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被小师傅抢走,香火始终不曾甘心,骂过狗母子后,又骂那主任,恨他早先是跑了一趟又一趟,等出了问题后,却再也不显现了,情急之下,便想道:“我且找上门去,看他怎么说,我怕他个鸟!”
进了城,到了烈士陵园,瞧见那儿也变了样,修了新房子,放眼一看,周围竟然山青水秀,奇怪当年跟着那主任来时,怎么到处灰溜溜的,难道那时候眼睛上又长了翳?
遂找了一间办公室,进去说道:“我找主任。”
办公室里那些人朝他瞧瞧,瞧不出他个所以然,一人开口问道:“你找哪个主任?”
香火想了想,说:“从前的那个。”
那人又道:“从前的主任有好多个,到底是哪个?姓什么?”
香火又想了想,依稀记起那主任好像说过自己姓蒋,还是姜,搞不清了,且说道:“姓蒋。”
那人认真地想了想,其他人也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姓蒋的主任。
香火又说:“姓姜。”
又想,还是没有。
香火又想出个“江”来,但还是没有。香火急了,说:“无论你们说有没有,那主任是肯定有的。”
众人也不跟他计较,也不跟他认真,只是笑道:“你连那主任姓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来找什么主任?”
香火说:“我虽不知道他姓什么,但是我认得他个人。”
众人道:“你认得他个人,他是怎么个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香火说出主任的长相年纪,但众人听了,仍是没头没脑,一无所用,全想不起这个主任来,香火又说:“他那时候一直在找他的儿子。”
众人更不可知了,琢磨了半天,有一个说:“那恐怕是很先前的主任了,我们恐怕都不知道了,不如找老刘来问问。”
遂将那刘姓老人请了来,这老刘很早以前就在陵园工作,后来年纪大了,该退休了,却死活不肯离开,硬是留下来看大门,听说有人找从前的主任,那主任是什么什么情况,老刘也始终没有记起来有这么个主任,一直到香火说出那主任许多年总是在找儿子,老刘才醒悟过来,肯定说:“是有这么一个主任的,姓什么不记得了。”
香火泄气道:“姓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你怎么知道我找的是他?”
那老刘说:“你不是说他一直在找儿子吗,难道一个单位还会有几个主任找儿子吗?”
这一说,香火也认了,说:“那就是他,那就是他,他在哪里?”
老刘说:“你到现在才来,人早死啦。”
香火一急说:“早死了?有多早?”
那老刘想了想,说:“很早啦,恐怕都有几十年了。文革那时候就已经不在了,造反派还掘了他的坟。”
香火说:“那不对,不是他,我找的那主任,前些时我还见着他的。”
老刘说:“你在哪里见着他?”
香火道:“在我大师傅的坟头上。”
那老刘没地打一寒战,不说话了,众人也噤了声,香火却不甘心,追说道:“先不问死活,我只问你,那主任是不是一直在找儿子?”
老刘说:“那倒是的,不过他找的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代别人找儿子的。”
香火说:“这就对了,他是为烈士找儿子的,那个烈士是个女的,叫董玉叶。”
众人倒来了兴致,问道:“那他后来找到了烈士的儿子吗?”
香火说:“找到了,就是我,我就站在这里,你们清清楚楚看得见我,那还能假?”
众人备觉惊异,遂领着香火来到董玉叶墓碑前,香火跪下来磕了头,心里默念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喊你一声娘,但是小师傅把我的娘抢走了,我也只能来拜你为娘了。”
那老刘更觉离奇,说:“这就奇了,这就奇了,那主任明明早在不在世了,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他找的人反而出现了,无缘无故就冒出来了?”
香火不乐说:“怎么是无缘无故冒出来?我又不是个水泡泡。”
老刘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主任,很早的时候,就到乡下去找儿子,摆渡的时候,渡船翻了,听说同船淹死的还不止他一个呢,连船工都死了。”
说完了,别人还没搭上话,他自己倒在那儿发了愣,过了一会,挠了挠头皮说:“咦,不对呀,不对呀,怎么听说是‘文革’当中死掉的,他如果早就淹死了,‘文革’中怎么还会出来保护烈士的墓碑?人家要砸那墓碑,他扑上去护住,结果就把他砸死了。”
听的人都笑起来,一人道:“哪有一个人死了两次的。”
另一人道:“那就是说,‘文革’中出来保护烈士墓碑的是他的鬼噢。”
那老刘不挠头了,拍着头说:“我这个脑子,咳咳,我这个脑子——咦,还是不对,我怎么又想起来了,他不是淹死的,也不是砸死的,是后来病死的。”
香火赶紧道:“他生了病?生的什么病?”
那老刘恍恍惚惚道:“也说不准,好像是精神上的问题,是精神病,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众人道:“想必是找儿子找不到,急疯了。”
那老刘仍说不出个所以然,犹犹豫豫,支支吾吾,欲说还休,最后还是香火自认倒霉,代他总结说:“总之,他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那老刘这才干脆利索地点头道:“正是正是。”
香火回来的路上,又惦记上爹了,可是自从爹被小师傅气晕过去后,就一直病怏怏的,也不来看他了,一直走到村口了,爹也没来,香火又想生爹的气,又不忍心生爹的气,暗自道:“爹啊,爹,你不来看我也罢,可是你得告诉我,从前明明有一个烈士陵园的主任来找儿子,三番几次的来过,只有你都看在眼里的,你得给我说清楚。”
爹听不见他的念叨,香火重新再念道:“爹,你要是爬不起来看我,你就托个梦给我也好。”
当即就坐在路边,闭上眼睛,等爹来托梦,闭了半天,眼皮子直跳,爹也没有来。香火又道:“爹,莫不是你病得重了,连到我梦里这点路你都走不动了?”又着急道:“爹,你要是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那个主任,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个主任,我就不知道有没有我,我就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正胡乱念叨,听到了汽车声音,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二珠的轿车回来了,到村口停下,香火赶紧上前去,才看到随二珠一起从轿车上下来的,还有一个人,正是自己的儿子,名叫新瓦,从旅游学校毕业后,在城里当导游,不知怎么跟上他二叔回来了。
香火上前待要发问,那新瓦就先说了:“爹,我回来和二叔一起干。”
香火着急说:“你回来有什么可干的?”
新瓦道:“爹,有你太平寺给我们撑场子,我们可干的事情太多啦。”
香火朝二珠瞧瞧,二珠说:“你别瞧我,主意全是新瓦出的,我不及他点子多,他到底是你的儿子。”
香火更急道:“你们想拿太平寺干什么?卖钱?”
新瓦笑道:“爹,怎么会拿太平寺卖钱,谁敢?我们是给太平寺添钱。”
香火想必他们是不怀好意,赶紧道:“不要,不要,我不要你们给太平寺添钱。”
那新瓦说:“要不要也由不得你,今后我们的金银岗发展起来,人人都要来太平寺烧一支高香,人人往你的功德箱里行善积德。”
香火疑道:“什么金银岗,哪来的金银岗?”
那叔侄两个相视一笑,就听得长平河边轰隆一声响,新瓦说:“开工了。”
二珠说:“大桥一通,金银岗就起来了。”
原来却是这叔侄俩,商议一番,把生意做到阴阳岗坟地上去了,给阴阳岗改名叫个金银岗,将村里祖坟地改成豪华的公墓,让城里人都到这里来,和乡下人睡在一起。
香火暗自道:“干吗要叫个金银岗,难道死了他们还想着金银,这是个什么道理?”
又想道:“也是道理,他们虽死了,也许用不着金银,可他们的小辈在,他们的小辈用得着金银。”
再想道:“还是不算个道理,叫个金银,就真有金银吗?”
再又想道:“还别说了,叫个什么,还真的是个什么呢,比如这二珠吧,叫个珠,命中还真有珍珠宝贝,那球就不行,虽然念了大学,还是个球,不留在城里工作,却回来走那言老师的老路,算个球老师;又比如爹吧,叫个孔常灵,还真的说灵就灵,常常灵;再说这新瓦,如果叫个旧瓦,就是一般盖盖房子了,他叫个新瓦,竟然不盖房子盖起了公墓,真够新的。”
那叔侄两个说说笑笑往阴阳岗去,香火呆呆地站了半天,心里不受用,想回太平寺,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跟了朝着阴阳岗去,走了一段,才发现又迷了道,却是与阴阳岗背道而去了。心下甚觉稀奇,从前他是出不得太平寺的,一出太平寺就迷道,一迷道必就迷到阴阳岗去,现在倒好,心里想着往阴阳岗去,那两只脚又不听话,又让他背着阴阳岗越走越远。
心下正不得其解,遇上了三官,香火批评说:“三官,你怎么可以让二珠卖掉祖坟,你和当年的孔万虎也差不多了。”
三官说:“那可不一样,孔万虎扒祖坟,什么也没给我们,二珠和新瓦建公墓,村里家家有钱赚。”
香火气道:“三官,你太老了,你老昏了头,你老缺了德,你是不是已经老死了,死了你还同意他们卖祖宗?”
三官说:“这个你不要问我,就算我不同意他们也能建,他们有上面的批文,用不着我同意,你家新瓦说,我爹的太平寺里有个财神,你们不想发财都不可能噢。”
香火见三官拿新瓦挡出来,无人可怨,又怨到爹那儿去:“爹啊,爹,你不是我爹,你若是我爹,当初我给他取名叫个新瓦的时候,你怎么不指点指点我。”又道:“爹啊,爹,当年孔万虎作孽,你还拱个孔绝子出来和他作个对——”话说至此,才发现又想差了,倘若当年是孔绝子出来反对孔万虎,那么今天就应该是他自个儿出来阻挡新瓦,就此打住念头,也没脸再埋怨爹了。闷闷不乐回太平寺去,却见到一起喜庆的事情,有一队人进了太平寺,这一队是妇女,只有那领头的是个男的,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动作有些迟钝,他们进了院子,先卸下身上的行装,打开来一看,尽是些表演的服装和乐器,一一穿将起来,打扮一番,腰里扎上红腰带,乐器也摆弄起来,守在大殿门口,铿铿锵锵地给菩萨表演起节目来。
香火也没嫌他们水平低,五音不全,步调不一,心想道:“总算也有人想着菩萨了,从前个个都是求菩萨办事,从来也没有人想一想菩萨要什么,菩萨喜欢什么,现在有人来唱唱跳跳,虽然菩萨未必喜欢,但毕竟有人在替菩萨做点事了。”
那一曲完了,又是一曲,引得香客游人驻足观看,十分喜庆,一直到他们歇下来,香火才有机会看仔细了,这一仔细,就发现了蹊跷,打头的那人,竟是个老熟人。
香火惊奇道:“咦,咦,是你,你是孔万虎。”
孔万虎摇头说:“我不是孔万虎。”
香火说:“你欺我年老眼花?你比我还老,凭什么欺我,你明明就是孔万虎,你磨成灰我也认得你。”
那孔万虎道:“我叫释——”
香火“啊哈”笑道:“你也改姓湿了,你跟着我二师傅姓了?”
孔万虎道:“不是跟你二师傅姓,是跟着佛祖姓了,姓释,名小虎,释小虎。”
香火颇觉意思,笑道:“孔万虎,释小虎,还是个虎。”
那孔万虎道:“这虎非那虎也。”
香火道:“你又是孔万虎,又是释小虎,我到底喊你什么呢?”想了一想,说:“对了,喊你个孔万释小虎吧,前言后语都有了。”
那孔万释小虎也不计较,说:“随你喊便是了。”
香火又道:“听说你吃官司的时候,不好好改造,就念个阿弥陀佛,想冒充和尚?”
那孔万释小虎道:“这就说来话长了,那天早晨他们是从我的办公室直接带我走的,什么东西也没来得及准备,我就随手拿了一套书,就是你拿来行贿的那个《释氏十三经》,抓我的人拿去看了看,没觉得那书有什么名堂,就随我带上了。”
香火道:“你喜欢看经书?”
那孔万释小虎说道:“我哪里喜欢看经书,可坐在牢里头,没别的看,就看那《十三经》,看着看着,竟看出了些名堂。”
香火说:“看出了什么名堂?”
那孔万释小虎说:“看出了我姓释。”
香火说:“后来呢?”
孔万释小虎说:“后来我就出来了。”
两个人一起笑了笑,那孔万释小虎又道:“我见到你小师傅,在佛学院当院长,我去听他讲课,听他一节课,胜读十年书。”
香火撇嘴道:“他抢了娘去,自然有的讲头。”
那孔万释小虎笑道:“听说是你主动把娘送给他的噢,你把他领到你娘跟前,他们就认了母子。”
香火“呸”到嘴边,没的心头一动,收了回去,想道:“这个结果其实也不错,我有爹有娘,他没爹没娘,我送个娘给他,我还有个爹,扯平了,我还是不要太贪心,连佛祖都说,愿将双手常垂下,磨得人心一样平。”
那孔万释小虎见他只暗自思忖,且不做声,又感叹道:“香火啊,谁不知道你是个‘和尚要钱,木鱼敲穿’的香火,现在你竟然连老娘都肯送予他人,谁能想得到啊,佛祖在天,阿弥陀佛。”说罢,又回头招呼那些老妇女说:“歇过了,开始吧。”
铿铿锵锵又开始第二轮的慰问演出,妇女站成方队,孔万释小虎打头,一个人站在前边,面朝大殿,面朝菩萨,他们边歌边舞道:“暂时来到贵乡村,山歌未敢乱开声。砻糠打墙空好看,月亮底下提灯空挂名。”反复几遍,又换了一个:“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润麦要寒。秧要日头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香火道:“且跳且唱的,真是喜庆。”一喜庆了,就想到了爹,念道:“爹,你好久不来看我了,你是不是老得走不动了,你是不是病得要死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正念叨自己的爹,又进来一群人,由新瓦陪着,给太平寺鼓吹说:“这地方风水好,这太平寺的菩萨可灵啦。”
问怎么个灵法,那新瓦说:“从前我爷爷,死都死了,还丢不下太平寺,还回来拜佛呢。”
众人高兴,说:“连死人都要来拜,那是和活人抢菩萨。”
又说:“活人总是比死人便利多了,就更应该拜了。”
新瓦又道:“还有我那老爹,打小就进了太平寺,竟有了特异功能。”
问怎么个特异,新瓦说:“他能和死人说上话,就是太平寺烟火熏烘出来的本事。”
众人越发喜道:“原来这太平寺不仅灵,还妖呢。”
又说:“这不是妖,是神噢。”
那香火在一旁听了,好生生气,正欲上前,见那新瓦又领众人往后院去,遂奇道:“这后院又有什么好鼓吹的?”且跟着看他如何。
跟到后院,有几个妇女妥妥地散坐在廊子下,有的折锡箔,有的在拣菜,众人不解,问说:“这些妇女,既不是尼姑,也不是香火,坐在庙里怎么倒像坐在自己家里似的?”新瓦说道:“这是来还愿的,先前家里有了难,或是人生了病,或是破了财,或是什么了,到太平寺求了菩萨,灵了,现在来还愿,那屋里还有住着的呢。”
众人又到后院房门口朝里一瞧,果然有人住在里边,新瓦说:“这是来求菩萨的,在庙里住一晚上,效果更好。”
香火暗想:“好你个新瓦,倒把太平寺摸个一清二楚的。”
众人啧啧称奇,再到一间屋,看到里头长排桌上摆满了牌位,又问这是什么,新瓦说:“这是逝去的先人的牌位,搁到庙里来,和尚念经,顺带着也替他们的小辈求了菩萨。”
有人有疑,问道:“这也管用吗?”
新瓦尚未回答,门口折锡箔的妇女不乐意了,说:“信其有就有,信其无就无。”
连个乡下妇女都被这香火熏成了这般水平,城里人都不能不服,说道:“那我们能不能也将先人的牌位供过来,收多少钱?”
新瓦说:“一个牌位,一年收一百元。”
众人赞道:“真便宜。”
香火又想:“这新瓦真是信口开河,供个牌位,太平寺收人家十元,你一下子翻了九个跟头,难道你是孙悟空不成?”
众人又喜道:“你这么发财,想必你祖上的牌位也在这里边哦。”
新瓦骗说:“那是当然。”随手一指说:“我爷爷就在那里,所以,想不发财也不行了。”
香火心里愈加生气,却又舍不得骂儿子,只有拍打自己耳光骂自己道:“你前世缺了德,今生不积德,你生个儿子,为了赚钱,竟然又咒爷爷又咒爹。”想到了自己的爹,心里不由疼了起来,念叨道:“爹,爹,你好久也不来看我,爹,爹,你别计较我儿子,你要计较就计较你儿子吧。”
这么讨了饶,想必爹会来原谅他的,抬眼一瞧,怎么不是,爹已经到了,站在当院,却不到他跟前来,香火再朝院子一瞧,爹正站在一口缸旁边,香火吓得大喊起来:“爹,爹,你不是要学我大师傅吧?大师傅就是到缸里去往生的。”
爹也不应答他,却像那大师傅一样,身子飘起来,轻轻落到缸沿上,又轻轻地飘进缸里,香火急赶过去,爹已经双目紧闭,香火顿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爹死了,香火伤心不已,一病不起,躺在禅房里,老婆和女儿来带他回家,他却不回,说:“爹都死了,我还回去干吗?”
那老婆说:“你爹早死了,你到这时候才抽筋?”
香火说:“我要跟着爹去了。”
老婆说:“胡说,他又不是你爹,你跟他去做甚?”
香火说:“他就是我爹。”
老婆说:“他如果是你爹,就会保佑你,让你别去见他。”
香火说:“不是他要见我,是我要见他。”
老婆说:“你要见他作甚?”
香火气道:“你个狗娘贼婆子,亏你问得出来,我要见他做甚?他是我爹,我不见他见谁?”
无论老婆再说什么,他只翻白眼,不着一言,这娘两个也拿他没办法,留下些药和食物,女儿拿出一面镜子,搁在桌上,跟他说:“爹,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一个人没有镜子,怎么活啊,对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你照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了。”
这话香火倒听得进去,应了声,说:“等我病好了起来看吧。”
晚上香火做了一个梦,梦见发了大水,太平寺竟然在水上漂了起来,他自己站在岸边,看到二师傅在水上随着太平寺移动,香火又急又奇,大声喊二师傅,二师傅听到了他的喊声,朝他又是招手又是摆手,香火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心里又惦记着爹,赶紧再问二师傅:“二师傅,我爹呢,我爹呢,你看到我爹了吗?”二师傅没回话,随着庙房漂远去了。
早晨醒来,心怦怦跳,以为太平寺不在了,睁眼一看,还好,自己还躺在太平寺的禅房里,桌上搁着女儿留下的镜子,香火拿来一看,顿时生了气,呸道:“什么妖镜子,我有这么老吗?”
香火老了以后,眼睛看不太清,耳朵却灵,这天他在庙里,听到有两个年轻的村干部来了,但没有进庙,他们站在庙外面说话,说的是农村城市化的事情,后来他们就说到了庙。
一个村干部说:“这个庙怎么办?”
另一个村干部似乎没有听明白,反问道:“什么庙怎么办?”
先前说话的那个道:“庙要不要拆?”
回答的这个说:“当然要拆,村民房子都拆了,庙怎么可能留下。”
先前那干部又犹豫了一下,支吾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这干部似乎听出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出来,疑虑道:“我这样想不对吗,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那干部停了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这干部倒急了,说:“你说呀,你明明是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
那干部这才说道:“你难道、不相信那些什么?”
这干部说:“那些什么是什么?你什么意思?”
那干部说:“没什么意思,就是那个什么。”
这干部说:“哈哈,就是那个什么吧,哈哈。”干笑了几声,突然停了,不笑了,也不说了。
两个干部都沉默了一会,又接着开始说,一个说:“要不,那庙就不拆,留下?”
那个说:“恐怕也不行,开发商不会留下的。”
这个又说:“是呀,周围搞房地产开发,建花园洋房,中间有个庙,不好。”
香火心想:“你们年纪轻轻,倒也信这个。”且听他们往下说。
那两个继续讨论说:“那怎么办,拆庙?这庙你敢拆吗?”
这个说:“那怎么办,城市化不要了,上面能同意吗?好好的机会,农民变市民,农村变城镇,难道放弃吗?”
那个说:“就算我们放弃,上面也不会让我们放弃的,就算上面也愿意放弃,开发商也不会放弃的。”
“那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我没有办法。”
“那怎么办呢?”
“有一个人,你可以去问问他。”
“是谁?他在哪里?”
“他叫香火,是个老香火,在太平寺做了几十年香火,什么都知道。”
“终于提到我了。”香火想。
那个却怀疑说:“香火吗,哪来的老香火?从前听说有个小香火的,早就死了嘛。”
这个也怀疑说:“怎么会呢,我前几天还遇见他的呢,是很老了嘛。你说他早就死了,那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那个说:“我也不太清楚,小时候听家里大人说过庙里的香火怎么怎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的他。”
这个说:“说他什么呢?”
那个说:“说他调戏女知青死鬼,被死鬼带走了。”
这个笑了笑,说:“嘿嘿,那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
那个说:“也有说不是女知青带走的,是庙塌了,压下来砸死的。”
这个说:“庙塌了?就是这个太平寺庙吗,从前塌过吗?”
那个说:“从前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过哦。”
这个说:“那倒是的。”
两个又停下来,互相点了根烟,一抽烟,又想起事情来了,这个说:“我想起来了,那个老香火,俗名叫个孔大宝,他爹叫个孔常灵,他爹是淹死的。”
那个说:“你搞什么搞,孔常灵家的孔大宝,是和他爹一起淹死的,古时候的时候,那孔大宝吃了棺材里的青蛙,得了怪病。”
这个又问道:“什么怪病?”
那个说:“满嘴胡诌,他大字不识得几个,手拿一张白纸,竟能念出观音签来,你说怪是不怪?”
这个不信,说:“这怎么可能?”
那个笑道:“这是传说嘛。”
这个说:“后来呢?”
那个说:“后来他爹领着他到处看病,上了摆渡船,碰上大风大雨,摆渡船翻了,船上的人都淹死了。”
这个说:“咦,这就奇怪了,太平寺里那个香火到底是谁呢?难道是他孔大宝的鬼魂?”
那个说:“我也不清楚,不如你自己去庙里看看就知道了。”
这个说:“我们一起去看看罢。”
两个就朝太平寺来了,香火赶紧逃走,但他不敢走正山门,怕给他们撞上了,纠缠他说那些事情,他说不清楚,他老了,说不清了。遂往后门去。从前太平寺是没有后门的,后来开了后门,可后门也有人守着,防着那些不买票就进来烧香的人。
香火朝围墙看看,想翻墙走,可自己这么老了,怎么翻得上去,犹豫着想:“要不试试罢。”就往上一跳,这一跳,竟然轻飘飘地就上了墙头,又一跳,就轻飘飘落到墙外,感觉自己像只蝴蝶哦。
忽然就想起往事了,大师傅往生的时候,轻飘飘跳到缸上,又轻飘飘落到缸里坐定,也是这样,他当时还说大师傅像猢狲,怎么就没有想到蝴蝶,蝴蝶多好啊。
想到大师傅,香火心里顿时一惊,大师傅那时候是要往生了,身子才轻起来,难道我也是要往生了吗?赶紧“呸”自己一口,骂道:“死脑筋,只管往那里想。”
香火逃走了,一直往前逃啊逃啊,等到抬头一看,已经逃到了阴阳岗。
阴阳岗的规模比从前大多了,四下尽是墓碑,一座比着一座,一排连着一排,香火看到有个墓碑上字模糊了,用衣袖去擦擦,将那名字擦了出来,一看,并不认得。又往前走几步,又擦出一个名字,还是不认得,心里奇怪:“怎么阴阳岗的人我一个也不认得?”依稀想起来,从前有一个烈士陵园的主任,说过一些话,他说无论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但只要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就可以去想这个人的长相,时间长了,这个人就像活了似的。香火就冲着墓碑上的名字仔细地看,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个人的长相来,更看不出他活过来了,于是对那主任心生佩服,说道:“你倒神了,你还能从碑名上看出个人来。”
这话一说,有人搭讪说:“这有什么神的,没名没姓也照样能看出他个人样来。”
回头一看,这人面目有些模糊,再迷了眼一看,竟是老屁,颇觉奇怪,问老屁说:“又不是清明日,又不是冬至日,你一大早来这里干什么?”
老屁见到他更惊讶,说:“你是香火?你是香火吗?你还活着?”
香火来气:“我怎么不活着?你比我老那么多你还活着。”
老屁怀疑说:“我见鬼了吗?”
香火说:“我才见鬼了呢。”甚觉晦气,吐了几口唾沫,说道:“我来找我爹,怎么就偏偏见到了你。”说到了爹,心气也温顺多了,改口道:“老屁,你见着我爹了吗?”
老屁却来气,说:“呸你个臭嘴,你爹凭什么我要见到他?”
香火道:“咦,你死了,我爹也死了,你们两个在一个村子里,想必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吧。”
老屁被香火说昏了头,又慌又乱,挠着脑袋想了半天,努力反击说:“香火,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就已经死了。”不料这一反击,提醒了自己,不敢再逞强,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香火好生惊异,说话说得好好的,怎么拍了屁股就逃跑呢,难道真的见鬼了,难道老屁真的死了,难道刚才这个老屁是个鬼?否则这道理说不通啊,从前老屁说话,可是字字句句都带屁的,可这会儿他一气说了这么多话,竟连一个屁也没夹,这叫人好生疑惑。
又想:“如果老屁不是鬼,难道我是鬼吗?”遂用手摸摸自己的脸,他的手很粗,摸不出脸上有没有皮肉,真想撒泡尿照照自己,一时半会却又没有尿意,又朝干巴巴的地上瞧了瞧,想道:“即使尿了出来,尿也会被泥土吸干,照不见的。”
香火想了一阵子,觉得头脑好累,懒得再想,谁知道谁是鬼呢,到底谁是鬼,到底谁是谁,只有佛祖知道,且由他老人家管着吧。
新瓦带着几个他不认得的人,有男有女,过来了,香火正想上前,有人一把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是爹,香火大喜,说:“爹,爹,真的是你吗?”
爹说:“是我呀,你怎么啦,不认得我啦?”
香火急道:“认得认得,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你。”
爹笑道:“嘿嘿,你是我儿。”
香火发嗲说:“爹,爹,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偏不信,果真的,爹,你果真没死。”
新瓦和那些男女说话,爹“嘘”了香火一声,说:“听他们说话。”
爷俩静下来,且看新瓦他们干什么,新瓦往前走,众人跟着,香火和爹也跟着,走到一处,仍是坟墓,两座挨在一起,比旁边的那些坟大一些,那新瓦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总要给自家祖宗做大一点,不然他们要骂我的。”
那些人问道:“这是你家祖宗?”
那新瓦指了指说:“这是我爷爷的,这是我爹的。”遂上前鞠躬,点上香烛,燃了纸钱,供起来。
香火又惊又气,欲上前责问,爹拉住了他,说:“你看看,他还是蛮孝顺的,给我们送了这么多钱,你仔细瞧瞧,这好像不是人民币哎。”
香火眼尖,早瞧清楚了,说:“这是美元。”
爹说:“美元比人民币值钱噢?”
香火说:“从前是的,现在不知道怎样,我好久没听他们说汇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