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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丁卯

宁儿,爸爸现在常常想起2005年9月28日这一天。

这一天,原本是那年北京给我感觉最好的一天。秋天本来就是这座古都最美的季节,加上奥运会申办成功后,北京周边一些污染严重的企业相继被勒令停产,空气中的飘浮物大大减少,再加上前些天下过一场细雨,浮尘又被雨滴裹走了许多,所以空气就显得格外澄明。天蓝得彻底,除了几架训练的喷气式战斗机偶尔在远空划过几道白线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那天还没有风,各色的鸟们尽情在营院上空翻飞嬉戏,先是箭一样地鸣叫着直插高空,然后又翅膀不动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旋着落在高擎着头颅的杨树、银杏树、槐树和核桃树上。在长安街的西延长线上,树木最多管理最好的院子,当属我们住的这个巨大的营院,正是因为树多像个公园,这儿栖息的鸟儿也数量最多种类最全叫声最响亮。

这天我之所以感觉好,除了天好之外,还因为你在早晨上班前,顺利完成了领导交给你的第一项重要任务:用了两天和两个大半夜的时间写完了一份事关科研的大材料。这表明你可以胜任你的工作了。做父亲最高兴的,是看到儿子真正成了一个可用之材。我那天上午想,过段时间让你和你的女朋友一完婚,我的养儿任务就算全部完成了。

从此,我就可以一边写我的小说,一边等着含饴弄孙安度我的晚年了。

这天我感觉好,还因为我已请好了假,预备和你们母子一起回河南老家看望你爷爷奶奶。且已给家里的亲友们打了电话,预告了到家的时间。这几年我忙这忙那,加上你也没毕业,一家三口一块回家看老人还没有过,如今终于可以利用国庆节回老家和二老团聚一回,能不高兴?

但造物主不喜欢人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人生计划,他总想让人们知道:他,只有他,才在掌握着人的命运,决定着人的一切。

他总会在人们意料不到的时刻显示他的存在。

我直到9月28日这一天还不明白这一点。

这天下午,大院礼堂里有一场迎国庆文艺演出,你和你们单位里的人一起去看。你妈照常在单位里上班。我因为想在回家前理理发而去了大院里的理发室。我安静地坐在理发室里边看着报纸边等着轮到我理发,一点也不知道一场命定的灾难很快就要到来,不知道冷酷的造物主要在这个下午和我摊牌。

一场灾难到来之前和一场战争到来之前在氛围上颇为相似:四周很安静,一点也没有要出事的样子。

大约再有一个人就要轮到我理发了,我的手机偏在这时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号码,很陌生。理发在即,有心不接,又怕耽误了什么事,加上心情好,就按了接听键,像过去每次接电话那样轻松地应了一声:喂,哪位?

是周主任吗?我是你儿子周宁单位里的同事,周宁刚才在礼堂看节目的时候,突然倒地昏迷过去,现在已抬往门诊部急救,请你立即去门诊部急救室!

我惊在那儿,也愣在那儿。不相信这话是真的。可能吗?我儿子刚刚二十六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平日常打篮球,今天午后去上班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昏倒?是不是弄错了?但理智催促我急忙起身向大院门诊部跑去。是不是周宁,去一看不就清楚了?

理发室到门诊部也就三百多米,我一口气跑了过去,一头撞进了急救室。果然,是你躺在那儿,几个医生正围着你做着急救动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还好,只听医生们说:醒了,醒了。我挤到床前,看见你脸色煞白地慢慢睁开了眼睛,愣愣地望着我。我慌忙问:孩子,你是怎么回事?哪里感觉不好?你缓缓地说:我也不知道咋会躺到了这儿。这时,抬你来的你们单位里的一位同事向我说了事情的经过:我们正在礼堂里看节目,周宁坐在我旁边,音响声音很大,五彩的舞灯晃得厉害,就在这当儿,我忽然听周宁呀了一声,扭头一看,只见他双眼紧闭,身子在轻微地抽搐且已开始向座椅下滑去,我急忙抓住了他……

刚在单位接到电话的你妈妈这时也跑了进来,看到你已醒了,她抓住你的手说:你可把妈妈吓坏了。

我问医生:周宁昏倒的原因是什么?医生说,原因可能有两个,其一,是过度劳累;其二,是脑子里出了问题。究竟是哪种病因,需要到大医院里做进一步的检查。我立刻断定,是因为过度劳累。你那两天为写材料连着加班,总是坐在电脑前,没休息没睡好,吃得也不多。你妈也认为是这个原因。我们把你用车拉到家里,让你躺下歇息,然后给你做好吃的,想让你补补身体。

当晚,你睡得很好。我和你妈的心也有些轻松起来。但我们都想第二天到医院再给你做个检查,以便彻底放心。你睡熟之后,我和你妈依旧在收拾东西,做着回老家探亲的准备,我们一点也不明白,一场悲剧的序幕其实已经拉开,悲剧的主角——我、你妈和你,都很快要上场了。

导演正在等着我们。

爸爸,那天我的心情原本非常好。我刚完成了领导让写的一份大材料,浑身感到很轻松;回老家的行程已经确定,看望爷爷奶奶的心愿就要实现;和女朋友已经约好,回老家的途中可顺便见她一面。一切都合自己的心意,生活让人无可挑剔。那天下午进礼堂看节目前,我心里感到舒畅而惬意,一点也没有灾难要来的征兆。看来,灾难为了保持它实施打击的突然性,预先是做过伪装的。

随着队伍走进礼堂时,我的身子没来由地一悸,我一愣:怎么了?后来想可能是因为礼堂里的温度比室外低所致,就没想别的。坐到座位上,我忽然觉得有点烦躁,我自己也有点奇怪:你烦躁什么?看节目是艺术享受,好好享受这两个小时吧。我把心中的那丝烦躁硬压了下去。事后想想,那可能是身体向我发出的最早的报警信号。

节目在一个一个地演着,观众席上的掌声和笑声此起彼伏,我身体的感觉却越来越不好,先是觉着热,觉得灯光太刺眼,觉得空气中含有一种让人喘不上气的成分,随后就想站起来走出去,就在我想站还没有站起时,舞台上突然闪过一道蓝光,我明白那是营造舞台气氛的激光灯在闪烁,但倏然地,那蓝光好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脑子里的一个什么地方,发出了砰的一响。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随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我发现我已经躺在了门诊部里,我不明所以:何以会躺在这儿?我回想了一阵,才想起在礼堂看节目的事,才想起我好像去了一趟很远很静很暗的地方。这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看见了你,方明白自己刚才是晕过去了,明白现在是躺在大院门诊部的抢救室里。后来又看见了妈妈,看见妈妈受了惊吓的脸,听到了她一连串的追问: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刚醒过来时,我觉得浑身发软,动动胳臂都无力气,在床上躺了一阵,我渐渐感到力气又回到了身上,指尖和脚尖又暖和了过来。待我跟你和妈坐车回家以后,我身体的感觉就和过去一样了。我当时的判断和你们一样:我晕过去是因为连续写材料劳累所致,歇一歇就会没事。我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是一场灭顶之灾的开头,没明白我生命倒计时的开关就由此启动了……

孩子,第二天早饭后,我们早早去了医院,为你做了脑部ct检查。你这时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谈笑风生地说不会有事,只是因为前几天累的。ct片子出来后,我让你们母子先回家歇息,我在一个朋友的陪同下去找神经内科的一位专家看片子。那位朋友也在这家医院工作,他边走边宽慰我:不会有事的,周宁那样壮实精神,一看就不像病人。我心里自然同意他的看法,话语和脚步都很轻松。

那位神经内科专家我两年前曾采访过他,为他写过一篇报告文学。他在日本北海道的一所医科大学留过学,对人的脑部病变有专门的研究。我把片子递到他手上,他很认真地看着,不大时间,抬起头问我:病人是你的什么人?我的心本能地一紧:儿子,是我儿子,怎么了——?

情况不好!他边说边又看了看片子。

什么不好?我的脊背一凉,嗓音变了,眼瞪大了。

可能是脑部胶质瘤。他朝我指了指片子上一处很小的阴影。

胶质瘤?我的心一抖:这个病我听说过——几年前,河南南阳市委机关一位朋友的女儿得的就是这种病,那孩子住进天坛医院动手术时我去看过,这种病其实就是脑癌。天哪!天哪!

确定无疑?我感觉我的心在往下沉,身子也在往下沉,小腿哆嗦起来,我有点站不住的感觉,手不由自主地向后扶住了墙壁。

根据我的经验,可以确定。

他的话我不敢怀疑,他是这方面的权威。

这种病的病因是什么?我儿子他怎么会得这种病?我和他妈妈两个家族里,都没有得这种病的人呀!

这种病的病因目前还说不清楚,过去受过外伤,接触过放射物品,使用过什么化学药物,性格内向心理压力大,劳累过度免疫力降低,遗传基因有问题,都可能是原因,又都不能断定。得这种病的人群比例是十万分之一,而且得这病的多为青少年,尤其男性多。

我的天,十万分之一的事也让我摊上了?

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需要立刻住院,要不然,因脑压高,他可能还会抽搐昏倒的。住院后再做核磁共振检查,那会更清楚地确定肿瘤有多大,再据此拿出治疗方案。

好,好,那就住院吧。我已经有点乱了方寸。朋友帮我去办住院手续,我走到楼梯间,一个人靠着墙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老天爷,我的命为何这样苦?为何要在我进入老境时夺走我的儿子?我就这一个孩子,你就忍心呀?……

我猛然想起1993年时别人给我算过的一次命。那年的春天,我陪一位朋友去洛阳关林游览,在关林的大门内,有一个卦摊,那卦摊前站了不少人看新鲜。我陪的那位朋友对算卦有兴趣,就到卦摊前起了一卦,他那一卦是吉是祸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要走时,那位算命先生叫住我说:你这位先生何不也起一卦,卜算一下吉凶呢?我当时摇摇头笑道:我这人不想知道以后的命运,故不愿起卦。不想那算命先生执意拦住我说:起一卦吧,是祸是凶了我不要钱,是吉是福了你随便给点。我陪的那位朋友也劝我:人家这么热情,不管你信不信,就来一卦吧。我不好让那算命先生下不来台,就勉强低头说:好,那就算一卦吧。那算命先生在我报完了生辰八字之后,经过一番推算说:你命中在西方和北方有灾,此生以不去西方和北方为好,当然,若去西方和北方也不是完全不行,但需要先找人为你破一破灾。

我当时当然不信这话,只在脸上浮个笑,在卦摊上放了卦费之后,转身就要走。

怎么破?朋友拉住我,替我问卦师。

方法也简单,就是在月黑之夜,在自己目前的住处附近,找个十字路口,在朝西和朝北的方向各点三炷香,各烧一刀火纸,各叩三个头,各念一句话:神灵们多保佑。就行了!

回去就这样办吧。朋友叮嘱我。

我照旧是一笑,跟着就忘到了脑后。之后不久,我就举家从中原南阳迁到了北京。北京正在南阳的北方,难道如此就真的犯了大忌?触怒了神灵,招了祸灾?

我当时为何不就照那卦师的话去做呢?

也许,造物主就是安排那位洛阳关林的卦师来为我指点命之玄机哩。

我为何要不信呢?

我固执什么哩?……

住院手续办好后,我把脸洗洗,把哭过的痕迹抹去,然后装作平静地回到家,告诉你妈和你:ct片子上没有发现问题,但医生觉得毕竟晕倒过,还是要住院疗养些日子。我不敢把真情告诉你们,你妈不可能经受住这个突然到来的打击,你那样年轻,更不能接受这个结论。

我得先把这消息标上“机密”,放在我一个人的心里。

那我们国庆节不回老家了?你还在想着回去看爷爷奶奶的事。

先不回了,只要你恢复了健康,以后回老家的机会有的是。

那就赶紧给老家回个电话,告诉他们不回了,顺便给小韵也说一声,宁儿暂时不能去看她了。你妈嘱咐我。小韵是你的女朋友,你曾预先给她说好探家时顺路去看人家。我点点头,去打电话。老家里你爷奶本已做好了我们国庆回去的准备,现在听说又不回了,多少有些意外,但我怕他们担心你的病,把不回家的理由说成是因为公务,一听说是为工作,俩老人都说:好,好,你们先忙工作,公家的事重要,有空了再回来。

那天晚上,待你们母子睡熟之后,我忍着剧烈的头疼,开始去想治疗方案,去想怎样慢慢给你妈说明真相,去想那可怕的后果,想着想着,忍不住又用被子蒙住头哭了一阵。到这时我才明白,当我遇到了灾难之后,我其实并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你爷奶不能告诉,你妈不能告诉,你更不能告诉,亲戚朋友们都很忙,何况这种病,告诉他们也只会让他们干着急。所有的压力,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扛了。

第二天,我开始找人商量治疗方案。你所住医院的医生们说,这种病,只有手术切除加放疗和化疗这一条途径。中医对这种繁殖很快的恶性瘤子,作用很小,尤其是头部,因为有血脑屏障存在,中药抵达脑部的难度很大,即使进去,量也很小,很难抑制住瘤子生长。

我觉得有道理,倾向于动手术。

你住院以后,再次感受到了头疼和恶心。我知道,这是瘤子在作怪。为了防止你妈和你从医护人员那里知道真情,不使你们的精神遭受猝然打击,影响治疗,我专门给主治医生和护士们交代,让他们暂时对你们母子隐瞒病情。

核磁共振片子出来后,瘤子的大小已清楚,专家告诉我们,这时发现还算早,瘤子虽属恶性,但级别应不高,是手术切除的时机。

那就尽快动手术。我对自己说。

决定了手术切除之后,我开始和朋友商量下一个问题:在哪里为你动手术。按说,这种病应该到天坛医院去动,天坛医院是专治脑病的医院,那儿的医生做此类手术的经验最丰富。可我最后否定了去天坛,原因是几年前我亲眼见过南阳那个朋友的女儿,在天坛医院因同样的病做了两次手术最终还是不治身亡的情景,我害怕那种结局在我们身上重演。

那就在你所住的医院做手术。找这儿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主刀。

事后想想,这个决定做得过于匆忙了。看病还是到专科医院好,不能因为一个病人的死,就否定一家医院的能力,同一所医院,不同的医生,水平是不一样的。

就在我忙着找人确定手术日期,找主刀医生、麻醉医生联系的当儿,你的女朋友小韵和她母亲来京看你了。我那时哪还有心接待她们?可人家既然来了,怎能不热情接待?其实这时我已经明白,你和小韵的关系,已不可能再发展下去,我有心把真相马上跟她们说明白,又怕小韵在这突然的变故面前不会掩饰,让你看出你的病是绝症来,那就会影响你的心情和心境,万一你精神垮了不能应对马上就要到来的手术可怎么办?想来想去,我决定待手术之后再向她们说明情况,先让你渡过手术关了再说。

因为国庆放假在即,最后手术定于节后第二天即10月9号做。

小韵母女在这儿住了几天。几天里,我一边紧张地就这种病的手术治疗和术后治疗请教有关医生和朋友,一边含泪在书上网上查阅有关治疗这种病的各种资料,一边努力带笑接待小韵母女。你妈不知真情,认为你的病没啥大不了的,全心接待着小韵母女,执意要为小韵住的房间插上鲜花,还要我开车带她们母女去郊区转一圈。我哪有这心情?可为了暂时替你的病情保密,不影响小韵和你的交往从而不影响你的心情病情,我只好咬着牙忍着痛苦和眼泪,开车带她们去郊区走了一圈。我人在开着车,心却在想着你不可知的将来,眼前不时晃过一幅幅可怕的情景。我那天能把她们平安拉去再拉回真是个奇迹,那种心境开车是最危险的,何况我当时学会开车还不久。事后每一想起那天的情况,我都在心里感到后怕。

小韵母女走了之后,我开始正式跟你妈说你手术的事。第一步,先告诉她:你的脑子里有个良性瘤子,需要动手术切除。她很吃惊,问:不是说没有大问题吗?为什么还要动手术?

没有大问题但有点小问题。良性瘤子切除了也好放心。

动手术有没有危险?她提出了她的担心。

这种手术这个医院经常做,应该没有问题。

要找这个医院最好的医生做。她要求道。

我点头,告诉她,已同最好的医生见过面了,人家答应亲手做。

和你妈谈过,在她有了精神准备之后,我开始和你谈。你对你的病情一无所知,你原本以为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上班了。该怎么跟你说才不至于吓住你?

我想了很久。

我最后坐到你床前说:宁儿,你那天所以会晕倒,除了那几天劳累之外,医生还在你的脑子里发现了一个小病灶。

哦?你瞪住我,啥病灶?

一个良性的小瘤子。

多大的瘤子?你是研究生毕业,很敏感。

很小。

不动手术不行吗?

不动也可以,但怕它以后会作怪,令你再次晕倒。

那就动吧,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你说得很痛快。

我就知道你很勇敢!我拍着你的肩。

谈完的当天下午,就将你转到了神经外科病房。这是一个两人间的病房。病房里住着另外一个患血管瘤等待手术的老大爷。那位由东北来的老大爷虽然眼睛已看不见东西,但很乐观,他听说你要动脑部手术,怕你紧张,指着自己头上的手术疤痕告诉你:如今医院做脑部手术是轻车熟路,根本出不了问题,你看我,已经做了两次,马上要做第三次,我根本不当一回事,进到手术室,睡一觉就出来了。老人的话大大减轻了你对动手术的害怕之情,你说:好,向爷爷你学习,轻松上阵,去手术室里走一遭,长长见识!

你做好了做手术的精神准备。

我原本是想等手术过后再给你妈说真情的,没想到手术的前一晚主刀医生要找家长谈话并在手术单上签字,我因去送看你的同事不在病房里,你妈就被医生找了去,医生以为你妈已知道了真实病情,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这种病是癌症,手术并不能保证就切得很干净,而且以后还有复发的可能……医生的话还没说完,你妈就晕了过去。

我被紧急喊到了医生办公室,我进去时,你妈还身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地没有醒过来。我惊问了原因之后气急地对医生叫道:不是说好由我来签字的吗?你们急什么?等我来就不行了?!我妻子再出事了可怎么办?所幸在医生的处置下你妈慢慢醒了。你妈一醒就抱住我放声哭了起来,我含着眼泪急忙轻声制止道:你现在不能哭,儿子明天就要上手术台,这儿离他的病房不远,你的哭声让他听见他会怎么想?那不要加重他的心理负担?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轻轻松松上手术台,先把手术做好。你妈哽噎着止住了哭声,最后坚强地站起身子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她后来去了洗手间,洗去了脸上的泪痕,才又去了你的病房。已被剃去头发的你看到妈妈眼睛有些红,知道她是哭了,就劝她说:妈,别为我做手术担心,我能行,我能闯过这一关的!你妈不敢说更多的话,她怕一开口就又会哭出声来,她只是无声地拍着你的肩膀……

我看见她的身子在抖……

爸爸,手术前我注意到了你双眼中的沉郁,也留意到了妈妈的眼圈是红的,知道她是哭过,可我并没往更严重的地方想,只是以为你们为我即将到来的手术担心。我当时在心里劝自己:如今的开颅手术已不是难度很大的手术,自己又年轻,闯过这一关应该没有问题。另外,住在同一病房的那位辽宁来的大爷也给了我信心,经历了两次脑部手术的他还能那样开朗平静,我为何要惊慌失措,自己吓唬自己?不过想是这样想,手术前夜我还是没有睡好,我内心深处有些委屈:为何我刚毕业就让我遇到需要开颅这样的倒霉事?那天早上上了手术室派来的推床时,我心里生了一阵真正的恐慌:万一手术失败了可怎么办?毕竟是打开头颅啊!但你和妈妈的镇静给了我信心:爸妈不会让我去做对生命有威胁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放心。到达手术室时,我的心基本平静了下来,我边听着护士们的简单对话边进入了麻醉状态……

孩子,在你之前,爸爸还从未经历过做手术这种事情,所以我心里是非常紧张的。你动手术的那天早上,我和你妈相约,在你面前,不显露一点担忧和悲伤之情,要让你看出我们对你手术成功充满信心。你虽没睡好,但精神状态很好。我们和护士一起帮你做好术前准备,当手术室的护士推着推床来推你去手术室时,我走在推床一侧握着你的手直送你进了电梯,我和你妈妈努力笑着朝你挥手,直到电梯门关上,我们才在脸上浮现出痛心和焦虑,才忧心如焚地向手术病人家属等待区快步走去。

家属等待区在大楼的地下一层。这里有一部专线电话和手术室相连,一个值班员坐在电话机前,不时用麦克风传达着手术室里的通知。所有当日手术病人的家属,都焦虑地注视着那部电话和那个值班员。

这是一种充满不安和恐惧的等待。毕竟是打开头颅,麻醉师和手术医生的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再就是肿瘤能不能取干净,取不干净等于白做。我感觉我的心脏已离开原位,悬升到离喉咙很近的地方。你妈也很紧张,在闭眼默念着什么以平静自己。我想我也得想点什么,要不然自己会很难熬过这几个小时。想什么呢?就想想你得病这件事的源头,事情最初的源头肯定是我和你妈的结婚。如果我当初不和你妈相识结婚,那就不会生下你,没有生下你,那你就不会得这种奇怪的病,你也就不会受这种手术之苦。我想起当年你外公反对我和你妈结婚的情景,当时我很不理解,以为你外公是嫌我家穷,对他还有抱怨之心。现在想想,也许你外公那才是对我们的真正关心,会不会你外公那时就凭他的直觉感到我和你妈的婚事不妥当,会生出一个得重病的儿子?可惜你外公已经去世,已无法问清他当时反对我们结婚的真正理由了。假如我和你妈当时遵从你外公的意见,不结婚而只做朋友,各自再另外建立家庭,那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了。可叹人生不能从头再来,要是造物主当初造人时允许人生可以像乒乓球赛一样——重打一局,那该多好!那我和你妈的婚姻就可算作没有,我们重新回到没结婚的年龄和心境,重新生活,那就不会有今天的手术,我和你妈也不会再尝这撕心裂肺之痛了……

肖家月的家属在吗?肖家月的手术已经做完,请来看手术的切除物!

我的瞎想被陡然响起的值班员的通知打断,我惊得急忙跳起向值班室跑去。

你是肖家月的家属?值班员望着我。我这才明白不是叫我,慢慢地退到后边。这时,姓肖的病人家属上前问:哪是切除物?

值班员把一个玻璃器皿递到他脸前,我瞪眼看去,只见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放在器皿里。

这是从肺上切下来的?那家属问。

那还有假,快上去吧,病人马上出手术室。值班员催他。

那人转身跑了。我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那团血糊糊的东西还在我眼前晃。人体真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任何地方只要少一点都不行,运转起来就困难,人就要难受;同样的,多一点也不行,运转起来也困难,人也要难受,造物主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才能把人造得如此完美和精密呀!不过,细究起来,造物主造人时还是有些疏忽,没有想得更细造得更好,倘若能在人的肚子上和头上设一个拉链样的东西,人肚里或头里出了问题有了病,人自己拉开拉链,涂一点消炎药不就解决了问题?还用得着专门培养脑外科、胸外科和腹部外科的手术医生?这多耗了人类多少精力和钱财,而且给人增加了多少生命危险……

周宁的家属在吗?扩音器里的声音猛地把沉入胡想的我惊醒过来,你妈也霍地站起,我们俩几乎同时向值班员身边跑去。

周宁的手术已经顺利完成,马上要拉去监护室,请上去在电梯口等他吧。

没有手术切除物?我记起我刚才看到的东西。

胶质瘤是一种不怎么成形的东西,可能怕你们看了难受,手术室没有送下来。

我点点头,拉上你妈就走。在通往监护室的电梯口,我们见到了术后的你,你头上缠满绷带,还处在麻醉之中。我和你妈一人扶着推床的一侧,边走边急切地观察着你。跟在后边的医生告诉我们,手术很顺利,切得也干净,失血很少,没有输血,你应该能恢复得很不错。

我和你妈对视了一眼。我俩都略略松一口气。神灵啊,感谢你保佑我儿子过了一关……

爸爸,当我从麻醉状态中醒过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时,真是非常高兴。不过我随后便想去抓头部,头太疼了,而且被绷带缠得非常难受,可我发现我的手被拴着,两只手被分拴在两侧的床帮上。原来医生已经预见到了我会去抓头。我很生气,大叫了一声。护士走过来,才知道我醒了。你跟在医生身后进监护室看我时,我所以迫切地提出想回到普通病房,是因为一个人躺在监护室里太难受了,不仅要忍受刀口上的疼痛之苦,还要忍受独自面对一切的寂寞之苦。这次手术,让我感觉最难受的地方是两个:一个是小便,由于插尿管伤了我的尿道,每次小便对我都是一次酷刑,尿液一流进尿道,就疼得我倒抽冷气,不得不止住尿,可止住尿小肚子又被憋得难受,没办法只有尿了,一次小便下来,内衣都能疼得被汗浸透。再一个是静脉滴注那瓶包了黑布的药液,我平日输液也有不舒服的感觉,但从没料到输这瓶液是那样的可怕,好像它每顺着我的血管朝我体内滴一滴,就要把我的整个内脏搅一遍一样,说不出是疼是苦是烦是酸是乏还是恶心,反正我的感受就是生不如死,我不停地呻吟,又想起身又想躺下又想侧卧又想趴下,输它竟整整输了一夜,弄得你在我的床头也几乎站了一夜,我至今不知那是一种啥药液,直到很久以后我明白了自己的真实病情时才估计到,它可能是杀死癌细胞的化学药物,它的副作用是如此令我恐惧……这次手术让我真切地懂得了两个道理,其一,是人活着值得珍惜的东西固然很多,但最值得珍惜的是自己的身体,好身体可以让一个人少受多少罪呀;其二,是疾病带来的痛苦不仅要个人承受,还要所有家庭成员跟着承受,一个人要是想心疼家人,就该爱惜自己的身体……

儿子,当天晚上,因为你要在监护室,不让家人陪护,我和你妈得以回家歇息,这天晚上,是我自出事以来第一次请来了睡眠,算是睡到了天亮。

医生告诉我,第二天上午十点,可以和你见个面。早饭后,我早早去了监护室门外,蹲在走廊上看着手表表针的缓慢移动。表针终于指向了十点,那位医生准点出现,让我随他进到监护室里。那天监护室里只有你一个病人,你果然完全清醒了,手脚都已能自如动弹,已可以开口说话,这说明手术没有伤及你的神经,我心里有些轻松。医生检查完去开医嘱时,我问你感觉如何,你小声说:爸,你赶紧想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插上导尿管实在疼,加上他们把我的双手绑在床帮上,我不能自由动弹。我低声告诉你,因你不能起身小便,插导尿管是必需的,疼也得坚持;绑你的双手是怕你睡着时无意中去抓头上的刀口。你无奈地把头点点:好,好,我就忍忍……

病理切片检验的结果出来了,这种病分四个级别,你的病属于一至二级,算是较轻的。但它毕竟属于恶性瘤子呀!

次日,你回到了普通病房。你恢复得很快,但我和你妈妈却高兴不起来,医生明确告诉我们,这只是暂时打退了癌魔,癌魔随时可能反扑和卷土重来,人类目前还没有完全消灭它的能力和手段。

你到普通病房的当天晚上,医生开始为你化疗。所谓化疗,就是把一种由日本进口的化疗药通过输液,输进你的体内,以杀灭血管里可能残存的癌细胞。化疗药装在一个黑色的大液体瓶子里,往床头上一挂,就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因为原来的输液瓶都是白色透明的,这种包了黑布的瓶子让你也觉着意外,你问:这是啥药?亲友们都不知道,知道它的用途的,只有我和你妈,我故作轻松地告诉你:是一种补充能量的药液。

你哦了一声,说:这药把自己搞得有点神秘。

我从没有想到,输这种药液会令你那样痛苦。输液针刚扎上五分钟,你就叫道:难受。我问:怎么个难受法?你说:烦躁,全身的每个地方都不舒服。我以为是药液有问题,忙去问医生,医生说:输这种药液人人都会觉着难受,这是正常反应,所以要把输的速度调慢,这一瓶药,要输整整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我几乎一直站在你床头,你一会儿要我扶你坐起来,一会儿要我扶你躺下,一会儿要我揉你的后背,一会儿让我揉你的前胸,一会儿想侧躺,一会儿要仰躺,能看出你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痛苦。到后来,你可能是真的忍耐不住了,呻吟着说:爸,我难受得真不想活了,你去求求医生,能不能不给我输这种药。我心疼至极地劝你:孩子,医生说,你这个病输这种药液最好,再坚持坚持,你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男子汉,这点难受一定能扛过去!爸妈相信你……你强忍着难受,咬了牙说,好,好,那我就坚持……

那是一个叫我难忘的晚上,我第一次亲眼看着我的儿子独自与苦痛搏斗,而自己只能袖手旁观。我只能给你擦擦汗,只能在你的病床前急得来回转……

天亮的时候,那瓶药液总算输完了。你因忍受痛苦,身上的病号服几乎被汗水湿透。我想让你吃点东西,可那种药液还有另一种反应:致病人恶心呕吐,没有任何食欲。你为了抗病,勉强吃了几口。这一夜的恐怖经历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正是因为这个,我后来在为你选择治疗措施时,受到了干扰,令我犯下了另外的错误。

我当时以为,这个夜晚,是我们度过的最痛苦最难受的夜晚。我哪里知道,比这更难受的夜晚,还有无数个在前边等着我们。

我是后来才明白,当一个人和痛苦遭遇时,永远不要感叹“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那样就会让造物主以为你在抱怨,他就会生气,就可能给你更大的痛苦让你尝受,以让你明白,他给你的痛苦其实是很少的……

爸爸,一件你没经历过的事,不管别人怎么向你详细生动地描述,你也不可能全部了解它,只有你亲身经历了,你才会真正知道它的正面、背面和侧面都是什么样子。过去也听人说过脑部手术,手术的前一天还听辽宁那位爷爷说过他做脑部手术后的感觉,可在我经历了这次手术后,我才算明白了啥叫脑部手术。这是一种能引起人内心全部恐惧的手术。术中稍出一点问题,不是让你丧失肢体的活动能力,变成瘫子;就是让你丧失说话能力,变成哑巴;抑或是丧失思考能力,变成傻子。脑袋,才是人身上真正重要的部位。人经历脑部手术的过程,就是在演练死亡的过程。这次手术,也让你和妈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我毕业不久就拿这个来回报你们,太不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