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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 §引子

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爹娘含辛茹苦,养鸡养猪,给我提供学费,我哥知道了,就给我发了短信,说他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腿断了,他给断腿拍了照片从手机上发给我,我看到那条腿,想起兄弟手足情,心酸了,就把爹娘给我的钱给了他。

我没钱交学费了,赶紧勤工俭学,我去家装公司讨生活,因为我学的专业是室内设计,经理告诉我,现在学室内设计的,比造房子的还多,比房子还多,所以我不能搞设计,我只能干粗活,我也爬上了脚手架。可我不是我哥,我从小到大一直念书,念得细皮嫩肉,经不起风吹雨打,我还恐高呢,虽然我很努力,也很小心,可结果我还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好在我爬上去的那个脚手架没有我哥的那个高,我掉下来时接触地皮的身体部位也比较理想,那是全身肉最多的地方,所以我只是摔了一个坐墩。可即使只是屁股着地,那也疼呀,疼得我忘记应该抱住屁股,却抱住了脑袋。这个错误的动作可把我包工头吓了半死,我要是摔着了脑袋,他惨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手机短信来了,又是我哥,我哥告诉我,我上次给他的钱,不仅没有治好他的腿,反而越治越严重了,现在他的腿不仅断了,还烂了,随后他又附来一张烂腿的照片,我很内疚,因为我的学费把他的腿害成这样,我只得把打工挣来的钱,又给了他。

你们知道我犯傻了吧。

可惜我比你们慢了半拍,等钱汇走了,我才依稀想起两张照片上的两条腿长得并不像,我再仔细核对,其实根本不用怎么仔细,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那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腿,我哥就拿着两条长得如此不像的腿来骗我,竟然还得手了。

我瞎了眼呀。

我哥是个骗子。

所以我现在不叫他哥,我只叫他狗日的。

狗日的绝对比我精明,因为他没念那么多书嘛。他知道我早晚会发现两条腿并不是一条腿,我早晚会找他算账,所以他骗了我第二笔血汗钱以后,手机就停机了。

我再也没有联系上狗日的。

后来我才知道,狗日的并没有停止行骗。他又以我的名义骗到我爹娘那儿去,我爹娘可是偏心眼,一听说是为了我的事情,就闭目塞听任凭宰割了。

最后,狗日的终于把自己给骗没了。

他不能再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我咽不下这口气,在校读书的最后一年,我几乎都用来打探狗日的行踪,我知道一般的手段肯定是搞不定的,狗日的既然打算当骗子,而且成功地当上了骗子,他必定早已有了背水一战以后完全消失的设计。

不过,他虽然有他的设计,我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我也有我的擅长,我专门组建了好几个qq群,并且通知了目前还和我有联系的所有有关人员。我建的群,有小学同学的,有中学同学的,有以我家乡那个镇的镇名开设的,还专门为我们那个没名堂的村也搞了一个群,我这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完全没有指望村群也会有人上来,可出乎意料的,村里居然也有人上qq聊天,时代真是大不一样了呵。

有一次一个叫某某某的同村老乡居然在群里跟我聊天说,爱疯怎么怎么怎么,我还没来得及吃惊呢,他就跟我从爱疯初代一直聊到爱疯六代,并开始憧憬七代,聊了爱疯,又聊苹果的其他系列产品,了如指掌,头头是道。他简直、简直把我聊醉了。这老乡某某某和我年纪差不多,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多,连个大名都没有,更没轮得上他念书,是个文盲。

让我怀疑的是他到底是哪个某某某。

虽然那狗日的一直没有出现,但我有信心,我有信念,我一边主动追击,一边耐心等待。

果然,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有好消息在群里出现了,我初中同学某某某告诉我,他听说我高中同学某某某曾经告诉我老乡某某某,在南州市见到过我哥,他在做泥水匠。

这么说起来,那两条腿虽然不是他的,但当泥水匠爬脚手架似乎不假,我看到了希望,至少,我缩小了寻找的范围。

于是,你们现在就在南州见到我了,我带着我的简历来到南州,我得先安营扎寨。

可是简历有什么用呢,在人头攒动的人才招聘市场,我的简历根本就是石沉大海。可明明知道石沉大海,我也得投,否则我要哪样呢?难道梦想有人介绍我直接到公司去面试吗?我不想让自己抓狂,所以我也不做那样的梦。

不是你们猜想的那样,奇迹并没有发生。

记得那一天我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弓着腰,却硬挺着胸,满脸骄傲地跟我娘说,好了,儿子成功了,我们终于苦出头了,从今往后我们就等着过好日子啦。

我亲爹,你真以为你儿这就“成功”了?你这是在说哪朝的事呢。多多少少像我一样的毕业者,来自乡村或来自边远地区,每天晚上做着在大城市落脚生根的梦,每天早晨醒来面对的是三高一低的现实,高房价高消费再加父母亲朋的高期望,配以连自己都难养活的低收入,就这样,理想和现实,像两条长短不一的腿,支撑着瘸子们奋勇前行。

当然,我连瘸子都不是,我没有资格嘲笑他们瘸,如果他们是三高一低,我就是三高一无,我还没有找到给我发工资的地方,我不是低收入,我是无收入。如果我有理想,我的理想是一条腿,我的另一条腿,还没有长出来呢。

我在南州住什么吃什么,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丢我母校的脸,我母校可是全国甚至在世界上都有名望的高等学府呵。

幸好先前我有些眼光,我建的那几个群,帮上我忙了,有一个自称老乡的人在群里跟我说,你到菱塘工地找我吧,我有活给你干。

我一激动说,哥,你终于出现了。

你就知道我有多脆弱,一激动,就忘了他的名字已经不叫哥了,一失口,我又叫回了哥。

显然你们还知道,他不会是我哥。

菱塘工地并没有实现我的理想,那是一个在建的经适房小区,我老乡所谓的“有活”,就是泥水匠,我掉头就走。我不是泥水匠,我是设计师,我怎么落魄也不能落到我哥一样的结局。我掉头走的时候,我老乡在背后嘲笑我,你还挑肥拣瘦,什么什么什么。

和人才招聘市场不同,网上招聘可是客气多了,看起来满眼都是机会,我挑选了一家名叫“宏大”的室内设计公司,该公司因业务扩大,急招室内设计人才。我开始是留个小心眼的,担心遇上骗子,可是人家有图有真相,而且也不像骗子那样让你从网上汇报名费,直接按照他提供的地址上门去就是,我思来想去,觉得如果按这样的程序走,他也骗不了我什么,我就上门去了。

我要进门的时候,恰好有一个人出门了,身高和我差不多,虽然也戴着眼镜,眼光却锐利,一眼就看出我的意图,就直截了当劝阻我说,我已经上了当出来了,你别再进去上当了,给你三个月的见习期,不开工资,只有五百块伙食交通补贴,让你白天下工地,晚上画图纸,完了就叫你开路,他是变相剥——不是变相,就是直接剥削。

我的天,我要的就是剥削。

我赶紧一头栽进去。

就这样我当上了宏大公司的见习设计师,果然是每月给五百元补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公司有一顿免费的午餐,还有地方可供我住宿,宿舍就是公司的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把行军床拉出来就是宿舍,即便这样,我都感激涕零了。

我暂时安顿下来了。

你们知道的,我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哥。

虽然我先前建了好些群,但现在我的身份发生变化了,所以我随手又建了一个,叫设计者群。我把qq群号送给同事,我同事没有理我。群里没有人,我就到一个“设计者吧”的贴吧里,不断地发帖,活跃得像个脑残粉,我发一条,请大家帮助我找到我哥。

我再发一条。

我又发一条。

开始没什么人理睬我,后来终于有人来了,都是来跟我捣乱的,有的说他就是我哥,有的说我哥死了,有的说我哥被中央情报局招去了,又有的说我哥和外星人合作做生意。

就这样,我把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放在这里,我设计着,我守候着,一心要逮住我哥。

其实你们肯定知道我是气糊涂了,我哥又不是我,他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上过高中,初中还是辍学的,他就算玩大发了,有钱上网,他也不会像知识分子似的和人聊天,互诉衷肠,争短论长,他只会、只会、只会怎么样,我也说不清,但至少要看看美女吧,或者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让他继续扇动行骗的翅膀,再或者,再或者他要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没时间再细说我哥了,因为我的工作已经忙起来了,我老板接了一单活,合同已经签了,现场却还没看,我老板把房主的qq号给了我,让我和房主联系拿钥匙。我不知道我老板不看现场是怎么签下装修合同的,但这不关我事,我只按我老板的吩咐做。我一上线,果然很快找到了“无处逃遁”,我都没来得及跟他套个近乎,问问他真名字叫什么,他看我打出“宏大”两个字,立刻回答我说,正是我。并没有要想告诉我更多信息的意思,我也就省略了不必要的寒暄,直接问他什么时候拿钥匙看现场。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让我联系这个人,说钥匙在他那儿。我看他给的只是一串号码,没有人名,我说,这人的名字呢?他说,名字很重要吗?你找人就行了,找名字干什么。

他说得真不错,我就不找名字找人,电话通了,我说了取钥匙的事,果然无误,他只是说他很忙,麻烦我到他公司去拿钥匙。

我到那儿一看,才知道是一个房屋中介公司,我在门口一探头,还误以为我错回到我家宏大公司了呢,两家公司真是半斤八两的样子,狭小的空间,还搞得像个大公司似的,一小格一小格分开,总共大约有三五个人分在不同的小格子里,都埋着头,也不看我,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联系过的,只得再打一遍手机,有一个小格子里响了起来,我走过去,他也知道是我,两下就对上号了。

这中介和我差不多年纪,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想不起来了,我问他有没有这种感觉,他说,你想多了,你又不是贾宝玉。他居然知道贾宝玉。

交谈了一两句后,我们都听出对方的口音有点像,攀了一下老乡,老家果然离得不是很远,我且算他是某个未曾谋过面的远亲吧。人在异乡,有远亲总比没远亲为强,哪怕只是心里有这么个远亲也是好的。

远亲打开抽屉,里边有几个信封袋子,他从中挑了一个,就把里边的钥匙拿出来交到我的手里,我说,你们连钥匙都没有交接,他就让人装修房子了,这户主也忒性急了吧。我远亲说,他不是性急不性急的问题,他是无所谓。我不知道什么叫无所谓,我远亲告诉我,户主通过他们中介公司买这个房子,根本就没有到过现场看房,只是在网上联系后,就汇款了。我说,这倒也是,反正有图有真相。我远亲也顺着我说,是的啦,现在人都忙,看看图片,再看看价格,就行了。我又顺着我远亲说,是呀,听说有人出国坐飞机,看到飞机上的画报上有英国的古堡山庄,看了一眼就下订单了,那可是几千万美金的大单。

我们胡扯了几句,我拿着钥匙准备去现场,我远亲主动说,那房子离我们这儿不远,我陪你走一趟,免得你绕路。我心里蛮感动,到底有远亲和没远亲不一样。虽然我嘴上没有喊他远亲,也许他心里也和我一样,把我当成他的远亲呢。

我们去那个现场,是个高层,进大厅,上电梯,过走廊,走廊弯弯曲曲,绕来绕去,最后开门进去一看,简直亮瞎了眼,这是一对新婚夫妻装修的房间,房间还崭新的,人却已经分开成旧人了,所以房子也不要了。

我远亲又告诉我,这是户主为年迈的父母换的房,估计他怕我想不通,又补充说,一般人家父母年纪大了,都愿意换到低层,最好在一楼住,出行方便,他却把两老拱到蓝天白云间,主要是因为老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如果住一楼,一开门就出去了,出去就找不着了,换到高楼上,就没那么方便了,如果他走楼梯下去,出门找楼梯也不易,找到楼梯走不了几层就会被发现、被追上,如果他选择坐电梯,他也得先找到电梯,他进电梯以后常常会按错按钮,不知道他会到哪一层楼,但总之他是在电梯里,就逃不掉。

我听了,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不关我事。

我没说话,我远亲的手机响了,他没有接手机,只是掐掉了铃声,可过了一会儿,又响了,再掐,再过一会儿,再响,最后他不掐了,接起来说,哎哟我忙着呢,谈生意呢——不行不行,今天回不了公司,我得在外面忙一天。晚上?晚上也不知道几点才能结束。

躲女的吧?有个女的追追躲躲打打闹闹也算蛮幸福的日子,至少比我强哈。

我由此又想到我哥,如果这是我给我哥打电话,我哥会怎么说呢?所以在我远亲接打电话的这一瞬间,我重新拿定了主意,一旦我有了我哥的消息,我决不打草惊蛇,就算有他的联系方式,我也绝不提前联系,我必须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给他个措手不及,叫他原形毕露,无处逃遁。

我远亲非常坦然地当着我的面对别人说谎,我不想让他难堪,我往旁边走走,假装没在听他说什么,可我远亲一点也不避我,挂了电话还追上来对我说,是我爹,我料到我爹会去公司找我,我就陪你过来了。我想问他躲着自己的爹干啥呢,不过话没出口就咽回去了,躲爹又怎么了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哥不也一直躲着我吗。

钥匙也交了,门也开了,房也看了,我不知道我远亲还要陪我到哪时,我并不讨厌他,何况我刚来这地方,人生地不熟悉,有个和我差不多的人伴着我,有啥不好呢。可我这是做梦呢,我远亲的电话又响了,这回我远亲没敢再掐,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尖利,我远亲对我做了个嘴型,其实我不看他嘴型、看他脸色我就知道,必是他老板无疑。老板命令他立刻回去,他爹在公司闹腾呢,我远亲这下子没辙了,他敢躲他爹,却不敢躲他老板,躲老板,他不想活了。

我远亲和我道别,我送他到电梯门口,看着他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留了一个背影给我。我也不要他这个背影,我自己的事还远没着落呢。我又看了一下房间,这种新婚装修确实很不适合老人居住,许多地方需要改造,比如进门就是一个玻璃材质的玄关,再比如,卫生间的地砖墙砖光洁漂亮,却不防滑,这些都是不利于老人居住的,得根据老人的特殊情况重新设计。

不过这也仍然不关我事,轮不着我来考虑设计,我只是根据老板的指示,拿钥匙开门看看有没有这回事,现在知道事实是存在的,我回去向我老板报告,我老板说,明天工程队就进场了,你就跑现场吧。我老板又给了我一个电话,是包工头的,我又和包工头约上,第二天到现场会合。

第二天一早,我先去开了门,不一会儿,包工头就来了,我一看,这人比我长不了几岁,年纪轻轻就当包工头了,我拿他和自己比较一下,心里有点酸,也有点崇敬,赶紧尊他一声经理,他说,不是经理,就是个包工头,你喊我包大哥就行。

那我就喊他包大哥。本来我只有一个哥,他却把自己变成了狗日的,现在天下掉下个大哥,虽然不同姓,但喊上大哥,自然就有几分亲切。

包大哥打开图纸看起来,我知道图纸是我老板亲自画的,我宏大公司,也只有我老板有水平亲自画图纸。他要是不画,谁画呢,难道我吗。

包大哥把图纸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干活,他拉开卷尺搞起了测量,卷尺在他手里软来软去,不怎么听话,我去帮他按住一头,我没说什么话,包大哥主动跟我说,我手下有人,他们在另外的几个工地上,我比较贪心,一下子接了几个活。

包大哥测量过后,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了一把小泥铲,朝墙壁上铲了起来,嘴上说,用这种涂料,涂也不容易,铲也难铲。他见我没有回答他,回头朝我看看,说,王设计师,你很内向。

我内向吗,包大哥哎,我不是内向,我应该是在怀疑你。

可是我才不,我没有必要怀疑包大哥,我从包大哥又联想到我哥了,我哥真是阴魂不散,让我每见到一个人都会想起他。我哥要是能混个包工头,不也和他一样吗,有什么好多说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了,我开门一看,是个女的,一脸愤怒,令我眼花,这不是我大学时的一个学姐吗,我差点误会了,以为她是来吃回头草的。她一开口,我才知道我错了,她不是我学姐,她是来找包大哥的。我说,包大哥在。她推了推眼镜,看了我一眼,就把我扒拉到一边,往里边找包大哥去,指着说,姓包的,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追出来。

包大哥回头看看她,耸耸肩说,你真有本事,我都换了三次手机,你还能找到我。可这女的再凑近了包大哥一看,却顿时泄了气,跺脚说,又错了,又错了,不是你。包大哥说,你再仔细看看,你确定不是我吗?这女的说,怎么不确定,我要找的人,烧成灰我也认得出。包大哥说,要不你等我成了灰再来试试,看是不是我。我估计包大哥是在调侃这女的,我挺想讨好包大哥,就顺嘴说,本来嘛,包大哥又不姓包,他是包工头。这女的找错人已经很沮丧,见我多嘴,就恨起我来,责问我说,我找错人找对人关你什么事,一个小屁工,靠边站去。包大哥挺给我面子,说,他不是小工,他是公司的设计师。这女的又回头看我,呵不,这已经不是看了,这是瞪,她瞪了我一会儿,问我是哪年毕业的,我说是今年的应届生。

她愣了一会儿,忽然就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说,你应届生都当上设计师了,我毕业三年了,我还,我还,我还——她哭得肩膀耸动,说不下去。

包大哥朝我笑笑说,女的属猫,猫尿多。我没有笑,也没有跟她解释我不是设计师,我说什么也是多余,除非我是高富帅,而且还一见钟情地爱上她了。做梦吧我。

也没人劝,一会儿她自己平静下来,一点也不难为情,中间也没有什么过渡,就从包里拿出工装套上,准备干活了。包大哥却不干了,阻挡她说,你是谁,你干什么的?

这女的说,你不用问我是谁,你不是包工头吗,包工头不都得找人替他干活吗。包大哥说,我要找人干活不假,但得看你能干什么活呀。女生说,我是某某大学学室内设计的,我爹我哥都是泥水匠,跟你的活都沾得上。

哎哟,这还真是我嫡亲的学姐哎,我们不仅同门,我还觉得她的家身家世和我也挺像,她若不是个女的,我差不多以为她就是我了。我心里忽闪了一下,差一点脱口问她,你爹的腰还弓着吧,你哥的腿摔伤了没?但话到嘴边,我硬是咽下去了,因为我害怕她说是的,如果她的遭遇真和我一样,我能把她当成我自己吗。

但至少在心里我就喊上她学姐了,再也不会“这女的这女的”这么暗称她了,喊人学姐的那个感觉,真不错,我又梦回大学了。

看起来我学姐是耍赖上包大哥了,她朝地上看看,皱眉说,灰太大了,洒点水吧。自说自话就到水龙头那儿去打水了。

可她才发现连水都不配合她,水龙头里不出水。她回头剜了我一眼,说,没有水怎么干活,你去问问对门的邻居,是这幢大楼或者整个小区都断水,还是这家的水管子的问题。

我不应该听她支配,但我又鬼使神差地听了她的话,我真打算去问邻居了,到门口一拉门,猛被吓一跳,一个老太太正悄没声息地站在门口偷听我们说话呢。虽然被我发现了她的行踪,她并不难为情,挺大方,索性自己进屋来了,说,你们开始装修啦。一边说一边把设计图纸拿过去看起来。我怕她看不懂,跟她说,您这样看——这个标志是代表——老太太打断我说,不用你教我,我在大学教的就是这个。原来是位老知识分子呢,难怪看图纸的样子那么内行,我很担心她太内行了不能满意我老板那点水平,不过还好,老太太并不挑剔,只提了一个要求,问能不能在家门口装个报警器。我和包大哥都说这没问题,世道不太平,防贼是必须的。老太太却说,不是那种防外贼进入的,要装在里边,防里边的人出去,只要有人出家门,它就会响起来。我说,只听说过有人非法进门才报警,没听说过有人出门也要报警。老太太说,我老伴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们不许他出去,他偏要出去,出去就出去罢,家里人挡住他就行了,可他还偷偷摸摸,轻手轻脚溜出去,已经几次了,出去了真不好找。

话说到这份上,我能够断定老太太就是这家的户主老太太了,我说,老人家,整个装修设计是根据您儿子的要求搞的,如果要在门口安装警报器,还得请您的儿子和我老板交代一下。

老太太朝我看看,反问我,你说我儿子?他在哪里呢?你找出来让我看看。我听她这口气,心想也许我自以为是了,可能委托人是个女的吧,我改口说,那是您的女儿。老太太又说,女儿?女儿在哪里呢?你找出来让我看看。我又检讨了自己,再改口说,反正,总之,是您的小辈吧。我看到老太太一张口,我以为她又要说,小辈?小辈在哪里呢?你找出来让我看看。不过老太太并没有再重复,她很瞧不上我,撇着嘴说,自作聪明。

她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她根本就没有小辈呢,我并不想弄明白,这不关我事。本来么,委托搞装修的户主连照面都不打,还真不知道那是怎么个人,也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哪里呢,我老板接这么个活,真够省心的。不过,这仍然不关我事。

老太太还没有得到我们关于安装报警器的准确答复,她的神情却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似乎是门外有什么动静惊扰了她,她侧耳朝外听了一听,拉开一条门缝看了一眼,就赶紧出去了。

我和包大哥和我学姐什么都没说,这不关我们的事。

我下班时,刚开门出来,就意外地看到那老太太从对面的门里出来了,动作鬼鬼祟祟,轻手轻脚,她看到我,朝我“嘘”了一声,说,别出声,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他们老是要追我,追我,追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逃犯。我心想,这老太太明明是邻居,刚才却冒充对门的房主,可是再细一想,她也没冒充呀,她又没有说自己是谁,那是我自己推测的,只能怪我逻辑推理水平太差,自己给自己上一当。

老太太警惕地看了看我,问道,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搬来的?她显然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忘了刚才才见过我,这样说起来,她才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病人呢。

电梯来了,我请老太太先进,老太太却退后一步说,我走楼梯。我问她,您到几楼?老太太警觉地朝我摇摇头,说,兵不厌诈。到底是老知识分子,说话还用成语。

电梯门关上了,电梯把我送到一楼,我走出楼道,天色将黑,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就在这天晚上,我又接到一个老乡的电话,他告诉我,他看到我哥了,我哥在郊区的一个工地上,老乡把工地的地址发给了我。我二话不说,出门就去找公交车,时间已经很晚了,开往郊区的车大部分都停了,但我运气好,还是搭上了一趟末班车。

上车的时候,我问司机这趟车今晚还返不返回来,司机说不回了,就停在郊区。那就是说,我去了就回不来,但我没有犹豫,直接走进车厢。

车厢里空无一人,我随便找个位子坐下,车到下一站,上来一位乘客,是位老先生,穿的衣服裤子是蓝白相间竖条纹的,像是睡衣,又像是医院的病号服。

司机好像有点犹豫,开动车子时他问那老人,你到哪一站?老人说,我儿子给我买了新房子,我要去看新房子。司机又问,新房子在哪里?老人却说不出来了,抬着手胡乱地向前边指一指,就是那里。司机回头看看我,对我说,你看看他口袋里有没有地址什么的。我听司机的话,走到老人身边,想看他的口袋,老人却紧紧地捂住口袋,说,没有口袋,没有口袋。我耐心地劝他说,您捂着的不就是口袋吗?口袋里有什么呢?老人又说,没有存折,没有存折。司机一听,顿时紧张起来,他干脆停了车,走过来对老人说,老人家,是你儿子让我来接你的。老人仍然捂紧口袋说,没有儿子,没有儿子。

我和司机面面相觑,我们都是文明人,又不能硬掰开老人的手看他口袋里到底有什么,但是如果不看他口袋里的东西,我们拿他怎么办呢?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候,老人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老人似乎一直在等着手机响呢,他不再捂住口袋,而是迅速地取出手机,没有按接听键,就对着手机说,我在家呢。我赶紧从老人手里拿过手机,想替他按一下接听键,这才发现是个假手机,根本不能用。

老人高兴地笑起来,说,你也上当了吧,他们想用手机定位找到我,我换了个玩具手机,跟那个手机一模一样,铃声也一模一样,他们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嘿嘿。

司机气得“切”了一声,不再多管闲事,自顾去开车了,这时候,我的手机有动静了,来了一条短信,我希望是我哥,我希望我哥知道我去找他,主动给我发信了。

我想多了。

短信内容是这样的:哥,我是小妹,好久没有联系了,这是我的新手机,记得找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