。也正是这种神秘,加上人们对它所做的各种各样的猜测,才使所有人对它都怀有一份恐惧,你当然不可能例外。爸妈当然理解你。正因为如此,我们从未放弃对你的救治。
你渐渐不能自己动手吃饭了。你妈妈和我还有你姨,轮流着给你喂饭。那时,我们相信了一种调理疗法,还希望靠这种疗法能把你救过来,每天的凌晨三点,我和你妈挣扎着身子起来把你叫醒,扶你在床上坐着,让你吃一种调理身体的药囊。但无济于事,你的病情还在变重。
你的大小便失禁了。你肯定感到了危险的靠近,所以在有一天下午我喂你喝完水后,你抓住我的手说:爸,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很对不起你和妈。
我一听眼泪下来了,忙捏紧你的手说:你别瞎想,爸妈一定会想法给你治好病。你摇了摇头,说:趁我还能说话,儿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急忙点头答应:好,你说,什么事我都会答应!
你含泪说:我走后,我对你不太担心,你的独立生活能力强,可我担心妈妈,答应我照顾好她。
我一边流泪一边连连点头:你放心,孩子,我怎能不照顾好她?我和你妈这一辈子,享福的时候几乎没有,我俩一直在患难中走过来,虽然我们免不了争争吵吵,可我们会相搀相扶着过下去的,你放心……
你握紧了我的手说:谢谢爸爸,我放心了。
我那刻晃着你的胳臂说,你求爸一件事,爸也要求你一件事,那就是你现在绝不能自己先放弃,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抵抗病魔,也许奇迹会出现,医书上说过,有些病入膏肓的人,因偶然的原因,又转危为安,奇迹是有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和你妈还等着你病好后给我们端茶送水哩。
你没说话,你只是让一直含在眼中的泪水流了出来……
爸爸,那天和你有了那次交谈之后,我在尘世上就基本没啥挂碍了。爷爷奶奶那里,有爹和小叔、小姑及几个堂弟、堂妹他们照应,应该会安享晚年。只是别把我走的消息告诉他们,免让他们在精神上受到打击。他们若持续追问,就说我在外国工作期间找了个外籍媳妇,那媳妇身体有病,暂时不能来中国,所以没法回来看望他们……
我自己那时已感觉到,我的生命可能要论天来数了。我记得我给你说过,我走之后,对我所在的单位别提任何要求,不是我觉悟高,实在是我心里有愧,我分到单位没多久就得了病,做的事情太少,反让单位里的战友们常到医院里看我。
唉,战友们,无以为报了,如果我在和你们的相处中做过什么惹你们不高兴的事,原谅我吧;如果我说过什么伤害你们的话,宽恕我吧……
爸爸,那些天,你知道我最感痛苦的事情是啥吗?是你和妈妈照料我大小便。你们每次扶我上厕所,都要几个人一齐用力才能把我弄进去,到后来,我就又像童年那样,不时地把衣裤弄脏,没办法,你们只好给我穿上纸尿裤。我已经完全没有尊严了。病魔实在太可怕,他能像最凶恶的独裁者那样,把你做人的最后一点自由和尊严全都收走,是谁,给了他如此巨大的魔力?
为何对他的权力不加限制?
孩子,爸知道你心里很苦,知道你被剥夺了尊严后的难受。我和你妈眼看你的病日重一日,知道靠调理阴阳平衡为你治疗不会有效了,我们在万般无奈之中,决定相信一种在脑部贴膏药消去肿瘤的治疗方法,于是我先把你的脑部核磁片子拿去让那位贴膏药的医生看了,他说:行,让病人来住院吧。我和你妈自然不敢全信他能治好你的病,可谁敢说就没有奇迹发生?万一这种方法偏偏对你有效呢?
我们当时只有寄希望于奇迹出现了。
我们再一次把你送进了医院。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走出家门,此次出了门,就再也回不来了。许久之后我方忆起,你那天被背出家门后,在背你下楼的王叔作短暂休息时,你扭头看定尚未关上的家门,我当时只以为你是想带啥东西,便说了一句:生活用品都带齐了。我后来才明白,你那是在心里与你住过的屋子告别,与这个给过你痛苦也给过你欢乐的家作别。
住进医院之后,当护士们为你脱去衣裤换上纸尿裤时,你低声说了一句话:真丢人。我当时没有应声,我知道没有哪个词语能够给你安慰,我那时还没料到,这竟是你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话呀。很快,治疗使得你的脑水肿变得严重脑压升高了,你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这样快就没有了用语言交流的机会。你留下的最后这句话,既是无奈的叹息,也是一种对病魔发出的抗议。
我和你妈期望的奇迹没有出现。看来所有的神灵都没有理会我们的祷告、恳求和乞求,没有伸出他们的手来拦阻病魔进一步行凶,你脑中的瘤子变得更大,膏药引起的脑水肿变得更加严重,以致压迫了脑中掌管体温的神经,使它的调节能力失灵,你陷入了40℃的持续高烧之中。
你昏迷过去了。
我和你妈心里那丝微末的希望又一次被掐断,我们只能继续在绝望和恐慌的深渊里扑腾……
爸爸,持续高烧的滋味我是第一次尝受,原来它造成的痛苦比抽搐还要可怕,抽搐开始不久我就会失去意识,意识不到的折磨可以不算折磨。可持续高烧不一样,因为医生使用各种手段想把热度降下来,我于是便不断地在清醒和昏迷两个院子里进进出出,在短暂的意识清醒的时候,我能感到身子就像被固定在火炉上烘烤一样,酷热无比,我挣扎着想离那火炉远些,却根本无法挪动身子。那时刻,我的眼前总晃过烤鸭制作的场景,我好像就是被固定在铁架子上的一只鸭子,被人放在炭火上翻转着烘烤,不把我烤焦是不会放手的。我有时会睁开眼睛看一下你和妈妈,想用眼神告诉你们快把我拖离火炉,可你们眼中的绝望让我明白,你们没有这个力量。我后来就始终把眼睛闭着,我不想让你们再感受到我的痛苦,不想让你们为我焦虑。我当时想,这炙烤可能就是上天特意让我承受的,是因为我人生中的某个过错而特别施给我个人的惩罚。那就独自承受吧,别再添上我的爸爸妈妈……
独享的幸福常会打折减少分量,而独受的惩罚则可能翻倍使重量增加,那些天,当我清醒的时刻,我对活着完全失去了兴趣,我希望整个事情赶快结束,赶快让我解脱,赶快让我去另一个世界。我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呼吁安乐死了。
安乐死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呀……
孩子,我当时并不相信你的持续高烧治不好,我以为是这家医院无能才这样说的,所以我和你妈决定给你转院,转到人们都认为是最好的医院里。我从市急救中心为你要了救护车,又找到那家大医院的领导恳求,他破例地很快给你安排了床位。但住下后医生一检查,便直率地告诉我:只有用冰床进行物理降温,别的任何药物都不会有效,而且这只是维持性治疗,对病情发展已不可能再有任何控制。我不希望这是真的,可我知道这是真的。我只能点头说:维持治疗也行,只要能减轻我儿子的痛苦,你们尽可能做吧。
儿子,使用物理降温对你其实是一种酷刑。你的身下是冰冷的床垫,头下枕的是用毛巾裹着的冰袋,两侧腋下也夹着冰袋,正常体温的人只要挨一下这些东西就会冷得赶紧躲开,可你的体温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恢复到37℃。那些天,体温表上的数字成为我最关心的对象,达到或低于37℃,我能吃点饭;一高于37℃,我的心立马就沉了下去,食欲全无。
你此时需要更细心的护理,要定时给你鼻饲,要隔段时间给你翻身、擦洗和按摩肢体,要看几种液体的输入进度,要看生命监视器上的数字变化。亲友们都自愿来帮忙,白天,我和你妈一直在你身边,晚上,亲友们就轮流和护工一起照看着你。
那些天,生命体征监视器的嘀嘀声一直响在我的耳畔,监视器屏幕上你的血压、心跳和血氧含量三组数字,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动。那种独特的响声和有规律跳动的数字,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极深切的印记,以至于几年之后,只要一听到与监视器相似的响声,我的心就会猛然抽紧,眼睛便会迅即地不自主地想要寻找到那些跳动的数字……
我这一生,只对两种声音生出过强烈的厌恶,一种是火车在夜晚的叫声,每一听到夜晚的火车笛响,我就想起了我无数次在夜晚坐火车的情景,想起了买不到火车票的焦虑,想起了背着行李由检票口向车厢奔去唯恐挤不上车的恐惧,想起了买不到卧铺票蜷缩在硬座上和地板上的那份难受;再一种声音就是体征监视器的叫声,一听见它叫我就想起你在医院里的日子,想起你躺在病床上受煎熬的模样,我从心底里厌恶它的叫声……
爸爸,后来那些天我好像一直沉在深沉的睡眠中,除了一些零乱的梦境之外,能记得的事情几乎没有。我的耳朵仿佛失去了作用,基本上听不到外界的声音。鼻子似乎也坏了,闻不到身边的任何气味。舌头因鼻饲久已不用,连蠕动也变得困难起来。我对外界已失去了感知能力,这可能就是人的肉体要消失前的征兆,是人的肉体从有到无必经的一个阶段。我的经历让我明白,上天决定让一个人由人世消失,并不是像按什么开关一样陡然一下子完成,而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一开始,他让你由运动状态进入相对静止状态,也就是让你卧床;之后,让你的肢体完全瘫痪,进入听凭摆布状态;接下来,让你失去和他人对话的能力,进入失语状态;跟着,让你失去感知外界变化的能力,进入一种无任何应变欲望的安静状态——这就为最终进入那个陌生的世界做好了全部准备。
这和生命从无到有的过程完全相反。每个生命,都是由一个无任何欲望的安静状态起始的;然后开始感知外界的变化,做出自己最初的反应;接下来有一个听凭摆布的阶段;跟着,下床,可以挥手走路;然后有了语言交流能力;最后,开始进入自如的运动状态……
生命的终点和起点非常相似。
爸爸,我在进入无任何欲望的安静状态之后,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轻松,这种轻松是我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是一种压力缓慢解除的轻松,就好像有一只手开始为你取下原本背在身上的东西,一会儿取下一件,过一会儿又取下一件,接下来再取一件,负担在一下一下减轻。过去,我听你说过人退休之后会进入一种轻松状态,我想,你说的那种轻松可能和我感受到的这种轻松有点相似。人退休之后,不用再看领导的脸色,不用再怕工作中出纰漏,不用再担心上班迟到,会觉得原来身上的负担明显减轻了。自然,人退休后的压力并没有彻底消去,比如,他还得去争取退休后的各项待遇,还得为儿女今后的成家和职务提升操心,还得忧虑孙子孙女的成长。而我在那个时刻,压力也还没有彻底消去,还有一个问号压在头上:究竟在何时彻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