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许多年来一直在我嘴里念叨来念叨去的鸡屎木,其实就是金丝楠木,是一种很名贵的木材,我却一直叫它鸡屎木,难怪那时候我姐和我姐夫那样嘲笑我,那也是应该,因为我无知嘛。
我年轻的时候确实很无知,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我虽然有一张高中文凭,但我的小学高年级以及初中和高中都没念到什么书,没有学到什么知识,我大概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水平,怎么不无知呢。
现在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女儿都已经是大学生了,可我还是很无知,没办法,基础没打好,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输在起跑钱上了。不过我也没什么可懊悔的,当年像我这样输在起跑钱上的又不止我一个人,更何况又不是我自己要输的,那个时候,我们连起跑线在哪里都不知道。
现在我是一个大姑娘的妈了,我对自己的事情已经不那么看重,更不那么着急了,现在一切都得为我家的大姑娘着想了。我家大姑娘马上大学毕业,要回来工作了,仍然住在从小长大的这个地方,一个小破天井,三间破瓦房,将来找对象,带回来一看,先就输人家一截。
我又急着上火,不过这一次没等我嘴角上急出燎泡来,也没等我急得嘴里吐出粗话来,我们的老宅子却有了新鲜滋润的气象了,它沉灭了许多年后,忽然间又浮出水面来了,政府开始计划修复古建筑,赐墨堂是重要的名人旧居,那就是翘首可待了。
我们终于可以搬离这个霉湿了几辈子的小院了,在计算面积的时候,我们小天井里的两个违章建筑居然也给划拉进去了,哈,要是当年那老朱家知道有这等好事,不知会悔成啥样呢。得到好消息的这一天,我的这个班上得就不像个班了,一上午净坐在班上点计算器,算计着以旧换新所差缺的数目。点来点去,我知道我的缺口有多大了。我站起来和同事小周道一声对不起就跑走了。
我回家把那鸡屎木茶几抱起来就走,到了店里,我把鸡屎木往他的柜台上一搁,那老板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学乖一点,说,这是什么你自己看呀。老板似乎有些激动,一时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我没戴眼镜,我没戴眼镜。我说,你没有眼镜吗?老板说,有,可是在里屋。我说,那你进去拿罢。老板似乎不放心我,我说,你看我像个小偷吗?我不会偷你店里的东西的。老板说,不是怕你偷东西,怕你走了。我说,我都大老远的来了,为什么要走?莫名其妙。老板说,那可说不定,到我这里来的人,经常是莫名其妙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拍了拍鸡屎小几,说,我抱它来也很辛苦,抱出一身臭汗,我不会再抱它回去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犯傻了,老板的眼睛里划过一道太明显的兴奋的光彩,我这么粗心的一个人,都能捕捉到它,可见这老吃老做的老板也不比我机警到哪里了。所以我又赶紧把话拉回来说,我不把它抱回家,不等于我一定要把它卖给你哦。老板说,所以嘛,所以嘛——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问题,立刻变了一副脸,说,要什么眼镜,不戴眼镜我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闭上眼睛我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说,闭上眼睛你怎么知道?他说,我手一摸罢。就真闭了眼睛用手摸起来。我也不笨,知道他想压价,压就压罢,何苦要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样子。我说,你开价吧。老板似乎被我惊到了,立刻睁开眼,手缩回去,又把皮球踢还给我,说,你说说你的意思。我才不说呢,不是我精明,实在是我不知道这鸡屎木小茶几到底值多少钱,我曾经多少次拐弯抹角地探过老宋的口气,可是老宋屁眼夹得好紧,一丝风声也不透露出来。
我和老板就这么推来推去,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开价,老板是真狡猾,但是再狡猾的老板拼到最后也沉不住气了,说,我服了你了,我服了你了,见过这么精明的男人,没见过这么精明的女人。我说,冤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老板说,算了算了,我耗不过你,我说。他那脸上完全是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凛然模样,我心里好笑,想,有这么严重吗?结果老板说出了一个数字,我才知道事情还真的很严重。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数字吓到了我,我头上竟然开始冒汗了,为了掩饰自己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家子气、穷酸气,我赶紧咳了一声,给自己壮胆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老板听了我这话,先是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又用心想了想,似乎没有揣测出我的话外之音,就愣愣地看着我,大概是在等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其实我哪有什么话外之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含着什么意思,我看老板那愁眉苦脸绞尽脑汁的样子,比死了亲娘还痛苦,我大觉不忍,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跟你讨价还价了,就按你说的吧。老板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脸色大变,赶紧把鸡屎木茶几拉近了点,又是看,又是摸,又是拍,又是敲,最后又弯下身子凑上去,我还以为他要吻它一下呢,后来才知道他是闻它,闻了半天,他起身了,鼻翼还在动呢,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怀疑,不仅没有了怀疑,还大放光彩,最后他倍儿果断地说了两个字:成交。他把我的鸡屎小茶几搁到店里最显眼的位置,站在那里左看右看,看不够。我走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他都没顾得上理我。
我揣上鸡屎木变成的现钱,就去上班了。不过这一天的班,上得可不够用心,我坐不住,火烧屁股似的总想往外跑,先是跑到财务科,可并无报销、领钱之类的事,我到财务科去干什么呢,我自己觉得奇怪,那两个女会计也觉得奇怪,用了一会儿心计后,其中有一个说,老冯,你不是想来财务科上班吧?说话的这一位脸上还硬挤出点笑意,另一个不说话的,已经满脸铁青了,我吓得赶紧逃走了。我在走廊里东探探西看看,又到了宣传科,宣传科长关心地对我说,冯小妹,你今天脸色不对呀,有什么事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不出对不对,但是我不敢看宣传科长的脸,又逃走了。我转来转去的,最后转到办公室,办公室人多,是个大间,里边吵吵嚷嚷的,但是我一进去,大家就看着我,我又想逃了,大家赶紧喊住我,说,冯小妹,你今天怎么啦?我确实不知道我今天怎么啦。我问他们,我今天怎么啦?他们奇怪道,咦,你怎么啦你自己知道,怎么反来问我们?我说,那你们说说我今天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大家面面相觑,停顿了半天,最后终于有个人,说,丢了魂吧。
我讪讪一笑,觉得自己像个残兵败将一样,灰溜溜地下阵去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在背后说,看她那兴奋的样子,肯定又交好运了。另一个说,那是当然,老宅子要整修,她家要分新房子了。又有一个人的声音横起来,好像要吵架,说,不是!不是分新房子!她家要落实政策了。立刻有人着急说,她家不是已经落实过政策了吗?那个了解政策的人说,现在许多大户人家,都向政府讨回从前没收掉的房子,有个姓陆的状元后代,还真讨回去了,好大一个老宅啊,三落七进,你们想想,有多少间?立刻有好几个人叽里呱啦起来,因为嘴杂,听不分明,最后才有一个人代表大家把意思说清楚了,他说,冯小妹家的老宅不是被没收的,是捐的,捐是自愿的,捐了就不能讨还的!大家听了这话,沉默了一阵,但最后还是有一个怀疑的声音又起来了,说,谁知道呢。另有一个声音颤颤抖抖说,要是真的还给他们那个老宅,那个什么堂,那可真不得了了!
我满脸通红地回到资料室,我的同事小周说,老冯,你到哪里去了,你们家老宋刚才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他有没有说什么事?小周说,哟,你们家老宋的嘴有多紧,怎么会跟我说什么。我说,那他没找到我就什么话也没说?小周说,说啦,说谢谢。我把电话打到老宋单位里,老宋却又没在,他的同事说,他刚刚走出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的心仍然在怦怦地跳着,不会是政府找他去归还赐墨堂了吧,我就守在电话机旁,等他的电话,但一直等到下班,他也没有再来电话,我彻底泄气了,心也不怦怦地跳了,我还劝了劝自己,别做梦了,就揣上鸡屎木茶几那点钱,等着拿个几室一厅吧。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我带着没有魂的身体出了单位,回家的路上,因为没有灵魂的指导,我果然走错了路,七拐八拐,鬼打墙了,最后才发现,我竟然拐到早上来过的古董街。可是收我鸡屎小茶几的那家店,却已经关了门,我觉得奇怪,没道理呀,隔壁的好几家店,都开着呢,他为什么这么早关门呢?我凑在门缝上朝里探了探,里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隔壁店里的一个伙计看到了,说,喂,你干什么?要出货吗?我指了指这边紧闭着的门,说,我的货早上已经出给他了。那伙计说,你出的什么货?我说,没什么,就一个小茶几。那伙计一听,立刻像杀猪似的尖声大喊,老板,老板,快点,她来了!他的老板从里间应声出来,看着我说,那个鸡屎木茶几是你的?我说,是呀。这老板急得伸出手来,说,你蠢呀,你蠢呀,你怎么能出给他呢,他可是我们这条街上出名的刘一刀哇。我起先不知道什么叫刘一刀,想了一想,明白了,他说的肯定是刘老板会砍价。我赶紧说,他没有砍我的价。这老板一听,更是跺脚捶胸,说,你说多少他就给多少?我说,怎么呢,不砍价不是很好吗?这老板说,不好不好,很不好啊,原来你如此无知啊,你知不知道他坑了你多少?我如实地说,不是我出的价,是他给的价,我觉得可以,就成了。这老板更是急得没办法了,说,那可更不得了,那可更不得了。拿手捂着心口,要倒下来的样子,嘴里说,不行,不行,我要发心脏病了。那伙计去搀扶他,被他猛推了一个趔趄。我怕老板用力过猛真的发了心脏病,又怕他会赖到我身上,赶紧说,老板,我下次有货就到你店里去啊。赶紧走了。
老宋和我前后脚到家,我的慌乱的情绪都没来得及平复,又担心老宋发现鸡屎茶几的秘密,赶紧主动打岔,让老宋分心,我说,老宋,你今天打电话找我了?什么事?不等老宋回答,我又抢出一个新话题说,老宋,是不是政府要归还我们的赐墨堂了?老宋说,你哪里听来的,赐墨堂是当年奶奶和父母亲一起捐给国家的。我说,我听说捐的也能要回来。老宋说,当时都有国家发的认捐书。我说,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你拿出来我看看。老宋说,许多年了,也找不着了。我说,找不着就等于没有,等于不存在,不是吗。老宋说,找不着怎么等于没有呢,虽然你找不着,看不见,但它还是存在的,比如一件家具,找不着了,不在这个家里了,但它肯定还是在的,即使它被毁了,也是物质的转换,物质不灭定律,你中学时学过吧。我心里一虚,以为他在说鸡屎木茶几呢,赶紧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发现他脸色平静,根本不知道鸡屎木茶几已经不在了,找不着了。我定了定神,气势又上来了,说,老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果然是胳膊肘子往外拐,你说的话,跟外人说的话是一模一样啊。老宋温和地说,那也是巧了。真是个割肉不出血的家伙。
我把话题引到老宅上去,果然把老宋的注意力转移了,老宋始终没有察觉鸡屎木茶几的事情。钻进被窝的时候,我偷偷地闷笑了一会儿,就带着笑意进入了梦乡。哪里想到我的笑意等我睡着了,竟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梦魇,我做了一个和我爸从前做过的一模一样的梦,在一个很昏暗的地方,有个人对我说,那茶几不是你的,你不能占有。我又惊又急,也顾不得我爸了,赶紧出卖他说,不对不对,这不是我的梦,这是我爸的梦,你们找错人了,你们找他去吧。但是那个人不理睬我的叫喊,又说,不是你的,你不能占有。我说,你到底是谁?我怎么看不见你的脸?听那人一声冷笑,我就被吓醒了。我拉开灯,赶紧去看老宋,我知道我说梦话了,怕老宋听到,幸好老宋正睡得香,没有听到我的梦话,我放了点心,拍了拍心口,灭了灯,让自己安心睡觉,我才不像我爸那样迷信,那样胆小怕事,我才不相信梦能够说明什么呢。我很快又睡着了,可奇怪的是,我一睡着,那个梦又连着前边的梦的情节继续做下去,那个看不见脸面的人,仍然在那里对我说,你不能占有。我这回不跟他客气了,说,你连脸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那人说,我有脸没脸有什么关系,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早晨起来,我发烧了,浑身烫得要命,我没敢吱声。老宋看了看我,说,小冯,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他要来摸我的额头,我赶紧躲开,说,我好好的,没生病。自己摸了摸额头,烫手,但我故作镇定说,喏,一点也不烫。老宋又狐疑地说,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我说,秋天干燥,有点升火而已。老宋说,去买点梨子吃吃。我说,好的。老宋去上班了。我赶紧到医院去吊了两瓶盐水,先把体温压下去。从医院出来,日头白晃晃的,可我觉得我还是在梦里,迷迷糊糊往前走,迷迷糊糊地又走到那个小店。
店门仍然关着,但情况和昨天下晚不一样了,因为它是朝东的,早晨的太阳正好照耀着它,我从门缝朝里张望的时候,看得清店里的一切了。这一看,我的心顿时一沉,那鸡屎木茶几已经不在昨天的位置上了。
我心慌意乱地拍打起他的店门来,敲门的声音又把隔壁的伙计给引出来了,他眼睛凶,一看到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说,你又来了,是不是刘老板没付钱给你?我慌慌张张地指着门缝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小茶几不在了。那伙计老三老四说,不在了才是正常的嘛,要是还在那就不正常了嘛。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他。他撇了撇嘴,一脸瞧不起我的样子,说,这还不明白,肯定早就出手了。我说,怎么会这么快,就一天时间?那伙计说,不跟你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配有那个东西的。就往自己店里去了,我追在后面说,请问,请问——没来得及追上他,我就看到收我鸡屎木茶几的刘老板出现了,他从天而降似的站到了我面前,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后就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但是我觉得他的笑比哭还难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来?刘老板不再苦笑了,也不再说话,默默地打开了店门,我紧紧跟在后面说,你已经把我的鸡屎木茶几卖掉了?你已经把我的鸡屎木茶几卖掉了?刘老板听了我这话,忽然间竟勃然大怒,训斥我说,什么话?你说的什么话?你会不会说话?什么你的鸡屎木,你已经卖给我了,是我的鸡屎木!说话间他人已经到了长长的柜台后面,我们俩,一个在柜台外面,一个在柜台里边,脸对着脸,他的脸板板的,很凶,我的脸上,尽是讨好,尽是阿谀奉承,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贱,干吗要对他这么摇尾乞怜,我说,刘老板,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的鸡屎小茶几,不知道你把它卖给谁了?刘老板听了我这话,顿了半天,忽然一弯腰,从柜台里边的地上,猛地捧出一件东西,“砰”的一声,蹾在了柜台上。我定睛一看,竟然就是我的鸡屎木茶几!我一伸手就搂住了它,刘老板上来扒我的手,说,你搂它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就像自己的孩子,送了人,重新又见到了,总要抱一抱吧,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呀。刘老板凶道,孩子?是你的孩子你还送人?我说,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嘛。刘老板没好气说,你既然把孩子送了人,又来干什么?我说,隔壁那伙计说,你肯定早就出手了,可是,可是,你怎么没出手?刘老板起先一直气冲冲的,这会儿他的脸色不那么凶了,又叹气,又摇头的。我问说,没人买吗?刘老板说,反正我就没敢把它摆出来。我想了想,似乎想到道理了,赶紧说,难道是你自己想要留下?刘老板说,没有的事,我们干这一行的,为的是挣钱,只要别人出价,自己再喜欢的东西也要走,否则就不是生意人,而是收藏人了。收藏的人呢,正好相反,什么东西都往里扒,有钱要扒,没钱也要扒。我说,没钱怎么扒?刘老板说,那你去问他们吧,反正他们总是在往里扒,扒到手了,哪怕是一堆狗屎也会当宝贝一样搂在怀里。我忍不住“啊哈”了一声,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时的那种急吼吼的腔调。他朝我看了半天,长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我服了你了,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我惊奇得不得了,说,咦,我又没有向你讨回茶几。刘老板双手握拳,朝我拱了一拱,说,饶了我吧,我昨天一晚上没好好睡,尽做恶梦,早晨起来竟发烧了。一边说一边拿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又道,刚去医院吊了两瓶盐水,这温度还没有完全下去呢。我又忍不住“啊哈”了一声,说,你做了什么梦?他生气说,我做什么梦干吗要告诉你。我说,是不是有个没脸没面的人跟你说话,说茶几不是你的。刘老板更气了,指着我说,你什么人,捣什么鬼?我说,我没有捣鬼,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收了我的鸡屎木茶几又不摆出来卖,像你自己说的,哪有生意人不想做生意的。刘老板说,我也想摆出来,可是我摆不出来啊。我说,有小偷吗?刘老板说,小偷倒是进不来的。又朝我拱拱手,说,你弄回去吧。昨天他给我的钱还原封不动地搁在我的口袋里,我将它们拿了出来,交还给刘老板,抱起了我的鸡屎木茶几,就觉得特别亲切,像妞妞小时候我抱着她那种感觉,我一激动,就忍不住亲了它一口,嘴里呢呢喃喃道,我的鸡屎木,我的鸡屎木。我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鸡屎小茶几,想起当年我爸搂着它的样子,也是这样的,由于抱得紧,凑得近,它就在我的鼻尖下,我闻到了它的一股清香,很淡,不像香樟木那么浓。
这是我嫁到宋家多年以后,头一次闻到的清香。
我把鸡屎木茶几放回到原来的地方,老宋回来也没有在意小茶几失而又复得了,只是说,小冯,原来你已经听说了。我一头雾水,说,听说什么了?老宋说,赐墨堂暂时不修了。我大急,赶紧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老宋说,可能因为投入太大,暂时还没有这个实力。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老宋说,我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没在。我不能依他,气道,可我昨天晚上回来你也没说。老宋说,昨天晚上我觉得你心神很不定,想等你定神的时候再告诉你。我直觉得一颗心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了自己都捞不着的地方去了。自己的心都捞不着了,我能不哭吗,可结果我却笑嘻嘻地说,是呀,我早就知道了。
我要不是知道,我怎么会把鸡屎木茶几又赎回来了呢。
二
我们仍然居住在老院子的破屋里,花园洋房在我们眼前晃了一下,又离我们远去了。虽然我家的大姑娘眼看着就要回来了,但是我已经心如死灰了。
我心如死灰了,我姐却又来了。我早就说过,我姐是根搅屎根,她一来,我的日子就要发生一些变化了。
我姐命真好,许多年一直就在享清福,她可会保养了,从前吃胎盘人参,现在是虫草燕窝,还三天两头做美容,结果却是有心栽花花不发,反而见老,我姐夫呢,许多年忙来忙去忙挣钱,吃辛吃苦,却一点也不见老,他们俩走出去,人家都要多看我姐夫几眼,还以为是一个富婆包养的小白脸呢。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铁的规律,但是铁的规律到我姐夫这儿就不成规律,我姐夫其他方面坏不坏我不知道,但他对我姐的态度一点也没变,仍然是忠心耿耿的一条狗,仍然是我姐说东他决不向西。
我姐夫到底赚了多少钱,我反正是不知道的,以前我也曾斗胆问过我姐,我姐牛,说,冯小妹,我不说也罢,说出来不要吓死你。我不希望被吓死,就不再问了,见着我姐的面我就躲着点,怕她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害死我一条命。
有一天我姐从国外回来,给我带了些“made in china”。她来看我,穿着高跟鞋咯地咯地走到我家门口,正好一阵风吹来,吹下一块瓦砖,差点砸了她的头。我姐受了惊吓,批评我说,冯小妹,你也好意思,什么时代了,你就打算一辈子住这样的房子?就算你不嫌寒碜,也要注意安全呀。我可怜巴巴地说,姐,我也想住花园洋房,更想住豪华别墅哎。
我姐回去跟我姐夫一说,姐夫就跑我家来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起了赐墨堂,足足看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姐夫对我姐说,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我姐点点头。他们真是心有灵犀的一对,我姐夫说半句话,我姐就能听懂,也许他不说话,我姐也能听懂,可我和老宋呢,我怎么说话,他都听不懂,或者是假装听不懂。
我以为我姐夫的“我该干什么”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的,哪知第二天,我姐夫又来了,朝我点点头,总算是几十来眼里也有个我了,他直接找老宋说话,我在旁边努力地听了半天,到底让我给听懂了,知道我姐夫又要开创一个新的事业了,就是古建筑修复工作。他从前又不是搞古董的,又不是搞建筑的,现在要把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一起搞,真有异想天开的水平。他这许多年,做了无数的生意,倒腾冰箱以后,又倒腾塑料粒子,又倒腾钢材煤炭,后来又开饭店,又开夜总会,再后来是做空手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空手道。后来时间长了,我才稍稍知道了一点。我说,怎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是轮到你们头上呢?我姐听我这么说,毫不客气地批评我说,冯小妹,你很无知,你以为天上真会有馅饼掉下来,你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我说,有多大?我姐说,不说也罢,说出来不要吓死你。我赶紧说,姐,你就别说了,我不想被吓死。
我姐夫开始倒腾古建筑,他倒是想一下子就把赐墨堂给修成原模原样,可是他赚来的那许多亮崭崭的骄傲的金钱,现在在这个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赐墨堂面前,忽然就低下了它们高贵的头颅,简直就算不上是个什么东西了,按我姐的口气说,还不够倒腾赐墨堂里一个纱帽厅呢。
不过我姐夫并不着急,他很踏实,大的做不起,就先从小的做起,他出资买下了另一座什么堂,比我们的赐墨堂小多了,十分之一都不到,二十分之一大概也不到,连后花园也没有,我去看过,只看了一眼就瞧不上它,只有前后两进,中间一个天井,也是个屎眼样,但它是一个完整的老宅,也是什么名人的旧居,毕竟也叫什么堂呢,和我们赐墨堂也有一个堂字是一样的。我姐夫搬迁了里边的住户,给他们提供了新房子,又出了整修费,等一切完工,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这时候,我姐夫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穷光蛋了。这可不是我咒他,也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妒忌我姐,这话可是我姐亲口跟我说的。
我一直指望着我姐夫能在倒腾老宅时再发一次大财,那样他就可以来收拾我们的赐墨堂了,结果我姐夫不仅成了穷光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迷失了方向,他丢了西瓜抱芝麻,不再折腾古建筑,却迷上了旧家具。
倒腾旧家具让我姐夫彻底变了一个人,他一头扎进去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最后他把修复完工的那个什么堂都抵押了,收回来一车又一车的旧家具,几年过去后,我姐夫就只剩下一大堆破烂家具和一屁股的贷款在名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资不抵债还是债不如资。
但我姐夫毕竟收藏旧家具收出点名声来了,许多人知道他手里有货,辗转过来想要他的东西,我姐夫哪里舍得,可舍不得吧,资金又周转不回来,铁面无私的银行和交情不浅的朋友都追在屁股后面问他要债,把我姐夫追得屁滚尿流。有几次还跑到我们家老宅子里来避风头。我说,姐夫,你怎么躲到我家来了?我姐夫说,他们肯定以为我躲在什么大宾馆里呢,找去吧。我看到我姐夫这样子,忽然就起很多年前,那个古董店的刘一刀,他说过那话,收藏的人,只知道往里扒,哪怕扒到是一堆狗屎,也会当宝贝一样搂住不放,哪怕穷到讨饭,穷到卖裤子,也不肯撒手的,会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生意人不会的,生意人只认一个利字,只要有了利,就不会让自己狼狈不堪。我姐夫明明不是个收藏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他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呢?
我姐夫确实够狼狈的,他躲了起来,手机也不敢接,后来又换了手机号码,但即便如此,我姐夫还不忘拍我姐的马屁,他会忽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买一客小笼包子,偷偷地溜回家,供给我姐吃。我姐吃得满嘴流油,满足地舔着嘴唇跟我姐夫说,小笼包子吃好几次了,腻了,下次带烧卖吧。我姐夫说,好的好的,烧卖。
我再见到我姐夫时,他两眼发直,头发都白了,眼睛里也有我了,说,小妹,听说妞妞找了个对象是银行的,能不能帮忙贷点款。我一听,拔腿就逃走了。
我姐夫把几十年来辛辛苦苦赚的钱都搭进去了,害得我姐的生活不如从前优雅了,也害得我姐不能隔三差五给我送点美国的中国货,或是中国的美国货。有一次我跟同事吹牛说我姐那儿有美国肉毒素,涂在脸上,五十岁会变成二十五岁,至少打个对折,那年轻的同事急了,非让我给她带一点试试效果。我说,那用下来你就只剩十几岁了噢。我跟我姐说了,我姐却不高兴,说,用完了。我说,你不会再去买吗?我姐说,这是在美国买的。她心情不好,我就没敢再往下说,其实在美国买有什么了不起呢,从前我姐夫牛的时候,我姐想到要买什么,就飞一趟香港,又想买什么了,就飞一趟美国,就像我们上一趟超市一样便当。
我没有把美国肉毒素带给我的年轻的同事让她变成十几岁,我同事心胸狭窄,说生气就生气,整整一个星期摆脸给我看。我平白无故地受了一包气,把气撒到我姐夫头上,在背后就忍不住说,让他牛,让他牛,现在看他还有什么好牛的。老宋听了,慢悠悠地对我说,我看他也不比从前差。我又把气撒到老宋头上,说,怎么我说一句你总要顶一句?你看看我姐夫是怎么对待我姐的,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待我的?老宋装痴卖呆说,有什么区别吗?我说,我姐夫对我姐是百依百顺,我姐说一句他听一句,你对我是百战百胜,我说一句你顶一句。老宋笑道,没你这么夸张吧,一百次里有九十次也不错啦。
我姐夫要办旧家具博物馆,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将他的宝贝盘来盘去,最后才醒悟过来,原来就差我家的鸡屎木茶几。他来找老宋,老宋说,你拿走就是。我姐夫上前就去抱那茶几,可刚一抱到手,立刻又放下了,呆呆地站在茶几面前犯糊涂,犯了半天糊涂,才醒过来,面色惨白说,那怎么可以。老宋说,咦,你不就是来拿的吗?我姐夫说,我是想来拿的,但我不是白拿,你卖给我吧,开个价,什么价我都能接受。老宋还是说,你拿走就是了。我姐夫还是不拿,转了转脑筋,说,你不愿意卖?那,那你是要以物换物?你,你想、想要什么东西,我们好、好商量。奇怪了,我姐夫说到钱的时候,又大方又爽快,利索得吓人,可说物的时候精神就差远了,甚至还结巴起来了。老宋还是说,咦,你拿走就是了。老宋都说到这份上了,说了几遍你拿走吧,说得明明白白,可我姐夫还听不明白,偏不拿走,还反其道而说,你是不是嫌少啊,你肯定是嫌少吧。我姐夫随手又加了一叠子钱。我看到那钱,心惊肉跳,那可是我姐夫借高利贷借来的,那不是钱,是刀子啊。后来我忍不住出卖了我姐夫,把他借高利贷的事情告诉了我姐,我是想让我姐劝劝我姐夫,这世界上也只有我姐能够阻止我姐夫犯糊涂。可我姐居然对我说,嘿,他那高利贷,就是我帮他借来的嘛。真是浑浑噩噩的一对绝配。
这期间我姐夫不断做着搭积木的游戏,那一叠子钱越叠越高,老宋真是有眼无珠,这么多钱他竟然看不见。最后陪我姐夫来的那个专家说,算了算了,我看出来了,他不肯,无论你给多给少,都没有用。我姐夫急了,说,他怎么不肯,他肯的,他明明让我拿走的。那专家说,那你拿走试试。我姐夫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专家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一表人才,我姐夫对他简直就是言听计从,我正惊异这个人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水平,他忽然朝我笑了起来,说,阿姨。我吓了一跳,说,你认得我?他说,我是小朱呀。我不知道小朱是谁。他也不计较我的无知,又说,我是老朱的儿子小朱呀,我小时候,你高兴的时候,就喊我鼻涕大王,不高兴的时候喊我小杀胚。原来他竟是那个小鼻涕虫。可他这一说,闹了我个大红脸,我毕竟大他一辈,但他却好像是我长辈似的知书达理,大人大量。我忍不住朝他的鼻子看了看,小时候他的鼻子又红又烂,现在这鼻子可是今非昔比了,简直几乎就不能叫鼻子了,长得太漂亮,挺拔,光亮,干净,简直就像是外国人的鼻子。我说,哎哟,巧啦,你怎么在这里呀?我姐夫见小朱喊我阿姨,对我的态度也好了一点,大概怕我对他不恭,赶紧向我介绍说,他是朱大师噢。小朱说,也不是什么大师,只是喜欢而已。说得真谦虚,像真正的大师。小朱和我拉起了当年的家常,说,阿姨,你还记得吧,当年我们家从你们家搬走的时候,我爸带走了你们家的两扇紫檀木屏风。我一急,脱口说,是偷的吧?小朱说,不是偷的,是你家奶奶送的。我又犯糊涂,我家奶奶,我家哪个奶奶?小朱说,是宋家的奶奶。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宋乔氏。心里犯嘀咕,宋乔氏,宋乔氏,你可真敢送东西,你出手可真大方。心里正恼着,又听那小朱说,我小时候家里少一张床,就把那两扇屏风铺起来当一张床,我就睡在屏风上,好硬。后来我们回乡下,家里反而有床了,那个屏风就竖在家里,我爸有事没事就围着它看,越看越看不懂,越看越看不懂。我说,一个屏风,有什么看不懂的。小朱说,我爸说,这屏风上的人,怎么雕得这么活,像活人一样,他天天看,看得都认得他们,都可以跟他们说话了。我说,嘻,那你爸还是那老朱吗?小朱没回答我他爸还是不是老朱,而是继续说着他的“喜欢”。我姐夫又抓住了拍马屁的机会,说,朱大师原来是学物理的,天才呀,一转入我们这行,虽然半路出家,却是后来居上,三下两下就是大师了。我对小朱说,你爸高兴吧?小朱神色有点黯然,说,我爸不在了。我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可惜他看不见你当大师了。小朱却认真地说,他看得见,他看得清清楚楚。我一听他这话,忽然就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老朱在什么地方看着我呢,我嘴浅胆子小,就不敢吱声了。
我姐夫得不到我家的鸡屎木茶几,怏怏而病,害得我姐现在也不待见我,这么多年我姐可没少扶持我,我想劝劝老宋,人家那是旧家具成堆的地方,把我们的小茶几放那里,狐假虎威,能成气候,可以让大家看,增长知识,显摆水平,放在我们家墙角里,没什么必要,搁个电话机都嫌寒碜。可这么多话到我嘴边却说不出来,因为我说不着老宋,更劝不着老宋,自从我姐夫相上了我家的小茶几,老宋就只跟他说过一句话,你拿走就是了。是我姐夫自己不拿,怎么说他也不拿,所以我姐不待见我是没道理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妞妞就要结婚了,她正在布置新房,打个电话告诉我,她把鸡屎木茶几抱走了。我一急说,你那家里,全套西式新家具,放个破茶几,不伦不类,算什么名堂?妞妞说,现在流行的,古典元素。我赶紧说,你拿走茶几你爸说什么了?妞妞说,老爸不在家。我说,你就抱走了?妞妞说,是呀,我就抱走了。
我回家果然不见了茶几,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在屋里瞎转了几个圈子,又到小天井里东看看西看看,也不知道看的啥,也不知道要看啥,一直熬到老宋回来,我注意着老宋的脸色,老宋却没有脸色,他还是不在意墙角落里的茶几,就像从前那茶几曾经走失的那几次一样,老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家里有这样一件宝贝。反而害得我心里空空荡荡,无处着落,好像那茶几不是我女儿拿走的,是被小偷偷走了。
我忍不住去了妞妞家,看见那破烂茶几夹在一套奶白色的欧式家具里,奇里古怪,我“唏”了一声,说,妞妞,你觉得这样放好看吗?妞妞说,妈,这不叫好看,这叫品位。我品了半天,也没品出个味儿来,只好硬着头皮又说,妞妞,其实这个茶几是你爸的传家宝。妞妞说,是呀,我爸的传家宝,就是我的传家宝嘛,我又没有兄弟姐妹,要是有一个,这茶几就要一劈为二,要是有两个三个四个,这茶几就要粉身碎骨了。我硬挤了点笑容笑了笑,拐着弯子说,妞妞,其实你爸爸是个小气鬼。妞妞听了我这话,哈哈大笑说,妈,你怎么猪八戒倒打一耙?我听不懂了,说,妞妞,你什么意思?妞妞说,咦,谁不知道我老妈是个小气鬼,从前我外公要这破茶几,你不乐意,吓得外公只好还给你,后来我姨夫要,你又不乐意,害我姨夫得相思病,现在你又追到你女儿这里来,是急着想抢回去噢。我说,你才猪八戒倒打一耙呢,这茶几又不是我们冯家传下来的,我急什么。妞妞说,那是呀,我爸都不急,你急什么?我想了想,也是奇怪,老宋好像从来没有为这茶几着过急,几十年来,他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它,它走了,自然会乖乖地回来,又走了,又会乖乖地回来,根本用不着老宋着急,倒是我在其中费了许多心机,绞了无数脑汁。我忍不住跟妞妞说,妞妞,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茶几的价值噢,它是鸡屎木,鸡屎木你知道吗?它还是明朝的呢,明朝你知道吗?妞妞笑道,不就是明朝那些事吗?瞧她那小嘴里,说什么都是轻飘飘的。我说,妞妞,说实在的,明朝的鸡屎木家具,到现在可不多见了,搁你这儿,妈可不大放心啊。妞妞笑得弯腰跺脚,前抑后仰,说,哎哟我的妈,哎哟我的妈。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妞妞说,我老妈哎,遇上我老爸,你可真背运的。我说,怎么啦,你老爸怎么啦?妞妞说,我老爸一张嘴,简直就不是嘴。我没听明白,闷头闷脑问,那是什么?妞妞还是笑,说,那是一块铁坨。我还是没听懂,妞妞见我如此无知,不满意地撇了撇嘴问道,这么多年了,关于这个鸡屎木茶几,我老爸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我这才听出点名堂来了,赶紧问,告诉我什么,这茶几有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妞妞说,这是赝品,早就被人调包了。
你们替我想想,有这么个老宋,我气是不气?我当然气,气得骂起人来,我说,骗子,他是个骗子。妞妞说,我爸可没骗你,你又没有问过我爸这东西是真是假。这时候我的怀疑已经盖住了我的愤怒,我来不及生气了,因为流逝的时光已经一一浮现出来了,我的思绪一泻千里,尽是环绕着鸡屎木茶几在奔流。我先是怀疑我爸调的包,又怀疑那个刘一刀,或者是我姐夫,或者是小鼻涕虫,我甚至怀疑上我的女儿和女婿,最后我连我自己都怀疑上了。妞妞说,老妈,麻烦你别胡乱瞎猜了,这个茶几在我爸生下来之前,就是假的了。我气道,妞妞,既然连你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干吗你和你爸都瞒着我?妞妞轻飘飘说,老妈,既然它是个假货,那它就是个屁,一个屁的事情,干吗非要打扰你呢。我老爸为什么不告诉你呢,我猜猜啊,他也许是怕你伤心吧,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老妈对鸡屎有感情噢,要是有人告诉她鸡屎不是鸡屎,是鸭屎,我老妈会气疯的。
我生气归生气,却没有疯,因为我心地善良,先想到我姐夫病恹恹那样子,心不忍,从妞妞那儿出来,我顾不得回家找老宋算账,先跑到我姐夫那儿,急着把假鸡屎木茶几的事情告诉他,我以为姐夫会对我感激涕零,哪知他听了我这话,气得脸都白了,精神气儿全泄走了,有气无力地批评我说,冯小妹,你姐说得没错,你很无知,只是想不到如今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无知。我虽然一直很崇拜我姐夫,可这会儿他狗咬吕洞宾,我也有点恼了,我说,我怎么无知啦,我到底没让你出洋相,拿假货去给人显摆。我嘴快,也就这么顺着一说,也没想得很多。可我这话一出来,我姐夫却愣死在那里,眼睛都发定了,愣了好半天,我姐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只见他浑身一哆嗦,转身就跑了。
从他狂奔乱跑的背影看上去,我姐夫到底是老了。
后来听我姐说,我姐夫从假鸡屎木茶几联想到他收藏的那许许多多旧家具,万一是假的,他还能活吗?他到东到西请专家看,专家一来他就出汗,后来就养成了出汗的习惯,像女人到了更年期,动不动就是一头大汗。我说,啊?难道姐夫收的家具都是假的?我姐呸我说,你想得美。我赶紧没落无趣地退走了,听到我姐在背后说,姐夫说,那可是高仿,看纹理就知道是从前仿的,不像现在的东西,花里胡哨。我听了后,发了一阵子呆,我既不明白我姐在说什么,更不明白我姐怎么也管我姐夫叫姐夫呢,我回头看了我姐一眼,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从妞妞那儿吃了惊,又在姐夫那儿受了气,又在我姐那儿奇了怪,回家我对老宋说,我终于知道什么是茶几了,老宋说,什么是茶几?我说,就是摆满了杯具的那东西。幸好它不是餐桌,要是餐桌的话,那就放满餐具了。老宋笑了笑,说,小冯,几十年了,你终于变得文绉绉一点了,管杯子叫杯具了。我说,是呀,嫁入你家豪门这么多年,连个杯具都不会说,不是白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