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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 第二章

香火跨出庙门,头也不回拼命跑,只恨爹娘没有把自己生出四条腿来,只知道脚后跟上有个东西紧紧追着,但是不敢回头看,不知道是大师傅的阴魂,还是二师傅的佛号,还是小师傅的眼睛。总之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惧,就要上前来把香火扑倒了。

心里一慌,脚下就乱了,眼前也没了方向,跑了没多远就迷了道路,等到发现自己跑错了,赶紧停下来,喘着气四处打量,才知道把自己迷到阴阳岗来了。

阴阳岗就是一块望不到边的坟地,一个坟堆连着一个坟堆,一块墓碑比着一块墓碑,如同一方迷魂阵。一人了这阵势,就尽在里边打转,难出来了。

香火赶紧对着坟堆拜了拜,又对着地下拜了拜,说道:“各位祖宗,香火不是来和你们结拜的,也不是来给你们请安的,香火只是走迷了道,借个路而已,你们开个恩,让条路给香火走走吧。”

哪想话音未落,那喷嚏就上来了,一个,两个,三个,我的妈,接二连三打个不停,清水鼻涕也跟着出来了。香火赶紧擤掉鼻涕,心里就犯奇,嘀咕道:“奇了奇了,二师傅还说我阴气重,我要是阴气重的话,就不应该我打喷嚏,应该他们打喷嚏才对。”

这么个念头一闪,竟然真的就听到一个大喷嚏,活生生的,新鲜响亮,不像是隔代老祖宗打的。这一喷嚏把香火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竟跪了下来,伏在那儿好半天,等着人家打第二个喷嚏呢,结果人家喷嚏不打了,倒发出了人声来,说道:“咦,却是香火么?”

香火这才敢抬头一看,哪是谁家的老祖宗,却原来是自己的爹,搂住一个包袱,鬼鬼祟祟,贼眼四处张望。

没来由地遭他一吓,香火没好气地说:“爹,你张望什么,这鬼地方,除了鬼,还能张望出个什么来?”

爹摇头道:“难说的,难说的,现在这世上,到处都有人,可怕的,可怕的。”

香火顺嘴道:“爹,你倒奇了,人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怕鬼倒怕个人?”一边说一边向爹靠拢去,其实他对人对鬼都不感兴趣,倒是对爹抱着的那东西有兴趣,指了指道:“爹,你果然有东西。”

爹愈加搂紧了包袱,紧张道:“没有东西,没有东西。”

香火笑道:“没有东西?那让我瞧瞧。”就上前去扯。爹赶紧夹住包袱朝后退,依到一个墓碑旁,警惕地盯着香火的举动。

香火扯那包袱的时候,已经吃到分量,想必是什么货色,说道:“爹,你依着那石碑干什么,想祖宗保护你啊?”

爹说:“正是,正是,祖宗会保佑我们的。”

香火“哧”,一声道:“稀罕,祖宗是什么,一堆乱糟糟的死人骨头罢了。”

爹急得说:“香火,你是香火,你不能百无禁忌啊。”

香火却一发不可收道:“祖宗是什么东西,总不见得比菩萨还厉害吧,连菩萨都保护不了它自己,你还指望一堆骨头来保护你?”

爹听了,更是大惊失色,双手一合,一拜,喃喃道:“祖宗在上,祖宗在上。”

香火用脚点了点坟地,批评爹道:“哪里在上,佛祖才在上呢,祖宗明明在下,在地下,你怎么说在上,你上下都不分噢?”

爹眼睛仍朝上看着,嘴上道:“祖宗宽宏,祖宗宽宏。”

虽然爹一口一祖宗叫得亲,香火的心思却不在祖宗那儿,一包东西就在眼前,却叫他视而不见,怎能甘心?

香火重又上前去拉扯,嘴上道:“爹,我只是个香火而已,我又不是强盗,你如此怕我干什么?”

爹抵挡不住他,手上的包袱到底被香火给拉扯开了,“哗啦啦”一下,散落开来,掉在地上。

香火低头一看,却是一堆破破烂烂的书,从一个硬纸匣子里撒了出来,香火好奇,嘴上道:“爹,你大字也不识得几个,你竟然有书?”见爹支支吾吾,满脸慌张,又主动给爹解围说:“爹,不过你也不用心虚,你毕竟姓了孔,有几本书也是应该的嘛。”

爹赶紧说:“这是的,这是的。”

其实香火一见那书,早已经泄了气,埋怨说:“爹,你带这些破烂货来干什么?”

爹说:“这不是破烂货,是经书。”

香火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说:“啊?是金书,难怪这颜色黄蜡蜡的,原来是金子做的书。”

爹说:“不是金子做的书,是经书,就是和尚念经的那个经书。”

香火又奇道:“经书?难道孔夫子也是个和尚,他把经书传给了你?”

爹怕了香火,不想被他套了去,不敢再搭理他,但又怕得罪他,想裹了经书走开,香火却不依,挡着说:“爹,经书是和尚看的,你留着干什么?你又不识得几个字。”一边说,一边朝那纸匣子上张望,纸匣子皮上倒是有一排字,香火只扫了一眼,字没认出几个,已经一阵头晕,赶紧闭上眼睛运气。

香火当了香火以后,看到和尚每日每夜守个经书念念有词,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忍不住拿一本翻翻,见封面写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七八个字倒有一大半认不得,再往里一看,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祉树给孤独园……香火只看得半行,就觉得头晕眼花,两只脚像站在棉花上,轻轻飘飘的站不稳,吓得赶紧放下经书去问二师傅。

二师傅说:“你身上有邪气,你要多看经书才能祛邪气。”

香火心想:“我才不信你的鬼话,我不碰经书好好的,一碰经书就要被放倒,明明经书是个什么邪东西,反倒说我有邪气,和尚念了经,话都反着说。”

从此以后,香火不仅躲开和尚念经,见了那些经书也逃得远远的。天气好的时候,和尚会把经书倒腾出来晒晒太阳,香火找了一把放大镜去照经书,想让它着起火来。经书被晒得干翘翘的,根本就没有水分了,应该很容易着的,却不知为什么它就是不肯着起来。

爹见香火闭了眼,欣喜道:“香火,你快要升和尚了,和尚念经,都闭着眼睛,你念经,也闭上眼睛,你跟和尚也差不多了。”

香火说:“爹,你才跟和尚差不多呢,明知我沾不得经书,一沾就晕,你们还偏要我晕,你基本上就是个和尚。”

爹说:“我不行的,我差远了,你差得近。”反倒捧起那经书,递到香火跟前,讨好说:“香火,你再仔细看看,这是《十三经》。”

香火退开一点,生气说:“爹,你离我远点,经也离我远一点。”又说:“爹,这破经书,你带到阴阳岗来干什么?”

爹说:“家里没地方藏。”

香火说:“亏你想得出来,藏到祖宗家里来?”

爹连连摆手,说:“那不行的,会连累祖宗的,他们会连祖宗都挖出来的。”

香火又不明白了,问道:“那你还抱这儿来干什么?”

爹那贼眼珠四下一瞧,压低声音说:“反正留不住了,早晚留不住了,干脆把它们烧给祖宗。”

香火说:“这又不是纸钱,你烧也是白烧。”

爹说:“我不烧也是别人来烧。”

香火说:“我看你这书纸黄蜡蜡的,不是金子,必是草纸,不如用来擦屁股,给家里省点草纸钱呢。”

爹见香火如此出口,着了慌,一边拿身子横过来,挡着香火,一边赶紧掏出火柴,“嚓”一下,火着了,香火撅起嘴,正想吹灭了它,不料“忽”地一下,火自灭了。

爹说:“香火你别吹呀。”

香火说:“我哪里吹你了。”

爹重又点火柴,仍然是“嚓”一下点着了,又“忽”一下熄灭了。

爹说:“有风。”遂弯腰弓背,拿身体圈住自己的手,重又点火,又灭了。奇道:“咦,这风从哪里钻进来的?”起身朝四处看看,又说:“奇了,没有风呀。”再弯身去点,还是点不着。

爹沉默了,不再点了,过了一会说:“我知道,是他们不让我烧,要我留着。”

香火说:“是祖宗吹了你的火?”

爹没有回答香火,只朝祖宗说话:“祖宗,祖宗,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实在是没地方可藏呀。”

香火“扑哧”一笑说:“乖灰孙子,我知道你不孝,不想把祖宗的东西保管好。”

爹愁眉苦脸道:“香火,我正和祖宗说话呢,你别插嘴。”

香火笑道:“爹,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正是你八代老祖宗呢。”

爹朝香火脸上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来,心里着慌,赶紧将散落的经书收拢包扎。

香火眼见前前后后啰嗦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于心不甘,提议说:“爹,你也别为难了,你将经书交给我,我带到庙里藏起来。”

爹受一惊吓,连人带书往后退了退,防止香火前来放抢。

香火道:“爹,你现在连太平寺都不相信了?”

爹支吾说:“太平寺我是相信的,但是我再一想啊,还是不对,你见了经书会头晕,万一晕倒了怎么办?经书撒在地上,会被别人捡去,交给你不保险。”

香火道:“我只将经书紧紧抱在怀里,并不看它,不会晕的。”

爹的脸色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犹犹豫豫地说:“好是好,不过我还是不放心。”

香火赶紧说:“你放心,庙里经书多的是,谁也不稀罕你那几个字,没人偷得去。”

见爹把他的话听进去了,香火赶紧把那堆书收收拢,把包袱布从爹手里拿过来,将书包了,搂到自己怀里,又说:“爹,你放心,我虽然嘴馋,也不会馋到偷吃你的经书,我又不是蛀虫。”

爹盯着香火怀里的包袱,想了好一会,最后摇头说:“难说的,难说的,从前你连棺材里的东西都敢吃。”他话虽说得慢,动作却不慢,趁香火不备,又把包袱夺了回去,紧紧搂住,转身就跑。

香火怕爹一下子跑没了,自己迷在阴阳岗坟地出不去,赶紧照着爹的背影追了一段,上了道,再仔细看时,才清醒过来,发现上了爹的当,爹是指着他往庙里走呢,香火心里恼恨,回头要找爹算账,却不见了爹的影子。见起毛在路边走,便上前喊道:“起毛叔,起毛叔,见着我爹了吗?”

起毛一见香火,脸色大变,赶紧离香火远一点,说:“香火,你,你从阴阳岗来?”

香火奇道:“我只是迷了道,迷到阴阳岗去了,我又不住在阴阳岗,你这么害怕干什么?”

那起毛朝香火的脸瞧了又瞧,瞧得香火起了疑心,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摸出什么来,又说:“起毛叔,我脸上有什么吗?”

起毛又后退一步,文不对题说:“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香火见他没来由地慌乱,也不与他计较了,问道:“起毛叔,你见着我爹了吗,奇了怪,他刚刚带我从阴阳岗转出来,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起毛顿时一脸警觉,说:“香火,你在阴阳岗见到你爹了?”

香火说:“是呀,他还,他还——”使劲憋了,才将那经书的事情憋在肚子里。

起毛赶紧回头要走,嘴上嘟囔说:“不说了吧,不说了吧,你快回太平寺找你师傅吧。”

香火上前拉起毛,要他别急着走,起毛却甩开他,脚步起紧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香火说:“起毛叔,你有急事吗?”

起毛说:“我没有急事,是你有急事。”

香火不明白,说:“我有什么急事?”

起毛说:“我不和你说了,你又抽筋了。”

香火听不懂起毛在说什么,再想问清楚些,那起毛却已经拉开脚步,慌慌张张跑开了。

香火说:“起毛叔,你到哪里去?”

起毛朝自己的脚看看,调转个方向,又跑。

香火看着起毛的背影,奇怪说:“咦,他明明就在这路口上,怎么没撞上爹,难道刚才在坟地里不是爹,而是爹的鬼?”胡乱一想,也想不到底,算啦,算啦,先不管是爹是鬼,看这起毛就够奇怪,人不人鬼不鬼的,也不知抽了哪个筋,还反咬他一口,说他抽筋。

香火顾不得计较起毛,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自管定了定神,认了认回转的方向,撒开腿子,放死劲跑了起来。

一口气跑回家,先奔灶屋去,揭开锅盖看看,锅子刮得干干净净,再揭开碗罩看看,碗罩下只有半条酱萝卜。把酱萝卜塞进嘴里嚼了嚼,咸得舌头起麻,气道:“知道我要回来,一点也不留给我。”将灶前的柴火堆踢了一脚,恨恨地喊道:“二珠三球,滚出来吧。”

喊声未落,就听到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阵响,赶紧追出来一看,看到二珠三球连滚带爬抱头鼠窜地逃出了院子,边逃边喊:“娘,娘,香火回来了。”

香火没追上他们,跺了跺脚,也是白跺。回头进屋看看,原先在家时睡的床板也给拆了。分明这家里头,就没他的份了,香火气得拍了自己一嘴巴,正恼个不休,就听到院门口有动静,香火出去一看,是爹回来了,那包袱却不在身上了。

香火赶紧说:“爹,经书到底给你藏起来了啊。”

爹眼睛发直,目光却是散的,不聚焦,只在香火脸上游了一游,人就穿过香火身边,一头就拱进屋里去了。

香火不知道爹要干什么,紧紧跟进来,看到爹在屋里翻东西。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翻的,只有一口旧樟木箱,是娘的嫁妆。娘一生起气来,就拿这个樟木箱来瞧不起爹,她一边把樟木箱拍得砰砰响,一边数落说:“孔常灵,你有什么,你家有什么?头顶茅草脚踏烂泥。”

樟木箱是上了锁的,钥匙在娘的裤腰带上系着,爹居然偷来钥匙开箱子了,香火赶紧凑过去,爹倒不回避香火,大大方方让香火看。

香火一眼就望到了底,丧气,原来樟木箱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娘的一件嫁衣,都已经褪成了土灰色,可爹还在嫁衣底下摸索着。

香火着急说:“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爹脸上一喜,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块东西,是块木牌子,香火定睛一看,大失所望,原来是一块祖宗牌位,上面写着孔家上辈子什么人的名字。

爹摸到了牌位,举着它,面朝着香火说:“是你爷爷的爷爷。”

香火看了看牌子,说:“他叫孔成辉?”

爹说:“香火,你认字不认字啊,这是辉字吗?这明明是耀字,他叫孔成耀。”

香火又不服,说:“他虽然不叫辉,但难道他没有成灰吗?”

爹说:“他成不成灰,都是你祖宗,你要恭敬一点。”

爹火急火燎举着牌位就拱了拱,又围着香火的身体绕了一圈,替香火消毒祛灾。

爹把祖宗的牌位擦干净,恭恭敬敬地供到桌子中央,左看右看,移来挪去,直到放得横平竖直、丝毫不差了,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

香火很不高兴,说:“爹,你只顾着死人牌位,你儿子一大活人站在你面前半天,你都视而不见。”

爹忧心忡忡说:“香火,不是我对你视而不见,要出大事了。”

香火说:“什么大事?”

爹说:“你不知道?你怎么还不知道?你当了香火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了——要掘祖坟了。”

香火说:“掘谁家的祖坟?”

爹说:“谁家的祖坟都要掘。”

香火且松了一口气,说道:“爹,那你急什么,既然不是掘我们一家的祖坟,你急也是白急。”

爹说:“怎么是白急呢,我赶紧把祖宗请出来,要给他们打个招呼,否则他们会生气的。”

香火说:“他们生气了会怎么样呢?”

祖宗还没生气,爹已经先生气了,说:“我不回答你。”又把祖宗的牌位再往正里摆了摆,然后到灶屋看了看,回头过来跟香火说:“咦,我记得有一条酱萝卜的。”

香火说:“是半条。”

爹说:“你吃了?该留给祖宗的。”

香火咂巴着起麻的舌头,说:“给他吃,不咸死他。”

爹对着祖宗的牌位又拱了拱手,抱歉说:“祖宗,没有东西供你了,舀一碗水吧。”就去舀了一碗水来,供在牌位前。

香火说:“爹,你给祖宗喝凉水,他万一拉肚子怎么办?”

爹一听,神色又不对了,点了头,又摇头,说:“不行,这样不对,太马虎了。”

爹犯了难,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香火劝爹说:“爹,其实祖宗不知道的。”

爹偏说:“谁说不知道,祖宗什么都知道,祖宗天天看着我们。”

香火说:“爹,你搞错了,天天看着我们的,不是我们的祖宗,那是佛祖,是和尚的祖宗。”

爹一听这话,顿时两眼贼亮,死死盯住了香火。

香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急得说:“爹,你别死盯着我看,你可千万别说在我身上看到什么。”

爹两眼大放光芒,兴奋地说:“看到了,看到了,香火,你是香火,你不就是香火吗?你就是香火哎!”

香火奇怪说:“我是香火呀,怎么啦?”

爹朝香火也拜了拜,说:“香火,你来拜祖宗,你来告诉他们。”

香火往后退着说:“为什么是我拜?”

爹说:“咦,你是香火呀,香火离和尚近,和尚离菩萨近,菩萨离祖宗近。”香火说:“你才近呢。”

爹一定认为香火更近,固执地说:“你离得近,所以要你来拜,你比我管用。”

香火才不拜祖宗,只管跟爹胡说:“我跟祖宗说了话,就不掘祖坟了吗?”

爹说:“咳呀,咳呀,你到底是不是香火啊?”

香火拿着架子说:“爹,瞧不上我,你自己跟祖宗说就是了,我才不稀罕跟死人说话。”

爹又急道:“他不是死人,他是祖宗。”

香火总算还记得爹对他的好,不再拂爹的面子了,但香火也不能白辛苦,便说:“爹,你叫我拜祖宗,你打算拿什么东西施给我呢?”

爹朝香火看看,似乎不相信香火说的话,疑疑惑惑地反问说:“香火,你是在跟我谈价钱吗?你是在跟爹谈价钱吗?”

香火说:“咦,你们到庙里烧香,不都往功德箱里扔吗?”拉着自己的衣裳口袋,拉出一个大口子,朝着爹说:“爹,你就当这个是功德箱罢,你尽管朝里边扔。”

爹说:“香火,你当了香火还是这个样子啊?”

香火说:“爹,你以为我当了香火会是什么样子呢?”

爹说:“我不跟你说了,你赶紧着拜祖宗吧,万一掘坟的人赶在前头了,就麻烦大了。”朝香火的脸看看,又小心翼翼说:“今天,炒鸡蛋吃。”

香火咽了口唾沫,又想了想,怀疑说:“爹,你说了不算吧?万一娘不同意,不就炒不成蛋了吗?”

爹说:“鸡和鸡蛋的事情我说了算,你快点吧。”

香火这才勉勉强强地走到桌前,爹紧紧守在一边,追着香火问:“怎么弄,怎么弄?”

香火先朝着孔成耀的牌位拜了两下,正在想往下怎么唬他爹,忽然就听到门口一声急吼吼的尖叫:“咦,咦,怎么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的!”

香火回头一看,原来是四圈站在香火家门口,瞪着他们桌上的祖宗牌位,又瞪着香火,抗议说:“你不可以这样做!”

香火好奇怪,说:“四圈,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四圈说:“掘的是大家的祖坟,又不是掘你一家的祖坟,所以你不能只顾自己拜祖宗。”

香火说:“咦,我们拜自家的祖宗,碍你什么事?”说罢了,又想了想,补充一句说:“你也可以回去自己拜。”

四圈立刻说:“那不一样的,香火拜祖宗,跟我们拜祖宗,不一样的,祖宗只相信香火的话。”

四圈这话一说,香火灵魂里“嗖”地一响,身上一激灵,就想撒尿,可他身子一动,四圈就看出来了,怕香火跑了,急急挡着,但又怕得罪香火,所以不敢跟香火来粗的,只是说:“你只拜自家祖宗,便宜都叫你占去了,香火又不是你一家的香火,香火是庙里的香火,庙是大家供起来的,香火就是大家的香火,就应该大家用,不能被你一家独用。”

爹被四圈一说,犹豫道:“四圈说得也是,香火应该大家用。”

那四圈却不搭理香火爹,视而不见,连瞅都不瞅他一眼,死鱼样的眼睛只管死死盯着香火。

香火不耐烦被大家用,伸手把四圈扒拉开一点,一边拱着手对着桌上的孔成耀说:“祖宗啊祖宗,你且等着,谁也阻挡不了,我马上就来拜你。”

四圈眼见抗议反对不管用,一拍屁股跑到院外场上大喊起来:“快来人哪,快来人哪,香火要拜祖宗啦!”停顿一下,觉得这样喊言不及义,又重新喊:“快来呀,快来呀,快把祖宗的牌位拿到场上来,香火要给大家一起见祖宗啦!”

香火着急道:“谁见祖宗?你才见你祖宗!”

呼啦啦一下子,香火家院子外的空场上桌子也摆好了,人也到齐了,家家户户的祖宗牌位都找了出来,也有人家穷得连个牌位都供不起,平时就只把祖宗放在心里供着,这时候觉得不行了,放在心里怕香火看不见,赶紧找张纸来,写上祖宗的大名也挤到桌上去,又怕风把纸张吹走,就借用他人的祖宗压一下,他人也没意见,反正我的祖宗在上,你的祖宗在下。

这么多的牌位和临时牌位集中供在一起,桌上摆满了,很拥挤,很壮观。香火和爹站在院门口看着,爹说:“香火,没法子了,帮大家一个忙吧,谁叫你是香火呢。”

香火拿捏说:“现在你们瞧得起香火了。”心里多少有点犯怵,在自己家糊弄糊弄爹,倒是小菜一碟,现在全村的人都来等他糊弄他们,香火没把握了,想逃走,又找不出个理由,再细一想,灵感就来了,说:“不行不行,这不是个人行动,这是集体行动,队长不来怎么行?”

众人这才发现三官没在,有人急着问:“三官呢?”

有人急得骂:“倒头的三官,不想见他的时候,天天戳在眼门前,这时候要他了,倒不见鬼影子了。”

有人说:“等一等三官吧。”

老屁不同意,说:“等个屁,三官管屁用。”

四圈也说:“我们是拜祖宗,又不是拜三官,祖宗也不归三官管。”

老屁说:“就算归他管,他敢管吗?胆子有屁大。”

乱哄哄地闹了一阵,仍然没见三官,众人都心急火燎怕祖宗怪罪,建议要等三官的也等不及了,忽然的,众人不再七嘴八舌,都齐齐地闭上嘴巴,只是拿眼睛紧紧地盯着香火。

爹也不放心香火,他不知道香火的水平够不够,追着香火问:“香火,你要帮忙吗?香火,你要大家帮什么忙尽管说。”

香火心里慌慌慌的,头皮也麻酥酥的,被爹提了醒,心里倒是一亮,有主意了,将桌上的牌位挨个儿看一看,指着群众说:“你们拿什么拜?都空着两只手,叫我怎么有脸跟祖宗说话,怎么有脸求他保佑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老屁说:“对呀,光拿牌位来有屁用。”

四圈说:“香火,你指挥吧,要什么?”

香火果断地说:“再去搬一张大桌子,要比这张大,再把你们每家能供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能供的,都端过来,那才叫供祖宗,那才有资格跟祖宗说话。”

众人信香火,纷纷奔回去拿吃的来,搁在新搬来的桌子上,虽然吃的东西不如牌位那么多,搁着不显满,但集中在一起,还是堆了一堆,散发出各种不同的香味,引得苍蝇和小孩都来了,苍蝇在人头上飞来飞去,小孩在大人的裤裆下钻来钻去,有的干脆拱到桌子底下等待机会。

香火闭上眼睛都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有麦芽塌饼,有青团子,有炒蚕豆,有炒米粉,还有咸菜与腌肉。香火一边咽着唾沫一边恨恨地想:“平常都哭穷,一个个都是饿死了老娘的样子,这会儿要求祖宗了,好吃的都出来了。”

东西都搁置好了,再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拖延,香火也不想再拖延了,他要赶紧办完正事,才好代替祖宗享用那些食物。

香火想了一想和尚平时念经时的样子,正犹豫着自己是盘腿坐下,还是跪下,已经有人拿来一把稻草,扎了一个团,往桌前地上一丢,香火顺势就往稻草团上一跪,眼睛一闭,双手合十,就念起经来。

香火哪里会念什么经,这会儿被众人推举出来了,方才有些后悔,早知道念经还可以派用场,不如先前费点功夫死记硬背几句,也好蒙混过关了。可现在肚子里除了阿弥陀佛四个字,一句经文也没有。好在香火向来习惯急中生智,一着了急,果然就急出点东西来了,记起小时候常念唱的一个顺口溜,前面几句忘了,反正是什么什么什么,中间一段记得,是这样的:“红眼睛绿眉毛,一眉眉到城隍庙,城隍先生请你——”下一段又忘记了,又是什么什么什么,最后是:“你结婚,我吃糖,你养儿子我来抱,你死脱,咪哩嘛啦咚咚呛。”香火断断续续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后,觉得最后两句最像经文,干脆就丢了前几句,把这两句反反复复地念起来:“你死脱,咪哩嘛啦咚咚呛,你死脱,咪哩嘛啦咚咚呛。”念了几遍,又觉太简单,怕人一听就听明白了,再又把阿弥陀佛加进去,变成了:“阿弥陀佛,你死脱,咪哩嘛啦咚咚呛。”

众人屏息凝神,想听听香火到底念的个什么东西,但是香火念得很含糊,他们听不分明,也就不去讲究念的什么经了,想必总是念的好经,想必总是在求祖宗保佑,想必是在报告祖宗,要掘祖坟了,但不是你们的小辈要掘的,是谁谁谁要掘的,如果祖宗生气,就找他算账去吧。

但是也有人听出点名堂来了,奇怪说:“他怎么老是念那两句,那两句是什么?”

别人都朝他瞪眼,说:“你懂个屁,和尚念经念得更少,总共只念四个字,阿弥陀佛,要念一生一世呢,香火还比他们多念几个字呢。”

那个提疑问的人不敢吱声了,众人任凭着香火“咪哩嘛啦咚咚呛”。

香火念了又念,却没想好怎么收场,只得不停地往下念。有人站得腿酸了,问:“要念到几时?”

立刻被别人批评说:“念到几时不是你说的,要听香火的。”

香火的膝盖虽然有稻草垫着,却也快把骨头跪碎了,早已熬不住了,可又不知该怎样才能顺利结束这场虚假的人鬼对话。不早不晚,那三官恰好回来了。他是香火的一根救命稻草,挤进人群说:“你们干什么呢?”

大家赶紧“嘘”他说:“轻点,轻点,香火在和祖宗说话。”

三官说:“为什么要和祖宗说话?”

大家说:“咦,掘祖坟呀,你不是开了掘祖坟的会吗,你不是叫我们做好掘祖坟的准备吗,我们在做准备了。”

三官这才长吁了一声,朝众人摆了摆手,大声说:“散了吧,散了吧,香火也别念了。”

香火趁势站了起来,揉着膝盖道:“队长,你念过经了?”

三官说:“我念什么经,念经是你们和尚的事情,不过现在不需要你念经了,我刚刚从公社回来,公社批准我们不掘祖坟了。”

三官话音未落,众人胡乱叫了几声,急急拱到桌前,把自家带来的东西又抢到手,紧紧捧着,头也不回急急往家去了。

一眨眼间,桌子上的东西一扫而光,一点零星屑粒也没有留下,香火急得大叫说:“哎,那是给祖宗吃的,你们留下来。”

没人理睬香火。

香火又喊:“你们不留下来,祖宗要去追你们。”

他们跑得更快了,比祖宗还快。

香火闹了一个空欢喜,把气撒到三官身上,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说话不算话,一会儿要掘,一会儿又不掘了,掘祖坟也可以乱开玩笑的吗?”

三官没答话,顺脚踏进香火家院子,几个队干部跟着进来,就听三官说:“你们不要去扩散啊,是我骗了他们,我说我们村的阴阳岗是块僵地,漏水,水灌进去就漏掉了,这地里长不出水稻来,才拿了做坟地的。他们就说,算了算了,僵地要它干什么,你们争取今年粮食多收一点,就抵了你们的祖坟。”说罢这话,三官又朝香火看了看,说:“香火,今天的事,你也听到了,你嘴巴要夹紧一点。”

其他干部不服说:“香火又不是干部,怎么能说与他听?”

三官说:“他虽不是干部,好歹也是个香火,今后还能升和尚呢。”

香火指着站在一边的爹,不服道:“我爹也不是干部,你们不关照他嘴巴夹紧一点,倒关照我嘴巴夹紧一点,你们就不怕他扩散出去?”

大家并不朝他爹看,只是朝香火看,脸色怪异,也不说话,过了一会,三官才说:“香火,又吃你爹的醋?”

香火朝爹看看,说:“爹,你那屁大的胆子,经不起吓的,你要是出卖三官,到时候可别冤枉我啊。”

三官说:“香火,你又抽筋,不和你说。”朝几个村干部挥挥手说:“散了吧,散了吧。”

正要散去时,外面又吵吵闹闹有动静了,出来一看,村上的狗毛和铜锣又回头了,各自捧着一尊牌位,并带领着各自的家人,拉拉扯扯,拱到香火家院子里来了。香火一走出来,双方赶紧抢上前来,抢到香火跟前,把牌位竖到香火面前。

狗毛先说:“香火,你给断断,我家祖宗叫丛才根,这个牌位是不是我家的?”

香火看了一眼,牌位上确实写的是丛才根,就说:“是啦。”

铜锣不服,挤上前说:“香火,我家祖宗也叫丛才根。”他把自己手里的牌位随手摆到香火家桌上,回头指了指狗毛手里的牌位说:“他手里那块,才是我家的。”

香火再一看,果然两块牌位上的名字一模一样,都叫丛才根,再仔细看,却还是有区别的,牌位上的字写得不一样,一个端正些,一个潦草些,更不同的是两块木头的材料不一样。可惜香火并不识得这些木头是什么材料,哪块好一些,哪块差一些。

铜锣说:“刚才乱哄哄的,他拿错了,现在又不肯承认,看中了我家祖宗木头好。”

说话间身子就往狗毛身边靠过去,眼看着要动手动脚了。狗毛眼明手快,已经将身子往后缩,嘴上说:“这明明是我家祖宗,你凭什么说是你家祖宗?你喊它,它能应你吗?”

铜锣说:“那你喊它,它能应你?”手上指指戳戳,脚下也带了些风。

三官站在香火背后,见大家眼中无他,只管找香火,也没生气,只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抢什么抢,在祖宗面前丢不丢脸?”

狗毛和铜锣不服三官,说:“谁丢脸,搞错了祖宗才丢脸呢。”

三官戳穿他们说:“你们是为了祖宗吗?你们是为一块木头罢了。”

狗毛和铜锣更不买账,说:“我们是来找香火的,你多管什么闲事呢。”

三官退了下去,但嘴里还忍不住嘀咕:“一块杉木,一块松木,半斤八两,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香火这才知道杉木和松木都不是什么名贵木材,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判断,到底哪块是哪家的,香火怎么会知道,赶紧推托道:“你们找别人断去吧,这事情不归我管。”

狗毛和铜锣顿时急了,说:“你是香火,你不断谁断?”

爹赶紧趴到香火耳边说:“我去他两家自留地上看看就来告诉你。”

香火道:“爹,你快点啊。”

众人一听,立刻噤了声,只有狗毛家的一个孩子不懂事,说:“咦,香火说什么呢?”

狗毛拍了他一个头皮,说:“闭嘴,不许捣乱,香火有香火的道理。”

那小孩子仍不明白,问道:“香火有什么道理?”

狗毛还没说话,铜锣不满意了,说:“狗毛,看好你的小孩,不要让他乱说话,影响香火。”

狗毛也认了铜锣的批评,把小孩拉过来,捂住他的嘴。

这边才说了几句,那爹已经返回了,香火奇道:“你倒快似箭啊。”见爹要开口,赶紧凑到爹耳边说:“你先别说,你一说,我就显得没有水平了,水平都叫你给显摆去了。”

爹说:“我不说,你怎知道呢?”

香火说:“你扯耳朵吧,狗毛家是松木你就扯右耳朵,铜锣家是松木你就扯左耳朵。”

爹点了点头,想了想,扯了扯右耳朵,香火喜道:“狗毛家松木?”

爹赶紧摇头,说:“错了错了。”又赶紧扯左耳朵。

这下香火吃不准了,有点生爹的气,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到底谁是右谁是左?”

爹慌了,说:“你让我再想一想。”想了一会,认准了,重新扯耳朵,扯的是左耳。

香火看清了,说:“你再扯一遍。”

爹又扯了左耳。

香火道:“你认定了,不会再变了,没有差错了?”

狗毛家那小孩已经从狗毛的手里挣脱出来,不服说:“他在干什么?”

狗毛说:“他在装神弄鬼。”

铜锣也道:“不装神弄鬼,就听不到祖宗的声音。”

那小孩说:“他听到祖宗的声音了吗?”

众人不答他,光盯着香火看,香火脸色光鲜起来,他的确听到了祖宗的声音了,不过他没有传达祖宗的声音,只将那松木丛才根拿起来,交到铜锣手里,铜锣欣喜地接过牌位,去看狗毛的脸,丛狗毛也不再多嘴了,乖乖地换回了杉木丛才根,还客气地跟丛铜锣说:“还是你家祖宗有面子。”

丛铜锣也客气起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面子,松木杉木,半斤八两。”

刚才面红耳赤势不两立的两个人,这会儿又都和和气气地谦让起来了。

香火却着急着暗示道:“你们到庙里拜菩萨,要烧香点烛哦。”

狗毛和铜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狗毛说:“在这里也要烧香吗,可这不是在庙里呀。”

铜锣也说:“我们并没有拜菩萨呀。”

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认了祖宗就忘了香火,香火也有办法治他们,说:“那也好,就算我白忙,就算我没有替你们认祖宗。”

这一下狗毛和铜锣急了,转身往外跑,他们的家属子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往外跑,一会儿院子里就空空荡荡了。

不出几分钟,好事果然来了,狗毛先到,他在自留地上捉了几棵青菜,供送给香火。

香火看了看,不满意,说:“怎么光是素的?”

狗毛说:“你在庙里不是跟和尚一起吃素的吗?”

香火不客气说:“丛狗毛,你别搞错了,你以为这是香火要吃吗,是你们的祖宗要吃噢。”

狗毛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又掏出一片咸肉,肥得流油,香火赶紧接过来晃了晃,说:“看看,看看,薄得像张纸头,风一吹就飘走了,你也拿得出手?”

狗毛哭丧脸说:“你还嫌薄呢,我家里小的快哭死了。”

说话间铜锣也来了,他在鸡窝里掏了三个鸡蛋,塞给香火说:“香火,鸡蛋。”香火将鸡蛋托在手上,说:“只有三个?”

铜锣和狗毛一样哭丧着脸要解释什么,香火也懒得听他的,挡住说:“三个就三个吧,鸡蛋算荤的还是算素的?”

铜锣直咽口水,结果被口水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说:“鸡蛋当然是荤的,鸡蛋当然是荤的。”

香火既收到了东西,就顾不上跟他们再啰嗦了,急急到了灶屋,他娘已经在灶上煮晚饭了,看到香火就说:“你走,你走,我不要看你。”

香火觍着脸将手里的东西捧到娘跟前,娘不看也罢,一看更来气,撇嘴道:“来路不明龌里龌龊的东西,丢出去。”

香火说:“什么来路不明,又不是偷的。”

爹追着香火手里的肉和鸡蛋进来了,也赶紧说:“他娘,不龌龌的,来路明的,是狗毛和铜锣谢香火的。”

香火娘毫不理睬香火爹,直朝香火翻白眼道:“要弄你出去弄,不要弄脏了我的锅!”

香火急了,香火爹也急了,二珠三球也急,只是没敢表现出来。香火爹壮着胆子说:“一个灶头两口锅,我们俩一人一口,香火,你别用你娘的锅,就用爹的锅烧吧。”

香火朝两口锅看了看,问道:“哪口锅是爹的锅?”

娘气得直朝地上吐唾沫,骂道:“你把你爹都害了,你还认你爹的锅?”

爹赶紧告诉香火说:“灶头朝南,男左女右,香火你用东边的锅。”

香火又搞不清方向,问:“哪边是东边?”

二珠倒知道哪边是东边,朝着指了指,香火过去揭开了东边那口锅的锅盖,二珠赶紧配合,把咸肉丢下去煮,不一会儿咸肉的香味就飘出来了。

二珠三球有点撑不住了,问道:“娘,今天我们在哪里吃晚饭?”

香火娘气得晚饭也不煮了,指着香火道:“你不走我走,我不要看你。”起身拉二珠和三球,拉到门口,两个小的却死活不走了,他娘跺跺脚,胡乱骂了两句,自己跑走了。

二珠三球站在灶屋门口,进不进出不出的样子,香火诱惑他们说:“喊我一声爷爷,就给你们吃。”

二珠轻轻地叫了一声“爷爷”,香火兑现承诺赏了他一块肉,可三球怎么也喊不出来,张了几次嘴声音都卡在喉咙那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二珠咂巴咂巴嚼肉,伤心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还是喊不出一声爷爷来。

香火道:“算了算了,喊声爷爷就这么难,不如我喊你一声爷爷啦。”也给了三球肉吃。

两个小的见香火好说话,都不客气地抢上前来,香火一看爹吃得慢,抢不过他们,赶紧说:“你们慢点,留点给爹。”

二珠和三球听香火这么说,互相使个眼色,并不说话,光是嘴里呜噜呜噜,赶紧着吃。等爷几个把丛才根祖宗的东西吃尽了,舔嘴咋舌地再朝锅里望望,果然底朝天了,二珠才想到说:“香火,娘为什么不要看你?”

香火说:“我不是她养的罢。”

三球道:“那你是谁养的?”

香火嬉笑道:“我是和尚养的罢。”

三珠到底还小,没听出个头绪来,爹在一边急道:“香火你不能瞎说,你明明是我的儿子,你却要给我戴个绿帽子。”

香火道:“不是我给你戴帽子,明明是娘给你戴帽子。”

爷儿几个出来一看,娘坐在灶屋门口,竟捧了一碗生米在吃,吃一口,用凉水送一口。

爹一看,急得跳脚说:“哪有你这样吃的,哪有你这样吃的,这一大碗生米,可煮几大碗白米饭哎,你当家,家都给你败光了。”

香火娘不理他,一起身捧着生米碗就往外走,爹本来想追她,夺回那碗来,可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仔仔细细把香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怀疑说:“香火,不对呀,我想想还是不对呀。”

香火说:“什么不对,丛才根走错了人家吗?”

爹说:“不是丛才根,三官让我去给你报信,让你告诉你师傅,胡司令要去你庙里,你告诉师傅了没有?胡司令去了没有?你师傅说什么了没有?”

香火赶紧闭紧了嘴,没有应答,这些问题香火得想清楚了才回答,但香火又怕爹盯着他看,怕那秘密从眼睛里泄露出来,便闭上眼睛想起来。

爹说:“你闭眼睛干什么?又不是叫你念经,问你事情呢。”

香火只得又睁开眼睛,说:“胡司令去了,他的胳膊被菩萨扭断了,就逃走了。”

爹一听,乐得眼睛豁亮,细问道:“怎么扭的,怎么扭的?”

香火不以为然说:“你以为人人都能看见菩萨?连我二师傅都看不见。”

爹激动了一会,又疑惑说:“那香火你怎么回来了呢?给爹报信吗?”

香火顺坡下驴说:“当然啦,你给我报了信,我也得回头给你报信呀。”

爹说:“那好,那好,你已经报了信,快回吧,我这里还有个信要给你师傅,你快快带过去。”

香火道:“又有什么东西?”

爹说:“孔万虎他爹特地跑来跟我说,孔万虎说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香火说:“什么意思?”

爹说:“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还要敲菩萨罢。”说着拿出一张纸,纸上画了一把猎枪,交给香火,香火没有接,先问:“干什么?”

爹说:“这是孔万虎他爹给的,叫你拿去贴在菩萨脸上。”

香火说:“孔万虎怕这张纸?”

爹说:“这不是一张纸,这是一杆枪。”

香火伸手到爹那里,弹了弹这个薄薄的纸张,说:“纸上画的枪,他也怕?”爹说:“你小时候没唱过吗,老虎吃公鸡,公鸡啄蜜蜂,蜜蜂叮瘌痢,瘌痢扛洋枪,洋枪打老虎。”边念叨边把画着猎枪的纸塞到香火裤兜里,催香火说:“你快去吧,他们说来就来的。”

香火哪敢回庙里去,二师傅正在给大师傅超度,万一他超得好,大师傅一高兴,又回来了,那岂不是要吓死了他?香火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天都快黑了,明天再说吧。”一屁股坐了下来。

爹着急说:“你不去?你再不去我要去啦。”

香火无赖说:“也好,你去的时候,别忘了抱上你的经书。”

两个正纠缠着,三官也折回来了,说:“香火,不对呀,我想想还是不对呀。”

香火说:“怎么,你家的祖宗也搞错了吗?”

三官说:“你不是香火吗,你怎么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太平寺去?”

香火说:“你说话怎么和我爹一样口气,你们商量好了的?”三官脸色变了变,很不耐烦地说:“你爹是你爹,我是我,我跟你爹没得话说,更没得商量。”

香火说:“得了吧,怎么没话说?怎么没商量?你还让爹到庙里给我报信呢。”

三官脸色泛青,生气说:“你抽筋,我不跟你说,我只管通知你,叫你马上回太平寺去。”

三官说话时,爹就张开两臂,前前后后紧紧地伺着香火。

香火不满说:“爹,你要干什么,想绑我啊?”

爹急道:“用绑吗?用绑吗?你自己不会去吗?”

三官说:“香火,你不要用你爹来打岔,你赶紧回去。”

香火道:“你是不是怕我留在村里,篡了你的权,我当队长?”

三官急道:“才不是,才不是,这倒头的队长,不当也罢,现在当队长没有用。”停顿一下,叹一口气,又说:“香火,你想想,现在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敲菩萨的敲菩萨,掘祖坟的掘祖坟,下面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情来呢,处处乱哄哄,人心里慌慌张张,我们靠不住,靠你了。”

爹见香火仍不回话,两条手臂也举得酸了,垂了下来,眼神也垂了下来,沮丧道:“你真的不肯去了?你实在不肯去了?”

香火无赖地拍了拍腿,说:“腿长在我身上,你能把我怎么样?”

爹说:“唉,你实在不肯抬腿,只有抬我的腿了。”果然抬了腿就往外走。

香火瞧着爹的背影,嘴上道:“你去也好,你去当个老香火也好,给咱家也争点面子,光宗耀祖。”

话虽是这么说,两条腿两只脚却不听使唤,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爹,迈出屋门槛,经过灶屋,顺着朝里一看,恰好他娘煮熟了南瓜粥,盛了一钵头搁到桌上,香火进去抢了钵头就奔出来,听得他娘在背后骂道:“滚,滚,滚你娘的咸鸭蛋!”

香火没想到,他抢了南瓜粥,他娘竟然还骂了她自己,一边心里偷着乐,一边捧紧了南瓜粥,神差鬼使地追他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