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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 第十章

早上起来,香火鬼使神差撞到女儿的镜子面前,朝镜子瞧了一眼。

女儿在旁边奇了怪,仔细地朝他脸上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来,说道:“爹,你从来不照镜子的。”

香火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有些迷糊,多年不看镜子,他怎么知道镜子里的这个人,是不是他自己呢,不放心地问女儿:“这里边的是我吗?”

女儿笑道:“你自己摸摸就知道了。”

香火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香火高兴起来,说:“是我,是我。”

女儿又笑道:“爹,你干吗不敢照镜子?”

香火说:“从前我在太平寺的时候,和尚说心是明镜台,结果害得我连自己的心都不敢看,后来又听和尚说明镜亦非台,我也搞不懂亦非台是什么,不知道是供桌,还是烛台,或者是灶屋里的八仙台?”正胡乱说道,老婆过来把镜子拿开了,说:“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香火笑道:“猪八戒是妖怪。”

女儿不同意说:“爹,猪八戒不是妖怪,他是和尚,打妖怪的。”

香火说:“小孩子不懂,和尚就是妖怪。”

老婆撇了嘴说:“香火也差不多。”

嘴上虽和老婆和女儿说话,心里却备不落实,空虚虚的,不知少了什么,又闷堵堵的,也不知多了什么,细细地想了想,感觉有什么东西牵挂着他,那能是什么东西呢?

香火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一抬了腿跨出门,一直就朝那地方去了。

那太平寺已破得不像样子了,山门倒还掩着,却不等香火走近,它已经被惊动了,“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香火朝里边一探头,“霍”地就窜出一只黄鼠狼来,擦着香火的脚背溜出山门,逃出一段,见香火没有追赶它,便停下来,站得远远的,回过身子,侧着脑袋看着香火。

香火说:“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认得你。”

黄鼠狼也不吱声,看了香火片刻,没兴趣,慢吞吞大摇大摆走开了。

香火小心地跨进寺庙的院子,鞋底子擦到那条高高的木门槛,就踢下一块木片子来,仔细一瞧,那门槛早已经脱了榫头,摇摇欲坠。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都高了,草丛里“窸里窣啦”声响,香火不看也知道是哪些货,气道:“你们倒过得滋润,抢占我的地盘。”

想了想,又觉得不尽然,它们过得也不见得就滋润,老鼠青蛙蛇这些货,原先也都喜荤腥的,现在却在草丛里扎堆做窝,改吃素了,都和和尚一样了,日子还能好到哪里去?遂朝乱草堆啐了一口,又骂道:“也是活该,这本来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香火当院转了一圈,想起当年搁在院子里的那口缸,大师傅怎么跳进缸里往生去了,自己怎么害怕,怎么逃回去,又怎么折回来,又怎么怎么的,一个人站在这么个荒凉破败处想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又看着眼前太平寺破败不堪的院墙和房屋,心里不受用,就怪到了二师傅头上,暗自骂道:“假和尚,歪和尚,吃酒吃肉和尚,睡女人和尚。”

正生气,忽地觉得身背后一凉,似乎有阴风来了,紧接着肩上就被拍了一下,若在从前,香火遭这一拍打,必定惊心动魄,抱头鼠窜,但如今香火毕竟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虽然受到些惊吓,心里却没有多少恐惧,还敢回头一看,想看出他个妖魔鬼怪来。

那身后站着的,却是他老爹。

爹现在真正是个老爹了,站得歪歪斜斜的,咧着嘴朝香火笑,牙都差不多掉尽了,一笑,只看见里边是个黑洞洞。

香火道:“爹,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

爹说:“我来找你。”

香火奇道:“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爹说:“是你老婆告诉我的。”

香火说:“这狗娘,贼精。”

爹说:“香火,帮帮忙,跟我走一趟。”

香火嫌爹来煞风景,不肯跟爹走,拿捏了腔调说:“爹,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爹可怜巴巴地望着香火,香火有些不受用,移开眼睛看着别处说:“你看我也没有用,你要我跟你到哪里去?”

爹说:“听说镇上的净土寺又有香火了,你不去看看?”

香火不屑地撇嘴说:“那净土寺,早些年我去过,那里边的和尚,哪比得上我们太平寺,差远了,一个个歪瓜劣枣,歪嘴和尚。”

爹也不服,说:“是呀是呀,凭什么它个歪嘴和尚倒又念起经来,太平寺却无人来问?”

老爹这话,把个香火给说醒了,方知了爹的用心,朝爹看了看,说:“爹,看起来你很老了,其实你还不老啊。”

爹羞羞地笑了笑,嘴上露出一个黑洞。

香火拔腿就走,爹紧紧追在后面,到底老了,追不上,香火嫌他慢,说道:“爹,我又不是去投河,你不要老跟着我,你毕竟老了,是个老爹了,到净土寺你跟不上我的。”

爹不说话,只管追着。

香火却停了下来,问自己道:“你到净土寺去干什么?难道你到净土寺去给歪嘴和尚当香火?”

话音一落,立刻转了个向,不往镇上去了,且回家去,走了几步,不听见爹的脚步声了,回头看看,爹果然走不见了。又想:“爹到底还是老了,随他去罢。”也顾不得再去找回爹来。

香火回家匆匆扒两口饭,将抽屉里零碎几钱搜搜刮刮揣进裤袋,正要出门,老婆和女儿回来,迎面撞上了,女儿问道:“爹,你要去哪里?”

他老婆说:“他还能去哪里?”

香火就知道老婆早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个狗娘,贼精。”

话音未落,匆匆出门又奔太平寺去了。

老婆和女儿也没有追他喊他,不过她们也没想到,香火这一跑,就再也没有回头。

香火直奔太平寺,进了院子,先到自己原先那屋看看,塌了的屋顶还那样塌着,没法住,到隔壁二师傅屋里,二师傅屋子漏雨,都长了草,要除了草才能进去住,香火懒得动手,出了二师傅的屋,没敢往大师傅的屋子去,折到小师傅屋门口,想道:“小师傅肯定是不会回来了,我就住他的屋了。”又想:“万一他倒回来了,那也不怕,现在是重新开始,这一次,我比他先进山门,我想住哪间便住哪间。”

推门一看,已经有人在里边收拾屋子,透过满屋的灰尘,细细一看,不是爹,又是谁?

蜘蛛网把爹缠得像个白胡子白头发老爷爷,有几只蜘蛛在爹身上横来横去,香火欲上前捉拿蜘蛛,爹却将身子让开说:“不拿不拿,千年蜘蛛修成精,这些蜘蛛也有不少年了。”

那蜘蛛听爹的话,果然一一爬离而去,不来纠缠。香火奇道:“它们修了多少年,能听懂人话了?”一张口就被灰尘呛着了,咳嗽着逃了出来,站在院里朝整座庙打量了一番,先就泄了气,庙虽不算大,但是爹却老了,靠爹一个人收拾,香火也不受用,先坐下来,点上一根烟,烟一镇定神经,主意就来了。

等着爹灰头土脸出来,香火说:“爹,你也别折腾了,歇罢。”

爹说:“我出来看看你是不是走了。”

香火说:“这屋子光打扫不行了,得修理了,我找三官去。”

紧赶慢赶到村子里找着了三官,着急道:“三官,我有要紧事,你且跟我走吧。”

这三官朝香火翻个白眼说:“你跟谁说话呢?”

香火有事求他,耐着性子,赔着笑脸说:“我跟队长说话。”

三官道:“你知道就好,只有群众跟队长走,哪有队长跟群众走。”

三官也是个怪,早先当队长那时候,胆子小,心肠软,没脾气,谁说什么他都听,人人都能指挥他,后来孔万虎撤了他的队长,队里却没人肯当队长,回头还找他当。他重当队长以后,脾气反了个个,变古怪了,谁的话都不听,也不带头干活,成天在村子里晃荡,找人的茬子,骂人的祖宗。众人都说,想必当年在阴阳岗被谁家的祖宗上了身,一直就没下去。

香火也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三官到底是谁家的祖宗,只知道自己目前不得不求他,所以还是舰着脸说:“队长,我的困难,只有你能帮我解决。”

三官才不上他的当,说:“你哄我想干什么呢?”

香火慌忙说:“你还不知道吧,太平寺要恢复了,正等着收拾干净,上面就要来人宣布了,现在庙里一塌糊涂,没人收拾,我一个对付不了,想请几个帮帮手。”

三官说:“庙里的事怎么找我?”

香火见三官横竖一副不帮忙的态度,耐心终于到头了,也不喊他队长了,直呼其名道:“三官,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你从前对菩萨蛮恭敬的,还帮着埋葬大师傅呢。”

三官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香火气得拔腿就走,边哼哼道:“你不肯收拾菩萨,等着菩萨来收拾你吧。”

香火又往前,找到牛踏扁,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牛踏扁态度比那三官好一些,说道:“干活倒是可以,反正也是闲着,但是干活不能白干,队里给不给记工分啊?”不等香火答复,他自己倒先想着了,说:“那太平寺又不归队里管,队里怎么肯记工分?”

香火说:“这倒是的。”

牛踏扁龇了一嘴说:“你庙里给工分?”

香火说:“庙门八字朝南开,可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哪来的工分给你们?”

牛踏扁泄气道:“没有工分,那谁干啊?”

香火恼道:“牛踏扁,我告诉你,你现在不帮菩萨,到时候别怪菩萨不保佑你。”

牛踏扁愣了一愣,几个旁观的人倒比他机灵,说:“天下菩萨多得很,我们不一定非要求你的菩萨,我们可以去求净土寺的菩萨,可以去求别的庙里的菩萨,一样灵的。”

另一个更聪明了,说:“香火,你是小人之心度菩萨之腹,菩萨才不像你这样小气,菩萨救苦救难,还普那个什么度,菩萨是有求必应的。”

老屁也凑过来,香火深知老屁一生喜欢多管闲事,欣喜起来,看到了希望,赶紧扔一根烟给老屁,又颠颠地过去替老屁点上了,说:“老屁,跟你说个事。”

老屁叼着烟说:“三官已经跟我说过了,是菩萨的事,可菩萨的事,管我屁事。”

香火急得跳脚说:“老屁,从前你尊敬菩萨,还让菩萨眼睛里淌血水,吓走了队革会,你忘记了?”

老屁说:“尊敬菩萨有屁用,菩萨又保佑不了我,还害得我被孔万虎罚了三个月的苦工,一个工分也没记。”

群众哄笑着拍屁股走人,丢下香火站在村口愣了半天,气得都认不清方向了,盲目地往前走了走,走了一段,才发现走到自己家门口来了,心里一惊,想:“难道出路竟在自己家里?”

这一惊,就惊醒了,出路还真的就在这里呢。

正赶上家里吃饭,老婆给他盛了一碗饭,他却看着香喷喷的白米饭咽不下去。

女儿道:“爹,你怎么胃口变小了?”

他老婆儿说:“你爹一肚子鬼主意,填饱了。”

香火想必老婆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的心思才刚刚生出来,老婆就看穿了。这狗娘,前世必定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香火等老婆下了地,女儿上了学,急急在家里翻找东西,却找来找去找不到,起先有点恼,以为是女儿在家把东西搞乱了,后来又有点奇怪,以为家里遭过贼了,但再往细里一想,却顿时想明白了,那狗娘既然早已经猜到他的心思,必定早已经将那东西藏起来了,赶紧跑往地头上找老婆去。

大家都在种地,看到香火来了,都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老婆说:“他不是来种地的。”

香火说:“狗娘,你早知道我要来追你。”

他老婆说:“你追我干什么?”

香火道:“反正不是来跟你睡觉的,你心里明白——”嘴上说着,两只手同时朝老婆伸出来,嚷道:“你有种,把我的东西藏起来,快还给我!”

香火这一说,大家不再笑了,耳朵都竖起来,脸色也紧张起来,就生怕香火家真有什么东西,一个个停下手里的活,瞪大眼睛,有的盯香火,有的盯老婆,但怕错过了什么。

香火老婆却无动于衷,仍然干着活,轻飘飘地说:“我藏你的东西有用吗?藏到哪里还是给你翻出来,老鼠打洞也不如你。”

香火说:“那我的东西怎么找不着了?”

老婆说:“你是不是自己藏忘记了?”又说:“你就怕个贼偷,我见你转过几个地方了。”

香火抱头想了想,还是没想着。老婆说:“前几天我丢了两双破鞋,你不会藏在破鞋里被我丢了吧?”

香火一慌,大声嚷嚷:“你为什么要丢掉我的破鞋?”镇定下来一想,又说:“没有,没有,这么宝贝的东西,我决不会藏在破鞋里。”又抱住头再想。

这个金香玉佛陀只有一个火柴盒大小,但分量却很沉,掂在手里,手腕子都酸溜溜的,再揣摩揣摩,手心会发凉,又会发烫,你想它凉它就凉,你想它烫它就烫,想必是个有灵有性的好东西。

香火仔细地想了又想,又瞧了瞧老婆的面色,想明白了,说:“你别唬我,那东西必定在你那里,我没有出手,如果出手,那必定是有大钱花的,这些年,我哪里花过什么钱了,一根裤腰带都要打三个结——”说到裤腰带,忽然灵光现闪,靠近了老婆,说:“你的裤腰带上有几个结,我看看。”

老婆吓得赶紧往后一退,心里一慌乱,说话也文不对题了:“没有裤腰带,我没有裤腰带。”

众人大笑说:“没有裤腰带,那倒方便了。”

香火见老婆如此慌张,更吃准了东西就在老婆身上,不顾群众哄笑,逼近老婆说:“拿出来吧。”

那老婆知道逃不过,身子一扭,说:“凭什么要给你,这是我们结婚时,你娘给我的。”

香火说:“我娘才不会给你,是我爹从我娘那儿偷出来给你的。”

老婆说:“你个狗嘴吐不出象牙,更吐不出佛陀,这是婆家给媳妇的,跟你没关系。”老婆嘴上虽凶,毕竟心虚,说话时老是扭身子,并将身子侧过来对着香火,倒叫香火看出究竟来了,动作迅速地上前一撩老婆的衣襟,老婆阻挡不及,露出一条红裤带,红裤带上赫然吊着那个金香玉佛陀。

老婆慌得赶紧跳到田埂上,想要逃跑,香火急忙拦住她,“啊哈”一声,说:“这么重个佛陀,你吊在裤裆里也不嫌沉。”

地头上群众轰然大笑。香火老婆气道:“再重我也要吊在裤裆里,不吊在裤裆里,早给你卖过几十回了。”

香火说:“你一个女人家,把佛陀吊在裤裆里干什么,你胆子不小,竟敢对佛陀不恭不敬。”

他老婆说:“你才不恭不敬,你要卖了佛陀他老人家,是你不恭不敬,你娘说,你小时候就偷了佛陀去卖,我系在裤带上,是为了保护佛陀。”

香火说:“佛不是你的,也不是我娘的,佛是大家的,既然是大家的,无所谓偷不偷卖不卖。”

老婆知道说不过他,不再理睬他了,捂了裤腰拔腿就溜,香火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裤带,说:“解下来解下来。”

众人又笑,乱七八糟地说:“她不会解裤带,香火你帮她解。”

另一个说:“她不肯解,你干脆扒她裤子算了。”

再一个耍流氓说:“香火,要不要我帮你扒?”

香火顾不得和众人回嘴,扯了老婆的裤腰带一拉,果然给他拉下来了,一把抓了佛陀就跑,老婆提着裤子在背后追,追了几步,知道追不上,往地上一坐,大哭起来。

香火抓着佛陀狂奔了一段,知道老婆追不上了,才渐渐地放慢脚步,喘口气,确定身后没人,才敢将手展开来,看一看那佛陀,发现刚才将佛陀捏得太紧,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手心都掐出印子来了,香火捏了捏自己的手,又对着佛陀道:“没把你捏疼了吧?”又说:“屁话,佛怎么会疼呢。”这才平静了一点心情,赶紧往镇上去。

那家当铺关了好多年,一直没有重新开起来,那门面却还在,上了一排木门板,排得紧紧的,香火凑在门缝上朝里一张望,吓了一大跳,原来门里边也有个人在朝外张望,眼睛对上了,香火心里忽地一明,喜出望外,喊道:“就是你,就是你!”

那老头打开了门,问说:“我是谁?”

香火说:“你就是当初收我佛陀的人。”

老头说:“你难道又有佛陀拿来给我收?”

香火变戏法似的变出了那个佛陀,供到老头面前,老头接了,左看右看看了一会,说:“东西是好东西,只不过这个东西怎么这么眼熟?”

香火脸红了红,没有接嘴。

老头笑道:“小时候偷娘的,现在偷老婆的,往后还要偷儿子女儿的。”

香火牛说:“我儿功课好,初一就考进城里的学校,他不会回来了,我偷不着他。我偷女儿吧,女儿有一面镜子,我偷来你收吗?”

那老头这才笑眯眯道:“我就收你个佛陀,别样不收。”

遂与香火谈妥了价钱,数出钱来,香火小心揣起,喜滋滋地返回,也不往家去,直奔牛踏扁那儿,将那钱钞扬出来给牛踏扁瞧清楚了,牛踏扁知道事情靠了谱,倒也没向他先要定金,料他也赖不到哪儿去,赖得了和尚赖不了庙,香火要的就是个庙。

牛踏扁联络上老屁四圈等众人,和着香火一起,往太平寺去,路上经过香火家,香火也过门不人,正眼也不瞧一下,倒是他那女儿眼尖,从屋里追出来,问道:“爹,爹,你在忙什么呀?”

香火怕把老婆引了出来,赶紧朝女儿手里塞了一点钱,说:“你放心,你爹不做蚀本生意。”

女儿不懂,追着问:“爹,爹,你不当香火,改做生意了?”

香火早已经脚底生风走过去了。

众人总算把太平寺收拾得像了点模样,香火揣着佛陀变成的钱,跟他们结账时,一个个你多我少计较不休,粗话连篇。

香火气道:“你们这些人,好意思在菩萨面前争多嫌少,不怕菩萨记你们一账?”

老屁道:“你说屁话,你都不怕菩萨记账,我们怕个屁。”

正七嘴八舌互不相让,三官来了,香火说:“哈,三官,你迟了,事情已经做完,钱也发完了。”

三官说:“你做也白做了,你那佛陀也白卖了,保佑不了你,我告诉你,你这破庙恢复不起来。”

香火骂道:“你咬着卵泡说话?”

三官道:“这不是我说的,你咬不着我的卵泡。”

香火气道:“谁说的,我去咬谁的卵泡。”

三官笑道:“是政策说的,你去咬政策的卵泡。”

香火道:“政策在哪里?”

三官说:“政策已经到大队部了,这些年凡是庙里没有和尚住的,一律关停并转。”

香火大急说:“怎么没人住,我住的。”

三官稍一愣怔,即刻又理直气壮起来,说道:“就算你住的,你是和尚吗?”

这回轮到香火发愣了,愣了半天,忽然惊醒过来,拔腿就跑,也顾不上群众在背后议论什么,一直跑到剃头的牛师傅那儿,火急火燎说:“牛师傅,牛师傅,快给我剃头。剃光头。”

牛师傅说:“这时候才来?太阳上山时你不来剃,太阳下山你才来剃。”

香火道:“早剃晚剃总是剃,你手脚快点。”

牛师傅笑道:“香火,你终于升级当和尚啦。”

剃了头,顶着个光脑袋回家,把个女儿笑得前抑后仰的。香火也不及和老婆女儿罗唣,急急翻找从前二师傅留给他的一件袈裟,可怎么也找不着,急得一头汗,女儿还来跟他计较,说:“爹,我娘说,你把佛陀卖了。”

香火说:“你娘那×嘴里能吐出莲花来吗?”

女儿说:“人家做爹的,都是把东西往家里拿,你这个爹,怎么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拿?你是我爹吗?”

香火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心里没的一惊,暗想道:“是呀,怎么拿了自家的东西往外跑?”拍了一个巴掌又问自己:“你是香火吗?你不是香火的话,你是谁呢?”

他老婆呸道:“你是和尚罢。”

女儿又纠缠道:“爹,你真的当和尚啊,你当了和尚还回不回家啊?”

那老婆又呸道:“回个屁家,和尚没有家。”

香火才没有心思与她们纠缠,也不知哪来的那气急败坏火烧火燎的感觉,就觉得屁股后面有什么追着,要他快走,快跑,快行动,香火本是个懒人,这会儿却像个陀螺似的滴溜转。他怀疑是老婆和女儿藏了他的袈裟,但是看那两脸坏笑,想道:“如果真是她们使坏,我也休想能找出来,罢了罢了,就做个不穿袈裟的和尚也罢,反正是个假和尚,临时和尚,短命和尚,等太平寺恢复了,香火旺起来了,我仍然做我的香火。”于是也不再找那袈裟了,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就往庙里去。

香火前脚到,县宗教局的同志追着他的脚后跟也到了。

香火想:“娘的,幸亏我赶得急,他们居然起早摸黑地来了。”

宗教局那两干部并不与香火说话,先将太平寺里里外外巡视一番,不怎么满意,尽撇着嘴,一脸瞧不上的样子,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香火的光头。

香火头上青光光的,他两个互相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说:“师傅,你是新剃头啊?”

香火说:“同志,你们真有经验。”

另一个看了看香火的装束,问道:“师傅,你怎么没穿袈裟?”

香火说:“从前穿的,后来不许穿了,都拿去烧掉了。”

他们点了点头,总算表示了一点理解和同意,过了一会,其中一个又说:“不过净土寺里的师傅,都保护下来了。”

香火说:“我们也保护的,我们拼了命保护的,可胡司令实在太厉害,他还有参谋长,就是我们本地人,庙里有什么,他都知道,所以藏不住。”

宗教局的同志惋惜说:“听说你们的经书全给烧掉了。”

香火说:“没有全烧掉,还有一个《十三经》。”

宗教局的同志立刻起精神了,眼睛发亮,说:“《十三经》,是不是印空法师从前抄的那本经?一直不知道在哪里,原来在你们太平寺。”

香火说:“正是的。”

宗教局的同志赶紧伸手说:“在哪里,我们看看。”

香火看着那只伸得长长的手,犯了糊涂,自言自语说:“在哪里?在哪里呢?”知道自己在犯糊涂,赶紧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在小师傅手上,他当初是带了个包裹逃走的,《十三经》就在包裹里。”

宗教局的同志觉得奇怪,问道:“怎么有个小师傅呢,小师傅是谁?”

香火说:“小师傅就是小师傅,一个小和尚罢。”

那两个分明不信任香火,满脸疑虑,香火只怕再这么一一追问下去,早晚会露馅,正焦虑着,救星就来了,爹不仅带着三官,竟还带着大队长一起追来了,正赶上宗教局两干部在请教香火的法名呢。

香火听到“法名”两字,心里已慌张,又见人家手里拿捏着一本烂册子,翻过来翻过去仔细瞧看,香火估摸那册子里必定写着有根有据的东西,要想编一个假法名出来,恐怕过不了这关。好在太平寺三个和尚如今都不在,他假冒哪一个都行。再一想,也不是冒哪一个都行的,冒那大师傅,大师傅已经往生了,自己冒他,虽然死无对证,但那不是触自己的霉头吗?冒小师傅吧,又哪里敢,小师傅虽然多年不见影子,但这家伙神出鬼没,谁知哪一天又冒出来了,香火不敢冒这个险,最后就剩下二师傅了,二师傅虽然就近在村子里,但他已经是牛可芙的人了,何况二师傅脾气好,就算知道香火冒他的法名,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最多念一声阿弥陀佛罢。

于是拼命想二师傅的法名,却惊出一身冷汗,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爹赶紧在一边说:“慧明师傅,我们来看看你要不要帮什么忙——”

香火大喜,急道:“对的,对的,我就是慧明,我就是慧明。”

宗教局年长的那个朝年轻的那个看一眼,年轻的那个接受到暗示,又开始翻册子,翻了翻,皱眉头说:“不对吧。”

香火说:“怎么不对,难道太平寺没有慧明师傅?”

年轻同志说:“慧明师傅是有的,但不是你,跟你的年龄不相符合,慧明师傅今年应该有八十九岁了,你有那么老吗?”

香火才知道说的是大师傅,气得朝爹干瞪一眼,又赶紧朝宗教局两个赔笑,说:“同志,我是有意试探你们的,看看你们对太平寺的情况是不是真的很熟悉,慧明那是我家大师傅,不是我,那么我是谁呢,你们猜得到吗——”边拖时间,边拼命动脑筋,从慧明想起,终于灵光一现,让他想起来了,三个和尚的法名是连着转的,每个和尚法名的后一个字,就是下一个和尚法名的前一个字,大师傅叫慧明,那么二师傅必定叫明什么,这么一起,就起来了,二师傅叫个明觉。

香火这回沉住气,慢慢说道:“我是明觉。”

那年轻的宗教干部又看册子,仍觉不对,说:“明觉师傅,按这册子上的记载,你今年也该有六十多了,你真看年轻啊。”

香火装糊涂说:“是呀,念经的人,心静,心静的人,不容易老,看上去年轻。”

那干部点头说:“师傅说得有道理,心静不易老,所以佛和菩萨都是长生不老的,还有许多老和尚,七老八十了,都眉清目秀,雪白粉嫩的。”

香火喜道:“正是的。”

虽那两个一再的怀疑,又旁敲侧击探问,但终究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香火是谁,也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香火不是谁,加之爹、大队长和三官又一直在旁边喋喋不休,支招的支招,做眼色的做眼色,宗教干部想必他们恢复太平寺心切,也不再为难他们,总算应承下来。

这一应承了,就等于承认了香火就是明觉,那年轻的干部又掏出一张纸,递到香火跟前,说:“明觉师傅,你在这里签个字吧。”

香火赶紧往后一缩,说:“麻烦,还要签字,不是卖身契吧?”

那干部说:“恢复一个寺庙,有许多手续要办,烦着呢,签个字,才是第一步呢。”

硬是将纸塞到香火手里,香火一看,才知道这是要证明明觉和尚从某某年至某某年期间,始终没有离开太平寺。香火将纸捏在手上,慌道:“我怎么签,我没有笔。”

年轻的干部就拿了支笔塞给香火,香火心知躲不过,硬着头皮接了笔来,一手拿纸一手拿笔,没有退路了,手沉得抬不起来,嘴上说:“你们明明是不相信我,如果你们相信我,为什么还要签字?”终究拖不过去,只得将“明觉”两字歪歪斜斜地签到那纸上,忽觉背心上一震,好像被拍了一掌,赶紧在心里念道:“二师傅,我冒名顶替了你,我是为了太平寺,你老人家不会怪罪我的,别拍我的后背心,拍了我会咳嗽的。”

宗教干部拿到那张签了字的证明,也算是办完了公事,让香火等候他们的通知,香火有惊无险地送走了他们,踏实下心情来,恭候佳音。

却不料他们一走之后,再也没有回头,别说通知,别说来人,连阵风都没有刮过来。香火等急了,跑到三官家去问,三官说:“你还有脸来问,人家早就查出来了,你是个香火,冒充的和尚。”

香火说:“我是香火不错,但是有香火就必有和尚,没有和尚哪来的香火?他们还算是宗教干部呢,连这个都不懂。”

三官说:“你还废话多,你一个小破庙,害得我们受通报批评,说我们弄虚作假。”

香火说:“什么弄虚作假,他们才弄虚作假,我们太平寺明明有庙有屋有菩萨有僧人,他们有眼无珠看不见哪?”

三官说:“你嘴凶,我说不过你,你有本事找菩萨帮你。”

香火气道:“你有本事永远不要找菩萨帮你。”

菩萨两字一出口,忽然就听到了菩萨的指点,也不和三官这废物再啰嗦,拔腿就跑。

香火往牛可芙家去,远远的就看到二师傅站在门口张望,等香火跑近了,二师傅笑道:“香火,我就感觉今天有好事来了。”

香火喘气说:“呸,还好事呢,我冒充你当和尚,被戳穿了。”

二师傅说:“好事多磨罢。”

香火说:“我磨来磨去也磨不成。”

牛可芙闻声出来,看到香火,一笑,说:“你终于来啦,你二师傅等这一个好日子等了好几年了。”

香火怀疑说:“不对吧,我二师傅做了个现成丈夫和现成爸爸,有老婆伺候,有女儿孝顺,还有比这更好的日子要等吗?”回头朝二师傅说:“二师傅,你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可不是来拉你回去受苦的,我只要借你用两天,你再回来就是了。”

牛可芙尚要说话,却被二师傅挡住了,说:“好吧好吧,我跟你走就是了。”

两个在路上遇见了三官,三官看到二师傅跟在香火后面急急地往太平寺去,一点也不吃惊,他早知香火会来这一套,跟香火道:“你真是费尽心机,但是我告诉你,凡是早几年还了俗的和尚,那册子上都有,一个也混不过的。”

香火恼道:“该死的册子,倒像是阎罗王的点名簿。”

二师傅说:“我有法子,我知道相王镇长乐寺有个师傅,法名觉正,前些日子往生了,才没几天,他们那册子上必定没有来得及划掉他,我且冒他一冒。”

香火奇道:“二师傅,你都还俗好些年了,这些年你都没有出去走动,也没见和尚尼姑往你家去给你传递消息,你怎么就知道相王镇长乐寺有觉正和尚?你又怎么知道这个和尚往生了?”

二师傅说:“这个不必告诉你。”

香火不依,说:“一个当香火的,倒是尽心尽力为寺庙出力,你一个当和尚的,还鬼鬼祟祟,还心怀鬼胎,你算什么师傅?”

二师傅倒被他说得脸红了,说:“我没有心怀鬼胎,是你爹托梦给我的。”

一说爹,香火倒不再怀疑,当即就信,实在是这爹神通广大,什么事都能做出来,香火向天长叹一声,又怨道:“爹啊爹,你不是我爹,这等好消息,你宁可去告诉二师傅,也不来告诉我,害我煞费苦心,水中捞月,结果月亮给二师傅捞了去。”

二师傅说:“香火,你爹真是个明事理的好爹。”

香火气道:“有这么好,干脆你也喊他爹。”嘴里说着,心下生奇,爹向来都是百般护佑他,这回怎么反去助了二师傅,难道爹真的老糊涂了,以为二师傅也是他的儿子?

疑虑归疑虑,不满归不满,事情还得抓紧做,二人遂又把三官请来,重新做了一份报告,说觉正和尚原来是在长乐寺出家,前些年转来太平寺,一直在太平寺伺佛念经,但是册子上的法名仍然记在长乐寺名下,将这情况又报了上去。

那干部想必也知道他们做假,却没有再与他们计较个真假,只是觉得这些和尚香火奇奇怪怪,出尔反尔,但无论如何,他们做假也好,做真也好,只是希望恢复寺庙而已。

太平寺总算蒙混过关、正式恢复了。香火大喜,头一件事就是赶二师傅回去,他把二师傅拱到庙门口,又朝二师傅拱了拱手,说:“二师傅,你回吧,小心门槛高,绊脚。”

二师傅赖在门槛里边,任凭香火怎么推搡,他的脚就是不跨出去,香火感觉不妙,急道:“你不回去了?你怎么能不回去?”

二师傅说:“我回到哪里去?”

香火说:“咦,你是牛可芙的男人,你回牛可芙家去罢。”

二师傅说:“我怎么是牛可芙的男人?我明明是太平寺的当家和尚明觉。”

香火“嘻”了一声,道:“你倒当真了,当初我只是借你几天用一用,又没有叫你回来当和尚——你都还了俗,你不能留在这里当真和尚。”

二师傅笑道:“香火,你上当啦,我可没当过牛可芙的丈夫,我们都没打结婚证,怎么算夫妻呢。”

香火急道:“没打结婚证,住在一间房里,睡在一张床上,也是结婚,那叫事实婚姻。”

二师傅说:“嘻,你倒成了婚姻专家,可是你未必知道,我和牛可芙没有住在一间房里,也没有睡在一张床上。”

香火大急说:“难道你是假结婚?”

二师傅说:“你都可以假冒和尚,我为什么不能假结婚?”

香火咬牙跺脚说:“不可能,不可能,人家牛可芙,正当年的时候,弄个假丈夫在家里,不是自己害自己吗?”

二师傅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年牛可芙家遭了难,需要有人念经消灾,可是牛可芙自己不会念经,想叫女儿学念经,女儿又不肯,我就去给她念经罢,这是一举两得。”

香火气道:“难怪她五个女儿长成了五朵金花,原来是你念经念的。”

二师傅又道:“那也是你爹指点牛可芙的,不然她也不会相信哦。”

香火长叹一声道:“爹啊,爹啊,怎么又是你?”

二师傅庆幸道:“香火,幸亏有你爹,我才渡过了难关重归佛祖。”朝着空中拜了几拜。

香火说:“你是拜佛祖呢还是拜我爹?”

二师傅道:“我既感谢佛祖,又感谢你爹。”

香火气道:“你感谢我爹怎么也往天上拜呢,难道我爹也在天上吗,难道他和佛祖在一起吗?”

二师傅看了看香火的脸色,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又道:“反正,总之,我要谢谢他。”

香火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却连个二师傅也玩不过,备觉窝囊,却又无奈,暗自想道:“我原本也没打算出家做和尚,只是做个假和尚把太平寺恢复起来而已,既然如今已经恢复,那天长日久必定是要有真和尚,与其让外面的和尚再来搅和,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到时候样样事情就由不得他,还不如就认了这二师傅,认下二师傅,充其量不过回到从前日子罢了。”

心念至此,还是心有不甘,向来都是香火捉弄别人的,这回却被老实巴交的二师傅弄了一下,心里气不过,说道:“我奔前奔后忙了多少天,我把我的佛陀都当出去了,结果却是为你忙的?”

二师傅说:“不是为我忙的,是为众生忙的。”又说:“从现在开始,我不姓二了。”

香火说:“那你姓什么?”

二师傅说:“我姓大。”

说完这句话,二师傅就迈进了大殿,香火跟过去一看,只觉得心往下一沉。那二师傅已经盘腿坐下,开始阿弥陀佛了。

香火退了出来,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余地,二师傅的身子已经像菩萨一样,定在庙里了,无论香火玩出什么花招,使出什么法子,也轰不走他了。

可是自从二师傅将自己改姓大以后,却颇不受用,每有人喊他大师傅,他概不理睬,不知道是喊他,待别人指明了是喊他,才会明白过来,但怎么听怎么别扭,怎么想怎么别扭,大师傅明明在寺庙后面的菜地下,二师傅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想象成大师傅,任别人怎么喊,他也应不了声,最后认了输,说:“算了算了,还是二吧。”

香火解了气,嘴还不饶人,嘲笑说:“二就是二,天生的二,成不了大。”

二师傅跟着牛可芙那俗人俗了几年,嘴巴也练俗起来,说:“香火就是香火,天生的香火,成不了和尚。”

蛤蟆咯咯叫,要有雷雨到,两个打着嘴仗,果然雷雨就到了,一下雨,庙房嘎吱嘎吱响,下了两天雨,太平寺除了大殿还勉强立在那里,其他房屋全部倒塌了。

二师傅盘腿坐下,朝菩萨拱了拱,眼睛也不看香火,嘴上却说道:“香火,这是菩萨叫我们修庙了。”

香火怨道:“他叫我们修庙,我们拿什么修,敲掉我们两个的肋膀骨还不够搭个茅坑。”

二师傅不着急,仍旧安心坐定在菩萨跟前,面前摊开一本经书,眼睛似睁似闭,香火气道:“庙房塌了,你看经书就能重新造起来吗?”说了又奇道:“二师傅,你哪来的经书,当年不是都烧尽了吗?”

二师傅说:“我藏了一本。”

香火想道:“这些和尚,貌似老实,其实贼精,孔万虎也未必玩得过他们。”心念一到了孔万虎,立刻闪亮起来,赶紧说:“二师傅,现在孔万虎当县长了,不如你找他要钱去。”

二师傅说:“和尚只管念经,香火才管杂事。”总算睁开了眼睛,朝香火看看说:“你去找孔万虎才对。”

香火道:“听说孔万虎很贪,我两手空空怎么去找他?”

二师傅两眼睛又闭上了。

香火道:“家里稍值钱的东西早都给我折腾光了,那个佛陀当了又赎,赎了又当,已经好几回了,又没有钱再赎回来。”

又道:“我出力出钱,你当现成和尚,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再朝菩萨道:“菩萨,菩萨,你睁眼看看,哪有和尚这样欺负香火的。”

菩萨笑眯眯的,不说话。

二师傅闭上的眼睛也没有再睁开。

香火只得到院子里转圈,想圈出个主意来,还没有转到两圈,主意来了。

这主意就是爹。

一想到爹,就想到爹的那套经书。那经书很厚实,拿报纸包了,看不起出里边是什么,兴许会以为是钱,这么厚的一叠端在手里,孔万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说不定不等他打开来,那给钱的条子就批下来了。

心念至此,香火遂往庙外来,才走了几步,爹倒已经捧着经书在路上等他了。

香火喜道:“爹啊,爹,你真是我爹。”

爹不说话,只是露出个黑洞朝他笑。

香火又说:“幸亏当年祖宗吹灭了火,才保下这套经书,祖宗真的有知哦。”

爹也不多话,将包好的经书交与香火,香火遂往县城去。到得县城,找到县政府,但是没有孔万虎发话,香火进不去。捧着厚厚的纸包站在县政府大院门口,那包包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看不见里边是什么,但是如果有人愿意想象一下,肯定会想到是什么,引得那门卫和进进出出的人都拿着怀疑的眼光瞅着香火和他手里的东西。

香火见人就说:“我找孔县长,你们帮我带个信给他吧,我已经站了两天了。”

众人看他手里捧着那东西,也不答话。香火又说:“我不骗你们,我真的是找孔县长的,你们看,我这东西都是给他准备的。”

那孔万虎在里边听秘书的汇报,心知光脚不怕穿鞋的,拼不过香火,认了输,让香火进了来,说道:“你想干什么,想害我啊?”

香火说:“我是来求你的,怎么敢害你?”

孔万虎指指香火手里的东西,说:“这么厚重的东西,还包得方方正正,人家会以为是什么东西?”

香火说:“会以为是什么?”

孔万虎说:“打开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香火见孔万虎非要打开来,只得坦白说:“还是不要打开吧,打开了你就要赶我走了。”

孔万虎笑道:“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会是几块砖头吧。”

香火说:“比砖头要强一些的。”遂打开纸包,孔万虎上前探头一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问道:“这是什么?”

香火说:“这是经书,《释氏十三经》。”

孔万虎说:“你们用经书来走后门,真有想法,你二师傅恐怕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

香火没说是爹的主意,只说:“这经书用纸包了,看起来和那个什么也差不多。”

孔万虎又笑了笑,说:“亏你们想得出来,拿经书来跟我做交易,也不怕菩萨生气。”

香火说:“除了经书,我们只有香烛,我和二师傅称了一下,经书的分量比香烛重一些的。”

孔万虎说:“你们还按斤论两啊?”眼睛朝那经书瞄了瞄,忽然奇怪起来,说:“香火,你哪来的经书?”

香火说:“庙里的。”

孔万虎说:“庙里的经书不是早就经烧光了,怎么又出来了?香火,你来求我办事,还哄骗我?”

香火只得如实报告道:“这套经书是我爹藏着的,是我爹让我带来给孔县长的。”

孔万虎“哼”道:“你爹?你别拿你爹来吓唬我,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什么样的鬼我也见过,人我不怕,鬼我也不怕。”

香火道:“你什么意思?你都当县长了,还吐不出象牙。”

孔万虎也不生气,说:“咦,难道你爹没死,是我搞错了?不可能啊,我怎么会搞错呢。”

香火急道:“必定是你搞错了,我到县城来找你,他一直还送我上了长途汽车呢,汽车开了他还朝我挥手呢,那不是我爹,难道是我爹的鬼?”

孔万虎笑了笑,说:“就随了你,人也好,鬼也好,反正你这事情我是不能批的,不归我管。”一边说,一边倒有心情把那经书捧过来,翻开来看看,只看了一眼,立刻合了起来,说:“怪了,什么字,一看就头晕。”

香火心里一奇,怎么这孔万虎竟和他一个德行呢,没敢说出来,硬着头皮说:“经书是养心的,还养性,念了经书的人,心地一个比一个好,性子也一个比一个温和,你要是看不进去,我来给你念一段。”横了一心,也不顾自己头晕不晕、心烦不烦,拿来《十三经》,翻开来,准备它晕,准备它烦,它却不晕,也不烦,心里奇着,随手翻出一页,嘴上就结结巴巴地念将起来:“在无畏佛问圆通我以旋湛心光发宣如澄浊流久成清莹什么什么什么。”

孔万虎听了听,说:“什么东西,不懂。”

香火说:“念经不需要懂不懂的。”

孔万虎道:“香火,你居然在我面前念经,你当我是白痴,还是当我是菩萨?”

香火说:“当然当你是菩萨,你就等于是菩萨。”

孔万虎说:“你念经求菩萨,总能从菩萨那儿捞点好处,可惜这回你失算了,我这尊菩萨,是尊铁菩萨,一毛不拔。”

香火朝他的脸瞧了瞧,说:“孔县长,冲着你这胡子眉毛,你身上的毛也不会少,绝不是铁菩萨,肯定是个毛菩萨。”

孔万虎将裤腿一撩,伸到香火面前,果真一腿的黑毛,笑道:“你要这毛,要你就拔罢,我决不见气。”

孔万虎如此难对付,香火心下正焦急,孔万虎的秘书进来了,说有人来见孔万虎,孔万虎让人家进来,香火急了,说:“不能进,不能进,我的事情还没完呢。”

孔万虎倒不计较他,说:“你爱留着就留着罢,我又不怕你,又没要赶你走。”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跟着秘书进来了,手里握着一个卷子。秘书退出去,那人看了看香火,似乎觉得香火在场他有所不便,孔万虎说:“没事,这是个和尚,不问俗事,你有话便说。”

那人又朝香火头上看了看,仍有些疑虑,孔万虎说:“和尚太穷了,没钱剃头,来向我讨要剃头钱。”

那人“啊哈”一笑,不再把香火放在眼里了,躬身上前,将那个卷子搁在孔万虎的办公桌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展开来。

孔万虎招呼香火走近一点,说:“你也过来长长见识,这可是虎王的大作。”

香火不知虎王是谁,但听孔万虎的口气和看那人的神色,也知道是个人物,想必是个有名的画虎的画家。

随着那人的手慢慢地滚动,那画也慢慢地展现开来,最后,那人索性高举双手,将那画“哗啦”一下挂了下来,画面全部展露无遗。

香火探头一看,哪里有老虎,只有一块大岩石,再仔细看,有一个虎屁股露在岩石外面,虎的大半个身子藏在岩石后面,看不见,香火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一个屁股?”

孔万虎也早已经看到了那屁股,他没生气,倒是那送画人慌了手脚,一脸惶恐,解释说:“哎呀,哎呀,孔县长,我不知道是一个屁股,大师卷着交给我,我就直接拿来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一个屁股。”

孔万虎仍然笑眯眯的,接过那画去,凑近了又仔细瞧了一番,说:“屁股好,屁股好,大师没跟你说屁股好吗?”

那人语无伦次地跟着说:“屁股好,屁股好……啊不,屁股不……”

孔万虎说:“为什么说屁股好,你们知道吗?你们看看这虎屁股的姿势,就知道了,这叫蓄势待发。”

送画这人,不料送来一个屁股,以为孔万虎会恼怒,却见孔万虎如此高兴,赶紧见风使舵,掩饰去慌张,顺着孔万虎的口气说:“是呀,是呀,躲着的老虎,比看得见的老虎更厉害噢。”

孔万虎道:“你们瞧这虎屁股强劲有力,发起虎威来必定非同小可。”再指指画面上的其他地方,又说:“更何况,大师可不止给了我一个屁股,你们看,还有好几行脚印呢,大师一个虎脚印,就是无价之宝啦。”

哈哈哈地笑了一场,收下画屁股,待那送画人走后,孔万虎朝香火看了一眼,说:“老狐狸,嫌我不给润笔,就画个虎屁股给我。”

香火说:“既然你知道屁股不值钱,怎么还装高兴,说屁股好?”

孔万虎说:“人家要个画、送个画也颇不容易,给他个台阶下罢,这叫顺坡下驴。”

香火“啊哈”一笑道:“孔万虎,你干脆改名叫个孔万驴得了。”

孔万虎也不计较他,自顾说道:“其实反过来一想,屁股更好,老虎屁股比老虎头厉害。”

香火不解,说:“怎么可能,老虎凶就凶在嘴上,它是用嘴吃人的,又不是用屁股吃人。”

孔万虎说:“它先用屁股上这根尾巴把人鞭倒了,再用嘴吃嘛,为什么人家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不说老虎头摸不得呢,哈哈哈——”

香火说:“孔万虎,你有一万根虎鞭呢。”

孔万虎终于有些挺不住了,说:“香火,虽然我们乡里乡亲,你也不能老是对我直呼其名,当了我秘书的面,叫我下不来台。”

香火奇道:“你秘书不是不在这屋里吗?”

孔万虎说:“他人虽然不在,耳朵却是在的噢,随时都在的噢。”

香火吓了一跳,四下一看,说:“他在偷听?”

孔万虎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这是关心领导。”

香火赶紧压低了声音,说:“孔万、孔万县长,既然乡里乡亲的,你家乡的太平寺塌了——”

孔万虎挥了挥手,打断他道:“这事情不归我管,我早就跟你爹说了,让他告诉你,叫你死了这条心。”

香火奇道:“咦,难道你见着我爹了?”

孔万虎说:“就你爹那样子,老得牙都掉尽了,只剩一个黑洞,还来和我罗唣,我都懒得理他。”

香火更奇了:“不可能,不可能,我爹怎么可能进你县政府来,我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来的。”想了想,又觉哪里不对,想必是孔万虎在玩弄他,说道:“你刚才说我爹是个鬼,现在怎么又说我爹来见了你?”

孔万虎说:“无论他是人是鬼,反正他是阴魂不散,这么多年,哪里少得了他。”见香火还要说爹,赶紧摆手说:“别说你爹了,我只管告诉你,你那事情,我办不成。”

香火急道:“为什么,你给别人批了那么多条子,一条多少万,一条又多少万,就不能给太平寺批一点点,我们要的也不多,修一下就行了。”

孔万虎说:“你也不想想,当年这破庙是在我手里封了的,现在你又要我来给你们修庙,我不是要自打嘴巴吗?”

香火赶紧道:“你不要打自己的嘴巴,我打就是了。”

孔万虎道:“你打也不行,你打烂你的嘴巴也不行。”说罢,便往自己的椅上一坐,朝外喊道:“进来吧。”

那秘书果然就在门口守着,应声而入,香火说:“你进来得这么快,说明你就在门口偷听啊,你以后听到喊声,慢一点进来,他喊三声你才进来。”

那秘书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随便答话,只是在拿眼睛看着孔万虎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桌子上那套打开的经书,香火怕他不认得,赶紧说:“这是经书,《释氏十三经》。”

那秘书收拢目光,只等候孔万虎的指示。

孔万虎说:“这个和尚师傅,进了县政府,说院子太大,认不得出去,你领他出去吧。”

香火被那秘书拱出了大门,天也快黑了,回去的末班车也开走了,也无他法,只能骂骂人,先骂那秘书,再骂孔万虎,又骂二师傅,最后骂到了爹。

“爹,爹,都是你给我出的馊主意,孔万虎怎么会要那经书——”忽然就想到经书孔万虎居然没有还给他,害自己两手空空,更是气急败坏道:“爹,你看你的馊主意,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孔万虎真够贪,老虎屁股也要,经书也要。”

心里实在不甘,走了几步又回头,守在县政府大院不远处,专等孔万虎下班。

一直等到很晚,也没见孔万虎出来,就在门口朝里张望,门卫赶他不走,香火说:“孔县长出来我就走。”

过了一会,孔万虎没有出来,倒来了两个穿制服的,料是那门卫告了刁状,香火又饿又冷,也纠缠不动了,边走边说:“哈,县长从后门溜走了罢。”

想到孔万虎居然怕了他,从后门溜走,多少也解了点气,到馆子里吃了一顿,就近找个小旅馆住下,一夜无话,想做个美梦也没做到。

第二天早晨上无趣地坐上长途班车回家,车到平安镇,怕走路,一心想搭个顺风车回村,心念刚刚到,就看见三官的拖拉机过来了,赶紧上前爬了上去,心里生孔万虎的气,也生着三官的气,不与三官说话,三官反倒赔上个笑脸,还朝他翘了翘大拇指。

香火且不理他,偏过头去不看他,那三官竟一屁股挪到香火对面,说道:“香火,还是你爹说得有道理。”

香火道:“我爹又说什么啦?”

三官说:“是你爹从前说的,说你早晚会成个人物的,你还真成了人物了。”

香火又气人又气己,自贱道:“我算什么人物,狗屁人物,我去找孔万虎,被他给赶出来了,还赔上了我爹的《十三经》。”

三官说:“没有赔,没有赔,《十三经》管了用,香火你不要再瞒我们了,孔万虎批给你的钱,镇上都已经知道了,你想瞒都瞒不住。再说了,这钱是修你太平寺的,我们也不想占你什么便宜,我们也不敢占你什么便宜,你只管把那些活留给村上人做便是了。”

香火惊得一屁股从拖拉机上掉了下去。

原来那孔万虎早已知道自己要出事了,紧赶慢赶在那个下午批了几十个条子,连香火向他要的修复太平寺的款子都如数地开了出来,也算是在坏事做尽之后,做了一件好事。

还有人说,当天晚上孔万虎就没有离开办公室,难怪香火守了半夜也没有守到。天一亮,宣布他隔离审查的人就到了他的办公室,孔万虎说:“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香火心急火燎回了太平寺,那二师傅自是比他先得到消息,这会儿见了香火,倒好像那钱是他要来的,赶了紧地说:“大菩萨的手臂可以装上去了。”

香火顾不上理他,先问道:“我爹呢?”

话音未落,那爹果然闪了出来,露着嘴上一个黑洞,盯着香火看了半天,高兴道:“香火,你是我的儿啊。”

香火还以为爹会说出个惊天动地来,哪料又是这么一句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