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涵楼明明是座平房,没有楼,却偏叫个楼。
其实那也与我们无关,那又不是我们的房子,那是别人的房子,叫楼也好,叫房也好,叫什么都好,叫狗窝也无所谓,你较什么真呢。
但偏偏有人要较真的。较真的人还不少。历代历年都有。他们想,是不是从前曾经有楼,后来塌了,或者被火烧了,或者被人扒了,或者怎么怎么了,总之是从有楼到无楼了,从楼房到平房了,但原先的名字没有改,仍然叫个楼。他们持着这种坚定的信念,到史书里考证,到地底下挖掘,到传说中窃听,还在自己的大脑里推理,可是考来考去,推来推去,也没有什么确凿的东西可以证明玉涵楼曾经是一座楼。他们心怀不满,心有不甘,说,这不可能呀。
这确实是不大可能。因为以这个地方的习惯,凡大户人家盖房,就没有盖平房的。除非他是穷人。但如果他是穷人,他就不会有玉涵楼这么大的地方,大概也不会给自己的家起个玉涵之类的名字。
据说,玉涵楼的楼主是清朝的一个状元,后来在京城做了大官,又后来从京城回来,就盖了玉涵楼,占地数亩。他可不是穷人。可是他却盖了一座没有楼房的楼。
于是,楼只是个传说。
传说就传说吧,即使是在传说周边的那些楼,那些真正存在的楼,比如听枫楼,比如丽夕楼,现在你看见它是有楼的,但是从前你又没有看见,从前也未必真有什么楼,也许它正是从前的一个传说呢。
这传说中的事情要说起来,就没个准了。有楼的不叫楼,没有楼的叫个楼,真没什么大不了,这样事情多的是,比比皆是。比如有一处叫天赐庄的,据说是某某朝代天子所赐,其实那庄主跟天子八竿子都没打着过,哪来的天子,更没有天子赐的庄,那只是他自己的庄;又比如有一处叫皇废基的,顾名思义,就是从前皇帝待过的地方,住过的房子,玩过的花园,后来时间长了,皇帝也不在了,那地方也废了,所以叫皇废基。可是又不对,这地方从来没有皇帝,从来不出皇帝,皇帝也从来没有来过,是不是因为口音的差错,应该是王废基呢,不是皇帝,可能是某个王吧,但是这地方也一样没有王,那这个“王废基”或者“皇废基”的叫法又是怎么来的呢?
哎哟,管他怎么来的呢,啰里巴嗦说一大堆传说,传说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谁又能保证传说真的与我们无关、永远与我们无关呢。
世界上的事情时时刻在变化着,本来有关的变得无关,本来无关的变得有关,谁又能想到,有一天,传说中的玉涵楼,竟然和我们牵扯上了关系。
那是因为红姐。因为红姐要盖楼。
红姐是我们这座城市里的风云人物,她的大名叫林红,她和她的老公周老师,原来都是中学老师,曾经十分安心于自己那一份稳定的又不失风度的职业。其实那样的人生也不错。
某一年教师节前夕,他们被一位家长请去吃饭,席间,那家长喝了点酒,兴奋起来,就吹嘘起自己的事业,他是做房地产的。
他忍不住吐露了房地产生意的秘诀,那就是一个字:地。
只要你有本事拿到一块地,你就成功了。他说。
你就立刻不是你了。他又说。
无论你是转手他人,还是自己造楼,或是立刻动手,或是闲置几年,你都成功了。他说。
但是,现在拿地很难了,地都差不多卖光了,我的成功,就在于我抢先了一步。他又说。
那天晚上,林老师回家后,上网看看有没有电子邮件,随手就搜索了一个“楼”字,结果林老师钻进楼去再也没有出来,她对周老师说,我要辞职。
周老师吃了一惊。
林老师又说,我决定了。
她决定不再当中学老师,她要去拿地,造楼。
周老师吃惊地望着她,半天也没缓过神来,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林红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可以替你说出来——确实如此,人家是说了,现在拿地很难了,我们晚了一步——但是,林老师又说,有句老话,革命不分早晚。
周老师觉得林老师太异想天开,他以为林老师只是说说而已,所以他只是稍微地歪了一下嘴,没有发表意见。
其实林老师不只是说说而已,她付诸行动了。
如有神助,林老师居然成功了。几年以后,她已经成了这个地方的房地产大鳄,业内业外,都喊她红姐,颇有大姐大的风范。
短短的几年时间里,红姐的楼盘已经遍布了这个城市,许多人都住着红姐造的楼,许多人买楼的时候,并不太关心楼盘的名称,而是关心它的开发商是不是红姐,如果是红姐造的楼,他们立刻就多了几分信任。
红姐和那位当年给了她启迪的学生家长,现在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一会儿是伙伴,一会儿是对手。那位伙伴加对手对红姐十分佩服,因为红姐比他晚许多年进来,现在却走到了他的前面。
正如红姐说的,他是她的第一推动力,他曾经说过,现在拿地已经很难了,地差不多都卖光了。
这话刺激了红姐,红姐当时就想,就算地卖光了,总还是有东西可卖的。
她想到了天。
卖光了地皮卖天空。这是后来人们才总结出来的。
红姐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在高楼上。红姐打造的所有的楼盘,都是高层的、超高层的,她不做平房,不做别墅,也不做花园洋房,她只做高楼。
就这样红姐成了这个地方的名人,几乎人人都知道红姐,甚至许多人会觉得红姐就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熟人,甚至是亲戚,谈起红姐,有人还会有一些骄傲和亲切的感觉。
也正如那个第一推动力曾经说过的,你只要拿到一块地,你就立刻不是你了。不知道红姐有没有感觉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但是在周老师和其他一些人的眼中,红姐确实不是林老师了。他们的看法也没有错,一个房地产大鳄和一个中学老师,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不过周老师始终没有参与红姐的生意,开始他是不相信,后来他是不适应,到了最后,他和红姐完全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吵架,更没有离婚,他们各过各的日子,各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相安无事。
于是,红姐就做呀做呀,有一天,她做到玉涵楼这里来了。
我和老蒋,也就这样被扯进玉涵楼来了。
先说我吧,我是林红的助理,但不是唯一的,大公司的董事长,一般都会有几个助理,各司其职。我是专司马拍的,红组特别器重我,不是因为我有多能干,就是因为我会拍马屁。
我拍红姐的马屁,决不是我人品有问题,众所周知我的人品是没得说的。那实在是因为我太崇拜红姐了,我对红姐五体投地,心服口服,一天不拍几遍,我心里就没着没落似的。
但是如果你们就此认为红姐是个吃马屁的人,你们就大错特错了。
我其实是跳槽跳到林红公司的。先前我在一家国营企业干活,刚刚打拼到中层管理,我手下的小孩都开始管我叫姐了,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就不想当姐,忽然要去叫别人姐了。这个别人就是红姐。
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我跳槽的原因,我说不出来,遭到了怀疑,面试官觉得我很荒唐,他们不大相信我这样一个面目不清、老大不小的半吊子。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红姐在幕后亲自看着台前的面试呢。
我跳槽的理由面试官不得而知,进而对我的履历表示怀疑,我已经有那么好的履历了,怎么会跳到这儿来当个小跟班呢。
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我即将来临的失败,狗急跳墙的时候,我急吼吼地喊了一声,我,我喜欢高楼。
面试官们相视而笑,当然那是嘲笑。谁不喜欢高楼。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红姐已经看上我了,她拨通了面试考场的电话,通知面试官,说,这个人我要了,她叫什么?
我叫江秋华,从前大家叫我秋姐,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姐。我无所谓我是不是姐。我只崇拜红姐,因为走在我们城市的大街上,到处能够看到红姐建造的一幢又一幢的高楼。
我跳槽的事情没有告诉白晓光,一直到后来他听别人说了,才来问我,我说是的,我现在是红姐的助理。白晓光和面试官一样怀疑我的动机,我坦白说,白晓光,其实我跟你说过好多遍,你听不进去,我想住最高的楼。白晓光说,什么叫最高的楼。我说,就是现在红姐手头的那个造楼计划。
先前红姐造过许多高楼,我都没有轮上,也可能因为我心里还隐隐觉得它们不够高,我相信红姐还能再造更高的楼。果然我的预感没有错,我到红姐公司后不久,红姐就开始了一次新的征战,她要建一座多少多少层的楼。
白晓光似乎十分疑惑,他问我,你说的多少多少层,到底是多少呢?我说,反正是最高的楼。白晓光说,你想要住全市最高的楼?我说,还不一定是全市最高呐。白晓光说,是全省?全国?难道会是全世界最高的楼?我才不理会他的挖苦。可白晓光偏要跟我较真,又说,你要住那么高的楼干什么呢?我说,高好啊,高高在上啊。白晓光说,要高高在上干什么呢?我说,你在高楼上往下一看,人和车,再大的东西,都像蚂蚁,你就感觉你拥有了一切。白晓光长叹一声说,大姐哎,你要拥有一切干什么呢?他还真没完没了了,一口一个干什么呢?我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也不行了,我反问了他一句,那你捡那么多破烂货干什么呢?他这才无言以对了。我乘胜追击说,你姓了白,真是姓对了。姓白的傻傻地看着我,我说,白痴也姓白。
我早就在红姐那儿登记排队了,无论白晓光愿不愿意,我都会买一套最高的楼宅。只是,从目前的情况看,这个最高的楼,还在图纸上。红姐建高楼之所向披靡是路人皆知的,可是这一次,红姐碰上了玉涵楼。
所以我火烧火燎来找玉涵楼了。
玉涵楼我是找不到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玉涵楼,我又没有历史知识,更没有什么历史兴趣。头一次看到玉涵楼三个字,是在一张图纸上。红姐吩咐我说,你照着这图纸去做吧,凡是有挡道的,都拆掉它,你去搞定吧。
我顶着红姐的名头,先找到了玉涵楼所在区的区长,然后我又顶着区长的名头,找到了玉涵楼所在街道的街道主任,最后,主任将我打发给了老蒋。
老蒋是街道办事处的一个办事员,专门负责管理这个街道范围里的一些老房子。
老蒋真沉不住气,还没听完我的话,就和我一样火烧火燎起来,急赤白脸地说,那不来事的,那不来事的。我说,怎么不来事,我有区政府的红头文件的。老蒋说,跟区政府无关的,跟红头文件无关的。我说,奇怪了,难道你们街道办事处可以不听区政府的指令。老蒋说,哎呀,跟你说不清,区政府也不能私开人家的门呀。我这才听明白了一点,说,你的意思是说,玉涵楼的门没人开?老蒋撇了撇嘴,说,假如我们的法律允许私闯民宅就好了。话说得这么绕,哪像个老爷们,比个老娘们还琐碎。我也撇了撇嘴说,这天下都是——本来我想说天下都是政府的,后来一想不对,立马改口说,这天下都是人民的,你以为这是什么朝代,还会有什么私闯民宅的事——我实在是看他不顺眼,又顺嘴损他几句说,你以为你生活在封建社会,清朝,明朝,你这把年纪了,不会也想玩穿越吧。不料这老蒋嘴真的很碎,也不记着好男不和女斗的古训,居然应我声说,不瞒你说,我还真想穿越到我老祖那儿去,我到了那儿,就不用在这里躲猫猫了。我没听出来躲猫猫是什么意思,网络上倒是广泛流传关押的犯人因为玩躲猫猫玩死了,但这和我要找的玉涵楼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虽然老蒋心思叵测,声东击西,可我偏是个不屈不挠的个性,何况我要办的那可是大事,是天大的事,怎么能让这个老蒋的几句话就给糊弄过去呢,那我还有什么脸给红姐当助理,我不仅自己丢脸,我会把红姐的脸都丢尽的。想到了红姐,我犹如注射了兴奋剂,振奋起来,我朝老蒋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既然你不配合我工作,我可以请你们主任另派一个人,如果你们主任不同意,我还可以请求你们区长。老蒋一听,又着急起来,说,你不可以的,我们街道就是我负责这个工作,没有别人能够替代我。我才笑了起来,说,那就是了,既然只有你,你就好好配合吧。
老蒋沉默了一会儿,他好像是在调整战略战术,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老蒋果然改变了风格,主动说,玉涵楼的门确实开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不如我先带你去看看玉涵楼吧。
区政府和街道办到底不是吃素的,老蒋到底退让了,我得胜不饶人,嘴不应心地说,看不看都无所谓啦。话虽这么说,脚下倒是跟紧了老蒋的步伐,说实在的,我心里可是焦急着要见识见识玉涵楼呢。
就这样,老蒋带着我第一次来到了玉涵楼的门前。
我没想到玉涵楼有这么破旧,我“呀”了一声,说,歪成这样了,还没有倒坍。老蒋说,你别看它歪成这样,还蛮有骨子的,从前的东西,和现在的是不一样的。我说,也没有人给它修理修理。
老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是打算来拆它的吗,要是修理,不就白修理了吗?我说,我不是才来吗,我来之前你们都在哪里,干什么呢?再说了,市里许多老宅都修复了,为什么这个玉涵楼就让它这么破落。老蒋这才笑了笑,说,你问得好,因为玉涵楼的主人不知去向,谁也不能动玉涵楼,所以玉涵楼就一直这样歪着,既不倒坍,也不修旧。
我听了听,听出些意思来,我说,老蒋,你好像对不修旧挺满意的?老蒋说,你看看那些修旧的老宅,说是修旧如旧,其实天晓得。我说,你觉得它们没有修旧如旧?老蒋说,修旧如旧?可能吗?开玩笑。我说,我听你的意思,不修旧才是对的。老蒋说,无所谓对不对,反正这个玉涵楼,因为房主长期没有音讯,造成几不管,无人问津,才保留下来。我总结说,可是保留到现在,总还是要拆掉它了。老蒋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你一厢情愿。说话时他指了指大门边上竖着的一块石碑,提醒我注意它。
我才看到这块不大的石碑。石碑脏兮兮的,很不起眼,上面的字总算还依稀可辨,是“陆钱逊故居”几个字,但是没有落款,我有些奇怪,说,这块碑是谁立的?老蒋说,是我们街道立的。我说,怎么不落款呢,算是哪一级的文物保护?老蒋说,落不落款不重要,是不是文物才重要。我说,嘻,那要是这样说,谁家门口都可以立个东西。老蒋说,谁爱立就立罢,你要不是文物你有那个脸竖吗。他虽然不是骂的我,我听了心里却不舒服,说,是不是文物也不是你街道说了算的吧。老蒋说,玉涵楼,状元故居、清中期建筑,你认为它不应该是文物?我不想和老蒋争执什么文物不文物,我只想早点找到拆掉玉涵楼的办法,让红姐的高楼快一点造起来,我也好早一天登上高楼把一切尽收眼底。
我靠近玉涵楼的门看了看,门上有一把老锁,已经锈得像一堆烂铁了,或许一拧就断了,但是我没有去拧,这毕竟是人家私人的房子。要拧也得老蒋去拧。可是老蒋才不会去拧呢,他理直气壮地朝我说,这几年来看玉涵楼的人也不少,但是谁也不能进去,谁也不能拿它怎么样。我说,但是这一次的人不同啊,这一次是红姐来了。老蒋说,红姐是谁?我气得说,红姐你都不知道,造高楼的那个红姐啊。老蒋说,高楼,有多高?我说,有多高,我不说了,说出来不要吓你一跳。老蒋十分不屑地说,高楼,谁知道呢,也许它并不是高楼,甚至不是楼。他说出这种怪话来,我也能理解他,他心理不平衡,一看就是那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我正想嘲笑他嘴酸,却看到他指了指玉涵楼,又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噢,你看这玉涵楼,明明是个平房,并没有楼,它却叫个玉涵楼,你说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无论它叫个什么,它最后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正是为了它的最后的命运才来的,我直截了当地对老蒋说,老蒋,你不要和我绕圈子了,我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还没有进门呢。老蒋说,进门?你想进门,那是没门——不是没门,是没门的钥匙。
我这才知道了一些关于玉涵楼的事情,这当然都是老蒋告诉我的。可是谁知道老蒋说的是真是假,既然我已经看出来老蒋心怀鬼胎,对于老蒋的话,对于老蒋讲的故事或者往事,我都得留几分心眼。
老蒋说,这个地方谁都知道玉涵楼的楼主是陆状元,但是谁也没有见过陆状元,因为他在一百多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陆状元有许多子孙,其中有一位,有一些老人还能依稀地记起来,那是一个潦倒了一辈子的人,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把状元留下的一些东西包括玉涵楼都献给了国家,就离世了,至于他的子孙后辈都到哪里去了,很少再有人提起。一直到80年代,有个人从美国回来,又出钱重新买下了玉涵楼,办了房产证。他购回玉涵楼以后,就一去不复返了。三十年时间,没有任何信息,到现在,当年留下的联系方式,也早已经联系不上任何人了。
所以出现了这样的一个难题,一个人人知道的玉涵楼,现在变成人人都不知道的玉涵楼,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主人,不知道它的主人到底在哪里。
听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我对老蒋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谁也不知道玉涵楼,谁也动不了玉涵楼,是不是?老蒋说,我没有这么说。我说,那就算是我的理解。
我似乎是一无所获。
但其实我还是有一些收获的,至少我收获了一点信息,就是老蒋不会配合我,他心底里肯定不希望红姐把玉涵楼拆掉了盖高楼。他的心思我太能理解了,一个和旧居老宅打了多年交道的人,就像这些房子都是他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没有感情,怎么肯拱手相让,怎么舍得拆掉。但是理解归理解,甚至我都可以同情他,但我却不能不完成红姐交给我的任务。
我直接把状告到区长那里,区长又找到主任,主任又丢回到老蒋这里,果然如老蒋所说,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来处理这件事情。
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还是有希望的,因为老蒋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态度比第一次好多了,我想可能是上级给他施加压力了吧。
老蒋主动跟我说,我再陪你过去看看玉涵楼吧。我奇怪说,你有钥匙了?老蒋说,你去看了就知道。
第二次来到玉涵楼,我眼尖心细,一下子就看见门口那块石碑换成了另一块石碑,是一块崭新的石碑,更重要的不是它新,是它有了落款,落款是区人民政府。也就是说,就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玉涵楼已经正式成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了,谁要是随便动它一砖一瓦,那就是犯法。我说,老蒋,你动作好快啊。他的动作确实快到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是新打磨出这块有了落款的石碑,也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事情,似乎老蒋早已经将这块碑准备好了,一直搁在某处,单等我一出现,或者是类似我这样的对玉涵楼有威胁的人一出现,他就把石碑搬出来,让它变成一块石敢当,镇住我。
幸好,在头一次到玉涵楼来和第二次到玉涵楼来之间的这段短短的时间内,我努力做了一些功课,至少现在我已经不像头一次那样面对老蒋毫无招架之力。我对着这块新碑琢磨了一下,对老蒋说,老蒋,别说是区一级保护,即便是市一级的,省一级的,国家一级的,也不是不可以动的,你也不是没有看见,这么多年来,动的还少吗?不容老蒋开口,我又说,何况,这只是一个区的区法而已。老蒋没有正面接我的招,扯开去说,江助理,主任让我好好配合你,你看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事情呢。我说,你先帮我找一架梯子来吧。老蒋说,你想爬进去,那是违法的。我说,我不会进去的,我就想趴在墙头看看这个玉涵楼里边什么样子。老蒋果然配合,去借了长梯来,我爬上去,趴在围墙的墙头上朝里看,一看我就“咦”了一声。
老蒋在下面说,你“咦”什么,你发现什么了。我不作声,不想上他的当,我爬了下来,让他上去看看,老蒋爬上去看了一看,下来说,里边倒是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也没有杂草。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门是锁的,锁已经上锈,谁能进去呢,是怎么进去的呢?我才不理会他作怪,我说,像我这样,像你这样,搭个梯子爬进去,就不用开锁了。老蒋哼哼了一声,说,你这个女同志,蛮会开玩笑的,你怎么不说是田螺姑娘,狐狸精。我“哈”了一声,回他说,狐狸精,还蜘蛛精呢。老蒋说,怎么,你真以为老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吗?
瞧这老蒋,上了这把年纪的半老男人,居然连哄带吓带诈骗,只可惜我不吃他这一套。
我决定绕开老蒋行动。
我先静下心来分析了一下形势,回顾了一下历史,玉涵楼被购回的时间是80年代初期,那时候,还是个小蒋,他离玉涵楼还远着呢,还八竿子打不着呢。我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摆脱老蒋,独立行动。
我找到了老蒋的前任老方,老方说,玉涵楼的事情,我也说不清,也不是在我手里办的。他又把我介绍给他的前任老郭,也就是老蒋的前任的前任。
我找到老郭时,看到老蒋正在和老郭说话,看见我,老蒋并不尴尬,只是说,江助理,你也来了。我说,我还真绕不开你,你又抢在我前面了。老蒋不客气地说,这有什么抢不抢的,又不是一块糖。我说,虽然玉涵楼不是一块糖,但从本质上讲,它们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物质,都是可以被抢的。老蒋又跟我耍嘴皮子,说,你是不是觉得凡是看得见的东西,就一定存在。我也毫不客气,说,那倒不一定,比如我现在看得见你,但是也许你不存在。
老郭在一边笑了起来,说,说吧说吧,你要问什么,问玉涵楼是吧?老郭上了年纪,头脑却很清楚,说话口齿也清晰,牙齿齐齐白白,一点也不漏风。老蒋赶紧又和我抢,他抢在我前面说,老郭,你要是记不清了,就算了。老郭却不高兴了,说,你怎么知道我记不清,我记得很清,陆子乌拿到房产证以后,就找了当时的邻居,把玉涵楼的钥匙托付给——老蒋急得打断他说,老郭,你是不是记错了,那地方哪来的邻居,有这么一个邻居吗?老郭说,当然有啦,你别以为我老了,我记性好着呢,特别是从前的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嘿嘿,不瞒你说,本来我都忘了那个邻居姓什么,现在被你一刺激,我想起来啦。
陆子乌的邻居许大妈早就搬迁了,根据周围的一些人的回忆,如果确实有陆子乌托付钥匙这件事情,那许大妈也就是在接受了陆子乌托付后没多久,就从这条巷子里搬走了。
从街道或者居委会的有关的档案记录中,也早已经没有了许大妈这个人,那几天我像只没头的苍蝇,围绕着玉涵楼乱拱乱撞,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老蒋始终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假装迫于领导的压力来配合我,其实他在暗中伺机破坏我的调查和追寻。
但是,老蒋的有些行为又打破了我的推测,比如当我陷入了既有许大妈又没有许大妈的两难境地以后,老蒋建议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你到报纸上登个启事,如果有知情人看到了,或者会来联系。
我还真听了老蒋的建议,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何况这个建议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险恶用心在里边。
我只是有些怀疑,真有人会看这样的启事吗,就算他们看到了,真的会来联系我吗?
似乎是为了印证老蒋的建议是行之有效的,启事登出去的第二天,就有线索了。
我和老蒋一起去许大妈的家,确切地说,那已经不是许大妈的家,因为许大妈已经去世,那是许大妈的儿子媳妇的家。打电话给我的是许大妈的媳妇。她告诉我们,她看到报纸了,许大妈活着的时候,确实跟他们说起过陆子乌托付钥匙的事情。可惜的是,许大妈去世的时候,并没有向小辈交代代人保管钥匙的事情,在许大妈的一大堆遗物中,倒是有许多钥匙,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些钥匙是干什么用的,更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可以开玉涵楼的钥匙。
有钥匙就好,我满怀信心地揣上钥匙,去开玉涵楼的门,一把一把试过,正如你们所料,最后也没有找到开得了玉涵楼的那一把。
老蒋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说,你不相信吧,你现在相信不相信了?我说,相信什么,相信我进不了玉涵楼?老蒋说,你觉得你能进去?
我跟着老蒋回到街道办事处老蒋的办公室,老蒋虚情假意地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忙了大半天了,喝口水歇歇吧。我不忙喝水,先揭穿他说,你早就知道许大妈的事情是吧,你早就知道许大妈不在了是吧,你早就知道他们家的钥匙开不了玉涵楼的门是吧,你早就知道我白忙活是吧,你早就知道——我被自己的气岔住了,赶紧停下来,咳了几声。老蒋说,喝口水,顺顺气。我说,难怪你主动建议我登什么启事,你明明知道没有结果的。老蒋说,江助理,话不能这么说,无论有没有结果,事情都要做的,这是必然的过程,这是你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我抢白他说,什么是你的工作,你的工作是什么?老蒋说,咦,我的工作就是配合你的工作呀,我不是配合了吗?我配合得还不好吗?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他在这地方混了这么多年,大街小巷,老宅旧居,哪有他不熟的,我新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哪里搞得过他。结果整个事情都倒过来了,本来应该是我缠住老蒋,让他配合我工作,结果是老蒋缠住了我,步步为营地监视我的工作。
出师不利,碰上了老蒋这样阴险狡猾的对手。
老蒋旗开得胜,哼起了小调,坐到电脑前,回头对我说,江助理,这款迷宫游戏你玩过吗,很刺激的,谁也别想找到出路。
我的迷迷糊糊的脑袋,忽然被老蒋的这道利剑闪亮了,迷宫?出路?老蒋哎,多谢你啦,我拔腿就往外跑,听到老蒋在背后急着说,哎,哎,怎么了,怎么了,我说什么了,提醒你了?
老蒋的声音已经呈现出紧张和恐惧,我就想,我大概离目标不远了。
我奔回家去,打开电脑,进入贴吧,先找了找有没有“古宅吧”,一输入这三个字,果然有这个吧,我一激动,赶紧进去一看,结果发现里边全是讲鬼的,真晦气,出来,又输一个“旧居吧”,里边大多是抒情的,与我要找的真正的歪在小巷深处的那座玉涵楼仍然没有一毛钱关系。我又直接输“玉涵楼主”几个字,一敲回车,结果把我吓一跳,竟有七八万个相关的内容,只可惜,大多数的玉涵,是生活中的真人或者作品中的假人,这些真人和假人的事情不关我事。这里没有我要找的玉涵楼主。
我呆坐了半天,才想到,我连我的目标在哪里都不知道。在活生生的现实世界里,不知道玉涵楼主在哪里,在什么东西都可能有的网络世界里,也没有玉涵楼主,这个玉涵楼主,躲得真够远。
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招来了,我盯着电脑呆了半天,我知道自己不能寄希望于虚拟的网络,就在我沮丧地退出贴吧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有一个种帖说“此帖历时三年,始终保持队形”,我好奇,进去一看,是这样一件事情,三年前,有个网名叫“我有病”的楼主,发了一个帖,“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整整三年,这个楼已经高达几万层,有数万跟帖,队形却始终保持着,没有歪过: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
楼主被抽了几万次,真有耐力。
真是一座高高的神楼啊。
楼主丫的,真有你的。
二
我隔了几天没去找老蒋,我一想到他那得意的小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面对这样的对手,我得忍着点,得讲究一点策略,在他面前我按兵不动,我要让他误以为我已经认输了。
我怎么会认输呢,我是红姐的助理,我是不会认输的。
红姐的高楼一定会造起来的。
过了几天,我来了一个回马枪,直接杀到许大妈儿子家去了。可是一进门,从许大妈儿媳妇的表情上,我就看出来,她似乎知道我会再去的。我心里一急,说,大姐,你好像知道我会再来?是老蒋告诉你的?
如果是老蒋告诉她的,我岂不是又踩中了老蒋的圈套,老蒋必定早就和许家的人协商妥了。不料那大姐却笑了笑,说,用不着老蒋告诉,这么多年,来寻找玉涵楼的人,没有哪个是只来一次的噢。我说,有许多人来找玉涵楼吗,都是些什么人呀?那大姐说,什么人都有噢。看起来她有一种说来话长的意思,是否要和我大谈一下寻找玉涵楼的人们,可我并不想去了解那许多人的事情,我只想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既然这一次老蒋没有抢先我一步,我应该是有希望的。我说,大姐,你知道我找玉涵楼的目的吧。那大姐说,我知道的,你上次来就说过了,是红姐要造高楼。我说,是的是的,你知道的,我边说边做了一个手势,比划着高楼的样子,但是我觉得我的手太短了,我比划不出那样的高度,只好说,这一次,红姐要造的高楼,是最高的高楼。那大姐笑道,不过我从前听我婆婆说过,陆状元是不喜欢高楼的,所以他家的房子没有造楼,只是一座平房。我说,但是它却叫玉涵楼,如果他不喜欢楼,可以叫玉涵居,玉涵园,玉涵馆等等,可他怎么叫个楼呢?那大姐说,我婆婆说,他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他是又喜欢又不喜欢。她说得那么复杂。我可不想把自己也搞得那么复杂。我估算了一下时间,许大妈和陆状元肯定是碰不到面的,陆状元离世的时候,离许大妈出生的日期还远着呢。我说,一定是委托你婆婆代管钥匙的陆状元的后辈说的吧。那大姐说,也可能吧,他们家都是有学问的人噢。我虽然没有义务去了解状元家的学问,但是我马上发现我又犯了历史性的错误,我混淆了时光的概念,购回玉涵楼的状元后代,也不可能见陆状元本人,那么他们是怎么知道陆状元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的呢?
我被自己的问题问得心里一亮,我让自己豁然开朗了,找不到玉涵楼现在的楼主,我可以找玉涵楼最早的楼主、也就是陆状元本人呀。
我当然不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他,即使我去了,即使我们在那儿真的见了面,我也认不出他来。我可以在我们现世的这个现实中,寻找他留下来的东西。
一个状元,能够留下什么东西呢?
我笨得直拍自己的脑袋,从前的状元,不就是一篇文章写出来的吗,如果想了解状元的什么事情,从他的文章里,岂不是有着最可靠的出处么,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出了大姐家,直奔地方志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估计大学毕业也没多久,我就先不信任他,说,你们没有其他人了?小伙子脾气倒不坏,笑眯眯地说,你想要谁呢?我一看这个人是个腻歪性子,没时间和他磨蹭,赶紧说,就你吧,就你吧,你帮我找一找陆钱逊陆状元的有关资料,最好是他自己写的文章。小伙子点了点头,请我在外面稍坐,他就进了另一间屋。
我坐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他出来,拉住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问他,这间屋子有后门吗?那人还没答我呢,那小伙子出来了,笑着说,你以为我会从后门走掉吗,怎么会呢。我说,那是,我可是有区政府的介绍信的。小伙子慢吞吞地说,我找过了,没有陆钱逊的文章。我充满希望等了半天,等来这句割肉都不出血的回答,我生气说,人家是状元哎,你们连状元的文章都没有,还地方志?小伙子温和地说,您性子真急,我这里没有,不等于其他地方也没有。我说,那你快说,什么地方可能有。小伙子说,可能有的地方太多了,博物馆,图书馆,档案馆,古旧书店,文物商店,还有,拍卖行,典当行,还有——他停了下来,我被他那几个馆几个店几个行已经弄得头晕了,我说,还有啊,还有哪里?小伙子笑了笑,说,还有,制假窝点。
给人指一条路那叫路,给人指多条路,那还叫路吗?我真不知道他是在讽刺我,还是真心在给我提供线索。可即使他是真心在帮助我,面对这么多的线索,我怎么可能一一去寻找。
寻找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百多年前的状元的文章,我怎么知道他的文章里写的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想在他的文章里看到什么。我忽然发现我似乎走岔了路,我怎么会想到要找状元的文章呢,回头一想,这不是许大妈家大姐提的醒吗,那个大姐,我头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和老蒋之间有什么猫腻,我果然又中了他们的奸计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白晓光正龇牙咧嘴地高兴,手里照旧盘弄着什么破烂货。我来气说,又捡大漏啦。白晓光说,那是当然,还要拜你所赐呢。他扬了扬手里一本破本子,说,果然给我觅到了,陆钱逊的日记。
“陆钱逊”这三个字就是我的命门,我一下子就被击中了,立刻变得神经兮兮,尖声说,你怎么会有陆状元的日记?你怎么搞到的?白晓光说,咦,是你提醒我的呀,你那天跟我说,有个许大妈,曾经接受过陆家的委托,代管过钥匙和其他一些物品。我警觉地看了看他,反对说,不对呀,许大妈代管的玉涵楼倒是还在那里,可是其他东西,在许大妈儿子结婚装修房子的时候,都当成旧物卖掉了。白晓光说,卖掉好呀,只要有人卖,就必定有人买嘛,我就是沿着“买卖旧货”这条路,找到了这本日记。
难怪那天我回家说起陆状元的玉涵楼,白晓光眼睛大放光明,一迭声地说,陆状元?是陆钱逊陆状元吗?真的假的?我抢白他说,真的假的,那谁知道呢,你得去问陆状元本人才知道啊。他还真的转身跑了出去,我在背后咒他,你去找陆状元问个明白吧。
结果他倒是问了个明白,我却一无所获。
白晓光一直在翻看那个破本子,我凑近了想探到一点对我有利的东西,白晓光将破本子拱到我面前,说,你看也无用,这是状元抄写的古人诗词,我念给你听吧。也不问问我想不想听,他就自说自话地念了起来: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
无人见惆怅,独上最高楼
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
我本来实在是不想听什么古诗旧词的,但是出乎意料的我竟然听进去了,不是因为白晓光念得好,而是因为状元抄录的古诗词中,竟然句句都带着高楼。我是个高楼控,凡有高楼之处,必定会让我动心的。白晓光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我赶紧说,停。等白晓光停下来,我赶紧问,奇怪了,状元抄的这些古诗词,怎么回事,到底这些诗人是喜欢高楼还是不喜欢高楼,他们又要登高楼,登了高楼又发愁。白晓光说,古人就是这样,对于许多事情那是既爱又恨——我打断他说,高楼有什么好恨的呢,爱它还爱不够呢?白晓光说,登楼登得高了,心就会发虚,于是离愁别绪啦,惆怅啦,烦恼啦,都来啦。我说,又不是恐高症,怎么会心发虚呢?白晓光瞅了我一眼,反问说,大姐,你怎么知道谁有没有恐高症。趁我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说,所以嘛,人就是这样,爱登高楼,又怕登高楼,所以会有那么多的诗句写出来嘛。
咦,这白晓光还真有了一套啊,他本来只是个大专生,水平比我还差一截,何况他是个学汽车修理的,跟古代文化完全沾不上边,挂不上钩。自从搞上破烂后,白晓光似乎变得能说会道,肚子也有货色了,还博古通今了?只可惜我并不知道他说的关于古人对待高楼的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是有是无,只是从他那滔滔不绝,吹破牛皮的口气中,我看到了他的自大和自信。
白晓光要显摆,开了头就收不了场,我早没有耐心了,赶紧叹息一声说,郁闷,你说了这么多,那都是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对于我来说,等于是个零,古代的诗人喜欢不喜欢高楼,与我何干?白晓光说,切,这就是你的无知了,任何事情都有历史的延续性,高楼也一样。我说,你什么意思。白晓光说,你想想,陆状元为什么专门拣这些句子抄下来,说明一件事——在他的提示下,我想明白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完全无知,我赶紧抢着说,陆状元也和他们一样,爱上高楼,又怕上高楼,难怪他给自己的不是楼的楼,取名为楼。白晓光鼓励我说,你终于肯动动你的脑子了。可是他这样一说,我有脑子又动不起来了,我说,不对呀,我现在碰到的问题,不是玉涵楼到底是不是楼的问题,而是玉涵楼的主人在哪里。白晓光说,我这是迂回曲折地开导你呢,我是真心地在关注你呢。
我又仔细地想了想,没感觉出来他开导了我什么,我说,算了算了,你不用加我关注了,我承受不起你的关注。白晓光学着流氓腔说道,哥加你为好友,只是为了让哥的黑名单不再空虚。
我彻底泄了气,状元的笔记本,状元抄的古人诗词,状元的不是楼的旧楼,那都是些什么呀,我为什么要被这些东西缠绕住,我的目的只是拆掉玉涵楼,让红姐造高楼,可是现在,我的路被玉涵楼堵住了,我怎么才能走通这条路呢。
但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就会在一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不,说时迟,那时快,这变化说来它就来了。我只听得白晓光对我说,其实你们搞错了哎,你现在找到的这个玉涵楼,不是陆钱逊家的玉涵楼哎。
他这句话说出来,我一时间有些发蒙,似乎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玉涵楼不是玉涵楼,这是什么话,这话谁听得懂?
白晓光说,平时让你多了解一点知识,你不爱听,你只知道崇拜高楼,现在听不懂了吧。我虽然发蒙,但是我心情无比紧张,无比激动,我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或者说,我已经预感到事情出现转机了。
白晓光告诉我,陆钱逊的日记中,记录了当年他购买和改建玉涵楼的一些情况,记得虽然不够详细,但是最关键的内容他记下来了,那就是玉涵楼所在的地址,和现在玉涵楼所在地完全不是一个地方,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那是真正的南辕北辙。
白晓光见我坐立不安跃跃欲试,赶紧朝我摆了摆手说,你也用不着亲自核实了,我已经到档案馆查看过当年的地图,事实正是如此。
我想拿过那本破旧的日记本看看,它简直是我的救命星。可白晓光瞧不起我,说,你不用看,文言文的。我也顾不上跟他计较了,我说,不管什么文,只要它能够证明玉涵楼不是状元故居,红姐就成功了。白晓光嘲笑我说,明明是你在做这件事情,你还归功于红姐,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忠诚。我说,你干脆说你知道什么叫狗腿子。白晓光说,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
我心情大好,狗腿也无所谓,狗头也无所谓,我直捣老蒋黄龙,将状元日记拍在他的桌上。
我曾经想象老蒋看到这结果会是怎么样的表情,慌,囿,乱,否认,抵赖,强词夺理,垂死挣扎,我就没想到老蒋居然会如此的镇定,好像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因为他当时看了一眼破本子,说,你终于找到一堆烂纸头啦,不过,你找得可不算快,我都等了你好长时间了,我都快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看不出他是不是装出来的镇定,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他镇定还是慌张,我毫不客气地通知他,你这个玉涵楼,你这个状元故居,是假的。
老蒋说,你说它是假的,那它是谁家的故居呢,怎么会没有人来认领呢?又不是一块砖一片瓦,毕竟是一座房子呢,总会有人认的嘛。
我没再让老蒋将我的军,我一脚踢开他,就到区文保局去了。
我的思路是对头的,区文保局的一位女同志看了我的红头介绍信,知道是红姐的事情,十分热情,端茶让座,她又看了状元日记,说,喔哟,这个东西都给你们搞到了,红姐到底是红姐,看起来,传说不仅是传说,传说可能就是事实啊。你们看看,明明是我搞来的东西,她却归功于红姐,幸亏我是赞同她的观点的,才不吃红姐的醋。女同志又说,这个东西很重要,很能说明问题,看起来,红姐不仅是个能造楼的人物,她还是个能够毁楼的人物。我咂了咂滋味,没听出来她是在夸红姐还是损红姐。那女同志见我迷惑,赶紧说清楚,你别误会啊,你可能不太清楚情况,这许多年,多少人来打玉涵楼的主意,都没打成,最后让红姐给搞定了。我说,怎么搞定呢,还没定呢。她笑着说,其实,关于这个玉涵楼,早就有人来投诉了,投诉人给区文保局来了函,说他们手里有证据可以证明,现在这个玉涵楼,其实不是玉涵楼,不是陆状元的故居,而是他们孟家祖上的故居。我一听,顿时欣喜若狂,说,孟家?人呢,人呢,人呢?那女同志有些遗憾地说,在美国。
文保局的女同志帮我翻阅了许多档案,终于找到了那份来函,格式很正规的,有个标题,“关于吁请复查文保单位陆钱逊故居玉涵楼命名问题的补充报告”,我看到上面还有某位领导的批示:请某某某同志关心。我不认得这位批示的领导,也不认得他写的某某某同志,那女同志告诉我说,这都是前任的事情。我看了看那个报告,问她,这怎么是个补充报告呢?那女同志说,可能前面还有过一份报告吧,不过,那个找不到了。不过,这个补充的我看过,反正内容都是齐全的。我说,既然人家房主早就来投诉了,你们怎么不处理呢?那女同志说,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我来的时候,这个事情已经搁浅了,我在接受移交的时候,那么多的材料我记不得,不知怎么偏偏记住了这个函。我庆幸地说,幸亏你记住了。她笑了笑,说,你打算怎么办?我奇怪地说,咦,这应该是你们文保局认定的事情。那女同志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领导没有布置下来,再说了,我手头工作都忙不过来,要不,我帮你把这个报告复印一下,你自己去试试吧。
就这样,我和她交换了双方的材料,她将孟家报告的复印件给我,我把我的状元日记复印了一份留给她。
我回去认真看了孟丁先生的报告,报告写得非常详细,以事实为准绳,逐一分析和疏理了玉涵楼不是陆状元故居的诸多理由,就算撇开我的工作,就算我是一个与玉涵楼、与整个事件毫无关系的人,我也会被这份报告所征服的。
但是这份补充报告也有让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那就是文保局的态度,对如此明白无误的事情,文保局为什么不予处理,我虽然不知道文保局当初是怎么答复孟丁先生的,但是从这份补充报告中,我看到了这样的内容:本案至今已有数年之久,不宜再久悬不决,或者所谓的择机更正。
择机更正?机在哪里,机在何时,现在我手里有两份材料,两份材料合起来,是一个铁证,也许,这就是文保局等待着的机。
我根据孟丁先生在报告最后留下的联系方式试图联系他,但是正如我所担心的,电话已经是空号,幸好还有一个邮箱地址,我往那个邮箱发了一封邮件,告诉他,我找到了陆状元的日记,日记可以证明,玉涵楼不是玉涵楼。
一个星期以后,我收到了回复,孟丁先生请我联系他在国内的律师,并把律师的电话发给了我。我很快就联系上了律师,才知道这位律师在北京工作,电话中他说他很忙,让我有事情给他发邮件。我发了邮件后,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回复。那几天我心情焦虑,明明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了,可这曙光怎么乍一闪现又沉没了呢。
我天天守在电脑前,等待着曙光的再次闪现,我又想起了贴吧中的那座奇怪的高楼,我进去一看,几天不见,楼又长高了许多。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排得真够整齐的,一点不歪。
我失声笑了起来,随手注册了一个“你是谁”的网名,上去发表说:“见过欠揍的,但没见如此欠揍的,楼主,你真的有病。”
我的天,这有病的楼主还真拥有强大的粉团,顷刻之间,攻击谩骂如汪洋大海把“你是谁”淹没了。面临灭顶之灾,我吓得闭了眼睛,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帖子和那些骂我的帖子都已经被黑了,楼主“我有病”发了一个帖警告我:“你是谁,你别想歪我的楼——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楼又重新竖直了往高里走。
我赶紧逃走,我怕被他们人肉出来,那多无聊。
我又一次无功而返。
但是我仔细地想了想,觉得我还是有所收获的,至少我受到启发,既然网络是个人肉大海,我何不将这玉涵楼的事情扔到大海里去,律师也好,孟丁也好,说不定就会被氽出海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只可惜我的文笔太差,这个寻人的帖子怎么写也写不好,怎么写都觉得词不达意,我只得求助于白晓光,白晓光一听我的主意,冷冷一笑之后,一迭声地责问我说,江秋华,你居然想得出这样的馊主意,你不知道现在网络暴民最恨什么吗?你竟然想求助他们帮你拆掉名人故居?你是活腻了找死是吧?你还想死得有节奏感是吧?你还想尝尝人家文武双全的水平是吧,你还——他一口气吐出的气泡,并没有呛着我,倒是呛了他自己,他咳嗽着咽了下了那些气泡,劈劈啪啪敲打了几下键盘,说,喏,这里有,我念几句给你听吧:
让推土机从我的胸膛上轧过去吧
让挖掘机挖出我的五脏六腑吧
让螺旋机旋开我的头颅吧
让砸夯机夯碎我的灵魂吧
来吧
来试试吧
我血管里的血
任由你们去抛洒吧
血淋嗒嘀的,很瘆人,我说,这是说什么的?白晓光说,说名人故居被拆的事罢,要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罢,你要不要试试?
算了算了,我只是帮着红姐造高楼,我又不是屠夫,更不是电锯杀人狂。白晓光见吓着我了,才罢了休,最后他总结说,你就罢了吧,找什么孟丁,找什么律师,你觉得你真能找到他们?你觉得他们真的在什么地方等着帮你解决问题?
我恍惚起来。如果没有和孟丁通过的一封邮件以及和律师打过的一个电话,我说不定真的会怀疑他们是否存在。但是有邮件和电话作证,他们确实是存在的,如果他们不存在,那就是我疯了。
我才没有疯,我不仅没有疯,我仔细分析了前前后后的情况,我明白无误地感觉到,这事情背后有阴谋,一直有人在布局,这个人的手伸得够长,凡是我出现的地方,他都能够得着。
这个人还能是谁,老蒋罢。
我必须再次投入老蒋的罗网。本来我是义无反顾地一脚将他踢开,结果却发现不是我踢了他,而是他踢了我,现在我得重新回头去求他,我想着老蒋那小人得志的嘴脸,心里很不爽。
白晓光就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人,他和老蒋一样,一副得志更猖狂的模样,我骂不着老蒋,就损他说,一个捡破烂的,无论捡到哪一天,也捡不成个知识分子。白晓光居然说,你造高楼造不起来,拿我出气有什么用。我说,你弄到那个状元日记,还是我给你提供的线索呢,你倒如愿以偿了,我这儿八字还没见一撇呢。
你猜白晓光说什么,他竟然说,那我也帮不了你。真是个过河拆桥的狗东西。
他过了河,我还在河这边像条狗似的转来转去找不到桥,也找不到渡船。
不过老公毕竟是老公,隔了一日,他居然回来对我说,告诉你个消息啊,这两天区文保局要约他们见面谈玉涵楼的事情了。
他们?他们是谁?是孟丁吗?我一激动,赶紧问,孟丁从美国回来了?白晓光耸耸肩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在美国吗?
我听了他的话,一开始是喜形于色,可是片刻之后,我冷静下来,细细想了一想,我大惊失色起来,这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我从来没有和白晓光细说过,他怎么会对玉涵楼的事情了如指掌?他怎么连孟丁在美国的情况都知道?就算是我在无意中说过,但又哪来那么巧的事情?怎么我想要什么,什么就来了呢。我立刻沉下脸说,别人欺负我,你也糊弄我。白晓光说,我糊弄你干什么,你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到那里一看,如果没有这事,如果没有人来谈玉涵楼,我不就被戳穿了么。
我还是不能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巧的不是孟丁从美国回来谈玉涵楼,巧的是白晓光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白晓光可怜见的,这才向我坦白了。
原来白晓光和老蒋早就认得。
我冷笑一声说,难怪我的工作进展如此艰难,原来老蒋在我身边安插了一个奸细。白晓光说,这你就错怪老蒋了,我和老蒋认识的时候,你还没到红姐的公司上班呢,老蒋又没有先知先觉,他怎么知道日后你会对高楼这么有兴趣。更何况,老蒋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我的老婆,我也没有告诉他。我说,怎么,我是你的老婆你觉得丢脸?不敢告诉他?白晓光被我击中了要害,不回答丢脸不丢脸的问题,只是说,老蒋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他只是在我面前抱怨,说红姐的公司来了个女助理,要毁掉玉涵楼,他千方百计抵挡,怕是抵挡不住——嘿,我一听,不就是说的你吗。听了白晓光的话,我心里略有一点成就感,虽然玉涵楼还没有拿下,但是老蒋已经知道我的厉害了,我得意起来,忘形地说,白晓光,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白晓光说,我本来还知道一点,但是听了老蒋的话,我反而不知道你是谁了。我立刻敏感地指出,怎么,老蒋把我形容成什么样子?白晓光朝我看了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出来。我说,怎么,你脑子坏了?白晓光说,大姐,我不说你也就算了,你还来攻击我,我本来不想说的,现在不得不说了,老蒋认为你的脑子有问题。我说,白晓光,那你认为呢?白晓光阴险地说,脑子里的事情,我说不清的,我又看不见你的脑子里什么样。我气得说,白晓光,你到底还是老蒋的奸细,你们还想联手把我打成精神病,我老实告诉你,就算你们把我打成精神病,红姐也能把我救出去。白晓光说,这个我是相信的。见他嘴软了,我暂且绕过他,还是回到我关心的事情上来,我说,你利用老蒋的无知,出卖老蒋,你不怕被他指着脊梁骨骂你。白晓光坦然说,不会的,老蒋说过,他知道你一定会得到消息的,他说你一定会出现在那个会场上。
现在,我不仅觉得老蒋捉摸不透,我还觉得白晓光也捉摸不透,我更觉得我自己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我先顾不得捉摸谁了,我真得混进那个谈判会场去,只有亲力亲为,我才能知道事实的真相,我才能拿到玉涵楼不是玉涵楼的第一手真实资料,我才能帮助红姐拆了那座假玉涵楼,造高楼。
我混进会场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老蒋,我的心往下一沉,但奇怪的是,老蒋既不戳穿我的身份,也不怕我混进会场听到什么真实的情况,真有大将风度,可惜他只是街道办事处的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真是大材小用了他。
等一会儿我才会知道,老蒋为什么对我进入会场若无其事。
那是因为会谈的内容。
他们根本就没有围绕真假玉涵楼这个话题,他们谈的是玉涵楼的建筑风格,文保局的一位同志说,诸位,据我们考证,玉涵楼建造于清中后期,大约在1825年左右,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玉涵楼,正是典型的清中期建筑风格,你们看,这砖雕、木雕,这圆柱、瓦当,都是十分典型的,唯一不能称作典型,就是它缺少后进的二层楼。所以,也有部分专家对此持有重大疑义,他们认为,玉涵楼建造的年代,可能是在1828年。
我的天,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重大疑义,相差三年就是他们所谓的重大疑义?可是他们却十分认真地就着这个三年的时间差又一次深入探讨起来。
我又一次跌入云里雾里。
建筑特色的内容告一段落以后,会谈的话题倒是换了一个,但仍不是玉涵楼的真假问题,而是许多年来大家一直在谈的玉涵楼明明没有楼,为什么叫玉涵楼的问题。
尽管我一直待在云里雾里,但有一点我是早就辨别出来了,他们始终在兜圈子,始终没有涉及到核心问题。我最终忍不下去了,问他们说,你们明明有一份证明,我提供给你们的那个状元日记的复印件,为什么不拿出来,那个东西一拿出来,什么废话都不用说了。文保局参加会议的两个同志,互相看看,其中一个说,什么状元日记复印件,我们没有看到过呀。我说,前些日子我来过你们这儿,是一位女同志接待我的,她给了我孟丁先生的这份补充报告,而我,就把陆状元的日记复印件给了她,难道她没有告诉你们。那两个男同志又对视一眼,一个说,你是说一位女同志?另一人说,可是我们单位女同志很少的,只有会计是个女的。第一个又说,还有一个清洁工。第二个又说,你说的是她们中的哪一个呢?
我晕。
那天我见到的女同志,既不是会计,更不是清洁工,她绝对是一个有文保知识和经验的同志。
我能够感觉到幕后的阴谋像冬天的冷风一样刮着我的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但是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跟他们说,你们已经谈了两个小时了,该进入正题了吧。听了我的话,大家都面面相觑,愣了半天,才有一个人问我,你说的正题,是什么正题?我说,玉涵楼的真假呀,你们不是来谈真假玉涵楼的事情的吗?你们不是来证实,玉涵楼不是玉涵楼的吗?大家又愣了一会儿,一个人奇怪地对我说,小姐,你年纪也不大,说话怎么这么绕,让我听不明白。另有一个人问我,你说玉涵楼不是玉涵楼,那玉涵楼是什么呢?
所幸我带着我的一份日记复印件,我拿了出来,理直气壮地说,陆钱逊,陆状元曾经记载过他购买的玉涵楼的位置,不是现在这个位置,在城的另一个方向,所以,现在你们所谈的玉涵楼,不是陆状元家的玉涵楼。见大家朝我手上的东西看,我正在考虑交给双方中的哪一方,他们双方却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一方说,今天的会谈结束了。另一方说,顺利圆满结束。
他们握了手,就离去了。
我赶紧追上去,和那位颇有风度的先生打招呼说,先生,您好,您是孟丁先生吧,我和您通过邮件。那位先生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孟丁先生啊。我一急,问,那,孟丁先生呢?那先生似乎有些疑惑,说,孟丁先生?我不知道孟丁啊。我更急了,说,你们不是为了孟家的祖产来的吗,他怎么不亲自来?那人看了看我,更迷惑了,迷惑到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老蒋好心,走上前来对我说,江助理,你误会了,孟丁先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后来我才知道,来参加会谈的人,才不是孟家的后人,更不是来认证玉涵楼的真假,而是有关清朝建筑的一次会谈。事后,白晓光等我责怪他时,他又把事情全部推到老蒋身上,说情报是老蒋给他的。
但是情报的误差,并不是老蒋弄出来的,那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设法搞到了老蒋的邮箱地址,我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信准备发给老蒋,输入老蒋的邮箱地址时,却发现我的电脑已经自动记录过这个邮箱了,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原来孟丁的邮箱就是老蒋的邮箱,果然一切都是老蒋在里边搞鬼,孟丁是假的,那个在电话中一口京腔的律师呢,当然也是假的。
老蒋真累,似乎他还需要有一个专供骗子使用的类似广东话“礼好,我系警察”的中转平台?
好在我有状元日记,铁证在手,走遍天下,总有讲理的地方。
白晓光见我茶饭不思,到底有些于心不安的,他和我分析说,江秋华,你是个榆木脑袋,你只会一根筋地往一个方向思考,其实,有时候,正面进攻如果攻不下来,可以试试反向思维,可以试试多向思维。
我确实就是一根筋,他这话我竟然还听不太懂,我呆呆地瞧着他的嘴脸,只是在想,这家伙,早就和老蒋沆瀣一气,不定又出什么馊主意引我上当、耽误我的时间呢。
白晓光却认真地跟我说,按你的推测,假定现在的这个玉涵楼是假的,那就应该想一想,怎么会有假的玉涵楼,是谁弄出这个假玉涵楼来,他弄出假玉涵楼来想干什么?我瞄了他一眼,说,是不是你早就知道答案?那就别玩猫捉老鼠了,告诉我算了。白晓光说,唏,我怎么会知道,你以为我是仙人啊,我只不过有一些历史和文化方面的知识而已,离仙人还差得远呢。我“呸”了他一口,说,那就少来套近乎,我要谨防小人。白晓光说,冤枉,我怎么是小人呢,我是看你神思恍惚,想提醒一下你。我立刻说,好呀,那你提醒呀,你提醒什么?白晓光说,那,我再跟你分析分析啊,假定现在的这个玉涵楼是假的,既然有假玉涵楼,就一定会有真玉涵楼,如果你能够找到真玉涵楼,这假玉涵楼不就显形了。
他还真说到点子上了。玉涵楼,陆状元的日记中记载过,写得清清楚楚,是城西的某某街道,可是那个地方早已经没有了,街和街名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广场,许多人在广场上跳舞,也有人在做操,遛狗,我曾经上前询问他们,从前这地方是某某街吗?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早就忘记了这地方从前是什么。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这条街和这条街上的玉涵楼早就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白晓光的提醒还是给了我一点动力,我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情,跑到那个区域的拆迁办,问他们建广场的时候,是不是拆掉了玉涵楼。那拆迁办的人高度警觉,仔细看了看我包,说,这里边没有针孔摄像机吧。我说,我又不是记者,我要那东西干什么。拆迁办还是没放松警惕,又说,你是谁派来的,了解玉涵楼干什么?我心中一喜,说,你知道玉涵楼?那人立刻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玉涵楼,从来没听说过。我顿时气愤说,你别抵赖,明明是你们建广场的时候,拆了玉涵楼,玉涵楼是文保单位,不可以随便拆的,所以你现在要抵赖。拆迁办着急说,口说无凭,你凭什么说我们拆了玉涵楼?我说,玉涵楼本来就在这个地方的,现在不见了,不是你们拆的,它到哪里去了?那拆迁办居然说,没见过你这样不讲理的,没见过你这样反过来推理的,现在这些地方,不见了的东西多了去了,难道都是我们干的,比如吧,从前这里有一条某某河,后来不见了,难道也是我们填掉的?再比如吧,从前这里有一座某某塔,后来也不见了,难道也是我们毁掉的。我强词夺理说,你们拆迁办的口号,不就是生命不息,毁物不止吗。那拆迁办人倒笑了起来,说,照你这么说,枪毙我十回八回也不够哦。我气得说,可惜我没有枪。
我在回家的路上,细细地想了想,想搞明白自己是不是又中了白晓光的奸计,他可能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撺掇我去白费功夫,等不及回家我就打电话责问白晓光。白晓光说,你怎么怪我呢,本来是你自己没脑子嘛。他的声音里明明夹着一张阴险的笑脸,比老蒋还阴险,我说,白晓光,玉涵楼的事情总能搞清楚的,等我找出真相来,你再笑吧。白晓光嘲笑我说,江秋华,你再找下去,别说玉涵楼是假的,不要连你自己,也成了一个假江秋华哦。
我回击他说,白晓光,你才是假的。白晓光没心没肺嬉皮笑脸说,假的就假的罢,大不了假人跟个假人做了对假夫妻。我咬了咬牙说,不光你这个人是假的,你的所有捡来的破烂货,都是假的!
这句话点着雷了,白晓光顿时大怒,翻脸骂起人来,江秋华,你个傻×!
三
一座不是楼的楼,一座大家既知晓又不知晓的楼,一座找不到楼主的楼,它既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就挡在你眼前,就不让你走路,不让你建高楼,但它又不在你面前,你想靠近它一点也不行,你一点也吃不透它,你一点也摸不着它,因为它很虚幻,它刀枪不入,它软硬不吃。
你还有什么办法对付它呢?
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难题交给区长。
我把状元日记原件搁到他的办公桌上,又加上孟丁补充报告的复印件,区长立刻拿过状元日记,爱不释手地翻看着,以至于忘记了我还站在他面前,我忍不住提醒他说,区长,这是铁证,证明现在的玉涵楼,不是玉涵楼。区长说,玉涵楼不是玉涵楼?那它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明白我说的什么,他又朝那两份材料看了看,奇怪地说,你和孟家有什么关系?我说,没有关系,我是江秋华,我头一次来找您的时候,就向您报告过了。区长挠了挠头,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是江助理,你是和孟家没有关系。我暗含嘲讽说,区长,你记得我是江助理,但是你大概不记得我是谁的助理吧?区长认真地说,怎么会不记得,红姐的助理嘛,看气质就能看出来。停顿了一下,他又加强语气补充说,江助理,你知道的,我和红姐,可是铁杆啊。我说,区长,你记得就好,现在我们的工程进展在玉涵楼这里碰到了阻碍,所幸的是,我有证据证明,它不是玉涵楼,或者说,它是假的玉涵楼。我自己都觉得太绕口,就指了指桌上的两份材料说,区长,这里边有最清楚最有力的证明。
区长又把材料拿起来,用心地翻了翻,说,江助理,真对不起,我不是专家,我这方面的知识,虽然也有一点,但毕竟不专业——但是你放心,我们会请专家来研究一下这个日记,你等我的通知吧。
区长倒是没让我等多长时间,他让秘书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请专家看过了,我递交上去的那本陆状元日记是假的。
我如坠云雾。
电话里那秘书的口气却轻描淡写,还哈了哈的,江助理哈,就这样了哈。我赶紧“喂喂”了两声,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算是完成任务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直接找到区长办公室,在走廊里就被那个轻描淡写的秘书挡住了,说,区长正在开会呢。我说,我不着急,我慢慢等。秘书客气地把我让进接待室,泡了一杯袋泡茶给我,他就退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又进来了,说,江助理,区长请你过去。我知道他刚才是骗我的,跟他计较说,区长的会这么快就开完了,真是开短会啊。秘书倒不跟我计较,跟我笑笑。本来是他骗人,结果却搞得我像个小肚鸡肠似的。
进了区长办公室,区长请我到沙发上坐谈,他开始搞功夫茶,烧水,烫壶,洗茶,泡茶,等茶香飘出来,他闻了又闻,一步一步,动作很熟练,速度却很稳妥,有招有式,显得很有修养,很有风度。
我要讲究礼貌,只得耐心地等待,顺便看了看区长的办公室,其实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不过前两次区长并没有招待我喝茶,甚至没有邀请我坐下,我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前,说完了话就走人,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地欣赏区长办公室呢。现在我看清楚了,和别的领导干部不太一样,区长办公室的墙上,既没有名人字画,也没有他自己的摄影作品,在所有的墙面上,贴满了各种各式的地图,有全新的本市地图,也有一些新的区域图,更多的是一些老地图,我仔细看了看,有些老地图已经老到发黄,老到画面模糊,老到斑斑驳驳。我再看了看,大多是这座城市各个片区的地图,也有城市全貌的,当然那是从前的全貌,跟现在的全貌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其中最早的一幅,注明是唐朝的。唐朝?吓我一跳,比明朝那些事还早几百年呢。
可惜我对地图没有兴趣,我掠过一眼,就再也不去看它们了,我回头发现区长还在继续他的工作——泡茶,我心里着急,忍不住说,区长,不喝茶了,刚才您秘书泡给我喝过了。区长说,他那是什么茶?江助理啊,我跟你说个工作中的体会吧,同样的一件事情,用不同的心情去处理,结果会是大不一样的。我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区长见我发呆,又进一步说,茶这样一搞,人这样一坐,周身就松弛了,心情就轻快了,江助理,你感觉一下,是不是?我感觉了一下,没感觉自己的心情轻快了,看着他那慢悠悠的样子,我反而更着急了,我急着说,区长,你让秘书告诉我,陆状元的日记是假的,是哪个专家说的?区长不急不忙地给我添茶,一直看到我喝下了那一小杯滚烫的茶,才说,怎么样,这茶还可以吧?我说,茶可以的,但是专家怎么会说日记是假的?区长自己也喝了茶,品咂着茶的滋味,过足了瘾后,这才起身,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那本状元日记,郑重地交还给我,说,专家鉴定过了,这本日记是假的。见我发愣,区长又补充说,就是仿的。我回过神来,反问说,凭什么说它是假的?区长说,当然,口说无凭,有许多依据的。他又拿了一沓纸来,交给我,我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理由,有字迹的剖解,有文风的比照,有墨水的分析,我只看了一小段,头都大了,看不下去了。区长指着下面说,你再往下看,还有最有说服力的。我找到最后一段一看,是对于日记本的纸张的技术分析,种种数据说明,这本本子的纸,是现代造出来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本破烂旧陋的状元日记本,就听到区长说,这种纸张的仿旧术,现在已经达到可以以假乱真的水平了,但还是逃不过专家的眼睛。我怀疑说,专家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区长说,其实,也不止是专家的眼光凶,更凶的是现代科技,这是经过技术鉴定的,这是经过科学分析的——我打断了区长滔滔不绝的演讲,直接问道,他们造假日记干什么?
区长说,造假还能为什么,就一个利字呗,虽然状元日记算不得什么大件,也不会有多大的价值,但是你想想,连土豆、红薯还有人造假呢,只要有蝇头小利,就有人会上。我拒绝接受区长的理由,我毫不犹豫地说,不,造假日记不是为了赚一点蝇头小利,而是为了夺楼。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太顺理成章了,有人想要含糊掉玉涵楼的概念,假造了状元的说法,让大家觉得,真正的状元故居玉涵楼,并不是现在的这座玉涵楼,这样一来,现在的这座玉涵楼,岂不是成了无主之楼,岂不是可以随意夺取了。
区长终于笑了起来,说,江助理,想不到你的思维这么缜密,推理能力这么强。我忽然觉得区长的笑容似曾相识,忽然间我被他的笑容吓住了,或者说,我是被我自己的推测吓坏了,因为按照我现在的推测,既然状元日记是有人为了夺楼而造假,那就可以说明,现在的玉涵楼它就是玉涵楼,它是真正的玉涵楼,而不是我曾经希望的假玉涵楼,那岂不是意味着我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我忙活了这么多天,起起落落,惊惊乍乍,难道一直都在原地踏步?惊吓之中,我保持了最后的一点冷静,我脱口而出,说,区长,你请的专家是老蒋介绍的吧?
区长并不失措,沉着稳重地点了点头,说,你说对了,我不太熟悉文物方面的专家,那是老蒋的擅长,当然请他过问——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就听到区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区长去接电话,心平气和地说,是我——一个“我”字还没有吐干净,顿时声音大变,大声地吼了起来,什么,怎么会错了?
我吓了一大跳,以为身后接电话的区长和刚才搞功夫茶的区长不是同一个人,我忍不住回头一看,人倒还是那个人,面貌却不大一样了,我看到区长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嗓子里不断发出粗暴的责问声,怎么可能搞错,这么多人看过图纸,现场也去勘察过多次,是个人都知道那个地方,怎么可能出错,日他妈的大头鬼!
这样看起来,区长的功夫茶,还远远没能培养出区长的涵养功夫哦。
我直奔街道办事处找老蒋,老蒋不在办公室,问了他的同事,说是到某某街上的一座老宅去了。我赶紧追到某某街上的这座老宅,朝里一看,几落几进的大宅子里,挤满了住户,这些住户们此时此刻正死死地纠缠着一个人,声嘶力竭地指责他,批评他,还有人爆粗口骂娘。
你们一定猜得到,这个人就是老蒋。
老蒋被围在人群中,满脸焦虑之色,直喊“哎——哎——别挤别挤,一个一个来,有话慢慢说,别着急——”,完全没有了留在我印象中的那种稳坐钓鱼台的大将风度,我赶紧挤了过去,有意让老蒋看到我。
老蒋居然目中无人,两眼茫然,根本看不见我,他只是一味地迁就着那些蛮横的住户说,好的,好的,好说的,好说的,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的。有人又骂了一句,骗人,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另一个也跟着骂,满意个屁,不可能让我们满意的,哪一次让我们满意了?
我不知道老蒋碰到了什么难题,但那些都不关我事,我得抓紧做我自己的事,虽然老蒋对我视而不见,我还是厚着脸皮凑上前去,凑到老蒋跟前说,老蒋,是我。老蒋再也躲避不过去了,应付一声,啊,是江助理,你来啦。住户们被老蒋误导了,都朝我看,说,助理,她是什么助理?是主任助理吗?另一个声音尖叫着,她可能是区长助理噢。
结果大家丢掉了老蒋,都冲我来了,我吓得也不敢拉扯老蒋了,赶紧逃出人群,躲到一边等候老蒋。老蒋倒没让我待太久,过了一会儿,他就从包围圈里出来了,看到我后,长叹一声,对我说,老房子是个深渊,是个可怕的无底洞啊。
我才不管他是深渊还是无底洞呢,我说,“老蒋,你给区长请的什么狗屁专家?”我这话一问,又被几个路过的居民听到了,指着老蒋说,“老蒋,你只知道拍区长马屁,我们这儿早就应该请个专家来看看了,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老蒋说,“我不是来了吗,我来了好多次了呀。”一个住户说,“老蒋,你来算什么,你也算专家吗?”另一个说,“就算我们认你是专家,你来有屁用,你拿这个破老宅有什么办法呢?”
眼看老蒋再次被围追堵截,老蒋也知道自己脱不了身,他拿出个小本子,写了一下,撕下那张纸递给我,说,喏,专家的名字和地址。
我接过那纸片一看,顿时一阵晕眩。
不知你们猜到没有,老蒋给区长介绍的专家,居然是白晓光。
我被他们搞惨了。
状元日记本来就是白晓光觅来的,白晓光自打耳光,自毁英名,自认那东西是假货?
我立刻奔回家,先找假专家说话去。
假专家白晓光却理直气壮,对我的指责拒不接受,说,我怎么是假专家呢,我是真的,我是文物鉴定师。我冷笑说,你师不师,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白晓光居然打开抽屉,摸出个东西给我看。我不要看。他说,你看一眼,这是我的资格证。我说,资格证?谁发给你的,国务院吗?白晓光说,不用那么高的级别。他硬把证书又塞给我看,我坚决不看。我说,无论是谁发给你的,我都知道是假的。白晓光被我戳穿了,没有恼,反倒笑了起来,说,嘿嘿,江秋华,自从你接手了玉涵楼的工作以后,你变聪明了。我说,你承认自己是假的了。白晓光说,我帮老蒋一个忙罢,管他假的真的。我聪明地说,不对呀白晓光,这个陆状元日记,是你自己费尽心思弄来的,你肯定知道它是真的,但是为帮助老蒋对付我,你宁肯连自己的宝贝都否定了,你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白晓光说,根本没有的事,其实我搞它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假的。你如果不相信它是假的,我细细地给你分析一下,你就信了。我说,不用了,你给区长的详细报告够详细的了。白晓光得意说,怎么样,虽然你认为我是假的,但我的水平还可以吧,比真专家差不到哪里去吧。我说,等我找来真专家再比较吧。白晓光听说我要去找真专家,“噗”地一下笑出了声,跟我说,江秋华,我刚刚还夸你聪明了,你怎么又变回去了,你真以为真专家就能辨出真假来?我恨恨地说,他们至少能让假专家原形毕露。白晓光叹息一声,说,古董古董,古人才懂,江秋华,原来你比从前更愚蠢了。
我虽然很生白晓光的气,但其实我又离不开白晓光,离开了白晓光,我到哪里去找真专家,谁又能保证那真专家就是真的专家呢,更何况,我早就发现,在玉涵楼的问题上,我走到哪里也走不出老蒋设置的陷阱。
我一直都在老蒋的陷阱中拼命挣扎,但我不能泄气,我还得一鼓作气地往上爬,爬出陷阱,找到真相,红姐还等着我的结果,红姐的高楼等着我的努力呢。
我对白晓光说,我就不相信,就算老蒋阴谋诡计,设置阻碍,呼风唤雨,掌控一切,但事情总有真相。白晓光拍了拍那本状元日记说,你也不想想,多少年前的这个东西,谁能证明它的真假。他这话顿时让我想起以前我曾经诅咒过他的一句话,你自己找陆状元去问个明白吧。现在看起来,这句话应该还给我了,我嘀咕说,看起来,我得找陆状元本人去了。白晓光朝我看看,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我才不要听他讲故事,但是我要看他怎么继续玩花招,看他能玩到哪一步,看老蒋的计策到底有多远,我就耐心地听他讲。
白晓光说,从前有一个画家某公,和几个画家朋友合作画了一幅画,开始的时候好好的,等画作完成了,这个某公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一言不和,生了气,拂袖而去,没有落款。若干年以后,别人将他们合作的画拿来请他指点,他指着画说,好极了,好极了,佩服佩服,尤其是指着自己画的兰花,大加赞赏。旁人告诉他,某老,这就是你自己画的呀。某公也不尴尬,一笑说,噢,不记得了。又一笑说,难怪看起来这么养眼。
我听了白晓光的故事,不感兴趣,不光不感兴趣,还很倒胃口,他无非是想告诉我,不要相信真假,无所谓真假。
我只不过是想完成红姐交给我的一个任务,没想到所有的人都合起伙来算计我,我一生气,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白晓光摇头说,那还是水更倒霉,被喝了也就算了,还要被困在牙里。我说,我就是那水了,我被困在你们的牙里,你说恶心不恶心。
我有点抓狂,气无处出,拿电脑键盘出气,噼噼啪啪一敲打,一头栽进贴吧,找到那座高高的神楼,发帖道:“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
一口气连发了十几帖,看着自己亲手筑起一层一层的楼,整整齐齐的楼,巍然壮观的楼,我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好像被抽的那丫不是楼主,而是我自己。
当我头一次看到这座楼的时候,我曾经十分鄙视这个有病的楼主,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出现了变化,我在想,楼主为什么要筑一个看不见的高楼,是不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筑不了楼,他才会到虚拟的网络里去筑高楼。
白晓光明明知道我不想搭理他,还厚着脸皮凑过来看我在电脑上干什么,他看到我在贴“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他又挖苦我说,江秋华,你要淡定,就算你爸是李刚,你也要淡定。我说,若要我淡定,除非红姐的高楼造起来,我住上高楼,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我自然就淡定了。
白晓光说,既然你又说红姐造高楼,既然你魂牵梦绕离不开红姐造高楼,那我就告诉你,其实你一直就是瞎忙,找什么玉涵楼,还找什么真的假的玉涵楼,还要把状元挖出来说话,还要把状元的后代搅进来做局,你这种做法,修辞学上叫什么你知道吗,叫扯。我不服,说,我要是不扯,怎么能找到那玉涵楼的真相?白晓光说,你找来找去也是白找,其实红姐要拿的那块地,根本就不在这个街区,根本就没有玉涵楼这档子事。
我彻彻底底被他们搞蒙了。
白晓光启发我说,你想一想,你在区长办公室看到什么,让你觉得有印象的?我想了想,想起来了,我说,是地图,他在墙上贴了很多地图,旧的,老的,老掉牙的。白晓光说,对了,就是因为地图太多,多到搞乱了事实,结果把图纸搞错了。我想不通,问他,谁把图纸搞错了?白晓光说,可能是红姐,可能是区长,可能是老蒋,也可能是你噢,也可能不是你们中间的任何人,反正管他是谁呢,反正是搞错了。
我想了又想,把混乱的思绪理了又理,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根本就没有一件我想要完成而完不成的任务。
我一阵惊喜之后,冷静下来,我对白晓光说,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倒有白掉的砖头,正好砸在我头上。白晓光说,别那么悲观,你从前是个乐观的人,自从跟了红姐以后,怎么变得悲观了?白晓光这狗日的,连话都是倒过来说,在我的自我感觉中,我从前才是个没有信心也没有信念的人,自从做了那个正确的决定,跳槽到红姐的公司,我变得又乐观又富有想象力:这会儿我的想象力又充分地发挥了起来,我责问白晓光说,既然整个事情跟玉涵楼无关,那老蒋为什么还要带着我在玉涵楼周围绕圈子?白晓光说,江秋华,你想多了,你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你以为老蒋是谁。我说,老蒋是谁?白晓光说,老蒋就是老蒋呗。
我看了看白晓光的嘴脸,我真急了,说,白晓光,你不要再玩了,我要疯了。白晓光狼心狗肺地说,疯不疯,那是你自己决定的事噢——但是你确实没有必要去寻找玉涵楼,更没有必要去证实真假玉涵楼,因为,玉涵楼确实不在那张图纸上。
结果就是说,根本就没有玉涵楼在挡道,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玉涵楼。虽然我白忙了一阵,但这绝对是个好事,因为红姐的万丈高楼将要平地而起,我给红姐发了一个邮件汇报了情况,没等红姐回复我,我就开始考虑我自己的事情了。
我的事情,你们都知道的,就是要在红姐的最新最高的楼上,买一套高高在上的房子。我算了一下家里的钱财,其实我早知道相差太远,但我并没有着急,这些年白晓光的努力总算派上了用场,我只要拿一幅他收藏的字画,我的首付款就绰绰有余了。
我不是不知道白晓光的脾气,但是为了我的梦寐以求的高楼,我孤注一掷,偷了他一幅名头最大的《千山堆雪》,如同窃贼一般,直奔拍卖行去。
结果白晓光的画被扔了出来,我不服,和他们据理力争,他们都懒得和我计较,见我赖着不走,其中一个人才说,你这位女士,你到底是胆子太大,还是素质太烂,这种蹩脚的行货,你也敢拿来。另一个干脆笑着说,你要多少,我给你。我生气说,你拿得出多少我要多少。我不知道我这句话真说大了,他们竟然真的拿出一堆一模一样的《千山堆雪》来了,堆到我的面前,说,两百块一幅,全要的话,一百五就就可以拿走。另一个人还不甘休,说,你想要更多的话,我干脆带你去清凉园批发。
我狼狈逃走了。
白晓光个狗日的,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假货,我气势汹汹地奔回家去,打算找他算总账,白晓光却指着电视跟我说,唉,可惜你迟了一步,刚才看到一个新闻,有个搞收藏的傻×,什么也不懂,什么知识也没有,竟然也敢玩,结果收的全是假货,一急之下,跳楼了。
我吓了一大跳,涌到嘴边的话赶紧咽了下去。不料白晓光却又说,哎呀,有些人真是想不开,所谓真假,真是无所谓真假的啦。我试探说,怎么叫无所谓真假?白晓光说,江秋华,你真的是无知,你想想,收藏是干什么的呢,无非是一种爱好罢了,生活节奏快,工作压力大,回来看看这些艺术精品,养眼,养心,一种心灵抚慰而已,这是精神追求,又不是钱。我小心地说,但它是钱买来的呀。白晓光说,就算它是钱,就算它和钱有关,收藏它的人,喜爱它的人,也不会拿去卖钱的,所以,没必要那么在乎真假,甚至连性命都搭上了。我见他如此通达,又斗胆问道,那,要是你自己收的东西,也都是假的呢?白晓光勃然大怒,铁青着脸说,江秋华,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遗言!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杀了我?
这之前我一直没有提到红姐,不是我不想提她,实在是因为我没脸提她。红姐交给我这么一件工作,我竟然一再地无法完成,我还有什么脸提她?直到现在知道是图纸出了差错,不是我的问题,我才有脸去见红姐。
我回了公司,红姐不在办公室,她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我走了进去,可是走进去以后,我竟意外地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之前我是经常出入这个办公室的,我是红姐的助理,而且专司拍马屁,这地方我少来不得。
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看了看,发现红姐的电脑开着,我估计红姐没有走远,我坐到沙发上等红姐,沙发正对着红姐的电脑,我的目光落在了红姐的电脑上,于是,我看到了一个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红姐的电脑,正打开在贴吧的页面上,红姐登录贴吧的用户名,竟然是“我有病”,一瞬间,我简直有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难道那个天天让人抽的楼主丫的,竟是红姐?
这时候红姐的另一个助理小美走了进来,小美跟我说,红姐临时出去谈事情了,让她来关闭电脑。
尾声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住上了高楼,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原来患有恐高症,当我登上最高层楼的时候,我高高在上朝下一望,顿时头晕目眩,一个倒栽葱,我从高楼上掉了下去,结果是没有疑义的,我摔成了肉饼。
据说红姐听到我出事的消息,奔到现场,亲眼看到我的尸体,别人都在哭,但是红姐没有哭,她甚至面无表情,大家都觉得她很冷血,但是大家也都谅解她,她可能悲伤过度了。
红姐虽然当时面无表情,但事后她精神上还是出了点状况,她从自己住的高楼里搬了出去,搬到一座平房里住,但是她一直觉得自己仍然住在高楼上,她总是不敢靠近窗户,一靠近窗户她就说,我们住得好高啊。有一次她到别的一家公司去洽谈生意,走进一座平房,她对人家说,你的楼建得好高啊。
开始大家以为红姐是幽默调侃,后来才渐渐地发现,那是她的想象,她一直在想象,想象着自己天天住在高楼上。
其实这些可能都是误传。
我才没被摔成肉饼呢。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住进红姐的高楼,原因你们也知道的,因为我的钱都被白晓光换成了烂纸片,我没有钱买高楼。而住进高楼的,正是红姐本人,红姐也确实出事了,从高楼上摔了下去。只不过她患的不是恐高症,她患的是抑郁症,她早就患上了这个病。所以她也不是失足掉下去,而是自己跳下去的。
但是这个结果同样也可能是误传。
因为红姐那座最高的高楼根本就没有造起来。原因是不确定的,有人说房地产滑坡了,有人说红姐的资金掉链子了,有人说城市限高了——为什么要限高呢,不能随便卖天空了吗,还是怕人住得太高登到天上去。当然这些都是传说。
只有在传说中,你可以听到各种传说。
我后来再也没有去过玉涵楼的那个地方,我怕去到那里,那里根本就没有那样一座不是楼的楼。如果真是那样,我会疯掉的。
我倒是又到那个贴吧去看了看,那个“抽楼主丫的”楼还在继续,如果红姐摔下去了,谁来接替她继续筑楼呢。
但奇怪的是当天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却真的有一条坠楼的消息,没来得及拍画面,就是一条口播新闻:某女从全市最高的楼上跌落,原因待查。明天一早,报纸上也会纷纷刊登出来。
那个从高楼上掉下来的人,会是谁呢?
网络上说,哥是个传说,姐是个传说,楼是个传说,人是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