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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 §引子

拿到新房子钥匙那天,谢敏娜给儿子蒋明打了个电话,蒋明不在家,又打到他的手机上,也没有接。一直到很晚,蒋明才回了个短信,问有什么事。谢敏娜觉得短信说不清,赶紧又打蒋明的手机,总算接通了,谢敏娜赶紧说,小明,找了你一天,你在哪里?蒋明说,妈,我手机里没多少钱了。谢敏娜本来有许多话要跟儿子说,可蒋明这么一表示,谢敏娜只好简洁些说,我就说几句话,新房子拿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看一看。蒋明说,知道了。电话就挂了。谢敏娜朝着电话愣了片刻,回头跟老蒋诉说,话就这么少,跟自己妈妈也没有话说。想想气不过,又补了一句,有事情就知道来找了。老蒋附和说,现在的孩子,太自私。不料谢敏娜又不爱听,反驳老蒋说,你还说别人,你自己好,在外面跟人家低三下四,扫地的看门的你都点头哈腰,对儿子就永远看不顺眼。老蒋不吭声了。谢敏娜也落个没趣。本来拿房子是喜事,谢敏娜喜滋滋的想和人说说。可单位的同事她不想说,亲戚朋友不想说,经常聚会的中学大学那些老同学也不想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没买第二套房,谢敏娜先买下了,她觉得最好不要抢先去告诉他们,可以等他们听到了风声来问的时候再说。这么排除下来,就没几个人可说的了,差不多只剩下丈夫和儿子。老蒋个性软弱,总是顺着谢敏娜的口气说话,但总又说不到点子上,谢敏娜也怕了跟他探讨什么事情,儿子又不在身边——想到儿子,谢敏娜心里就不顺畅,不在身边,在身边又怎么样。

于是一桩喜事倒变成了谢敏娜不高兴的由头了。

还是蒋明上大四的那个寒假,眼看着就要大学毕业了,蒋明对自己毕业以后的打算谢敏娜一点都不知道。从儿子上大一起,谢敏娜就试图和儿子谈这个问题,在谢敏娜看来,就是每个人对自己今后的人生打算,每个人都应该考虑的。可蒋明总是说,早着呢,早着呢。眼睛一眨,就到了大学期间最后一个假期了,几乎所有的应届毕业生都在各地人才招聘会上使劲推销自己,蒋明却与己无关一如既往地泡在电脑上。谢敏娜急了,说,你怎么就不着急?蒋明说,是呀,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呢。谢敏娜气得说,那好,今后你有什么困难别来找我。话出了口,她又觉得不应该这么说,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也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有困难不找父母还能找谁?当时她就有点后悔,她以为他会恼怒,结果发现蒋明正在网上和人聊天,没有在意或者根本就没听见她的刺激。但谢敏娜还是走到儿子身边,检讨了一句,对不起,妈妈刚才那样说话,是不对。蒋明也没回头,只是“唔”了一声。谢敏娜说,但我也是为你着想。蒋明说,你说什么——妈,我正有要紧事情和同学商量呢。谢敏娜知道这是儿子在暗示她离开他的房间。谢敏娜怏怏地出来,回到自己房间,看到老蒋正在冲着电视傻笑,谢敏娜一肚子的火气,说,你关心过你儿子没有?老蒋赶紧收敛起笑容,小心翼翼地看着谢敏娜的脸,揣摩着她的意思。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谢敏娜觉得自己对蒋明和老蒋彻底失望了。其实她对他们彻底失望已经好多次了,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哪一次是最彻底的最后的失望了。她做出一个决定,不和他们啰嗦了,也不管蒋明对今后的工作和生活有什么打算,她要用蒋明的名字买一套房子,有备无患。

谢敏娜加入了买房大军,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反复推敲,最后定下一处投资型的酒店式公寓,八十平方米,可以自由切割,奢侈一点,做一室一厅,就相当宽畅气派,如果自己家不用,可以租给外来的白领甚至老外住,据开发商广告宣传册上的回报分析,每个月的租金大大超过还贷的数字。如果自己家里要用,想派多一点的用场,也可以隔成两室一厅,一个小家庭也足够住了。从前的老公寓房,三室一厅还不足八十平方米呢。

谢敏娜把房产广告带回来给老蒋看,上面标有十多种套型。谢敏娜已经在八十平方米的那个套型下用笔划出了线条,这样老蒋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固定的范围里了,省得老蒋眼花缭乱。对谢敏娜的八十平方米观老蒋没有意见,他先看了看单价,又心算了一下总价,然后小心地说,咱们家有那么多钱吗?钱一直是谢敏娜管的。谢敏娜一听老蒋这话,顿生警觉,说,你在试探我?你以为我很有钱?老蒋说,你说要买房子。谢敏娜说,我买房子也不是给我自己住的,是为这个家买的,这个家就没有你一份?这么多年,你主动关心过家里的基本建设吗?老蒋想说,轮得着我关心吗?但他不敢说,赶紧把话题拉回来,他指了指那张广告说,你看,这上面写着,回报率很高的。谢敏娜撇了撇嘴,过了一会儿说,广告都是这么说,谁知道呢?老蒋点头道,是呀,现在的人都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谢敏娜正在买房的兴头上,被老蒋这么一说,立刻跳了起来,尖利地反问道,照你这么说,这房子就不要买了?老蒋觉得冤,明明是顺着谢敏娜的口气说的,明明是谢敏娜自己对广告词有所怀疑,但为什么她可以说,他却不能说?他搞不明白,都搞了二十多年了,他一点也不明白,还越来越不明白。老蒋又不吭声了,但他知道谢敏娜正等着他说话呢,他只好硬着头皮再换个话题,说,你挑的这个套型好,八十平方米是最理想的面积。谢敏娜立刻说,八十平方米是最好的套型?你是装傻还是真傻,难道八十平方米比一百四十平方米好?比顶层的复式好?老蒋说,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大的经济实力。谢敏娜说,你现在知道经济实力了,这么多年你在干什么呢?这么多年老蒋一直在工作,在挣工资挣奖金,虽然不算太多,但也可以积少成多嘛。但这些话老蒋是不会说的,他懒得说。谢敏娜说,我买八十平方米,就是为今后考虑的,现在还不清楚小明的打算,我们得做好几手准备,他将来呢,婚后要是愿意和我们住,我们这里有三室一厅,也住得下了,新房子就出租,他们要是愿意单独住,两套房子可以由他挑。老蒋忍不住要打呵欠,硬是没有让它打出来,眼泪都快憋出来了。谢敏娜感觉到了他的呵欠,她说,我为这个房子费了多少心思,你连听一听的耐心都没有?老蒋说,我在听呢,你说,你说。谢敏娜忽然又泄了气,说,你想听我也不想说了。

谢敏娜也知道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变得啰嗦、脆弱、烦躁,但好在她的这种变更没有影响她的工作,更没有影响她对一些重大事情的决断。比如这一次买房,她的考虑还是相当周全的。蒋明如果有能力,有出息,今后可以自己挣钱买房,当然最好,但万一蒋明和他爸差不多,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是拿点工资平平凡凡过小日子,凑不起买婚房的巨款,那她有了这套房子,也不用愁了。等儿子成家,他们是不是和儿子媳妇一起住,她也有了回旋的余地,合得拢就一起住,合不拢就分开住。谢敏娜没指望自己能当个好婆婆,她自己跟婆家的关系就是不冷不热,表面上说得过去,骨子里却亲不起来。所以即便今后儿子护着老婆,她也能想得通。天底下的道理都一样。谢敏娜还是属于比较理性的,无论想得通想不通,该她做的事情她都得做到位,这样就不会处于被动地位了。

房子就这样买下了。

其实所谓的买下,也就是先付二成的首付、和房产公司签合同,然后到银行办贷款等等,接着就把心思放下了,耐心等待交房日期。所以确切地说,当时买下的还不是房子,只是一张纸而已。现在买房的人都这样,看的都是沙盘里的房子和纸上的房子,有的甚至连造房的那块地皮还没有搞定呢,就卖楼花了。大家虽然不满,但买房的欲望还是大于不满,是好是坏就看运气了。何况现在都有统一格式的合同,还上网公布,还有监管部门和舆论监督,如果拖延交房时间,房产商是要罚款的,因此也基本不用担心他们到时间交不出房来。

手续办妥以后,儿子也临近毕业了,谢敏娜把买房的事情告诉了他,与此同时,儿子也向她说出了他的一个决定,他留在他念大学的那座城市b城工作了。

这是谢敏娜所有的周全考虑中所没有考虑到的。谢敏娜第一个反应就是,儿子谈了对象,他被对象拖住了。谢敏娜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不适,但她还是比较通达的,她问儿子,她是b城人吗?蒋明说,你说谁?谢敏娜说,你不是因为女朋友的原因留在b城的吗?蒋明“嘿”了一声,说,妈,别瞎操心了。谢敏娜郁闷了好些天,拿老蒋撒气。老蒋说,你还好呢,他还知道发个短信告诉你一声,我呢?他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谢敏娜说,那怪你自己不跟儿子沟通。

谢敏娜和老蒋去b城看儿子。蒋明正在上班,他把钥匙交给门卫,让门卫转交他的父母亲,然后把住址发到母亲的手机上,一点都没有影响他工作。蒋明的住房是公司提供的廉价房,两人合住,谢敏娜和老蒋在蒋明的房间里研究了半天,觉得这不像是个有女朋友的地方,一点女孩子的气息都没有。

蒋明下班后,和父母亲一起吃了一顿饭,他们边吃边谈,但基本上是谢敏娜问,蒋小明答,问得繁琐复杂,答得简明扼要:

谢敏娜:小明,刚才我们看了你的房间,房间好乱,好久没打扫了吧?你们是两个人合住的?

蒋明:嗯。

谢敏娜:两个人住,各方面都方便吗?她性格怎么样,你们合得来吗?住得习惯吗?

蒋明:大学里八个人住。

谢敏娜: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许多大学生大一就开始谈了,你到底谈了没有?

蒋明:没。

谢敏娜:你不是为女朋友留在b城工作的,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去找工作,你觉得b城比a城好吗?

蒋明:差不多吧。

谢敏娜:那,那,你的工作是怎么找的呢?

蒋明:同学介绍。

谢敏娜:工作情况怎么样?一天上几小时班?累不累?适应不适应?专业对口吗?和同事相处怎么样?吃饭问题怎么解决的?在这个单位工作心情愉快吗?

蒋明:还好。

谢敏娜:你打算在b城工作多长时间?

蒋明:说不好。

谢敏娜(回头瞪了老蒋一眼):老蒋,你跟儿子就一句话也没得说?

老蒋:……

吃过这顿饭,谈过这次话,谢敏娜和老蒋就回a城了,蒋明留在b城,开始走他的人生道路。

谢敏娜买的是装修房,等了一年半才拿到钥匙。不过谢敏娜运气还算不错,这家开发商的信誉和实力都好,交到手的房子和卖房时的纸上承诺几乎没有差别,因为是精装修,什么都不用谢敏娜再操心,只要添置一点新家具,开通一些管道和线路,大功就告成了。

这时候蒋明已经在b城工作一年多了,而且也看不出他在短时间内有回老家a城工作的迹象。新房子空着太浪费了,何况还贷的压力还是比较大的,蒋明虽然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但一个人在外地,一样要租房子住,谢敏娜还得资助他。谢敏娜决定把房子租出去。

谢敏娜找了一家规模大声誉好的房屋中介公司,接待她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自称小包,名片上写着包健。小包热情精明,还很善解人意,他建议谢敏娜将租金定在两千以下,一千八左右是最佳定位。谢敏娜一听这个数字,心里顿时不爽,语气就有些尖刻了,说,按当时的广告上说,我这个套型租金可以达到三千多,你这相差也太大了吧?好像写广告词的就是小包本人。但小包宽厚地笑笑,说,这只是我们的建议,到底定多少,你们自己拿主意。其实,从我们的立场,肯定希望你们租得高一些,你们租金高,我们佣金也高,您说对不对?谢敏娜说,那开发商就不应该那么宣传。小包仍然笑眯眯地说,开发商也只是一个预测,何况这是在一年多前的预测,市场的变化他们预测不了,您说是不是?年轻的小包始终很沉稳,反而显得谢敏娜急吼吼的沉不住气。

谢敏娜回去跟老蒋一说,老蒋赞同谢敏娜的观点,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差一千多块呢,不是差一百多块。谢敏娜说,但是如果租金定得太高,可能难租出去。老蒋说,急什么,我们不急的。谢敏娜说,亏你说得出,急什么?货款由你还,我就不急。老蒋说,我怎么还?谢敏娜说,那你就没有资格说话。老蒋想,明明是你来找我说话的。但他没有说出来。谢敏娜却说,我再也不想跟你商量事情。

由谢敏娜手头的盘算,租金是两千还是三千,都不会太大地影响她家的生活质量,但她心里不舒服,觉得开发商有欺诈行为,至少也是误导,她又不可能去跟开发商打官司。谢敏娜心里别扭,就赌着这口气,将房租定在了两千和三千中间的一个位置上。她将决定告诉小包的时候,想从小包那里得到一点感性的反应,如果小包坚称这样的定价租不出去,她也许会考虑修正降低,但是电话那头小包和气的声音里只有理性和礼貌,小包说,行,谢女士,我就替你登记了,一小时之内,网上就能看到了,你可以查一下。谢敏娜说,大概什么时候能够租出去?小包说,谢女士,您放心,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您。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谢敏娜问过小包两次,小包的回答简直像是电话录音,谢女士,您放心,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您。谢敏娜忍不住上网一看,吓了一大跳,她所在的这幢名为通和大厦的高层建筑,一半以上的房子都通过中介挂在网上等待出售或者出租。再一看价格,就知道他们大都和她一样,受了开发商的预测的影响。

谢敏娜不会像卖西瓜的农民那样,宁可烂掉也不降价,她迅速调整了心态,把租金降下来一大块,再通知小包的时候,小包仍然是同样的语气:行,谢女士,我会立刻更换您的租金,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您。

消息果然很快就来了,由小包约定第二天中午双方在谢敏娜的那套房子里见面。

自从给新房子办完一切该办的事情,比如买家具、装电话、开通有线电视等等以后,谢敏娜就再也没有进去过。钥匙总共有六把,当时老蒋拿了一把,因为要运送家具,要打扫卫生,要等待上门接通线路的电信技术人员,等所有的事情都办妥了,老蒋就把这把钥匙还给了她。还的时候老蒋说,钥匙我还给你了啊。谢敏娜有点奇怪,老蒋为什么要还钥匙,难道他觉得这房子是她一个人的?老蒋感觉出谢敏娜的那一丝疑虑,又赶紧说,放在我身上也没有用,我又不要进去。老蒋这话一说,不但没有消除谢敏娜的疑虑,反而使她更加多心。钥匙还就还了,为什么还要强调他不会进去,这不是老蒋的风格,老蒋是个闷嘴葫芦,能不说的话他是尽量不说的。谢敏娜盯着老蒋看了看,老蒋的心虚都从眼睛里露出来了,谢敏娜说,你还了钥匙也不能证明你不进去,这些日子钥匙放在你身上,你完全可以再配一把。老蒋立刻回答说,这是新型的三维锁芯的锁,钥匙是不可复制的,不信你去问他们。谢敏娜想,老蒋对这个问题回答得这么快还这么专业,看起来关于钥匙的问题他是请教过行家了。谢敏娜说,我问他们干什么?这是家里的房子,家里谁都可以进。老蒋一慌张,又说,我不会进去的,我进去干什么?老蒋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接到小包的通知后,下午谢敏娜从学校回来,等老蒋下班,两人就直奔新房子,他们还要再检查一遍有什么不当和遗漏之处,能弥补的尽可能弥补好,免得因小失大。

开进门去,就发现地上都是灰,踩上去竟然厚厚的一层。谢敏娜说,这么高的楼层还这么多灰,现在我们的城市都应该改名叫尘市了。老蒋还用手摸了一摸席梦思床垫,说,你看看,这上面也都是灰,说明有很长时间没人进来了。老蒋的话又让谢敏娜奇怪,上次交钥匙的时候,谢敏娜就感觉到老蒋的奇怪,老蒋为什么要反复强调他没有进来过呢?难道他进来过,又想掩饰,他进来干什么呢?难道老蒋有外遇,把外遇带到这里来了?谢敏娜的心渐渐地揪起来,但她没动声色,细心地四处观察,却没有丝毫迹象表明有人进来,或者有人待过。谢敏娜有点后悔,她应该独自先来看一看的,如果老蒋搞过鬼,他肯定在这之前抹掉了所有的痕迹。

第二天中午,租房的对象准时来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由男朋友陪着来的。谢敏娜乍一见她的男朋友,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大学里那个高大帅气特别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可最后他又爱上了别的女生,她一气之下,选择了老实巴交的外乡人蒋同学。

要租房的女孩一进来就嚷嚷说,这里好,这里好。她男朋友很温和,笑眯眯地说,你先看看,再慢慢表态。女孩子说,这个房间布置有品位,我喜欢。男朋友说,是不是再看看别家,刚才小包说,通和大厦里,就这个面积的套型,就有好几十户要出租呢。女孩子朝他直翻白眼,急吼吼说,我再也不跑了,就要这家了。男朋友笑道,你真是个急性子。女孩子抢白他说,你当然不用急,你有家,有老爸老妈伺候你,可我没有家,我急于要有个家,我要安定下来。无论她怎么抢白他,他总是呵呵笑。

小包陪在一边,一直沉稳地微笑,无论女孩子和她的男朋友说什么,他都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但谢敏娜感觉,他的可亲可爱的笑容,就像一张网,正张开着,等着猎物钻进去呢。

女孩子的情况很简单,名叫顾倩,外地人,a城大学毕业,留在a城工作。但不知道是干什么工作的。她男朋友的情况没有人介绍,谢敏娜自己猜测了一下,可能是本地人,和顾倩是同学,家境比较好。

顾倩嚷了一阵以后,对小包说,现在就签合同吧。沉稳的小包也有些措手不及了,说,合同我没带在身上,签的话,我马上打电话叫同事送过来。除了价格,你们双方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再考虑一下,一会儿都写上合同。小包说完,就给同事打电话,说,许艺,你把合同给我送来。那个叫许艺的同事答应拿了合同就过来。

顾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尖利的眼光开始在房间里打转,转了一会儿,她说,怎么没有扫帚和垃圾桶,我怎么打扫卫生?我垃圾往哪里扔?本来是有扫帚和垃圾桶的,但都是家里用旧了的,打扫房间时谢敏娜带过来用,用过后,老蒋说就留在这里吧,谢敏娜却觉得在漂亮的新房子里放一把破扫帚反而倒了胃口,就给扔了,哪料现在被人家抓住了一个小把柄。小包微笑着,没言语,用眼光征求谢敏娜的意见。谢敏娜愣了一下,说,我以为我这里的东西够全的了。顾倩的男朋友也说,要不,这点小东西就别麻烦人家了。顾倩又朝他翻白眼,说,我很忙,没时间,你不懂吗?她又朝谢敏娜看看,说,买了东西还是你家的嘛。谢敏娜不相让地说,扫帚垃圾桶,几块钱的东西。顾倩男朋友说,要不,我帮你买吧。顾倩凶巴巴道,要你这么卖力干什么?是你出租,还是别人出租?生活必需品房东本来应该提供的嘛。她男朋友“嘿嘿”一笑,没再说话。谢敏娜心里有点窝火,但还是忍了忍,她朝小包说,那好吧,我们把扫帚和垃圾桶拿来。小包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开始谢敏娜还觉得顾倩是个脾气爽快的姑娘,尤其在她说她的房间布置得有品位时,她心里是掠过一丝暗喜的,这丝暗喜不仅是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也是对未来房客接纳的开始。但很快这一丝丝暗喜就荡然无存了,她不喜欢顾倩那样对男朋友翻白眼,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此时此刻,远在b城的蒋明会不会也在被另一个姑娘翻白眼?

小包的手机响了,他的同事许艺告诉他,合同被另一个同事锁在抽屉里,一时拿不到,那个同事要到下午两点才回公司,希望小包请两位客户稍等一下。

谢敏娜一听,立刻说,今天不行了,我下午两点有课。她也没料到这么快就要签合同,以为只是先来看一看房子,下午没有调课,而且她对这个要租她房子的女孩子不是很舒服,心底深处好像不想这么快就让她住进来。谢敏娜说,重新换个日子吧。顾倩立刻说,我今天就要签,我今天就要住进来。小包也说,反正你们双方都满意了,合同早晚要签的,能早签就早签。谢敏娜说,我说过了,我下午有课。顾倩说,你先生也有课?老蒋脱口说,我不是老师,我没有课。顾倩说,那就你签罢。谢敏娜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着老蒋。

晚上回家,老蒋掏出厚厚的一叠钱交给她,谢敏娜那口憋着的气才放松了一点,她不是一个太计较钱的人,数也没数就收起来,但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适应,也不知道不适应什么,她说,这个女孩子很有钱。老蒋说,是那个男的掏的。

谢敏娜买了扫帚和垃圾桶,给顾倩送去。顾倩不在,她在电话里吩咐放在一楼大堂的值班室,谢敏娜放下东西,走出了通和大厦,走了一段路,她停下来,回头,抬头,朝上看,她看到了属于自己家的那个窗口,它高高地敞开在二十八层上。

谢敏娜的心忽然牵动了一下,她在这里出租房子给别人家的女儿住,她的儿子却在b城租公司的廉价宿舍住。儿子租住的房子她去过,比这房子差远了,是旧房子,两人合住,周边环境也差,哪像这个新型的酒店式公寓,里里外外都是五星级的管理。

谢敏娜心里有点难过,也不知道蒋明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工作。

蒋明所在的公司,是他同学老爸开的。大学毕业,同学被老爸送到国外去继续深造,同学跟蒋明说,要不你到我爸公司打工。蒋明说好,事情就定下来了。所以他不需要拿着自己的简历没头苍蝇似的在人才交流会上嗡来嗡去。同学老爸的公司也不错,在b城小有名气,蒋明谢过同学,就去上班了。

蒋明并不是因为在b城谈了女朋友才留在b城的,因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者说,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既然同学跟他说了,他也觉得这工作不错,他就做了,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母亲还自以为是地猜测他是因为女朋友才留在b城。做家长的也是奇怪,子女谈恋爱吧,他们着急,怕影响学习、影响工作、影响前途等等,不谈吧,又着急,怕有自闭症,又说没有责任心,又觉得现在的孩子太自我等等,总之你做什么他们都觉得你是不对的,至少是不能让他们放心的。蒋明连工作的事情也没跟父母商量,自己定了就定了,有什么好多说的。多说也是白说。

蒋明在b城上班,有一天他在路口等红灯,旁边一辆车上的女孩子冲他“咦”了一声,蒋明一看,原来是大学同学周丽。周丽说,蒋明,你没有回a城?蒋明说,吴军让我到他爸公司打工,我就留下了。周丽说,噢,原来这样。蒋明说,你呢?周丽说,我考了公务员,在税务局。蒋明说,好单位啊。周丽说,你女朋友呢?蒋明说,没有。周丽说,噢,跟我一样。蒋明说,既然都没有,我们谈谈吧。周丽说,谈就谈,谁怕谁呀。他们就谈恋爱了,谈上以后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学四年坐在一个教室里,天天见面,就没有感觉对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都没有什么好感,现在却是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其实他们相见可不晚,应该是相知恨晚。

一天蒋明和周丽走在街上,不知怎么蒋明就忽然站定了,说,周丽,你敢不敢跟我走?周丽说,到哪里去?上刀山下油锅?蒋明说:登记。周丽说,走就走,谁怕谁呀。他们就去领了结婚证。这才想起来应该告诉双方父母一下。

周丽家在b城,家庭条件比较好,父母早已经给女儿准备了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婚房,现在有了女婿,虽然来得突然,吃过一惊后,两老也接受了,毕竟还是比较门当户对的,再说了,就算他们不满意蒋明,女儿满意着,他们也是阻止不了女儿的。与其弄得大家不开心,不如退一步让大家开心吧。就开始替他们筹划婚礼。

蒋明的父母当然也是大吃一惊,觉得这个蔫不拉叽的儿子也太有主意了,工作的事情不和他们商量,谈对象也不告诉他们,现在都登记了,他们连媳妇的面都没有见过一次。

谢敏娜挂了那个电话后,闷坐了半天,越想越气,气得简直没办法了,看到老蒋想溜,赶紧喊住说,你想走?老蒋说,我没走,我去倒杯茶。谢敏娜说,这么大的事,你还喝茶?老蒋哪敢吭声,倒挂着眉毛,大气都不敢出。谢敏娜说,你除了关心你自己,你还关心谁?老蒋说,哪有这样的儿子,简直不像话。谢敏娜闷了一下,随即反击说,这么省心的儿子你还嫌不好,什么都不麻烦你,你还要怎么样?老蒋也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不说又不行,就干脆放开了胆量说,既然已经登记,就是正式结婚了,我们总得去看一看吧。谢敏娜本来是郁积了一肚子的话,哪知被老蒋这么一说,顿觉开悟,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天也没有塌下来。决定立刻到b城看一看再说。

父母亲赶来了,蒋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周丽的情况,就带他们上丈人家去了。亲家见了面,第一印象都不错,至少都是有教养有素质的人,还有共同的感受,就是子女大了由不得自己的那种感受,尤其是亲家母和亲家母之间,这种感受特别相同。

然后就去了新房,当然要比蒋家的八十平方米气派得多。婚房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谢敏娜曾经替儿子未来的婚房做过许多美好的设想,全都成为毫无意义的空想,她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也有点酸,她挑出了几处毛病,但没有说出来,她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小气。

最后就是办婚宴的事情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b城和a城各办一次,双方也都同意了这个方案。在b城办的时候,蒋明的父母亲过来,在a城办的时候,周丽的父母亲过去。一切商量妥当,离共进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大家坐下来喝茶,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未来的孩子的姓氏上去了,于是发生了不愉快,到底是姓蒋还是姓周,双方各执一词,都很激动。

谢敏娜这才发现,自己先前的平静完全是装出来的,或者是撑出来的,她是不堪一击的,一下子就彻底混乱了,指着亲家母尖刻地说,你还是个有知识的妇女呢,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亲家母说,你既然以为自己是有知识的妇女,怎么会这么计较孩子的姓氏呢?谢敏娜说,你要是不计较,怎么会提出孩子姓周?亲家母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谢敏娜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亲家母说,婚事办在我们家,就等于是招女婿。谢敏娜说,我们送了一个儿子给你们,还要送一个孙子给你们?亲家公插嘴帮老婆说,怎么能说是送呢,蒋明做了我家的女婿,他还是你们的儿子嘛,孙子就算姓周,他也还是你们家的孙子嘛。谢敏娜说,那好,那就把婚事办到a城,把周丽嫁到我们那边去,她还是你们的女儿嘛,我们的孙子姓蒋,也还是你们的外孙嘛。亲家母说,你这是不讲理了,新房都已经布置好,你不知道我们花了多少精力和钱财?谢敏娜说,我更愿意花精力花钱财。亲家母早已经通过女儿了解到蒋明的家境虽然不算太差,但远不如他们周家,就嘴硬说,就算你愿意,你能提供这么好的条件给他们吗?谢敏娜大受刺激,跳了起来,说,我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弄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新房给他们。亲家母比她稍沉得住气,没有跳起来,但话语却针锋相对,说,那他们俩都得去a城重新找工作,他们愿意吗?

他们在客厅里吵嘴的时候,蒋明和周丽正躲在卧室里卿卿我我,只听到外面吵吵闹闹,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还希望双方的吵闹声更响一点,吵闹的时间更长一点,就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了。

最后吵闹声终于停了,片刻之后,卧室的门就被敲得嘭嘭响,亲家们没办法了,来逼蒋明和周丽表态,孩子到底跟谁姓,蒋明和周丽对看了一眼,同声说,谁说要生孩子了?

谢敏娜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看到老蒋还傻呆呆地站着,过来一拖他,气势汹汹说,你还赖在这好地方不想走啊?

大人吵得伤筋动骨,孩子却不在意,他们本来就不想大办什么婚宴,现在机会来了,乘亲家双方没有和好之前,赶紧去旅行结婚了。

结婚几个月后,有一天周丽忽然不理睬蒋明了,她不让他睡大床,让他睡到外面客厅沙发上,蒋明不知她什么意思,说,你干什么?周丽说,你没劲,我不喜欢你。蒋明想了想,找不出原因,就硬找了一个,说,是不是我下班回来晚了,你不高兴。周丽说,你最好再晚一点,不回来最好。蒋明说,为什么?周丽说,我看到你就讨厌。蒋明说,你一直在网上,不会是网恋吧。周丽说,给你说中了,我网恋了。蒋明说,哈,真没想到。

周丽不是开玩笑,她真的闹了网恋,而且一发不可收,蒋明以为她过一阵就会好的,可一直不好,而且她还主动告诉了自己的父亲,说要跟蒋明离婚了,说是因为网恋,她的父母还以为蒋明网恋了,气势汹汹准备去找蒋明问话,可女儿告诉他们,你们弄错了,不是他网恋,是我网恋。她父母目瞪口呆。

网恋了几个月后,他们离婚了。他们结婚时没有摆宴席,离婚却请了几桌客,这时候周丽看到蒋明也不那么讨厌了,他们不再做夫妻,但是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继续做朋友了。

可是蒋明却不能再搬回来原来的住处了,公司又进了一批新人,公司提供的廉价双人宿舍已经客满,蒋明就自己租房独住了。

蒋明租了一个四十平方米的一室户,是酒店式公寓,全新房,楼层很高,可以望远景,大楼管理也不错,租金也合理,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窗帘太薄。蒋明从小习惯在黑暗中睡觉,不希望窗户里有光透进来,尤其早晨的时候,窗户的光会打扰他的清梦,他指着窗帘对房东太太说,这样的窗帘我睡不着觉,太透明,你能不能给我加一块那个什么东西。那是遮光布,他竟说不出来,管它叫“那个什么东西”。房东太太自己也有怕光的习惯,家里卧室的窗帘都有这么一层遮光布,但是蒋明这么说出来,她心里就不爽,说,你年纪轻轻,怕什么光。蒋明说,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房东太太又说,这个窗帘,好看就好看在半明半亮,要是加了遮光布,窗帘会变得很难看的。蒋明说,睡觉要紧还是好看要紧。年轻人说话不中听,房东太太不想跟他计较,但话到嘴边挡也挡不住就出来了,说,我这屋子里的东西已经够全的了。蒋明说,我知道你够全,不全我还不租呢,我现在只要求加一块那个东西,你能办到吗?房东太太心里就窝气,房屋中介是个年轻的女孩,她倒有点不耐烦恼了,说,遮光布很便宜的,要不,你替他加上,钱我来出。房东太太立刻很生气地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也不在乎这点钱,我只是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也太懒惰了。

不过后来房东太太还是很快就把遮光布给他送来了。蒋明想,既然如此,当初何必为一块遮光布那么激动呢。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会说的。

现在蒋明又是自由身了,他白天上班,下班后,有时候和朋友一起泡泡吧,更多的时候就一个人泡在网上,他本来上网只是玩游戏,很少上qq和人聊天,最多只是在游戏的过程中,同网游的玩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他从来对网恋那些东西不以为然,可自从周丽因为网恋跟他离了婚,反倒刺激了他对网恋的好奇心。就像一些年轻人,不知道毒品的厉害,听人说毒品怎么怎么,甚至亲眼看到吸毒者的惨象,不仅不吸取教训,反要以身试毒。

幸好蒋明要试的不是毒品,而是网恋。蒋明很快就有了对象,并且很快就发现,这种对象在网络上分分钟都会有好多个。他先后有了一个叫蓝莓另一个叫红草的女网友,通过视频,他看到了她们的样子,长得都不错,清纯可爱,比周丽更年轻更漂亮,她们热火朝天地和蒋明网恋,但蒋明很快就厌倦了她们,他觉得跟她们说话如同喝白开水,太没滋味,她们学历都不低,一个是本科生,另一个大专生,但境界太低,她们的口头禅不是哇噻就是东东,聊天的内容不是狗狗病了,就是自己脸上又长了几颗痘痘。蒋明和她们共同语言实在太少了。蒋明放弃了她们,接着再找。

接着蒋明就碰到了“到处流浪”,蒋明觉得这是个男的,开始不想多聊,但“到处流浪”的话跟他的思想很投机,很吸引他,他就留下,和“到处流浪”聊开了。

聊了一阵以后,蒋明问“到处流浪”住在哪个城市,“到处流浪”说,在a城,蒋明说,那是我老家。“到处流浪”也问蒋明在哪里,蒋明说在b城,“到处浪流”说,那是我老家。蒋明说,那我们是交换场地,我租房子住,你呢?“到处流浪”也是租房子住,他们互相交流了租住的房间照片,蒋明才看出来,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蒋明说,我以为你是个男的。“到处流浪”说,你以为只有男的才会到处流浪?蒋明说,我犯了惯性思维的错误。后来他们又交流了各自在异乡租住房子的情况和感受,“到处流浪”说,看到房东太太,我就想起我老妈。蒋明说,同感,我看到我的房东太太,第一个想起的也是我老妈。

后来他们都见到了对方的样子,并没有特别意外的感觉,都觉得对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在网上聊了一阵,两个人都有意见上一面,是蒋明回老家见“到处流浪”,还是“到处流浪”回老家见蒋明,两人都觉不够有意思,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到第三城去,星期五晚八点,c城火车站见。

星期五晚八点,蒋明又上网了,一上去就看到“到处流浪”在那里,蒋明说,你没有去c城。“到处流浪”说,你也没去。蒋明说,爽歪歪。“到处流浪”说,我靠。

在以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们一直继续着网聊,但其中有几天时间,“到处流浪”没有来,蒋明以为断了,可过了两天她又出现了,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模式。蒋明说,你又出现了,这几天你在哪里?“到处流浪”说,我换了个地方。蒋明说,你回b城了?“到处流浪”说,那我还叫“到处流浪”吗,蒋明说,在c城,还是在d城?“到处流浪”没有说她在c城还是在d城,她说,在哪里很重要吗?蒋明觉得“到处流浪”问得好,在哪里很重要吗?“到处流浪”告诉蒋明,她现在仍然是租房住。她将新租房的房间照片给蒋明看,蒋明觉得和a城那间房差不多。蒋明说,你动作倒快,几天时间就搞定了。“到处流浪”说,只要有钱,任何事情都能加急。

包健的哥哥在老家通过房屋中介公司买了一套二手房,签过合同后,才发现房子面积缩水,向原房主和中介公司要求退赔缩水面积的房款,可谓合情合理。原房主和中介公司却推三托四,拖着不办。包健的哥哥一气之下,要跟他们打官司。可他又吃不准这官司该怎么打,请包健回去帮忙。包健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老家去了。包健手头正在进行的一些业务,暂时由许艺代理了。

许艺比包健晚进公司,一进去就是由包健带的,带着带着,就带出感情来了,谈起了恋爱。他们虽然年轻,却懂人情世故,知道两个人同在一个单位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不利于事业的发展。他们商量过,打算等许艺的业务再强一点,就开始物色别的公司,然后两个人中就有一个跳出去。至于谁出去谁留下,他们也权衡了各自的利弊,最后许艺认为应该她走,因为包健毕竟是这个公司的老业务员,升职的可能性比许艺大得多。

现在他们不动声色地努力工作,积累经验和知识,只等有了合适的去处,许艺就会毫不犹豫地跳槽。

许艺大致给包健手头的这些业务归了归类,把不一定立刻就做的事情先放在一边,但这一星期中,有些工作是必须要进行的,比如有几个已经到期的租金,中介要主动询问甲方收到没有,还有一单租赁生意双方约在本星期三签约,这些都是不能耽误的。许艺简单归类后,就按时间的顺序,一一地做起来。

她打电话给一个名叫胡海的房东,询问他本期的租金到了没有,胡海说没有去银行查,估计会到了,等他查了后会告诉她的。听他的口气也不是十分着急,许艺知道,这样的客户比较好说话,属于让中介公司省心的客户,即使乙方的钱迟到几天,也不会斤斤计较。有些客户很严格地按合同办事,到付款时间了,他也不来提醒中介,更不去催促乙方,但只要乙方的租金迟了一天,他就拿合同跟你说事,按合同规定,超过的天数,得加倍支付租金。许艺已经碰到好几起这样的纠纷,虽是按合同办事,但最后总是弄得大家心里不舒服。这种办法对付老赖是不错的,但有些房客,并不是老赖,确实是那一阵比较忙,或者出门在外办事,迟了几天,房主也这么较真,就有些过分了。其中就有一个脾气大的房客,当场就撕毁了合同,宁可赔偿违约金也不要再租这个房东的房子了。

当天下午那个叫胡海的房主电话就打来了,告诉许艺,他去银行查了,租金已经到了,他还谢谢许艺。通过两个短短的电话,许艺觉得这个人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有点熟,但她没有判断出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也没有往心上去。

不料到了下一天,胡海的房客却来投诉了,说胡海的房子漏水,又不知道水是从哪里出来的。许艺问她有没有找过物业和房东,这个房客说,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找物业的,可是,可是,我哥哥叫我找你们,因为你们拿我中介费的。她的话是在理的,中介公司既然收了中介费,就要负责任。许艺就联系胡海,胡海说他并不知情,但很爽快地答应一起去看一看。

许艺看到胡海,立刻就认了出来。胡海却对许艺没有什么印象。许艺说,那天你替你女朋友租房,我见到过你。胡海说,啊,是你做的业务?许艺说,不是我,是我同事包健,我是给他送合同的,在通和大厦。胡海这才想起来,说,呵,你是说顾倩啊。他觉得许艺给他的印象不深刻。但是许艺也有些奇怪,说,不过当时在通和大厦包健也没有认出你,你这套房子,也是包健办的呀。胡海说,你们接触的客户多,哪能都记得谁是谁。再说那天在通和大厦,不是我租房,我的名字也没有出现,包健可能会记得他有个客户叫胡海,却不一定能和我这张脸对上号。许艺说,那倒也是。但许艺又奇怪,既然胡海自己家有房子出租,为什么他还要掏钱替顾倩租房呢,为什么不能让顾倩就住这个房子呢?也可能胡海带顾倩来看过,但是顾倩可能看不上这个房子,这里比通和大厦蒋明的那套房子要差远了。不过许艺的这些想法并没有说出来,这跟她的职业无关,她只是回想了一下那天的情形:通和大厦的一位业主蒋明委托他的母亲谢敏娜出租的那套房子,由一个叫顾倩的年轻女孩租下了,签合同那天,蒋明和谢敏娜都不在,是谢敏娜的丈夫蒋友亭代签的。当时包健没有带上合同,许艺从公司拿了合同赶过来,到了那地方,才发现顾倩的男友也在那里,他大手大脚地替顾倩付了首期的租金和押金,还被顾倩左一个白眼又一个白眼不停地翻着,他脾气很好,始终呵呵地笑,看起来比那个姓蒋的房东还好说话。

现在许艺才知道顾倩的男朋友叫胡海,她忍不住笑了笑,按a城的方言习惯,“胡海”就是一个人马马虎虎很好说话的意思,胡海真是名如其人。

胡海房子漏水的问题并不很麻烦,叫了物业来一看,就明白是哪地方漏水,很快派来了水暖工,很快就修好了。其实这点事情房客自己也可以做,但房客说,我哥哥叫我不要随便乱动房东家的东西,动了以后就是我的责任了。女房客大约三十多岁,北方农村的口音,显得有点胆怯,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看到进来这么多人,更是吓得躲到了床背后。许艺给了女房客一张名片,说,有什么困难你找我。

许艺和胡海一起走出来,胡海的车带许艺一段路,上车后胡海说,我觉得我还是喜欢比较小巧玲珑的。胡海说得没头没脑,许艺开始没听明白,后来想了想,有些明白了,但她只装作没有听见,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到了十字路口,许艺该下车了。胡海说,反正我也不忙,干脆送你到单位吧。许艺想说不要,但又没有说出来,她的脸微微有点发热,过了一会儿,等热退下去,她说,胡海,你女朋友很有气质的。胡海愣了一愣,说,啊,你说顾倩吧,顾倩跟我是大学同学,那时候大家起哄,给班上每一个同学都排队配对,排到我和顾倩,他们非说我跟顾倩有夫妻相,硬把我们配成一对。许艺说,你们是有点像,个子都很高。胡海说,可我还是觉得我喜欢小巧玲珑型的。许艺说,女孩子都比较喜欢高大的男孩。胡海乐呵呵的。

许艺觉得自己有点问题了,但她不知道该跟谁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希望包健早一点回来。可是包健不仅没有回来,还向公司续了假,也没说清是什么事情拖延了。

胡海驾车经过许艺她们的公司,就在一楼大厅的茶吧和许艺坐一坐,说说话。有一天胡海刚走,许艺正要回楼上的办公室,同事卢婷走过来说,许艺,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胡海吧?许艺说,是呀,你认得他?卢婷说,原来他的业务是我做的。许艺觉得奇怪,说,怎么包健说是他做的,经办人签名也是包健呀。卢婷说,是我转给包健的。许艺想问为什么,但是没有问,因为卢婷眼睛里有一种意思,她看出来了。卢婷又说,其实也不能算是我的,我也是从林雪那里接过来的。许艺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林雪要把胡海的业务转给卢婷,但她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来。

有时候胡海带上许艺去歌厅唱唱歌,或者去吃西餐,坐在胡海身边,许艺就想起了包健,有一次她悄悄地走出包厢,到走廊上拨通了包健的手机,听到包健“喂”了一声,许艺一阵心慌,赶紧掐了手机。她以为包健会立刻打过来,问她什么事,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她紧张地想着,如果包健这么问她,她该怎么回答?可是包健的电话却没有追过来,一直到晚上关手机,包健的电话也没有来。

包健正忙着呢,他回去帮哥哥打房子的官司,事先还做了一番准备,了解了有关的法律条文,哪知双方一见面,发现中介公司的老总竟是他的中学同学,老总“哈”了一声,说,大水冲走了龙王庙。结果官司也没有打起来,中介公司二话没说就让了步。包健跟同学说,我怎么感谢你呢?同学说,你到我公司来做吧,我这里缺一个像你这样有能力的部门主管。包健没假思索就答应了。其实他在a城的中介公司也干了好些年了,业绩相当好,升部门主管也是早晚的事,但毕竟还有像王伟、梁平几个跟他势均力敌的人物要竞争,他要挤掉别人自己才能坐上去,现在有人把主管的凳子端到他屁股底下,他为什么不坐呢?

就这么决定了,包健唯一觉得应该告诉一下的就是许艺,他打电话过去,许艺不在公司,电话是卢婷接的,包健问她许艺到哪里去了,卢婷说,跟胡海在一楼茶吧聊天。包健不知道胡海是谁,卢婷说,是一个客户,长得很帅。包健说,他和许艺聊什么呢?卢婷说,我不知道。停顿一下,她又说,你应该知道。包健说,我怎么知道。卢婷说,胡海本来是你的客户么。后来她不想再说这个事情,就换了个话题说,包健,你怎么一请假就不回来了,昨天老板已经开话了。包健说,我闪人了。

卢婷没有再细问,也没有告诉许艺和公司其他人。过了几天,大家才知道包健已经向公司辞职,说是留在老家另找了工作。许艺再打包健的手机,包健已经换了手机。许艺想,这也是对的,既然回老家工作了,再用a城的手机,就没有必要了。

一天许艺和一个客户一起下楼,准备去现场看房子,发现胡海正坐在一楼的茶吧,坐在他对面的是她的同事白燕,他们正在聊天。胡海看到了许艺,和她打招呼,白燕也向许艺介绍说,小许,这位是胡海,原来是包健的客户。胡海笑呵呵地说,不用介绍,我们认得。

包健跳槽后,过了些日子,业务员王伟在公司办公室的走廊上碰见许艺,他把许艺拉到一边,说,许艺,你可能不知道,你进公司时,本来是让我带你的,可是包健主动提出让他来带你,我也不好意思和他争,就由他带你了。我就一直劝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许艺说,什么呀。王伟说,本来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但是现在包健走了,我想我可以说了。许艺的脸微微地热起来。这时候王伟的手机响了,王伟接了手机说,张经理,是我,王伟,什么?没有没有,他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对,他的手机也换了。王伟挂了电话,对许艺说,老板在找包健。许艺说,他已经走了,找他干什么?王伟说,好像是说,包健经手过的一个房客,失踪了,想找包健了解些情况——对了,许艺,你有包健新的联系方式吗?许艺说,我没有。王伟说,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许艺说,我不知道。

晚上许艺在家看电视,看到介绍“快闪族”。快闪族先在网上联络,然后毫无征兆就在某一个地方聚集出现了,做出一些奇怪的行为后又闪电般地消失,最短的只有十几秒钟,几乎是来无踪去无影。但这一次记者得到了信息,事先埋伏,才抓拍到快闪族的一次行动,大约有一百多人,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现在一个大商场里,无论高矮胖瘦,无论男女老少,都七歪八倒地跳了一段让人笑掉大牙的芭蕾舞,然后一百多人一哄而散,顷刻间无影无踪,留下那些商场里的顾客和营业员目瞪口呆。

几十秒钟的画面一闪就过去了,而且因为拍摄角度的关系,大部分人都只拍到一个背影或侧影,许艺看到其中有一个人个子高高的,背影看上去有点像胡海。

女儿在a城大学念书,毕业后就留在a城工作了,自己租了房子,平时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叶维清渐渐地也习惯了。有时候夜深人静,想起来心里还是有点难受,但毕竟已经过了最不适应的时期,心境已经平和下来了。她体会那些把独生子女送到国外去的父母,比起他们来,她要好多了。女儿虽然在另一个城市,但离得也不算远,搭上火车几个小时就可以见到了。她的一个同事的女儿到了美国,父母亲想念她,为了见到女儿,他们努力学电脑,然后给女儿买了一个视频摄像头寄过去,让她装起来,他们就能够经常通过电脑看到她,可女儿装是装上了,他们却仍然看不到她,因为她不想让他们经常看到她,就关了视频,她自己要和别人交流的时候,才打开来。做父母的很伤心。但是伤心无济于事,事实就是如此。虽然叶维清的女儿也不愿意多和家里通电话,但在心理上、感觉上,毕竟不像在美国那么遥远。

叶维清和丈夫老顾的两人世界还是比较美满的,他们都有比较好的工作,在单位里都是骨干,收入也不低,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夫妻感情平和而稳定,虽然不再有年轻时的那种狂热,却有涓涓细流的绵长。平常的晚上,叶维清看电视剧,老顾在网上打打牌,或看看八卦新闻。他们同房的时候,老顾还说“我爱你”,叶维清有点说不出口,就说“一样”。

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初,姐姐叶维佳告诉叶维清,她的女儿也就是叶维清的外甥女十月二号结婚。叶维清赶紧给女儿打电话,希望女儿提早安排好时间回来喝表姐的喜酒。电话打过去,才发现女儿的座机欠费停机了,又打手机,手机关机。叶维清开始也没太在意,她知道女儿爱睡懒觉,这一天是星期天,不会一大早就起来的。到了下午又打,手机仍然关机,叶维清就有点着急了,告诉老顾,老顾说,小孩子,没头没脑的,你等等再打,肯定会开的。到了晚上,叶维清再打,结果连手机也变成欠费停机了。这下子叶维清着急了,赶紧打电话找到女儿的男友,电话接通了,叶维清说,我是叶维清。女儿的男友愣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叶维清说,我是顾倩的妈妈。男友才“噢”了一声,说,什么事?叶维清说,她的座机和手机都欠费了,怎么回事?男友说,我不清楚。叶维清说,她不在你那里吗?男友说,她怎么会在我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大概想到了什么,又说,我们早就分了,她没有告诉你吗?叶维清愣住了,过了半天才说,那,那她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男友说,我不知道。叶维清挂了电话,心里忽然就空荡荡了。她盯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赶紧要找老顾。

星期天白天老顾在家和叶维清一起做一些家务,休闲一下,下午的时候老顾被朋友叫去炒地皮,一般都要炒到半夜才会回来。叶维清把电话打到老顾的手机上,没料老顾的手机也关机了,叶维清心里“咯噔”了一下,顷刻间似乎觉得有个什么东西从脑门子里蹿了出去。叶维清赶紧镇定了一下,把电话打到了老顾的一个牌友家里,是牌友太太接的电话,见叶维清找老顾,赶紧说,怎么了,老顾找不到?叶维清说,说跟你老公一起炒地皮的,在哪里炒?牌友太太说,他们一般都在同心茶馆炒。叶维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牌友太太说道,怎么,老顾不告诉你他在哪里炒?叶维清说,我没有问过他,我还以为在你们家里呢。牌友太太说,你没打他手机吗?叶维清有点窘,她跟这个牌友太太并不熟,却要把一些私密的情况坦白出来,但是为了找到老顾,就不得不告诉她老顾的手机关机了。牌友太太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就说,也许没电了吧,也许,他们打牌怕有人打扰,把手机关了?她的口气是安慰性质的,但叶维清却从中听出了窥探的意思,叶维清说,你能不能给你老公打个电话?牌友太太说,我老公出去打牌从来不带手机。

叶维清只得去同心茶馆找人了。叶维清果然在同心茶馆找到了一伙人在那里炒地皮,但其中没有老顾。牌友说,老顾好长时间都不来炒了,说是夫人有意见,就不来了。

叶维清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同心茶馆的,牌友们只顾着自己炒地皮,没有谁关心叶维清找老顾干什么,找不到又会怎么样,也没有人猜测老顾为什么把手机关了,他们甚至不知道叶维清是什么时候走开的。

叶维清失去了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坐火车去a城找女儿,还是应该留在b城先找到老顾,她麻木地往一个方向走着,自己也没弄清这是一个什么方向,一直到掏出钥匙开了门,她才发现自己回了家。

老顾的气息还留在家里,老顾却没有了。叶维清开始翻箱倒柜,想找出点蛛丝马迹来证明老顾可能去了哪里。叶维清打开老顾的公文包,包的皮质并不好,塞的东西又多,包又沉又硬,里面除了厚厚一叠单位的资料,就是一些笔记本、通讯录、名片盒之类。面对通讯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叶维清无从下手。她先丢开了通讯录,翻开笔记本看了看,上面尽是些张三托李四干什么,李四又托王五干什么,老顾是个热心肠的人,他这大半辈子,似乎总是在帮人办事情,帮了一件又一件,永远没完没了。但老顾并没有多大的能力,社会关系也不是特别广泛,所以他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办成的,但他总是能够爽快地答应人家,而且还保证一定做到,结果许多事情都没有办成,这些被老顾耽误过的人,也很埋怨老顾,甚至在背后骂老顾,但到了下次有困难,他们又来找老顾了。老顾又故伎重演,他们又重蹈覆辙。

叶维清看了老顾的笔记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当然这张三李四王五等等人,绝大部分叶维清并不认得。这也怪不得老顾,他们夫妻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养成把各自的朋友介绍给对方的习惯,更没有养成让自己的配偶融入自己的关系圈的习惯。习惯一旦养成,似乎就成了一种规定,叶维清不清楚老顾的关系圈,老顾也一样不知道叶维清的朋友网。这许多年中,叶维清也试图重新来过,就主动把自己的关系介绍给老顾,老顾也接受叶维清的意见,也把自己的一些熟人介绍给叶维清,他们也曾先后加入过配偶的那个圈子,努力想成为其中一分子,但结果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而且还破坏了原来圈子的和谐气氛,大家都得小心翼翼照顾他们的夫妻感情,都有点尴尬,变得不自然了。最后他们又退回去了,都感觉格外的自在。

叶维清从老顾的公文包里找不出任何的痕迹,在她把老顾的公文包重新收拾好之前,随手翻了翻那叠厚厚的资料,全是老顾单位用的资料,可是在一式的白色打印纸中间,忽然露出一张粉红色的纸来,叶维清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圆融大厦的房屋租赁合同,叶维清仔细看了一下,甲乙双方,房东和房客,都是女性的名字,叶维清不认得这两个女人,也从没听老顾说起过。

叶维清的心“怦怦”地跳了一阵,慌乱中她已经预感到这张租赁合同意味着什么。她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地保持着清楚的头脑,虽然甲乙双方都留下了联系方式,叶维清却没有给其中的任何一个打电话,她出门上了出租车,就直奔圆融大厦去了。

圆融大厦是一座酒店式公寓大楼,高楼层,五星级的管理,叶维清走进一楼的大堂,立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女儿顾倩在a城租了房子后她和老顾去过,看到女儿住的也是类似的酒店式公寓,大楼里许多东西都特别相像,连保安的制服和保安的长相看上去也都差不多。

保安的眼睛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来叶维清不是这里的住户,他问叶维清找哪一家,叶维清报出了房间和合同上乙方的名字,保安的电话就打上去了,这是可视电话,电话一接通,楼上房间里的人就能够看到楼下大堂里的人。保安对着话筒说,c2508,有人找。稍停片刻,楼上没有声音,保安又问了一遍,c2508,c2508,你们看到了吗?仍然没有声音。保安朝叶维清看看,说,他们没有表态,你不能进去。另一个保安说,你找的是谁,他们不认得你吗?叶维清说不清,但她知道老顾就在上面,和一个女人,但是现在他们看见了她,她却不能上去。这真是很高级的管理,很保护隐私,很现代。

她注意到两个保安在交换眼色,过了片刻,她看到老顾从电梯那边过来了,叶维清感觉像在梦里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她模模糊糊地问老顾,你和谁租了房子?老顾说,你不要去找她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老顾又说,你别怪她,是我主动的。叶维清茫然地看着老顾,喃喃地说,她是谁?老顾没有回答,只是想拉着叶维清往外走,他要脱离开两个保安的盯注,可叶维清却不想走,她说,我不能见见她吗?她多大年纪?老顾愣了愣,勉强回答说,年纪、年纪不大。叶维清听了,甚至还笑了起来,说,年纪不大?四十?三十?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更年轻,二十几,跟你女儿差不多?比你女儿还小?老顾又不吭声了。叶维清说,你们怎么认识的?是同事吗?老顾摇头。叶维清又问是不是发廊妹,老顾又摇头,犹豫了好一会儿,老顾才说,是网上认识的。

轮到叶维清发愣了,愣了半天,真实感才渐渐地回来了,她指了指圆融大厦气派的大堂说,在这里租一套房不便宜吧,倩倩在a城租的那一套,要一千九。老顾说,不是我出的钱,是她自己租的。老顾又补充说,她家里有钱,家里婚房都有,她怕父母亲干扰她,就自己租出来住,没告诉父母。

老顾说话时一直站在叶维清面前,他的眼睛一直在看叶维清,叶维清却始终没有接触老顾的眼睛,她觉得心里很虚很虚,好像租房子的不是老顾而是她,她不停地将自己的眼睛移开,再移开,后来她看到了大厦值班处的电视屏幕,屏幕上正在播一个纪实片,采访者拿着长长的话筒,追着人问:你想要什么?叶维清说,你不打算告诉我她叫什么。

老顾说,名字,其实并不重要,是不是?

叶维清拔腿就走,老顾紧跟着她,一迭声地问,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叶维清摆脱不掉老顾,最后她突然发力奔跑起来,把措手不及的老顾甩在了身后,她终于有时间上了出租车,车开的时候,老顾追上来了,朝她喊,你等等我,你要到哪里去?她才从车窗里丢下一句话:报应!你女儿失踪了。

夜色笼罩的长街上,留下老顾一个长长的黑影。

叶维清半夜上了火车,火车到达a城已是凌晨,她直接打车去了女儿租住的通和大厦。这里住的大多数是白领成功人士,叶维清曾经很不明白,大学刚毕业的女儿怎么有这么高的收入,女儿告诉她,是男友替她掏的。叶维清觉得不妥,女儿认为她老土,说,他愿意,我为什么要客气?

现在叶维清又来了。她的感觉就是,这房子跟老顾租的房子真的很像。楼下大堂二十四小时有值班服务,但是和b城圆融大厦一样,叶维清进不去。叶维清告诉保安,她的女儿可能出事了,电话停机,手机停机,如果不及时去房间看看,一切后果要由他们负责,折腾了半天,保安认真查看了她的身份证,才拿了由物业保管的一把钥匙上楼去开了门。顾倩果然不在,但屋里的一切显得很正常,顾倩只是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其他东西,都是房东提供的,她不能带走。

叶维清在女儿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粉红色的租赁合同,合同格式和老顾公文包里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经手人是某房屋中介公司的包健。

等到上班时间,叶维清开始联系包键,这才知道,包健已经调走了,包健原先所在的房屋中介公司设法四处寻找包健,但一直没有联系上,包健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谁也不知道包健现在在哪里。中介公司也无能为力了,他们跟叶维清说,包健虽然走了,合同仍然有效,我们承认的,业务员我们已经另派,她叫许艺,她会负责这一起合同纠纷的。但是房客失踪跟房屋中介公司是没有关系的。

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房屋租赁的甲方了。

甲方蒋明,合同上留的却是谢敏娜的电话。电话接通了,叶维清听着谢敏娜的声音有点奇怪,说,你是蒋明吗?谢敏娜说,蒋明?你找蒋明,你是谁?你怎么找蒋明?叶维清说,我这里有一张租房合同,上面的甲方是蒋明。谢敏娜说,你是谁?租房的是顾倩,你是顾倩的什么人?我正要找顾倩呢,她这一期的租金该付了,已经超过好些天了。叶维清说,我是顾倩的妈妈,我女儿失踪了。

谢敏娜大吃一惊,赶紧去了自己的房子,和叶维清见了面,她们互相交流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大楼物业管理的负责人也帮她们一起进行了分析,最后得出结论,顾倩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她是有意识离开的,所以叶维清应该先放下心来。物业管理负责人对谢敏娜说,现在出租屋,这样的情况常有发生,租金到期的时候,人就不见了。叶维清觉得自己的女儿不是那种无赖,但她没法说出来,是无赖不是无赖,要由事实说话。谢敏娜对顾倩的印象虽然不怎么好,却也没觉得顾倩会做出这样的事,她还安慰叶维清,说,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又自我,又不懂事,不知道家长对他们的牵挂。她还告诉叶维清,租给顾倩的这个房子她是给儿子买的,可儿子大学毕业都不愿意回来工作,就留在b城了。这个以他的名字买的房子,他甚至连看都没看过一眼。

叶维清和谢敏娜越谈越投机,最后叶维清甚至把老顾的事情也告诉了谢敏娜,她说,那一刻,我看到他从电梯那边走过来,说他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好,我简直像在做梦。

叶维清的故事让谢敏娜深感震动。

最后她们一起离开了这间本不属于她们的屋子。楼道里非常安静,每一扇门都紧闭着,谁也不知道门里边正在发生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

走出通和大厦的时候,叶维清的手机响了,来了一条信息,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叶维清打开一看,竟是女儿顾倩发来的信息,只有几个字:老妈,这是我的新手机。叶维清赶紧打到顾倩的手机上,说,倩倩,你在哪里?顾倩说,我换了一个地方生活,我现在在d城。叶维清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来了气,说,你为什么?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对象,好好的城市,你怎么说换就换?顾倩说,在a城没劲。叶维清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顾倩说,告诉你干什么,你在b城,也帮不了我,我自己办好一切,住定下来,会告诉你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失踪了?老妈,我不会失踪的,我才没那么傻呢。

电话就挂断了,叶维清半天没有说话,谢敏娜也没有打扰她。她们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经过街头一个自动取款机,谢敏娜查了一下银行卡,发现顾倩应付的违约金早已经打过来了。

谢敏娜和叶维清只剩下相对无言。

谢敏娜回到家,老蒋也已经回来了,谢敏娜说,你今天早嘛。老蒋似乎有点心虚地看看她,又看看墙上的钟,说,差不多吧。谢敏娜说,早就早了,有什么好心虚的。老蒋就有点慌了,说,我没有心虚,我哪里心虚了?谢敏娜斜眼看看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从老蒋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老蒋赶紧避开了她的注视。谢敏娜说,你觉得你是个老实人吧?老蒋不知道她的话里有没有圈套,不敢多嘴。谢敏娜说,男人老实,都是装出来的,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老实人。老蒋说,是,是的吧。谢敏娜说,再老实的人,也会在外面租房养女人。老蒋顿时冒出一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我,我以为你不会知道的——还是老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到底还是让你发现了。谢敏娜听了老蒋这话,简直灵魂出窍,看鬼似的看着老蒋,半天说不出话来。老蒋见谢敏娜神色不对,更慌了,说,我,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可是,可是——谢敏娜打断他说,你,你也在外面租房了?老蒋说,是,是租了——你不就是说的我吗?谢敏娜说,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你?老蒋说,你肯定知道了,你肯定知道了,要不然你怎么会吃得这么准?慌乱愤怒之中,谢敏娜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和叶维清的问题完全一样:她是谁?老蒋呆呆地看着谢敏娜,他吃不透谢敏娜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过了半天,才说,你知道了还问,是友芬呀,我妹妹蒋友芬和她的女儿小莲住的。谢敏娜飞出去的灵魂渐渐地回来了,但气愤仍然笼罩在她的心上,她气势汹汹地说,她们为什么都要挤到a城来生活,在老家就不能过日子?但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有些霸道,a城又不属于你谢敏娜一个人,谁爱来都能来,可是老蒋老家的人就是这样的习惯,一个来,个个来,很快就会拖来一大群。老蒋说,她没脸再在老家待下去,你知道的,我妹夫搞了婚外恋,在外面包养二奶。

谢敏娜说,那应该你妹夫没脸待下去,应该他滚蛋。老蒋哭丧着脸说,可我们老家就是这样的风俗习惯,男人出了事情,女人就没脸了,所以她只好带着女儿来找我。谢敏娜说,你们那种地方,你们这种人,莫名其妙。又说,什么时候的事?老蒋说,就是你把蒋明的房子租给别人的那一阵。谢敏娜现在回想起那时候老蒋在蒋明新房子里的一些鬼鬼祟祟的表现,说,原来你想把蒋明的房子给你妹妹住?老蒋说,也没有,也没有,我知道的,那房子太高级。但是如果你不出租,反正空关着,我是这么想过的,可是后来你出租了。谢敏娜说,空关?你想得美,你不知道我的压力吗?我每个月要贴蒋明生活费,我还要还贷款,你还希望我把房子空关?你和你老家的人都以为我是富婆,富得流油啊?老蒋说,所以你出租了嘛,出租是对的嘛。谢敏娜冷笑一声道,是呀,我一个手收进来,你又一个手送出去。老蒋说,我给友芬租的房子是旧公寓,房租不贵的,一个月才500块。谢敏娜说,你口气好轻松,一个月500块,我为几块钱的扫帚垃圾桶还跟别人争呢。老蒋不说话了。谢敏娜问,你工资奖金不是都交给我了吗,你哪里来的钱?老蒋不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老蒋说,其实蒋明那里,你可以少贴他一点,他工资也不低,现在年轻人拿得比我们多。谢敏娜说,可现在他住在别人的屋檐下,我不能让我儿子太寒酸,我得让他能够挺起胸膛做人。老蒋支吾着说,其实,其实——其实我是说,也许蒋明、蒋明也许可能已经不住在人家家里了。老蒋说得含糊,可谢敏娜听得清楚,立刻跳起来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老蒋一下子被逼到墙角没处退了,只得说,蒋明可能、可能已经离婚了——我有个同事,他一个亲戚在b城,和周丽的父母熟悉,是他告诉我的。谢敏娜只觉得两眼发黑,但她听得见自己尖利的声音,蒋友亭,你儿子离婚你都不告诉我?老蒋说,我也是刚刚听到的消息,我不知道这消息是否确实,我打电话问过蒋明,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不关你们的事,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妈。我想,也许人家瞎说的,就没有追问下去。谢敏娜一口气憋住了,憋得脸色又青又紫。老蒋赶紧说,你别生气,你别生气,我看到一个材料,现在年轻人的婚姻时间越来越短,年纪越轻,时间就越短,二十五岁以下结婚的,平均维持的时间就更短了,最短的只有几天。

谢敏娜不再理睬老蒋,她立刻拨通了蒋明的手机。

此时此刻,蒋明正在b城自己的出租屋里,和“到处流浪”网聊,他的手机设置在震动上,他没有在意有电话进来了。

在同一时间里,夜色中,叶维清独自走在a城的大街上,她要去a城火车站,坐上火车,回b城。可是,回b城又怎么样呢?叶维清不知道。

在异乡的街头,老顾一直默默地跟在叶维清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