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引水的过程中,李家庚在英武山上倒下了!
喧闹嘈杂的声音,车水马龙似的人群,这一切都远远地从他身边消失了!现在李家庚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输液瓶里轻轻的滴答声。多么想再看一看那热火朝天的场面哪。他常常一往情深地追忆跟工人们在山上吃肉的情景,无拘无束地说笑,神往于工程竣工后清凌凌的泉水流进英武山的每家每户时全村沸腾的场面。养猪场有了充足的水源,猪崽长得又肥又壮。可是,他不能上山了,他现在只能静静地躺在秦皇岛肿瘤医院里,每天输液、吃药和昏睡。有时还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在引水的日子里,李家庚曾经三次晕倒在工地上。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又重新投入战斗。他明白自己的身体,那都是劳累和大脑贫血造成的,不会致命的,可是,今天就不一样了,他被医生确诊为淋巴癌荨麻疹。这病与他的淋巴癌是紧密相连的,他从主治大夫严峻的面部表情里就能感受到病情的严重性。这回可能是致命的!这次犯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那是5月21日上午,县水利局温士宝局长派来了技术人员,帮助施工队测量设计山上的水塔。李家庚是可以不上山的,因为那一天他一早就不舒服。水利局的同志知道他有病,就让他在村委会等候,可是,李家庚是个非常好客的人,他想,人家水利局既出钱又出人,无私帮助我们英武山引水,自己就是不舒服也得跟着上山,一来是对人家客人的尊重,二来他也想看看水塔。李家庚就陪同水利局的专家上山了。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蚊虫的叮咬,就给他这个淋巴癌患者带来了致命的一击!
起初就是一个小红点,局部有点儿发痒,李家庚像往常那样挠了挠,挠过之后就肿起了一个硬硬的鼓包。王玉婷心疼地望着鼓包,问他疼不疼。李家庚摇头说不疼。王玉婷急着去学校上课,就叮嘱他抹一些药。李家庚起初也没在意,随便抹了一点儿外用消炎药,就又出去了,他要查看一下每家的猪圈工地。第二天早上,李家庚的身上大面积地出现过敏性红斑,麻麻点点的,浑身刺痒难耐。这是啥病呢?跟淋巴癌有没有关系呢?就在他嘀咕的时候,病情恶化了,这个刚强的汉子挺不过去了,在家里人的相劝下,到秦皇岛肿瘤医院诊察。主治医生李湘红非常严厉地说:“这病是淋巴癌荨麻疹,非常严重,弄不好要致命的!你必须住院治疗!”
“妈呀,这可坏啦!”李家庚听了心里一沉,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他借着亮色朝医生和家人望了望,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既惊愕又焦急。死,他不怕,当年得知自己患了癌症,心里就死过一回了。当他看见同病室的几个病友硬挺挺地被抬走的时候,他心里难过极了!指不定哪一天就轮到自己了!可是,我比他们幸运,我比他们多活了一年,还给村里干了点儿事。为了生我养我的英武山,搭上我一条命,值!但是,眼下病得不是时候哇,引水工程到了关键时刻,猪圈施工占地需要他去审核,猪崽选购需要他来认定,退耕还林的计划刚刚实施,购买板栗树苗还有不少的学问呢!他怎么能躺下住院?失望、焦急、幻灭,种种情绪搅着李家庚的心,好苦哇!
在医院治疗了一天,李家庚脸色依旧苍白,紧紧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地跟李湘红医生说:“李大夫哇,让我出院吧!我们英武山村里的事情太多,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呢,我明天就出院吧!”
李湘红望了望王玉婷,生气地说:“你看你看,他这是不要命了。市长、县长我都见过,就你这么一个村官,就那么急呀?好像没你李家庚地球就不转了似的。告诉你吧,想出院,没门儿!”李医生把脸转向王玉婷,“玉婷,你说是不是?”
“就是,不能出院!我们都听李大夫的!”王玉婷坚定地说。
李家庚近乎是哀求了:“李大夫哇,您啥都别说了,人的生命就这一回,我也知道珍惜!可是,眼下我没有条件在这儿惜命啊!别看我这人在你跟前躺着,其实我的心早飞回英武山了,这是实话!恐怕你也看出来了。你说这个心情能治好病吗?我也知道您的好意,让我积极配合,可我真是无能为力。你就给我开点儿药,我们英武山有个医生,让他天天给我输液,要是再严重了,我马上回您这里重新住院!您看咋样啊?”
“不是要是严重了,你现在的病情就非常严重!懂吗?”李湘红认真地说。
“我这不还能说话吗?”
“不能说话就死了!”大夫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我李家庚死不了,老天爷知道我的事情还没干完呢!”
李湘红医生最后还是耐不住李家庚的软缠硬磨,终于答应了。
李家庚开始回到家里输液。临来的时候,李湘红医生再三叮嘱李家庚,这次输液用的药很特殊,毒性很大,千万不要跑了针。要是跑了针,药液外流,就有生命危险。李家庚点头答应着,李湘红最后负责地说:“你这个人粗心大意,等你到家输液前,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在电话里再跟你们村的医生详细说一说。”李家庚到家之后就被事情缠住了,输液前早忘记给秦皇岛的大夫打电话了,为此受到王玉婷的好生埋怨。整整四十二天的日子,李家庚都在边输液边工作,治病引水两不误。每天早上5点,村医就来了,给他输液,到了上午9点左右,液就输完了,李家庚就往山上跑。
一天,在英武山上,刚刚输完液的李家庚见到了杨久菠。杨久菠经理正在指挥工人铺设塑料管道,他见李家庚病成这个样子,心疼地说:“你这个人哪,咋信不过人呢?由哥们儿给你把关,还有啥不放心的?”
李家庚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是不放心,我是想看看这英武山,看看这个大水塔,看看这条长长的管道。我心里高兴啊!我一高兴不就顶吃药了吗?”
杨久菠顽皮地一笑,说:“好,那你就看个够!既然你这次从阎王爷那里回来,我可得跟你磨叨磨叨。你小子真精啊,我上你的当了,这个鸟工程挺难干的,光管子就铺了四千多米呀。我给你用的都是好管子啊,赔钱是注定的了!”
李家庚嘿嘿一笑:“谁让咱哥儿俩铁呢?赔就赔吧,到时候我们英武山给你立个碑!让你杨久菠青史留名!”
“你快得了吧,这名儿啊还是你自己留吧!”杨久菠笑了,“等通了水,英武山的老百姓非给你立块碑不可!”
李家庚站在山坡上,把美丽的山景固定在发酸的眼眶内,指了指大山:“立啥碑呀?我看哪,这英武山就是我的墓碑!”
也许是说到“青史留名”、“墓碑”之类不吉利的话,也许是李家庚的极度劳累,几天之后,李家庚的病情真的反复了,病情极为严重。这一天输液之后,他的身体几乎不能动弹,忽冷忽热,极为难受。他用拳头抵在胸口窝里,嘴里用一声声无助无援的痛苦呻吟来呼唤着什么。他通体麻木了,身上连一点儿热气都没有了,但他内心的呼唤从来没有减弱过。终于,在他的神经没有彻底麻痹之前,在钻心的疼痛中喊着:“快,快叫我家里的,叫,叫村文书王福过来,我,我有话说。”
村医慌了,急忙出去找人。
李家庚进入了昏迷状态。幻觉里的英武山风大、天黑。英沙河岸的影像像梦中的景象,飞闪着向身后奔去了。他在拼命地奔跑,好像失去控制的野马,发疯般前行。许多灰尘跟着他漫漫泛泛地飞动。怎么越跑离英武山越远哪?
父亲、母亲和王玉婷来了,他的儿子和女儿都来了,村文书王福也来了。
李国和老人抱着儿子的头,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儿啊,你可不能走哇!”
外面的人不知谁先哭了一声。
紧接着,院子里响起一片抽泣和呜咽之声——
王玉婷预感的那一天还是无情地来了!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眼泪像英沙河的清泉似的从每个指缝里渗了出来。
人们纷纷聚拢到李家庚门前。以往李家庚曾经三次晕倒在工地上,那是累的,有惊无险。今天听村医说,这一次跟先前不一样了,怕是真的挺不过去了!人们一听心就悬起来了。今天来了一百多人,人脸很厚,一层层地叠着。因为屋里需要安静,站不下人了,多数村民都站在院里,隔着玻璃朝里张望。听见屋里大哭,院里的人就控制不住了。人们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可却有更多的泪水汹涌地流了出来。有一个老大娘,胳膊上挎着一篮子鸡蛋,她听说李家庚输液,是来看望他的,没承想赶上李家庚病危,便泣不成声地说:“老天爷呀,你可不能让家庚走哇,英武山不能没有他呀,要是能替,就让我这个老婆子替他死吧——”
李家庚在亲人们的千呼万唤中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脸是水汪汪的病黄色,跟黄表纸没啥两样,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断断续续地说:“爸,妈,我不行了。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们别替我难过。”然后扭头望了妻子王玉婷一眼,“玉婷,你把我兜里的票据掏出来。快点儿掏出来呀!”
王玉婷知道李家庚的上衣兜里总是装着鼓囊囊的东西,还知道这个东西对于他很重要,至于是啥东西她就不知道了。掏出来之后才明白,原来这些都是李家庚自己为村里垫付款项的票据,有的是正式发票,也有的是白条。还有一张是他跟杨久菠签署的引水工程协议,因为村委会主任一直把持公章,这个协议上没有盖章,仅有他李家庚的签字。
这一切,村文书王福心里更清楚:李家庚为村里花的大泡儿的钱不算,仅电话费、差旅费、招待费,还有他那辆夏利车的加油、修理费一年就得一万多块钱。如今上级来人检查村里工作,都是在李家庚家里吃饭,他从没向集体报销一分招待费。但是,这些条子都是王福叮嘱他留着的,等将来村里条件好了再说!
李家庚颤抖着手接过这些条子,一字一句地说:“跟杨久菠的引水协议没事了,他是我的朋友,他看我的面子,后面的钱不要了。我是说这几张条子,都是我平时给村里垫付的。给咱英武山花了,咱心甘情愿。我今天要当着家人,还有村文书王福的面儿,全都撕掉。我为啥把它一直装在胸前这个兜里?就是害怕我说不行就不行了。我死了,账也就死了,村里不欠我们李家啥了。我是真心想给英武山的乡亲们办事,不能给后任班子留啰唆!爸爸、妈妈、玉婷,你们别怪我呀!你们不后悔吧?”
李国和老人、老妈和王玉婷含泪点着头。李国和老人哭泣着:“我们不怪你,不怪你,我儿子命都没了,还要钱有啥用啊?”说着,老人一把夺过王玉婷手里的条子,拼命地撕扯着。白色的纸片飘飘扬扬,很像送给死人的纸钱。
英武山的乡亲们惊愕了!震撼了!
李家庚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但是他的气力不足,强令自己打起精神,把脸对着王福说:“王福哇,你看村里这块儿,我还有啥该做没做的,或是可以补救的事,别等我一闭眼,给你留啥难办的事儿啊!”
王福是个六十来岁的老汉,精通文书和账务,本来他要回家歇息了,可是由于从心里佩服李家庚,才被李家庚留住了。此时的王福脑子是一片空白,除了悲伤还是悲伤,呜呜地哭出声来:“你放心吧,没啥事儿,该做的你都做得挺好啦!”
李家庚失神的眼睛悠了一圈儿人群,愣了很久,忽然想起什么,说:“唉,王福哇,我倒有个事情请你给办了。瞎子王新,他媳妇儿呆傻,孩子又小,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娘,他们家在英武山可是特困户哇。你从镇里给我的工资里扣出几千块钱,帮他家把猪圈、沼气池建起来,然后再给他家买六头小猪崽。这六头猪哇,一年要喂三茬的话,一头挣一百五十块钱,他家就能有三千块钱的收入,他们就能过日子啦!”
王福点着头,抹着眼泪:“都啥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些事儿啊?好,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王福哇,通水的那天,一定到我的坟头上说一声,让我也——”李家庚的声音越来越弱,弱到了听不见的程度,他再次进入了昏迷状态。在他昏迷的最后一瞬,他还能听见家人和乡亲们凄厉的哭喊声。
人们都默默地守候着,谁也不走。李家庚就这样走了吗?他们不相信哪!苍天,你太不公啊!大山,你太绝情了吧?
这个时候,村医给他插上了氧气袋。村医刚才已经给秦皇岛肿瘤医院的李湘红医生打了电话,请求主治大夫作最后的决断,是马上送往秦皇岛,还是等秦皇岛方面的医生到村里来抢救。紧急送往医院的方案还是选对了,医院方面的紧急抢救,终于把李家庚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乡亲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激动地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李家庚你不能走,英武山的乡亲们需要你呀!”
李家庚出院回来的时候,全村的老百姓都聚集到村口迎接他。短短几天,乡亲们犹如久别重逢,像是经历了一次生死般的离别。他望着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泪流满面。他想,自己这番折腾图个啥呢?不就是图用自己的真心换来老百姓的真情吗?英武山的农民最理解人,也最容易满足,你给他们带来的实惠,他们会终生不忘,会由衷地支持你、拥护你。
7月20号那天上午,杨久菠高兴地告诉李家庚,今天要给工程试水了。如果不出啥意外的话,英武山的自来水工程就正式竣工了。终于盼来了这一天!这一天上午,李家庚照常输液。到9点钟输完液,他就到村委会等候这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可是,什么事情都会有曲折,第一次试水没有成功。这给李家庚的心里造成不小的压力,虽然内心的激情像一团火,在他胸中猛烈燃烧,但他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一种难言的思虑压抑着他。难道是设计出了问题?还是水源压力不够?或是施工环节不对?不能失败呀!当时,英武山各家各户的猪圈都垒起来了,嗷嗷待哺的猪崽也都进了圈。乡亲们都眼巴巴地盼着水呢!没有水就啥都完啦!这个时刻,英武山百余名党员、群众都站在那里围观。已经有人悲观地说:“完了,没出水呀!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人们沉默了。
杨久菠看李家庚的脸色不对,心里头比他的压力更大。如果出了啥闪失,李家庚会犯病的,弄不好会把命搭进去。当他看见李家庚心情低落地回到村委会时,便亲自下手,并把满肚子的火气撒到了工人身上:“你们这些饭桶,赶紧给我查,为啥不出水?”工人们在杨经理的谩骂声中紧张查找。
仅仅用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原因就找到了。从山上靠落差引水,下面的水管要拿泵来顶,然后再往下吸。刚刚试水的时候,管子里顶着一股气,这股气阻碍了水的流动。必须把气排出来,水才能顺着管道流淌下来。故障排除了,清凌凌的泉水终于喷涌了出来!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出水喽,出水喽!”
围观的一百多名群众欢腾了,他们跳着、笑着、欢呼着。可是,狂喜使李家庚一阵虚弱,他晕倒了,这回是高兴得晕倒了。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县水利局的温士宝局长。他用颤抖的手抓起电话,哽咽着说:“温局长啊,我是李家庚啊。水通了,英武山引水的问题解决了!这可是我们英武山几代人的梦啊!是您给我们圆了!乡亲们都商量了,我们要给你们水利局送一面锦旗呀!你啥时候到英武山来,我们全村老少用最高的礼节欢迎您哪!谢谢,谢谢您哪!”
温士宝局长在电话里也很激动:“祝贺你,家庚书记!别感激我,是你李家庚感动了我们。可是,这一天让乡亲们等得太久了!太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