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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壬申

儿子,我最担心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那个阴霾浓重的上午,我们去医院做脑部核磁共振复查——每次做这样的复查我的心都提得很高,都会要求站在操作屏幕前看屏幕上的图像,就怕从核磁共振图像上发现你的脑部病变部位出现新问题,但最怕的事情还是没能躲过去——检查开始后,我见做检查的医师看定屏幕,把手中的光标停在你脑部的病变部位上不动且叹了口气,就觉得不妙,后找到看图像的医生一看,果然,又复发了,而且面积很大,已经很难控制。我的心陡然间沉了下去,顿时感到地在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颜色,天花板上的灯变得灰暗极了,室内摆放的绿色植物绿得十分难看,窗台上的花红得像血一样令人讨厌。我对周围环境的看法瞬间全变了……

我强撑着两条腿到另一家医院找到你的治疗医生,那位医生看完图像后说:面积太大,再控制住的希望几乎没有,只能治着试试看了。绝望再一次抓紧了我的心。回到家,我看见你坐在沙发上,两眼紧张地看着我,知道你在等着结果,我强作轻松地告诉你:没事,一切如常。你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下,然后就挪开了,说:爸,你快吃饭吧。可我哪有心思和胃口吃饭,待你躺下歇息之后,我拉你妈去了另一个房间,把复查结论给她看,她没看完就哭起来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话,也只能抱头饮泣……

命运看来是决心要与我们作对到底,我们摆脱不了癌症这个魔鬼了……

爸爸,我那天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问题。你虽然装出了轻松,但双眸里分明还有痛苦和绝望的影子在晃动,我明白是我的病又有了发展,我没有再问什么,我知道即使问你也不会告诉我真情,那只会让你再想法掩饰,而掩饰会让你更加痛苦。其实,在我的内心里,我从来不敢相信癌魔会真的对我放手。那天我躺到床上,开始认真去思考下一步怎么办,看看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经济上,我没攒下什么钱,可也没欠任何人的账;工作上,我虽然没来得及做出大的成绩,但自上班后没有出现任何有失职责的举动;做人上,我虽说不上十全十美,但没有做过任何有违良心对不起他人或越过做人底线的事。我若去另一个世界报到,应该能做到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孩子,那天晚上,你妈妈提议咱们一家三口到院内的一个十字路口去烧点黄表纸驱邪,我明白这是她绝望中想出的一个主意。为了使痛苦中的她能得点心理安慰,我答应了,并说服你跟我们一起去。那是晚上十点多,我和你妈搀你下楼,去找一个合适的十字路口。我们的院子很大,十字路口很多,但我们找了几个都没能烧成纸,原因是过往的车辆太多,我怕给车辆的安全造成威胁。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偏僻些的十字路口,趁无车通过时让你妈点着了纸。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在外边活动的人已经很少,路灯也大都关掉了,黄表纸点着后所起的火光让人看上去格外明亮,我也因此分外担心:毕竟这是明火,万一有车开过来咋办?我一边警惕地看着有无车辆驶来一边听你妈在虔诚祷告:四方的神灵,请把我儿子身上的灾星都带走吧,带走吧,求你们了,看在他已受尽折磨的分上,让他病去灾消吧……

在火灭我们向回走时,我听到一直沉默着的你说了一句:即使我真的有什么罪,对我的惩罚也已经够了。我听罢看了一眼你,知道你心里对命运的捉弄充满了愤懑……

我那刻也在心里喊:老天,你折磨我们已经太久,一而再,再而三的,你就没有罢手的时候?!

爸爸,我那时就是不满命运的安排,对自己的遭遇充满了不甘和气愤。也是因此,我当时没有放弃和癌魔的对抗,我仍然坚持做郭林气功,即使在我一只脚行走不便的时候,我也仍然坚持着。我现在还能记得那些日子,每天上午,我仍坚持去玉渊潭公园,在你和小潘弟弟搀扶下做功,行走对我已经很艰难,可我在心里发狠:癌魔,你别想让我认输,你可以打败我,但我决不会向你跪下投降!病友们看见我,都鼓励我:没什么,我们的病情都有可能反复,坚持下去,说不定胜利就在后边!我那时已不敢期望胜利,我就是不想服输,就是想抗争下去。后来,因肿瘤扩大,影响的运动神经越来越多,整个左腿都变得麻痹了,去公园变得非常困难,我就在咱们大院里的操场上,在你的搀扶下做功锻炼。每天上午的九点和下午三点,我们父子就一同出现在操场的环形跑道上,我在你的扶持下,一瘸一拐地坚持着走。我有时边走边想,若是真有神灵,他们看见我以后,坚硬的心就不会也颤动颤动?

孩子,我和你妈为你那段日子的表现感到高兴和骄傲。你肯定感觉到了疾病这次复发的严重性,但你咬牙坚持着不倒下,顽强地想重新站起来。在你的左脚和左腿出现麻痹之后,我们一方面去医院让医生针灸企图唤醒那些麻痹的神经,一方面找到康复医生为你做了个从左脚一直到左大腿的强固塑料支架,渴望通过康复治疗让你的腿和脚恢复原来的功能。我们第一次给你穿上那个挺重的塑料支架拉你站起来时,你疼得哼了一声,可你没有要求取下来,坚持着在室内走了几下。我能看出,你每走一步都要承受疼痛的折磨,眉头忍不住一皱一皱的,身子很厉害地晃动着,但你却没说什么,只是在停步歇一阵之后再走。我过去一直觉得我和你妈有一个失误,那就是没有培养你坚强的意志和毅力,看了你这时的表现之后,我方知道,你的意志和毅力其实是很坚强的,只是我们平时没有发现而已,这种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是你在七年的外地求学生涯中独自练就的。你在兰州军区实习时,脚脖扭伤仍坚持和战士们一起训练施工。是这种历练成就了你在和癌魔抗争时不认输的脾性。

爸爸,这段日子里我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比如说,我会突然骑在一只老虎背上像鸟一样地飞起来,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从一座山飞到另一座山上。又比如,我会看见自己坐船在一条漆黑的河上航行,河两边到处有狼的叫声,乘客们都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撑船的人一直背对着我们,我仔细看船身时才发现,那船原来是一条大蛇的身子。再比如,我和十几个军人在一条跑道上跑步,我跑得很轻松,他们都跑得气喘吁吁,我扭头一看,他们全都变成了白须白发的老人,再看脚下,只见跑道上用白漆写满了8和3这两个数字。还有,我看见一大群羊在风雪中行走,羊们都紧紧跟在头羊身后,只有一只羊离开队伍,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风雪很快使它的身影变得迷蒙不清。怪梦还有很多,大都已忘记,这几个所以还能记住,是因为它们反复出现。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些梦境是在曲折地向我发出警告,是在告诉我即将面临的事情。我过去认为,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偶然性决定一切,一个人碰巧遇到了空难,另一个人碰巧遇到了车祸,再一个人碰巧遇到了歹徒,事情都是碰巧发生的。在我明白了那些梦的警示意味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世界上事情的发生真有定数,也许是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事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也就是说,除了偶然性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值得我们注意。

儿子,对于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我过去也想过,但实话说,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你用常理无法解释。比如有的人,平时很注意锻炼身体,也不涉烟酒,身子健壮如牛,照说应该长寿,却忽然之间遭遇了不测身亡;有的人平时总是生病,是医院里的常客,还吸烟喝酒,整日病恹恹的,却偏偏活到了大岁数。有的男人,才华横溢,长相也不俗,但就是一辈子埋没在社会底层,没有被人发现没有被社会所用;有的人长相猥琐,才气平平,却不断被人提携帮助,升到社会的上层并对他人指手画脚。又比如有的女人,心地善良,貌相美丽,却偏偏嫁了一个恶丈夫,受尽磨难,郁郁而终;有的女人长相一般,心肠歹毒,却能嫁给一个好心好运气的丈夫,受到关爱,享尽世上的福气。命运这是怎么安排的?凭什么这样安排?说不清楚。所以有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是个很难捉摸很难把握的世界,没必要去细想它,糊里糊涂地活着也许更好。有时看到一些神学家和哲学家的书,看到他们努力想解释这个世界,就会替他们担心着急:你的解释对吗?能被验证吗?这个巨大的人们至今也说不清来路的世界那么容易被解释吗?

爸爸,我的病发展到那段时间,你和妈妈也开始了最辛苦的日子。白天,你们要扶着我、搀着我在操场上锻炼,要去医院里给我买中药煎中药,要去市场上给我买各种适宜我吃的东西;晚上,要给我洗澡,要服侍我睡觉,半夜里还要起来扶住我小便。洗澡时,因我一只手和一条腿已完全无力,便只能像我小时候那样,让你给我脱衣服,让你把我抱放到洗澡间的凳子上坐好,让你给我往身上抹沐浴液并揉搓,让你帮我把身子冲干净擦干皮肤穿上衣服,就如同我又回到了童年时期,全靠你来照料。再就是夜里小便,须要你和妈起来扶我才能下床小便。起初,我夜里叫醒你们两次就行,后来,随着病情的加重,肿瘤压迫神经,使我产生便意的时间缩短,有时你们刚躺下一个小时,刚刚睡着,我就又要叫醒你们,我能感觉到你们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我也不想叫醒你们,可强烈的便意和怕尿湿床的担心使我只得叫醒你们。望着你们熬红的双眼和摇摇晃晃的脚步,我真恨自己得了这病,使你们成了天下最辛苦的父母。爸爸妈妈,我不仅不能像正常的儿女那样给你们带来各种享受,连正常的睡眠也不能给你们,真是太可恶了……

孩子,尽管你和我们都没有放弃抗争,都没有丧失战胜癌魔的信心,尽管我们每天都企望用药用抗癌气功战胜它,但我们还是让它占了上风,你的病情继续发展,你完全不能行走了。在你只能坐轮椅之后,我和你妈更慌张了。慌张中的我们对任何一个可能救你性命的信息都愿相信。你妈听说一个河南来京卖菜的老太太有特异的和神灵相通的功能,曾经救活过重症病人,便急急忙忙地打听她的住处把她请了来。我一看来者是一个不识字的普通乡下妇女,对她的治病本领先就产生了怀疑,可我不敢把我的怀疑说出来,原因一是不想让你妈妈伤心失望,二是我也心存希望:人不可貌相,社会上有不少目前科学还无法解释的奇人,也许她就是那些奇人之一,万一她身怀绝技能治好儿子的病呢?

你妈竭尽所能地招待了她,然后请她给你治病。我记得你就坐在沙发上,她走到你身边,伸出张开的手掌,掌心向下,在你头上绕了几圈,之后做了个从你头顶抓东西的动作,然后把拳握了起来,移到一旁放开手掌做了个扔的动作,如此反复了几下,就说:好了,肿瘤已被我抓出扔掉,孩子的病很快就会好了。你妈反复地向她表示谢意,我则充满怀疑地看着她。这就是她治病的过程?要换成在别的地方看见这种场面,我一定会大声斥责她骗人,可在我们的家里,在你面前,我不敢说任何表示怀疑的话,我说服自己相信:她也许就是有特异功能的人,她说不定真能治好我儿子的病,信则有,信则灵,我不能斥责她,万一我的斥责破坏了她制造的气场和魔法可怎么办?我那时,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迷信者,任何一个能治你病的消息我都会当真去相信。她那天临走时说:三天,三天之后肯定会出现效果和奇迹!听了她这样断言,我心里真的生出一丝希望和高兴。我非常客气地将她送到了楼下,还给她送了礼物……但三天后,你的病不仅没见转机,反而更加重了。

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我在回想它的时候,才逐渐明白了人们何以会迷信:那是人们在陷入绝境之后的一种本能行为,是无助者自救的一种最后努力。没有遭遇过大灾大难的人,你很难让他迷信什么。也是因此我懂得了,对于迷信的人群,我们有正常生活的人可以去向他们说明真相,但不能看不起甚或嘲笑和鄙视他们。

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他们活得可怜呀……

爸爸,在我完全丧失行走能力之后的那段时间,由于要去门诊部输液要去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我要频繁地上楼下楼,可我们住的那栋楼没有电梯,因此背我从四楼上下成了你的沉重负担。每次你背我上下楼,听到你发出的粗重喘息,我真是心都碎了。已经二十九岁的我怎么能这样当儿子?我有时坚持着用那一条尚好的腿硬撑着上楼,你又不忍心看我艰难的样子,坚持着要背我。唉,我那时就尽量往好处想,往快乐处想:上天让我们父子陷入如此境地,一定是觉得我小时候你背我太少,你同我和妈妈分居两地的时间太长,现在要让你补上。

可这样的补法我的老爸无力承受啊!

儿子,那些日子背你上楼下楼,虽然累,但我还能背动你这件事本身,令我很感安慰。这证明我的身体还行,还能支撑下去。可有一次,我们开车带你去郊外散心,中午背你上一家饭店吃饭,上楼的时候,腿突然打晃起来,我停了一霎坚持着把你背到楼上放下后,张大嘴粗喘了许久心区还憋得疼,那一次我真的害怕了。不是怕我的心脏真出问题,而是怕我心脏出了问题之后你和你妈怎么办?谁来照顾你和你妈?也是从那之后我不敢再背你了。还好,你几个表弟堂弟和战友还有王叔叔热心相帮,逢你要下楼的时候,都是他们背你。那时候,我才知道电梯这种发明的重要,才第一次开始为住在四楼发愁。也是在这段日子,发生一件让我追悔莫及的事:那天早晨,我扶你在餐桌前坐好,照应你吃饭,我把饭菜在你面前放好,把筷子递到你手里,然后坐到你对面也开始吃。我一点也没意识到对于一侧肢体完全麻痹失去功能的人,是不能坐普通椅子的。结果,在你低头吃饭身子稍稍失去重心以后,根本不能自动做调整,整个身子毫无支撑重重地沿着桌边向地上倒去,我在饭桌另一边发现你倒下时跳了起来,想去扶你,可哪来得及?你的一侧脸颊触到了地上,我因为太急切脚下一滑也扑通摔倒在了地上,我俩的脸在地板上只隔有几寸的距离。我心疼至极地爬起来扶起你,你一定摔得非常疼,可你一句呻吟也没有,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当我后悔地自责没预先给你买把高扶手椅子时,你努力一笑说:爸,别自责了,你和妈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我摔这一跤,兴许是上天在测试我的应变能力哩。

你的话让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爸爸,那段日子,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一点一点地限制我活动的空间。先是把我一只脚上的力气收走,不让我再去玉渊潭公园做功;后是把我一条腿上的力气收走,不让我再到操场上蹒跚锻炼;再是把我一只胳臂上的力气收走,让我下楼也变得十分困难。我开始被囚禁在了屋子里。我这时才明白,这世界上,能够对一个人进行完全彻底制约的力量,除了来自于强权和强力,还可能来自于人自身的肌体,来自于肌体里的疾病。疾病,同样是人最凶险的敌人。我们平时警惕的,多是对我们有敌意的国家,对我们有敌意的军队,对我们有敌意的团体和机构,对我们有敌意的个人,这些当然要警惕,但千万别忘了警惕我们肌体里的疾病,它同样能完全彻底地控制你,把比酷刑还厉害的痛楚强加于你,它对人的伤害可比敌方的千军万马呀!

敌人也在我们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