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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 第五章

队里开渠引水,挖着东西了。

挖着东西的人名叫起毛,干劲大,胆子小,扒着扒着,铁耙就搁着了,起毛眼睛朝下一瞧,脸即刻乌青,嘴上说:“着了着了。”丢下铁耙拔腿就跑。

起毛逃了几步,在田埂上碰到了孔大宝,孔大宝两眼发绿,看什么东西都是绿的,起毛的脸也是绿的。他好奇地说:“起毛叔,你的脸怎么是绿的?”

起毛说:“我绿吗?我当然绿了,我撞邪了,这么多人开渠,那东西偏偏就给我挖到了。”

孔大宝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东西,问说:“起毛叔,你挖到什么东西了?”

起毛说:“够倒霉的,偏还碰上你,你还问我什么东西,就是那东西,人死了躺在里头的那东西。”

孔大宝说:“人死了躺在里头的,那不是棺材吗?”

起毛气道:“不是它,还会是谁?”

孔大宝的胆子比起毛还小,一听说棺材,心里的肉团子就哆嗦起来,支支吾吾说:“起、起毛叔,你、你挖到棺材了?棺材里有、有什么,有死、死人骷髅头吗,吓,吓死人了。”

他本来并不结巴,但凡一害了怕,说话就结巴。

起毛双手一拍屁股,大声叫起来:“孔大宝亏你问得出来,棺材里有什么?棺材里当然有死人骷髅头。”

起毛叫了两声,想给自己壮胆,却不知是不是又被自己的回音吓着了,不再叫嚷,想避过孔大宝逃走,但是田埂太窄,起毛没踩稳,一脚踏到水田里,鞋子被烂泥吸住了,起毛光着一只脚,伸手捞起那只鞋来,也顾不得再穿上,拎着个沾满烂泥的鞋,急急穿过孔大宝身边就跑。

孔大宝追着起毛喊:“起、起毛叔,等、等等我,起、起毛叔,别、别丢下我——”他喊了两声,见起毛不理他,停了停,又喊:“起毛叔,你拎的是一只老乌龟噢,回去煲汤噢。”

起毛顿住了,把鞋子提起来看看,泄气地朝地上一掼,掼了又舍不得扔,朝鞋子踢了一脚,重又拣起来,“呸”了一声说:“你爹才是个老乌龟。”

孔大宝说:“起毛叔,你骂我爹是老乌龟,我告诉我爹去。”

起毛说:“你爹我不怕他,你告诉你娘我也不怕。”

孔大宝老实,说:“你又没有骂我娘,我告诉我娘什么呢?”

起毛“哧”了一声,说:“你讨骂呢?你要我骂你娘是吗?”又把烂鞋子往上提了提,说:“喏,就是这个。”

孔大宝看不懂,说:“起毛叔,这是什么?这是一只烂鞋哎。”

起毛说:“乌龟配烂鞋罢。”说罢了,拎了烂鞋一溜烟就跑远了。

孔大宝腻腻歪歪没话找话和起毛啰嗦,想拉扯住起毛跟他一起走,结果也没哄住起毛,孔大宝赶紧去追起毛,也好在一望无边的田野上有个伴,跑了几步,忽然就跨不开步子了,有个人挡在了他面前,孔大宝一喜,以为起毛停下来等他呢,再定睛一看,哪里是起毛,却是个和尚,光着个脑袋,头上有几个疤,穿个破袍子,瘦得像根丝瓜筋,肩上那包袱倒是沉甸甸的,那和尚整个身子就跟着那包袱往一边斜了去。

那和尚本来站定在路上,看到了孔大宝,就朝孔大宝迎过来,伸出一只手,向他讨要什么。

孔大宝说:“你背的什么?”

那和尚说:“包袱。”

“包袱里装的什么,是吃的吧?”

“是经书。”

“经书?什么经书?”

“是《十三经》。”

“《十三经》是什么?是四喜丸子吗?是五花肉吗?是腊八粥吗?《十三经》可以吃吗?”

那和尚没答他,解下包袱让孔大宝看了看,原来是一套书,有好多本,叠在一起,倒是蛮厚实的,外面还有个硬纸匣子包着。

孔大宝失望道:“倒是有模有样,可惜了,只是书。”

那和尚重新包好经书,背上肩,站妥了,一只手又向孔大宝伸了出来。

孔大宝不喜欢那只手,身子往边上歪了一下,躲开一点,说:“你伸手干什么?”

和尚说:“给点吃的。”

孔大宝急得跳了起来,说:“给点吃的,你给我点吃的吧。”眼见那和尚手越伸越长,快要掐着他的脖子了,孔大宝慌了,拔腿就跑,就听到和尚在身后说:“给点吃的吧,给点吃的吧。”

一直跑到听不见和尚的声音了,孙大宝才敢停下来,喘了一会,才回头看,身后果然没有和尚,什么人也没有,心里正庆幸,再往前一看,顿时头皮发麻,被那和尚一搅和,竟然跑错了方向,跑到开渠的这处来了。

几个胆大的家伙正在扒拉棺材上掉下来的木杂拉子,几个人还争着抢着,小屁的铁耙扒着四圈的铁铲,呛道:“四圈,你抢那么多烂棺材干什么,回去烧什么吃?烧屁吃?”

四圈说:“我烧什么吃关你什么事?”

小屁说:“管我屁事。”

三官生气道:“小屁,你在棺材面前屁啊屁的,小心棺材里的东西。”

小屁稍一愣怔,说道:“小心个屁,这是荒年,荒年是什么,荒年是屁,屁也没有,连棺材里也没有屁。”

好像是为了证明小屁的话是错的,大家都朝棺材里张望,这一张望,竟然张望出东西来了。

就是那只青蛙。

青蛙从破碎了的棺材里跳出来。它是一只真正的青蛙,一只标准的青蛙,一只肥大的青蛙,它通体碧绿,两个翻透红白的眼球突在外面,像两只探照灯,又像两颗玻璃球站在它脸上,它的两边腮帮子一鼓一瘪,发出奇怪的声音:“昂——昂——昂——”

谁也顾不上奇怪它,更来不及研究它,谁的反应也不比谁慢,只可惜他们手里都抓着铁耙铁铲,即便头脑反应再快,也得扔掉手里的家什才能空出手来抓青蛙,所以就不如赤手空拳的孔大宝动作利索了。

孔大宝一扑上去就十分准确地摁住了青蛙,摁了一会,感觉青蛙的脚在划他的手心,确信是逮住它了,才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了起来。青蛙在孔大宝手心窝里闷着,“昂昂昂”的叫声变成了“汪汪汪”的叫声,像只小狗在叫,孔大宝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合拢的两只手笑了笑。

大家惊异地看着孔大宝,好半天后,四圈才说:“孔大宝,你是孔大宝吗?”

孔大宝不做声。

四圈奇道:“你是孔大宝你怎么敢抓棺材里的青蛙?”

他们说话,小屁悄悄地向孔大宝靠拢一点,孔大宝立刻就发觉了,赶紧离他远一点。

小屁重新鼓了鼓勇气说:“孔大宝,就算你抓住青蛙,也没有屁用,青蛙不是你的。”

孔大宝立刻反问说:“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他抓着了青蛙,有了底气,不再害怕,一点也不结巴了。

四圈渐渐缓过神来了,赶紧跟着小屁说:“青蛙是劳动的人的,是我们的,你没有开渠,你不能带走青蛙。”

孔大宝身子往后一缩,双手捧紧了青蛙,怕小屁他们来抢。

四圈说:“孔大宝,你捧得太紧会捏死它的。”

孔大宝珍惜地瞧了瞧自己合拢着的两只手,说:“死的活的一样吃。”

四圈说:“这你小孩子就不懂了,活货和死货的味道不一样,差远了。”

小屁朝三官看看,说:“队长,你是队长,你要做主的,孔大宝屁事也没做,怎么可以拿走青蛙?”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他肯定是要吃青蛙。”

三官说:“小屁,你想屁想昏了头,棺材里的东西也吃得?”

四圈说:“棺材里的东西为什么吃不得?”

三官说:“问你爹去。”

四圈急得说:“不如我叫你一声爹,你告诉我得了,我要是回去问了我爹,孔大宝早把青蛙带走了。”

小屁说:“四圈,你眼红个屁,你让孔大宝吃去吧,棺材里那东西,就是那个死人变的,孔大宝吃这个青蛙,就等于吃了这个死人。”

话虽这么说,那眼睛却仍然死鱼样盯着孔大宝手里的“死人”。

孔大宝才不上他们的当,只说了一句:“我不理你们。”捧紧了青蛙一溜烟地跑走了。

三官、小屁、四圈他们愣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四圈沮丧地向着孔大宝离去的方向看了看,说道:“出奇怪了。”

小屁道:“遇上荒年,出个奇怪也是个屁。”

三官道:“遇上荒年,饿死也不奇怪,吃泥土胀死也不奇怪,背井离乡一去不返也不奇怪。”只差下一句没说出口:“吃一只棺材里爬出来的青蛙也不算奇怪。”

三官这么一说,众人想到孔大宝必是要去吃那只青蛙了,便气急败坏,胡乱骂起孔大宝来,骂着骂着,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又是打寒战,又是打喷嚏,赶紧一个跟着一个闭了嘴,可是脑子里还是控制不住地想着青蛙,眼前还是晃动着青蛙的样子,只管生闷气。

孔大宝从前没有吃过青蛙,他不知道青蛙该怎么吃,但他知道不能这么生吞活剥着吃,想了想,有办法了,便捧着青蛙奔回家去。探头到灶膛里看看,灶膛里还有火星子,他把青蛙往滚烫的灰堆里一扔,开始青蛙还跳了一下,孔大宝赶紧用火钳压住它,青蛙稍一挣扎就闭过气去了。

孔大宝熬住性子等了一会,把烤熟的青蛙扒拉出来。已经有点焦毛气了,但孔大宝并没有闻出焦味,他只闻到一股奇香,香得他没办法了,来不及撕下青蛙的腿,来不及啃下青蛙的头,就把一只整青蛙塞进嘴里去,鼓着含着,还舍不得开嚼。想了想,起身绕到灶台上用手指蘸了点盐巴塞进嘴里,又觉得站着吃不够享受,重新回到灶膛前坐下,端正了姿势,巴滋巴滋地嚼起来。

起先孔大宝觉得自己很富有,一只肥大的青蛙,足够他咬嚼一阵的,可是烤熟的青蛙实在太香了,磨尖了的牙齿没怎么用得上,“咕嘟”一下,那青蛙已经连皮带骨整个滑了下去,就好像跳进去一只活青蛙,整整地顶在他嗓子眼上,一拱一拱的在作怪,孔大宝急了,想把它抠出来重新品尝,把手指伸进嗓子眼,可手指太短,喉咙太深,怎么掏也够不着它。悔得孔大宝直打自己的嘴巴。

正打自己的嘴巴,他爹回来了,看到大宝坐在灶前,还用火钳捣灶灰,爹惊喜说:“大宝,你挖到山芋了?你烤山芋啊?”抽了抽鼻子,又说:“不像山芋,不像,是什么?是什么?大宝你在吃什么?”他张大了自己的嘴,眼睛直盯着孔大宝的嘴。

孔大宝嘴边黑乎乎的,不说话。

爹怀疑说:“你在吃灶灰?”

孔大宝仍不说话。

爹还是盯住他不放,说:“不对,不是灶灰,灶灰不香的,你嘴上好香啊,你肯定吃了什么东西。”

他娘跟着跨进门来了,把手里的农具家什重重地往地上一摔,铁青着脸骂道:“丢死人了,丢死人了,我这张脸让你丢尽了!”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自己的脸,嚷了几声,又朝孔大宝吐了一口唾沫,说:“你吃棺材里的青蛙,你真恶心,我要吐。”说着真的干呕了几声。

孔大宝说:“小屁他姐说,有喜了就会呕吐。”

他娘抬脚就踢,孔大宝朝后一跳,欲逃走,他爹一屁股坐在地上顺势抱住他的腿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大宝你快吐出来,你快把青蛙吐出来!”

孔大宝说:“吃了会怎么样,会变成青蛙吗?”他一边说一边顺着他爹的拉扯,趴了下来,两只手放到地上,变成了四条腿的青蛙,“呱呱呱”地叫起来,四脚着地,一蹦,又一蹦,又一蹦。

他爹眼泪鼻涕淌了一脸,说:“不好了,不好了,那是谁家的棺材?里边睡的是谁家的谁?”一边拔腿就往外跑。

孔大宝说:“爹,你要到哪里去?”

大宝爹说:“我要去问问,你把谁给吃下去了。”

他娘愤愤地说:“满嘴喷粪,满嘴喷粪,气死我,气死我!”又朝孔大宝吐唾沫道:“呸,呸,你走,你走,我不要看见你!”

她一个劲地往锅里加水,他爹到了门口,又回进来看看,却十分惧怕他娘,敢怒不敢言,低声嘀咕说:“总共才几粒米啊。”

那娘恶狠狠说:“让你们吃,让你们吃!”一边骂,一边到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喝下去,又舀一碗再喝。

爹又说:“幸亏到了荒年,你只能喝水,要是熟年,你今天要吃三大碗米饭了。”肚里骂道:“个泼妇,个泼妇。”遂拉了孔大宝出来,怕他留在家里吃了他娘的亏。

孔大宝朝他爹发嗲道:“爹,我不是你儿子。”

爹说:“你是我儿子。”

孔大宝道:“我若是你儿子,我娘对付我,你都不收拾她。”

爹气道:“个泼妇,个泼妇——世上哪有这样的娘,世上没有这样的娘。”

孔大宝道:“恨就恨罢了,恨也恨不出一个洞,可她不能老抢我的吃食,这样下去,我岂不是要被她饿出一个洞来。”

爹心里惦记着孔大宝吃下去的青蛙,拉扯着慌慌张张问:“大宝,大宝,青蛙现在怎么样了,在你肚子里吗?”

孔大宝正懊悔不迭,没好气说:“不在我肚子里,难道在你肚子里?”

爹担心道:“这青蛙吃下去,会出什么奇怪呢?”

孔大宝才不理爹,干呕了两声,扬长往外而去。

邻居牛踏扁家有个名叫老五的外村亲戚来借钱,拉条破板凳和牛踏扁一起坐在家门口场上说话,一个定要借钱,一个定说没有,说着说着,声音就躁起来了。那孔大宝一只肩胛高,一只肩胛低,一斜一溜地过来了,经过牛踏扁家院门口,站定了朝里望望,没望见什么他稀罕的东西,眼里就没了神,见那老五手舞足蹈朝着牛踏扁说话,孔大宝说:“以为你家杀猪呢。”

牛踏扁不知道孔大宝什么意思,说:“猪还没长到五十斤呢,杀什么猪呀。”

孔大宝说:“我看着不止五十斤。”

那老五也没听出孔大宝的言外之意,正经和他打招呼说:“哟,孔常灵家的孔大宝,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孔大宝却不领情,呛呛了两声,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叠纸条子,自言自语道:“我给你瞧个命运罢。”把那纸条又揉又吹,最后使出一张来,展开来一瞧,便照着念道:“临风冒雨去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得泥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泥。”

牛踏扁和老五愣了片刻,才警醒过来,那老五道:“孔大宝,你是在给我卜卦求签吗?”

孔大宝道:“下下签。”

那老五泄气说:“我就知道,今天肯定白搭白跑,找谁借钱也不该找牛踏扁借钱。”

牛踏扁不服说:“我又不是有钱不肯借你。”

那老五嘴上虽是泄气话,心里却也不甘,朝孔大宝手里的纸条瞧了瞧,说:“你那是什么狗屁签。”

孔大宝说:“这是观音签,你若不稀罕我代你求,你自己来求便是了。”拿那些纸条送到老五面前,老五倒有些动心,朝牛踏扁一看,牛踏扁不以为然,意思根本瞧不上孔大宝,老五偏要和牛踏扁顶个真,硬是信了孔大宝,从他手里取了一条,懂规矩的,自己也不看,交给孔大宝。

孔大宝接了,展开一看,说:“仍然是它,就该是它。临身冒雨去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得泥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泥。”

那老五似懂非懂,问道:“什么意思?”

孔大宝说:“你瞎忙罢。”

那老五居然服了,直点头,说:“我真是瞎忙,我真是瞎了眼。”

暗里是在骂牛踏扁,牛踏扁倒不好和他撕破面皮,指着孔大宝道:“孔大宝,你若是有观音签,我还有如来语呢。”

那老五却道:“那签上说的,是个道理。”

牛踏扁起身到孔大宝身边,向孔大宝要那些破烂纸头,孔大宝说:“你拿去也看不懂的。”

牛踏扁说:“我看不懂,你倒能看得懂?你一个三年级念了两年,还没能升上去。”伸手就去拿那纸条,孔大宝也没有怎么反对,任他拿了去。

牛踏扁拿过纸条,展开一张看看,空的,不着一字。再展开一张看看,仍然是空的,不着一字。奇了,说:“咦,孔大宝,你的签语从哪里念出来的?”

那老五也接过去看了看,和牛踏扁一起惊奇,说:“你背出来的?”

牛踏扁说:“他还背观音签呢,他连个‘孔融让梨’背了三年都没背上,气得言老师七窍流血。”

孔大宝说:“我不是背出来的。”

牛踏扁和老五你瞧我,我瞧你,给难住了,愣了一会,牛踏扁说:“孔大宝,你给我抽个试试。”

孔大宝让牛踏扁自己使出一张纸,接过来,一展,就念起来:“莫听闲言说是非,晨昏只好念阿弥。若将狂话为真实,书饼如何止得饥。”又说:“你也是下下签。”

竟然就拿白纸念出这样的东西来,惊得牛踏扁和老五两个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孔大宝见他两个呆头呆脑的,没了兴趣,要走。

牛踏扁没看透他,不肯给他走,挡着道说:“孔大宝,你等等。”只管惊奇地盯看孔大宝上瞧下瞧,往仔细里瞧,百思不解,心下暗想,这是跟哪儿学来的呢,除了上学,别的地方他也去不了,小学里那言老师,那是书呆子,一心只要学生念书,必定不会教学生这些歪门邪道的,难道是孔大宝他爹孔常灵,会求签解签,却瞒着大家,偷偷在家教了孔大宝?

想着牛踏扁就着急起来,扯开了嗓子冲孔常灵家院子叫喊:“孔常灵,孔大宝他爹,你过来!”

大宝爹应声过来,跟老五打过招呼,也不说话,也不问牛踏扁为什么事喊他,拉张小矮凳挨着孔大宝坐下,两眼巴巴地讨好地看着孔大宝,就像看着自己的爹。

牛踏扁不满说:“孔常灵,你竟然懂得观音签,只管传了孔大宝,对乡里乡亲,你夹得比老×还紧啊。”

没等大宝爹反应过来,孔大宝又展出一张空纸念将起来:“忽言一信向天飞,泰山宝贝满船归。若问路途成好事,前头仍有贵人推。”念完了,指了指他爹说:“这是我爹的,上上签,我爹宝贝满船。”

牛踏扁没听明白,就怕有什么好事真让孔常灵得去了,赶紧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老五对签语尚有些解,说:“大吉大利罢。”

牛踏扁急得指着大宝爹说:“你听听,你听听,还不是你教的,别人的都是下下签,自己就是上上签,一听就是你教出来的。”

大宝爹喊道:“冤枉了,冤枉了,石卵子哪里逼得出油——”一急之下,竟然说:“我连观音的面也没见过,我怎么教他观音签呀。”

那老五坐在一边嘲笑道:“孔常灵,你口气不小,还想见观世音菩萨?”

这牛踏扁却更急了,坐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跳脚说:“你还想赖?嘴里念佛声,腰里掼着二十两秤,你算是什么乡里乡亲?”

大宝爹也不跟老五牛踏扁说道,反而给孔大宝道不是说:“大宝,别怪你爹没知识,你爷爷从前就不喜欢算命的人,说他们比叫花子还低一等。”

那老五却又不服了,说:“那个观音就是个算命的,人家还当了菩萨呢。”

孔大宝虽会念词念句,却又不耐烦听他们罗唣,觉得他们甚是无趣,呛呛了一声,就走开了。

那老五眼睁睁地看清了孔大宝的样子,又惊又奇,等孔大宝一走开,赶紧问大宝爹:“他手执白纸,怎么念叨出来的却句句是观音签上的说词?”

大宝爹挠了半天头皮,没想明白,又敲了脑壳,还想不明白。

那老五见大宝爹一脸蠢相,不再指望他,回头问牛踏扁道:“亲家,这孔大宝最近有什么奇怪?”

牛踏扁素来瞧不起大宝爹,但又惧怕大宝娘,对这家人家是又气又怕,没好气说:“他能有什么奇遇,他无非吃了个棺材里爬出来的青蛙罢了。”

那老五一听,竟一下子蹦将起来,踢翻了破板凳,抱着屁股大喊:“啊呀呀,啊呀呀,这是赛八仙呀!”

大宝爹吓得一趔趄从矮凳上掉下来,闷闷地坐在地上,魂飞魄散。

牛踏扁说:“孔常灵,你坐在地上干什么?”

大宝爹没吭出声,闷坐了片刻,火急火燎地爬起来,“嗷嗷”地叫了两声,大喊道:“赛八仙啊,啊呀呀——”也顾不得拍屁股上的泥土,拔脚就逃回家去了。

赛八仙原是大佛寺的一个香火,因不守正业,被驱赶出庙,临走的时候,从庙里偷了一把签出逃,因为慌慌张张,签是从签桶里随手抓的,逃出去一看,手真臭,只抓到一个上上签,其余尽是下下签。

从此以后,那香火就凭着这把签,自封赛八仙,到处给人卜卦算命,渐渐的竟有了些名气,不过他的有名,不是因为他算得准,而是因为他算不准,从来就没有给谁算准过,倒是自己给自己一算,就算准了,说自己一辈子就是个睁眼瞎子的命,结果果然就一杆子黑到底了。死的时候有人送他一对对子,叫做:

有眼有珠

无德无行

那赛八仙早死去了,没有小辈,没有亲戚,算命又不准,又好吃懒做,心眼又毒,嘴巴又臭,没有积德,死后也无甚风光,除了那对对子,烧了随他去了,再无人关心他些许后事。

大宝爹心急慌忙就往家跑,大宝娘已躺在床上,他爹哆哆嗦嗦道:“不好了,不好了,你不要睡了,大宝吃的是赛八仙——。”

才说个开头,大宝娘一拍床沿就骂:“喷粪喷粪,满嘴喷粪!”骂毕,眼白朝外一翻,“噗”地吹灭油灯,身子往床上一倒,就呼噜起来了。

他爹想不明白,大宝把赛八仙都吃了下去,他娘怎么还能安心睡觉。孤孤地坐着,屏息凝神地等了大半夜,才渐渐有了动静,先是一阵狗叫,后来隔壁牛踏扁家的羊也“咩咩”了几声,接着就听到敲门声了,他爹赶紧披了衣服出来给孔大宝开门。

孔大宝说:“你动作怎么这么慢?我要被狗追上来咬着了,算谁的?”

大宝爹说:“算我的算我的。”

大宝自顾往里走,爹怯怯地跟在后面说:“大宝,大宝,你别上他们的当,你是你,赛八仙是赛八仙。”

那孔大宝却不依,顺嘴哼哈起来:“我不是我来他不是他,我就是他来他就是我——爹,我现在是赛八仙附体,你们千万不要把我当孔大宝,就当我是赛八仙,赛八仙做什么,我也做什么,你们不能阻挡我,赛八仙不做什么,我也不做什么,你们不能勉强我。”

见爹又疑惑又担心,不知如何作答,那孔大宝乘势而上,又拍胸脯又叹长气,说:“幸亏赛八仙不是瞎子,要不然我这对眼珠子保不住。”又说:“幸亏赛八仙不是女人,要不我两个卵子也保不住。”

爹唤他道:“大宝,你摸摸自己的脸,你是孔大宝。”

孔大宝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又说:“咦,这就是赛八仙的脸皮噢。”朝他爹道:“从此不要喊我孔大宝。”

他爹慌道:“怎能不喊你孔大宝?”

孔大宝绕嘴舌绕辛苦了,无了趣,赶紧跟爹说:“爹,我饿了,你弄点东西给我吃。”

爹为难地说:“大宝,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只剩一把挂面,留着你娘胃口不好的时候吃。”

孔大宝说:“爹,把你那算盘拨拨清楚,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

他爹说:“当然是活人重要啦。”

孔大宝说:“错,当然是死人重要,你想想,活人问你要吃的,你不给,她能拿你怎么样?不能吧?但是死人就不一样了,死人问你要吃的,你敢不给吗?”

他爹说:“不敢。”

孔大宝说:“那你就给我煮挂面吧。”

他爹说:“你死了吗?”

孔大宝说:“我没有死,但是赛八仙死了。”

他爹愣了一愣之后,想明白了,不再多嘴,转身去了灶屋,把仅剩的那一把挂面煮了给孔大宝吃下去。

孔大宝吃了挂面,还不满意,说:“挂面给虫子吃掉了筋骨,没嚼劲了,寡淡无味。我告诉你,赛八仙可没这么好对付,从今往后,你不仅要有思想准备着,还要有东西准备着,赛八仙他老人家随时想吃了,随时就得吃,你听懂了没有?”

他爹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听懂了,听懂了。”嘴上诺诺,心里实在是疼儿子,不想那赛八仙老是赖在孔大宝身上不走,忍不住去和他娘商量说:“他娘,你别再睡了,我们凑点钱,我请来法师傅去。”

那娘闭着眼骂道:“他要真是个赛八仙,我把他活吃下去。”

爹道:“他要不是赛八仙,怎会如此妖怪?”

娘又骂:“个灰孙子,就装吧,装像了就可以骗吃骗喝不读书不劳动。”

爹又道:“到底是不是,请来法师傅一看就知道。”

那娘又不买来法的账,说:“来法是什么东西?来法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他能干什么?他只能给你一把香灰吃。你要想吃香灰,还不如到自己灶膛里捞把灶灰吃,一样的灰,干什么要吃他的灰。”

爹恭敬说:“香灰和灶灰不一样的,香灰是香灰,灶灰是灶灰,香灰是求菩萨求来的。”

娘轻蔑说:“求菩萨?他连菩萨一根毛都求不到。”

大宝爹嘀咕道:“菩萨不长毛,菩萨是泥做的,哪里有毛呢。”停顿一下,嘴巴还是痒痒,不说不行:“你不信我信,我爹信,我爹的爹信,我爹的爹的爹信——”又想了想,说不清了,只能重新嘀咕道:“菩萨在上,她不懂道理,我懂,她不信你,我信——”

信着信着,天就亮了,爹赶紧去拖起孔大宝走路,孔大宝迷迷瞪瞪道:“爹,你拖我到哪里去?”

爹紧紧闭住嘴巴,只怕一说话,吓走了孔大宝。

孔大宝道:“爹,你要带我去看来法,我才不去。小时候你就带我去看来法,来法咪哩嘛啦念几句,叫我吃他的香灰水,我才不吃他的香灰水,来法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吐出来,爹啊爹,你还在一边说:‘乖,吃下去,乖,吃下去。’你不是帮凶是什么?”

爹赶紧道:“是帮凶,是帮凶。”

爷俩拉拉扯扯沿着村子往前走。这个村子的形状很古怪,如果从天上往下看,它是一个又狭长又弯曲的东西,可惜没有人能够从天上往下看,除了和尚们天天念叨的佛祖,他老人家住在天上,才能够看见他们这个村子的奇形怪状,其他的人,都看不见这个村子的形状。他们只能感觉到,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很远很远,绕来绕去,穿过一个小村子,又看见一个小村子,小村子和小村子都差不多,有时候你仔细看看,明明刚才已经走过,现在又走回来了,吓人倒怪的,要不是大白天的,还以为鬼打墙了呢。

法来寺离孔家村很远,一直要走到最西边的尽头处,看见一条大河,法来寺就立在河边上。

法来寺很小,和孔家村东边那座太平寺不能比。太平寺几落几进,还有大院子,还有大殿,还有后院,里边有好几个和尚,还有一个香火,法来寺却只有一间小破房子,庙里也只有来法一个人,又做和尚,又做香火。

才走几步,孔大宝就一会儿嫌热,一会儿嫌远,不愿意了,念叨起来:“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泥去度山……”

爹脚下带风,走在前头,听孔大宝说了这几句词,起了担心,怕孔大宝半路逃走,赶紧放慢了脚步,走到了大宝身后,说:“大宝,我带了吃的。”

孔大宝说:“你当我是叫花子牵的猴,给颗豆子,翻一个跟斗?”

他爹赶紧说:“不是豆子,是一块炒米糕。”

孔大宝立刻怀疑说:“炒米糕?你哪来的炒米糕?你有多少好东西我不知道的?你和我娘,是不是天天瞒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大宝爹说:“冤枉了,冤枉了,这炒米糕还是过年时候留下的,我没舍得吃。”

孔大宝取了炒米糕咂巴咂巴几口就吃掉了,不满意说:“还不够嵌牙缝的。”嘴上又念叨起来,看能不能再从爹那儿念出点什么来。

果不其然,爹还真像个驯猴的,又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支酸,塞到孔大宝那永远也填不满的嘴里,把个孔大宝酸得龇牙咧嘴,呲呲地抽冷气。他爹咽着酸水说:“再含一含,再含一含,甜味就出来了。”

孔大宝眉开眼笑道:“不用你说,已经甜起来了。”

最后爹身上的东西全数被孔大宝挤榨出来,也没能把孔大宝引到来法身边,待孔大宝确信他爹身上再也没东西可以驯猴,就拔脚开溜了。

爹落得个人财两空,望寺兴叹。

爹丧气回来,娘正在地头上撒猪羊粪,一边生气一边劳动,气没地方撒,就朝猪羊粪使劲,爹劝说:“他娘,你撒猪羊粪撒得跟仙女散花似的。”

又说:“他娘,你别生气,我们没有找来法。”

又说:“他娘,你不要拿猪羊粪出气,孔大宝又不是猪羊粪。”

他娘才开口道:“你不要叫他孔大宝,他不是孔大宝,不是我的儿子。”

爹赶紧说:“他怎么不是你儿子,明明是从你裤豁裆里钻出来的,我眼睛又没有瞎,我亲眼看见的。”

娘说:“你眼睛没瞎,你耳朵没聋,你听不见村上人说三道四?”

爹说:“他们说什么?”

娘说:“孔大宝长得不像你,背后骂你老乌龟,说我是烂鞋。”

爹才不生气,还笑,还高兴,说:“随他们嚼舌头,大宝是不是我儿子,我知道,你知道,就足够了。”

那娘气道:“你知道个屁。”

爹也赌了气,说:“别人瞎说我不在乎,你是他亲娘,你不能瞎说,不能因为大宝吃了青蛙,你就不认他是儿子,要怪,也只能怪青蛙,只能怪荒年,不能怪儿子。”

他娘不再说话了,拿那只沾满猪羊粪的手使劲拍打自己的嘴巴,骂道:“你张臭嘴,你张臭嘴,实话也没人信,真话人家也当是假的,看你还说不说,看你还说不说!”

爹道:“别打了,打来打去,他还是你儿子。”

娘起身就走,爹紧紧追着说:“也不到渠里洗个手?”

他娘怒道:“嫌我脏?吃棺材里东西不脏,我脏?”回了家直奔灶屋,爹跟在背后也无奈,嘀咕说:“也罢,也罢,吃得邋遢,成得菩萨。”

正说道,就有人敲院门了,问道:“孔常灵在家吗?”

那孔大宝正在屋里没趣,听出是言老师的声音,没好气地朝着院门说:“不长眼睛啊?门开着呢,敲什么敲?”

言老师一步踏了进来,说:“不管门开着还是关着,进门总要敲一下,这是礼貌。”还不曾礼貌完毕,气就来了,说:“孔大宝,你自己算一算,你留了几级了,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孔大宝“嘻嘻”一笑,上前摸一摸言老师的脸,说:“没有丢尽,还有一点在脸上呢。”

言老师语无伦次说:“孔大宝,你气死我了——我要,我要——我要骂人了。”

孔大宝笑道:“嘻嘻,老师骂人?老师怎么会骂人呢?”

言老师说:“老师怎么不能骂人?碰到你这样的学生,就要骂人。从前孔夫子还骂人呢,孔夫子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孔大宝说:“这是骂我的吧?”

言老师道:“骂你你也听不懂。”遂将手里拿的一只烂书包递给孔大宝道:“喏,这是你的,你扔在学校,学校也不要,你拿回去。”

孔大宝才不要书包,赶紧朝后退开。

他爹上前接了来,说:“大宝,这是你的书包吗,怎么这么烂了?马上要开学了,这么烂的书包还怎么用?”

言老师说:“开什么学,孔大宝不开学了,他退学了。”

大宝爹说:“不对呀,他一个暑假没劳动,天天看书复习,准备补考呢。”

言老师说:“骗你你都不知道,他不读书了,还补什么考?”

大宝爹急得说:“不行的吧,不行的吧,小学还没有毕业呢,怎么就不读书了呢?言老师,言校长,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言老师说:“给他补考,他也考不及格的。”

他爹生气说:“哪有老师这样说话的。”

言老师又说:“老孔啊老孔,你倒叫个孔常灵,你的孩子,怎么如此不灵?”

孔大宝笑道:“爹,你干脆改名叫孔不灵算了。”

他爹也气馁说:“我改名就改名,也无所谓,但是我改了名,你也改不了脾性。”

言老师朝孔大宝看看,又朝他爹看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孔大宝说:“孔大宝呀孔大宝,你也配姓孔?”

他爹先不乐意,说:“他本来就姓孔,他怎么不配姓孔呢,他是我亲生的。”

言老师说:“孔夫子也姓孔,孔大宝也姓孔,这太不公平了。”

他娘从屋里出来,拿了一只篮,一只碗,一根棍子,朝孔大宝脚下一甩,喝道:“拿了去。”

孔大宝说:“干什么?”

娘说:“做叫花子,最中你意,只要皮厚,就有得吃。”

孔大宝想了想,说:“不行,叫花子我见过,人家给的都是剩饭剩菜,臭的,馊的,我不要吃,狗都不要吃。”

这边才说着叫花子,就有人上门来了,却不是叫花子,是个和尚,孔大宝上前一看,脸熟的,在哪里见过,却又不记得,赶紧招手说:“师傅,进来进来,有我家吃一口,就饿不着你。”

那言老师先不依了,说:“孔大宝,你是孔大宝吗?你可是宁可饿死别人也要填饱自己的。”

那娘平生最恨的就是和尚,见孔大宝竟好待和尚,火上浇油,索性指着门赶人说:“你喜欢和尚,你跟着和尚滚,我不要看见你。”

那和尚道:“女施主所言极是,这个孩子,眉宇间尽是阴损之气,怕是活不出一年。”

那娘一听,拍掌大笑道:“好,好,好,活不出一月才好,活不出一天更好!”

爹急道:“哪有你这样的娘!”且顾不得和他娘生气,赶紧问那和尚:“师傅,师傅,眉宇间阴损之气是什么?”

和尚说:“就是死气。”

爹急问:“死气有得解吗?”

和尚说:“有得解,到庙里去便有得解。”

这才中了孔大宝心意,嘻嘻笑道:“娘,和尚师傅说得是,与其做叫花子,不如让我到庙里当和尚罢。”还不罢休,又说道:“我又不是你养的,我是和尚养的,我到庙里去当和尚,我不吃你家饭,我吃千家饭。”

那和尚笑道:“善哉善哉,一切众生,本来成佛。”

和尚如此说,却将那孔大宝吓了一跳,问道:“我会成佛吗?”

那和尚又笑说:“你就是佛,佛就是你。”

孔大宝不干了,说:“我才不是佛,我才不要成佛,成了佛就整天站在庙里,没得吃没得睡,饿也饿死,累也累死,晚上也没人陪,吓也吓死。”

那和尚和孔大宝有言有语,像一家人似的,大宝爹起先还吃了醋,醋了一会之后,忽地开了窍,上前抱住大宝说:“大宝,大宝,你要是真去当和尚,爹就、爹就,爹就——”

大宝说:“爹就怎么样?”

爹也不知道要怎么样了,一急之下,说:“爹就喊你为爹。”

大宝道:“爹,你真是我的爹,我想当和尚,你就支持我当和尚哦。”

言老师生气道:“你们以为和尚这么好当,你们以为当和尚就可以不要学问,不要知识?孔大宝,我告诉你,凭你这水平,你当不了和尚。”

爹急了,说:“当不了和尚,当香火也好的。”

大宝说:“是呀,我先当香火,表现好一点,以后可以升和尚的。”

爹大喜道:“那是,那是。”又朝他娘喜道:“他娘,等大宝当了香火,又当了和尚,就有出息了。”

他娘再无二话,摔了门就走。

孔大宝道:“咦,她走了?她算是要我去做香火,还是不要我去做香火?”

爹说:“不睬她个狗娘,大宝,当香火适合你的脾气。”

大宝说:“怎么适合?”

爹道:“当香火可以不要学习,不要劳动。”

言老师急得拍手跺脚道:“哪有你这样的爹,哪有你这样的爹?教育孩子不要学习,不要劳动。”

那爷俩却不再理睬言老师,孔大宝跟他爹发嗲说:“爹啊,我不去成佛,我只去伺候菩萨就是了,但是万一我真的成了佛,你可要天天来看我啊,给我带点吃的,他们都说佛是不吃不喝的,可我这尊佛,是要吃要喝的。”

言老师仰天大喊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还想成佛,他还想成佛!”

爹和大宝心意一致,丢下啰里八嗦的言老师,再回头找那和尚,已不见了踪影,二人遂往村东头的太平寺来,见过住持大和尚,表明了心意,大和尚瞧了瞧大宝,说:“不行,你一身的邪气,先去了邪才能来当香火。”

爹急道:“大师傅,我就是让他进庙来祛邪的呀。”

大宝听罢,方明白了,原来爹是这样的心思,当即撒起娇来:“爹,爹,你不是我爹,我以为你让我当香火是让我吃香的喝辣的,不劳动不学习,哪里知道你是嫌我身上有邪,却原来你比我娘还坏,你比我娘还狡猾,你比我娘还毒辣。爹,爹,你不是我爹。”

爹急急辩道:“我是你爹,我是你亲爹。”

大宝道:“亲爹还把我卖到庙里来?”

爹更是大急道:“大宝,大宝,我没有卖你,为了让你来当香火,我还给他的功德箱里多扔了几个子儿,倒贴了呢。”

大和尚不爱听这话,过来抓过大宝的手,捏了捏,说:“你带他到城里找吕大夫开方子抓药,吃两个七天,再来找我吧。”

爹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大宝赶紧架起他爹,说:“他让你去找吕大夫,又不是让你找吕洞宾,你不用下跪的。”

爹不再说话,遂拉扯着香火到河边,船倒是飘在河边,没见船工,风雨倒先来了,爹扯开嗓子一喊,船工出来了。

爹看了看船工,奇怪道:“咦,你是老四吗?”

老四说:“我是老四呀。”

爹疑道:“你是船工老四吗?”

老四说:“我是船工老四呀。”

爹更疑道:“那就不对了,你不是淹死了么?”

老四道:“我淹死了怎么还会来给你们摆渡呢?”

爹想了想,想明白了,说:“是呀,淹死了怎么还会给我们摆渡呢。”遂拉着大宝上船。

大宝十分不情愿地跳上船去,船晃了几下,把大宝晃了几个趔趄,大宝不满意,嘲弄说:“就算淹死了也无所谓,只要能给我们摆渡,是吧,爹?”

爹说:“正是,正是。”

正要开船,忽然岸上有个人急急地奔过来,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浑身湿淋淋地往船上一跳,“轰咚”一声,船被他颠着了,大宝又站不稳,尖叫道:“你想翻船啊!”

爹赶紧拉扯住大宝,又朝那人埋怨说:“你不能轻一点吗?”

那人没好气道:“我又没有轻功,我怎么轻啊?”

船工老四笑着插嘴道:“变成了鬼,就轻了罢。”

那人脸色难看,接着道:“我大概快要变成鬼了,尽来这些鬼地方,又下雨,又刮风的。”

老四倒是认得他,说:“你去年来过,今年上半年也来过,又来了。”

那人气道:“这是鬼打墙,这地方我明明来过,怎么又来了呢,怎么就走不出去呢?”

老四道:“找个儿子就这么难,找了几年也没找到,真没出息,跳到河里淹死自己算了。”

那人也不理睬老四,朝大宝和他爹两个瞧了瞧,瞧出点意思来了,指着说:“你带他到哪里去?”

爹说:“我儿子病了,带他去看吕大夫。”

那人竟反对道:“这是你儿子吗?你儿子怎么一点也不像你?”

爹朝大宝的脸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说道:“他怎么不是我儿子?他就是我儿子。我虽然看不见我自己的脸,但是我知道我的脸和他的脸一模一样。”

大宝补充道:“我爹的脸就是我的脸,我的脸就是我爹的脸。”

那人仍不认,说道:“你再仔细想想,想好了再说。”

爹说:“我不用再想,我早就想好了,他就是我儿子。”

那人气馁了一会,又鼓起气来说:“有没有可能,他不是你儿子,反而是我要找的人啊?”

爹摆手道:“你找人找迷糊了,看见个人你都认儿子,你还不如认我做儿子呢。”

那人道:“你比我老,我怎么认你做儿子?”

几个人尽管满嘴胡诌,那老四倒比他们着急,说:“风雨起来了,浪也起来了,你们走不走?”

爹心切,赶紧道:“走,怎么不走?”

老四道:“坐妥了,开船了。”

竹篙子一撑,船离岸,朝着河中心驶去了。

船一晃动,孔大宝脚力不够,站不稳,身子一歪,掉下水去,顿时就被呛着了,人直往水下沉,慌得大喊起来:“爹,爹,我不会水,爹快救我。”

一只乌黑的乌鸦独脚站在船沿上,朝他笑道:“我来救你。”

孔大宝急急说:“你是鸟,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爹,你救不了我,你快去喊我爹来救我。”

那鸬鹚“哇哇”地叫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