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庚停了停,扭身朝下英武走去。这个很普通的庄稼汉走着,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今天穿着一件冒牌鳄鱼夹克衫。从他外表的整洁和细致,看不出他是一个病人,也看不出他内心深处的激荡和豪放;从他外表的持重和从容,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机敏和聪慧。可是,他后来爆发的能量简直是惊人的!
他想在见到韩继涛之后,一定要请他讲一讲村里的真实现状。虽然自己病成这样,可他还想知道。
韩继涛陪同李家庚登上了英武山的南山坡。李家庚的身体非常虚弱,爬了一阵坡地,就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韩继涛搀扶着李家庚坐在一块石板上,韩继涛怕石板凉,把自己破旧的夹克脱下来垫在李家庚的屁股底下。在李家庚住院化疗的时候,韩继涛和乡亲们去看他,推开房门的一刹那间,韩继涛都哭出了声。李家庚的样子太吓人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咋一下子变成这样?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啊!所以韩继涛想在李家庚活着的时候多陪陪他。李家庚还没有坐稳当,就跟韩继涛问起小翠出嫁的事情。天下何止英武山有小翠出嫁的故事?远的不说,就说整个抚宁县吧,燕山深处的庞各庄村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红出嫁”的故事。这个村从1996年到2001年的五年间,村里当婚的小伙子几乎无人娶上媳妇儿。而像这样的光棍儿村,全县就有十多个,英武山大概就是其中的一个吧?可见农民增收的问题是多么的严峻哪!
韩继涛这个人不知愁,心宽体胖,脸上总是带着笑模样,即使是在荒年苦月家里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也没见他愁眉苦脸,口出怨言。多年来他以自己勤劳节俭的美德深受村里庄稼人的敬重。他与李家庚是小学同学,脑子活,接受新生事物快。李家庚也是个乐天派,两人性情相投,才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韩继涛害怕李家庚由此思考英武山的现状而影响身体的康复,小翠出嫁的事被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过去。李家庚显然不满意:“继涛哇,咱哥儿俩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你跟我说点儿村里的真实情况。”
韩继涛看了看他,说:“咱英武山共有一百三十六户人家,四百七十二口子人,人均耕地不足两亩,还都是些低产坡地——”
机敏的李家庚眉毛霍的抖动了一下,攥起拳头使劲捶了捶韩继涛的肩膀,厉声问:“我是查户口的?我看你小子是变成泥鳅性子了,身滑嘴也滑!”
韩继涛嘿嘿地笑了两声,马上又板了脸:“大舅哇,我说你这人是咋的啦?今天早上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脸色不对。你回村时医生不是跟你说了吗?病后五年至关重要,要是平稳过去,还能活上二十年哪。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静养,村里的事情就别打听了。再说了,你是支书还是村长啊?”
李家庚一听,红着眼睛吼道:“我现在不是支书,也不是村长,可我还是咱英武山的一名共产党员吧?我就没有资格打听了吗?我一回村就发现你们啥都瞒着我,好像我是个局外人。我媳妇儿,我爸我妈,还有你,都给我陪笑脸,给我夸奖咱英武山多么好多么好,好像咱英武山好得像天堂了!既然这样,村里为啥那么多光棍儿娶不上媳妇儿?小翠为啥含泪远嫁他乡?唵?你说呀!”
平时少言寡语的韩继涛,唯有同李家庚在一起谈到村里现状的时候,才会显出他的口才来。他转过脸来,一双眼睛闪着泪花,但还是陪着笑脸道:“家庚啊,还用我说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支部瘫痪了,干部不合,人心涣散,光集体外债就有十几万,你和你爸当年为咱英武山争得的一墙的奖状,眼下都摘光了!咱们是全县挂了号的落后村,倒排党支部!谁不巴望着英武山好哇?可是,乡亲们失望了!”说到这里,他的喉咙里好像卡了一口痰,他把痰吐出去,继续说:“家庚啊,咱村许多人家还住着阴暗、潮湿、破旧的石头房子,有的连瓦房都置不起,房顶还是树皮盖的。一旦有了病,小病强忍,大病等死!你想想,你如果当初不到外地经商挣下点儿钱的话,哪敢想着化疗哇?过去我们村的病人还死在医院,现在几乎都死在家里。没钱呗!过去,我们农民被人欺负了,只要找到村干部就能处理,现在动不动就得上法院,找公安,找司法调解,你说这是啥事儿啊?咱英武山人没有奔头啦!英武山救不过来了,没有救了!”说着抱着脑袋像个妇人似的哭了。
李家庚震惊了,大睁着眼睛,不知该说点儿啥。这些话他头一回听到。他茫然地望着开阔的静悄悄的原野,雾散了,耀眼的太阳射得他眯起了眼睛。刚才上山的时候风硬,觉得衣裳穿薄了,这会儿却觉得身上的衣服又厚又重。
他呆呆地坐在山坡冰凉的石头上,久久地望着英武山村,脸上流着泪水,嘴里说着这样一句话:“舍不得,就别走哇!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呀!”后一句显然是李家庚自己加上去的。韩继涛默默地望着他消瘦的脸,想分清他的脸色和山地的颜色很难,土黄的脸,与英武山土地的颜色一样。
短暂的沉默之后,韩继涛脸上的泪水被山风吹干了,他又给李家庚讲了几件事,还跟他讲了讲干群关系紧张的情况。群众当着村干部的面儿就骂街。有一个干部摔了跟头,老百姓路过跟前都不扶一下。在2002年之前的九年时间里,英武山人均增收仅仅六十元,除去物价上涨因素,几乎没有增长。
李家庚还从韩继涛嘴里得知,当时追着小翠出嫁的几个小伙子,有两人也离开英武山了。这两年村里有十几个小伙子相继到外村“倒插门”,在外村组成了家庭。下英武比上英武走的要多一些。有一个小伙子走的时候到自家祖坟祭奠,他跪在祖先的坟墓前,点燃了一片片纸钱,声泪俱下地说:“不孝子孙先到外地谋生,等我们混好了,我一定带着老婆孩子再给您送钱。我会回来的!”
村里韩德全的三儿子韩继有都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儿。那一天,他们从东北买了一个媳妇儿,虽说模样并不俊俏,可人家总算跟到英武山来了。为此,韩德全一家像供奉菩萨一样照顾着这个东北妞。在村里住上七天之后,这个东北妞还是含泪离开了。她走的时候说,韩继有是个好男人,老韩家的老人更是太好了,可是村里太穷了,她担忧往后的日子没法熬哇!买来的媳妇要走了,村里有人给韩德全父子出主意,就是把姑娘关起来,只要姑娘怀了孕,将来有了孩子,生米做成熟饭,慢慢就顺过来了。韩德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说咱英武山人都是善良的,重义气的,强扭的瓜不甜,我们再穷还有个穷志气哩!这个东北妞非常感激地离开了英武山。可是,东北妞走了以后,韩继有躺在炕上几天没有吃饭,人都瘦了一圈儿。眼看着儿子就要毁了,韩德全夫妇跪在那里哀求说:“孩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咱还得活呀!我们自个儿长志气,我们自个儿长志气,英武山会好起来的——”
李家庚听着,吃惊地大睁着眼睛,心情越来越沉重,最后由难过演变成心悸。他已经没有泪水,更是无话可说。可是他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始终在问一个问题:英武山为啥变成这样了呢?农民同干部的关系怎么糟糕到这个地步了呢?
韩继涛的话当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而是让他伤感。跟一个病人抖落村里的陈谷子烂芝麻,韩继涛为此十分后悔。
太阳暖暖地照着山野,英武山依然是青山绿水的老样子。论风光景致,跟秦皇岛有名的旅游区相比,英武山显得很平常,有山很矮,有河很窄;这座有个好名称的英武山,山上的石头既不含金也不含铁,也就是说不具备工业资源。有一条走车走马的村路还是坑坑洼洼的,还有不少的“瞪眼儿坡”。交通不便,极少有人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英武山变成了偏僻、寂静的角落。但是,这还不是制约英武山发展的根本,根本问题还是人,是英武山的领路人。李家庚思前想后,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现今这个英武山的党支部、村委会有责任哪!
韩继涛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半担忧一半责备地说道:“咱英武山的党员、群众对党的感情是很深很深的。他们坚信,在党的富民政策指引下,能够过上富裕的日子。可是,现今的村党支部,不是我们心目中那个崇高、光荣、值得信赖的党支部。他们跟老百姓不贴心!”
李家庚迟疑了一下说:“你给我说点儿具体事儿。”
韩继涛说:“那事儿多了。只要广播喇叭一响,群众就知道没好事儿:干部又要朝老百姓收钱了!你知道的,村里没水,干部不过问;村里的路,是这个鬼样子;这还不算,村里干啥事儿他们都要扒一层皮,连给村里买几支办公的笔,还要偷偷给他们的孩子多留几根儿。一年多没开党员大会了,这个党支部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吗?还有,四组的土地分不下去,弄得老百姓告状,听说告状费都花了好几千啦,可还是没个结果呀!告状户没有得到土地,就不交农业税。有一家因为不交税,孩子结婚到村委会办手续,他们连一封信都不给开。咱村这个现状,娶个媳妇儿容易吗?”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片树叶打在他的脸上,他抓掉那片树叶,“家庚啊,这叫什么事儿啊?还有,我听老支书李国金说,咱村里还有一个混混儿,看上人家的媳妇儿长得俊,这小子喝醉了酒之后就找上门,逼人家媳妇儿跟他过。那两口子找村委会做主,村里没有给做主哇!愣是吓得这个媳妇儿到外地亲戚家躲了半年之久哇!咱英武山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啊?”
“混账!简直混账透顶!”李家庚是个火暴性子,如果不是重病在身,他会马上到村委会,找他们理论一番。
这一刻,李家庚由伤感转为愤慨了!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别看小小英武山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它也是国家稳定的一块基石啊!英武山不牢稳,就会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基层的稳定靠什么?靠的是党的领导。只有村党支部有了活力,党的基层组织才有凝聚力和战斗力呀!要是我还当着支书,英武山的情形注定不会坏到这步田地。他终于发现自己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就在英武山,他能够带领英武山的乡亲们从贫困中走出来,他自信有这个能力。可是自己患了这样的病,看着自己历经磨难的憔悴样子,别说给乡亲们张罗事儿,就是连说话走路都要强打精神。也许这就是命,没有人比命走得更远。极目望去,英武山的大山套着小山,连绵不断。嶙峋的山石,绵密的山林,仿佛都向他诉说着现实的苍凉。李家庚忽然跪在了地上,仰望苍天,声泪俱下地呼喊:“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李家庚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儿,你怎能要我的命呢?我不甘心哪,我不甘心哪!”
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李家庚今天伤心极了。
整整一天,李家庚都在韩继涛的陪同下转悠,下了南山又到了北山,回到村里的时候还沿着村舍走了走。李家庚本来是出来散心的,家乡的山水和土地多么温暖,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醉人的酒。他忽然看见了一种索莉草,这种草唯英武山独有,牛吃了长力气,羊吃了长膘。可是,今天走在这草地上,穿行在羊群中间,却没有一点儿愉快,觉得这一天是多么的漫长啊!漫长得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