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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 §引子

早晨起来天气阴沉沉的,出门的时候,老婆说,你不带把伞?看上去要下雨了。于季飞满有把握说,不会下雨,天气预报不下雨。他很信任现在的天气预报。过去大家都管天气预报叫天气乱报,但现在确实不一样了,天气预报的准确度非常高,有时候准得叫人难以置信。

这不,一出门,迎面就看到云开日出了。

于季飞是个凡事预则立的人,他很在意事物的确定性,比如对于天气,天冷天热,天晴天雨,他都愿意早些了解清楚,好有所防备。天长日久的,养成了了解天气情况的习惯。开始还只是跟在电视新闻节目之后看一看,后来又听广播,开车上下班,一上车就会打开广播,知道哪个台什么时候报天气,报纸来了,他还要顺便再看一眼报纸上的天气预报,哪怕昨晚已经看过电视,今早也已经听过广播,他还是会再看一眼报纸。渐渐地,感觉现在的天气预报,已经渗透到人们生活的角角落落,几乎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都跟空气差不多了。除了以上这些渠道可以了解天气,还可以拨打121电话询问,还有手机短信、上网查询等等,条条大路通罗马,现代人的生活,真是方便快捷。

于季飞经常出差,每次出门前,他都到网上去查天气。网络是什么,网络就是无限大,网络就是无限多,网络就是无限疯狂,你想要什么它都能告诉你,你要到什么地方出差,什么地方的天气就摆在你面前。

这会儿他又接到出差任务了,要到四川资阳去,他想查一下当地的天气预报,可不知怎么一上网就掉线。打电话问行政管理,管理说,路由器老化了。问为什么不换新的,说领导没有发话。于季飞骂了一声什么,挂了电话。

坐他对面的同事王红莱说,我今天不掉线,你到我这儿来查吧。于季飞就到王红莱的电脑上查天气预报。他们两个搭档工作好多年了,坐面对面的办公桌,一个负责外联,一个管内勤,两个人工作最大的不同就是于季飞经常出差,而王红莱从来不出差。

王红莱正好有事要走开,于季飞开玩笑说,你也不守着,不怕我偷看你的隐私。王红莱笑道,你爱看就看罢。走开了。

于季飞才不要看王红莱的隐私,两个人面对面坐了多年,且又是同一小区的邻居,熟得跟自家人也差不多,早已经没了这种兴趣。再说了,于季飞还是王红莱的电脑老师。一开始王红莱很拒绝电脑,但是大势所迫,工作所需,不可能不用,都是于季飞教的她。但是她本质上还是拒绝,凡是工作需要的,她都学得会,不是工作需要的,怎么教她都不进脑子,或者今天明明已经记住了,明天来上班,又忘得一干二净。用现在流行的话说,这叫作选择性遗忘。于季飞对自己这个学生很不满意,王红莱却说,可以了,我们这种人,到这样的程度算不错了。她说“我们这种人”,算是什么种人呢?

王红莱走后,于季飞打开天气预报的网页,正要搜索四川资阳这个地名,无意中发现网页的左侧,有一排长长的地名,这是电脑自动记录的“您近期关注过的城市天气”,于季飞心里忽地一奇,心想,王红莱从来不出门的,她关注这许多城市的天气干什么呢?比如她查过西安和延安,那条线路于季飞走过,那是一条最经典的陕西旅游线路,不下一个星期是走不下来的,可是王红莱什么时候离开过办公室七天以上呢。思想就信马由缰起来。等再收回来时,心里就不太自在,明明不想窥视别人的秘密,可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偏偏要往那上面想,还往那上面细细地分析,这王红莱到底怎么回事呢?既然先前没有出过门,那么很可能还没成行,或许这是在做打算吧,国庆长假快要到了,也许王红莱正计划长假出行呢。

就将心思放下了。

长假过后上班,王红莱一直没有说出去旅游的事情,于季飞等了两天,终于忍不住问了,还要装不经意的样子,说,去哪里了?王红莱没有反应过来,反问说,什么去哪儿了?于季飞说,国庆长假罢,你们出去旅游了吧?王红莱奇怪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不出门的。于季飞不怎么相信,又说,这个长假也没去?王红莱说,没有呀。于季飞说,没有去西安和延安?王红莱笑了起来,说,还西安呢,还延安呢,你哪来的这种念头,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天天做家务,倒头的家务,越做越多,做不完。于季飞拖长了声音说,真的吗,不会吧。王红莱不由看了他一看,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很正常啊,我不是长年如此么,单位搞内勤,家里也搞内勤,就是这个命罢。她的话匣子让于季飞给打开了,就“命怎么怎么”这个话题发了一大堆牢骚。

于季飞觉得王红莱有点反常,平时她不怎么发牢骚,碰到郁闷的事,最多叹息一声,也就算了。这次他问了一句旅游的事情,引来她这样的长篇大论,算不算是心虚的表现呢?

又觉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赶紧想,算了,算了,随她去没去,随她去哪里,不管她了。

过了一天在小区里碰到王红莱的老公,又忍不住了,先打个哈哈,然后说,长假里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出门去了吧,玩得开心吧?王红莱老公说,哪有,小孩快中考了,哪里敢出去把心玩野了。

于季飞判断失误,自己圆过来想,也许他们原来有计划,后来考虑不要影响孩子考试所以放弃了。

但是心里的东西还在,还没有放下,不仅没有放下,还渐渐地浓重了起来。因为在“您近期关注过的城市天气”那里,除了西安和延安,下面还有一长串的地名,当时他没来得及看,更没来得及记住,那些模糊的地名现在像一个个长了毛的疑团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他又借故掉线到王红莱那儿去看了一下,地方还真不少呢。

过了一阵,他自己又出了一趟差,回来后就试探王红莱说,咦,我昨天在某地,好像看见你了。王红莱说,怎么可能,我上班呢。于季飞又想,会不会王红莱老公要出差,她是替老公查的天气?于是又说,跟你开玩笑的,不是看到你,是看到你老公了。话一出口,忽然就冒出一点冷汗,如果王红莱并不是替老公查的天气,而她的老公出差又没有告诉她,那岂不是出状况了,他无中生有这么一说,岂不是有意在挑拨人家的夫妻关系,赶紧收回来,说,还是跟你开玩笑的,没看见你老公。心里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王红莱倒没在意他囧,甚至都没朝他看一眼,淡淡地说,他到哪里不关我什么事,我孩子要高考了,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哪还有心思管别人呢。

于季飞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一直若隐若现的疑团,忽然就豁出了一道口子,前两天碰见王红莱老公的时候,他也说到孩子的考试,但他说的是中考,当时于季飞根本就没有听出问题来,这会儿王红莱说高考,才提醒了他,王红莱的女儿今年十七岁,怎么会是中考呢?

于季飞惊异了一会儿,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难道王红莱的老公不是她的老公,是他一直以来都认错了人,错把另一个男人当成了王红莱的老公?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说道,你老公怎么这么糊涂,你小孩明明高考,那天他却告诉我是中考,有这样当爹的?

王红莱“哦”了一声,说,他说的不是我们的孩子。见于季飞没听懂,又说,我们离了,你不知道吗?于季飞又吓一跳,以为王红莱开玩笑,但看她的样子,又不像在瞎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王红莱仍然不温不火说,有两三年了吧。他跟你说的那个中考的孩子,是他现在的老婆带过来的。她见于季飞发愣,又补充说,当初买房时,我们在一个小区买了两套房,算是未雨绸缪,为孩子买的,结果倒方便了离婚。

于季飞惊出一身冷汗,面对面坐着的同事,离婚两三年了,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忍不住说,都两三年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王红莱说,又不是什么好事喜事,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要我到处炫耀?于季飞说,你沉得住气,一点也没见你有什么反常。王红莱说,我反常的时候,你有自己的心思,也不会注意我。

这倒也是。

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也没起什么波澜。过了一阵,王红莱忽然问于季飞,你怎么跑到清河那地方去了?于季飞顿时头皮发麻,心里一阵乱跳,那是他唯一一次和姚薇薇一起外出的地方。

姚薇薇是个未婚的简单清纯的女孩,没什么心眼,一年前他和她在一次会议上相遇,他被她的单纯所吸引,所感动,两人渐渐走到一起。这是于季飞的婚外恋,他做得十分小心,十分隐蔽,怎么竟然让王红莱知道了?

于季飞着急而恼怒地说,你什么意思,我一年四季出差,为什么清河我就去不得?王红莱笑了笑,说,可是单位出差没有这个地方呀,这个地方和我们单位没有关系的嘛。于季飞更急了,说,难道我每次出差你都记得,你这么有心?王红莱说,咦,你每次回来报销不都是我做你的审核人吗?于季飞抢白她说,你记性真好,我自己到过哪里都不记得了,你倒都记得。王红莱又笑,说,那是因为你去的地方太多,你不稀罕,就不值得你去记住了,而我呢,从来没有出去过,只能在你的报销单上想象一下那个地方了。于季飞无言以对,想象着王红莱凭着报销单想象他出差时的情形,不由背上凉飕飕的。王红莱却又宽慰他说,不过,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去的地方,我怎么可能凭一张报销单就都记下来,就算有那样的记性,也没有那样的精力,就算有那样的精力,也没有那样的兴趣。于季飞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去过清河呢?王红莱说,这是你做老师的言传身教嘛,我过去从来不查天气预报,因为我从来不出门,最近孩子要去考省美院,我才学着你的办法,上网查天气预报,一上去就看到了你“关注过的城市天气”,其他地方我都听你说过,也看到过你的报销单,唯独清河这个地方,没见过,所以问问你,你紧张什么呢。于季飞气恼说,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偷看我的电脑?王红莱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为什么要偷看你的电脑,你送给我看我都懒得看。见于季飞发愣,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电脑说,你忘了,前些时机关更新电脑,你淘汰下来的旧电脑,就给了我。我好说话嘛。再说我又不精通电脑,配置什么的,差不多能用就行了。

于季飞张口结舌。当时他是将硬盘的内容都删除了的,确信不会有什么秘密留下,才将旧电脑交出去的,而且行政管理答应他,一定将他的旧电脑配给不懂电脑的王红莱使用,他才放了心。

哪知自己还是大意了,电脑记录下了他的行踪。

真是报应哪,他凭着电脑记录的“您关注过的城市天气”去怀疑王红莱,结果却暴露了他自己。

王红莱见于季飞恼羞成怒的样子,赶紧缓和气氛说,你别当回事哦,去过哪里,没去过哪里,不能说明什么的。再说了,你和我同事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不会跟别人多说什么的。王红莱的话不错,但是于季飞心虚了,一旦心虚了,什么人都不敢相信了,和姚薇薇的这段地下情,早晚会曝光。还是老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于季飞干脆抢先一步,回去先跟老婆那儿试探试探。找了个老婆心情不错的时候,跟她说,现在生活真是方便,就说出差吧,无论你到哪里,都可以提前至少一星期知道那儿的天气情况。老婆没听明白,疑问说,你说什么?于季飞说,我是说,如果一个人在电脑上查了天气预报,电脑会记录下你所查的地方名,有人会根据电脑的记录,了解你近期到了哪里。

老婆脸色有点变,不高兴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要查我的电脑吗?于季飞见她如此反应,心里反而踏实了些。

到了该去菜场买菜的时候了,老婆却磨磨蹭蹭不走,老是在书房进进出出,进去了又不干什么,转一圈又出来,过一会儿又进去,于季飞感觉她是想上电脑,但又不想让他看见,于是使个计说,忘了个事,要去单位跑一趟。老婆赶紧说,我和你一起走,我买菜去。

两个一起出来,于季飞绕了一小圈,赶紧回来上老婆的电脑查询天气预报,在“您近期关注过的城市天气”那里,赫然记录着两个陌生的地名,一个是地级市,一个是县级市。这两个地方离于季飞生活的城市并不远,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出现在于季飞的生活中,他和它们没有任何的瓜葛和联系,他也从来没有听老婆提起过,可她却查询了这两个地方的天气,干什么呢?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要去那个地方,或者她已经去过了,或者她正打算去,也或者,她经常去那个地方。

一个是长州市,另一个是长水县,长水县是长州市下属的一个县,于季飞又查了一下交通方面的信息,得知要去长水县,得在长州市转车,如果推理正常,也就是说,老婆是先坐车到长州市,再转车到长水县。

这个疑团又在他心里长了毛,挠得他痒痒的,不得安生,过了一天,他又偷了个空子打开了老婆的电脑,发现那个内容已经被删除了,无疑的,老婆心虚了,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到底是件什么事情呢?

双休日,于季飞临时改变了原本的安排,出发往长州市和长水县去了。

从长州市转车到了长水县。下车,就站在县城的街头了,看着同车的旅客四散而去,留下于季飞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里,四顾之下,他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想道,我怎么这么荒唐,就凭着天气预报记录的一个地名,就来了,来干什么,找人?找谁?是要做事情?做什么事情?

一无头绪的他,在县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一个广告牌掠过他的眼睛,惊着了他,再回头定睛看时,他看到一个确定的名称:江名燕心理咨询诊所。

于季飞心里猛地一跳,他老婆的名字就是江名燕,老婆学的也恰恰就是心理学,只不过她在城里的医院工作,没有开什么心理诊所。

难道江名燕有分身术,一个她在城里当他的老婆、在医院上班,另一个她在这个小县城里开心理咨询诊所?

于季飞照着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了江名燕心理咨询诊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截瘫的女士,笑眯眯地看着他,点头说,我叫江名燕,我是这个诊所的心理医生。

不是他的老婆江名燕,是另一个江名燕,但是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他的老婆江名燕,和这个不是他老婆的江名燕,为什么会有某种联系呢?如果她们之间没有联系,那么他的老婆江名燕为什么要了解这个县城的天气预报呢?

江名燕医生在轮椅上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将身体挪得端正一点,仍然笑眯眯地看着一头雾水的于季飞,说,你是于季飞吧,我知道你会来的,只是,比我预计的迟多了。

接着,江名燕向于季飞说了这个早晚要说出来的故事。当年江名燕考上大学,就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出了一场车祸,高位截瘫了,可是她实在舍不得放弃那个苦读十二年换来的入学通知书,家人商量了一个主意,联系了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子,把名额送给了她,她就以江名燕的名字上了大学,走上了人生道路。她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了报答江名燕,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经常来看望江名燕,并且辅导她学习心理学,最后帮助江名燕取得了心理医师的资格证书,开办了这家心理咨询诊所。

最后江名燕说,我以为你早就会来的,却一直等到今天,看起来,你不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

于季飞只觉得脸上发热,十分羞愧,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呢,就是那个该死的天气预报,就是那一行自己留下的“您近期关注过的城市天气”,在他心里植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疑团。

江名燕有些好奇,问道,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引起你的怀疑吗?于季飞哭笑不得说,没有,谁会怀疑一个方方面面都很正常的人呢。江名燕说,那这一次你是怎么来的呢?于季飞说,天气预报,她在电脑上查你们这个县的天气,我觉得很奇怪。江名燕说,终归会有这一天的。

于季飞注视着江名燕生动的笑容,问道,你叫江名燕,那她叫什么?江名燕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我只知道她的小名,叫小菲,我们是远房亲戚,过去从来没有来往,一直到她顶替我去上大学,我们才开始交往,开始我喊她的小名小菲,后来,等她大学毕业、工作了,我们再见面时,就互相喊对方江名燕,算是两个人共用一个名字。

于季飞说,荒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江名燕说,不荒唐呀。于季飞说,还不荒唐,我竟娶了一个——她用了你的名字,她这个江名燕是假的。江名燕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和你结婚的是一个人,无论她叫什么,她就是她,而不是一个名字。

虽然江名燕说的不无道理,于季飞还是觉得很怪异,无法接受,她无法想象,当自己回到城里,回到家里,面对那个不是江名燕的江名燕,他会怎么样。

但他必须得回去。

他没有能够回到家,就在回家的路上,他被姚薇薇挡住了。姚薇薇责怪他,本来约好星期天去看电影,他却不告而辞,连个音讯都不给,姚薇薇追问他,跑到哪里去了?

于季飞被逼不过,脱口说,你不要追问了,问出来你会害怕的。这话一出口,姚薇薇忽然脸色大变,慌了神,结结巴巴说,你,你,你去查我了?于季飞奇怪说,我查你?我查你什么?我为什么要查你?眼看着姚薇薇两行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姚薇薇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早就怀疑我了,你早就怀疑我了。说着说着,索性就放开来哭,边哭边说,是的,我是结过婚,我是有老公,我还有孩子,是的,你的怀疑没有错,可是,可是,我不是存心要隐瞒,更不是存心骗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多想,更不想让你伤心——于季飞双手紧紧抱住脑袋,脑子里一片混乱,听得姚薇薇继续说,你要听我解释,你要听我说,他——于季飞没有再听下去,扭头就走。

手机里的猫咪叫了两声,又有短信来了。这个时间的短信,估计又是报天气的。于季飞不由自主地打开短信一看,果然就是。

今天的天气情况是这样的:晴到多云,午间阴有小雨,傍晚转大到暴雨。

于季飞想,真是一个多变的天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