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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故乡 第六章

1995年3月4日 星期六 晴

对我来说,今天是个永远难忘的日子。从上午11点到晚上7点,短短8个小时的时间,我经历了剧烈的感情变化,心脏真有点承受不了。

我的母亲,是个伟大的人。在她的全力支持下,我终于报上了名,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下午放学后,妈妈的一席话,把我感动得哭了。有这样的好妈妈,我感到无比幸福,热血沸腾。

妈妈殷切希望我取得最后的成功,我自己也有这个信心。后面的路还很长,我会加倍努力的。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妈妈早睡了,外面很安静,我一点也不困,打算再翻翻课本。这些天精力不集中,耽误了学习,得想法补回来。明天是星期天,可以踏实地睡个懒觉了……

星期六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政治课。大家都认为,考试时政治课拿高分的唯一办法就是死记硬背,所以人们对政治老师的讲解不怎么感兴趣,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懒散的气氛。上其它课程就不存在这种情况。

班主任刘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很多人的情绪为之一振。刘老师先是跟政治老师耳语几句,然后抬眼在人丛里搜索。苏明明蓦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果然,刘老师远远地冲他点头道:

“苏明明,你出来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几下,紧张地站起来往外走,不小心碰翻了一个同学的文具盒。那位同学很大度地说没关系,示意他只管走。他只好歉意地冲他点点头。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他,那些纷乱的目光像一道道交叉的火网,让他无法抬头。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出门后,刘老师对他说:

“走,去我办公室。”

刘老师的口气带着几分神秘。说罢,刘老师甩动着两条麻秆样的腿下楼。他跟在刘老师身后,大气不敢出,感到胸腔里鼓满了风。

几分钟后,在刘老师的办公室,尽管他的心里已有所准备,但那个突然而至的事实仍然令他如遇惊雷一般,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妈妈来找过我了,刚走。”这是刘老师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她、她同意了吗?”明明急忙问。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宛若呓语。

刘老师满脸笑盈盈的,将一张表格捧在手里递给他。正是那份《空军飞行学院考生报名表》。虽然明明眼睛酸涩难忍,表格上的各种字体像阳光下跳跃的蝌蚪,但他还是看清了——家长意见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样两行字:

我完全同意苏明明报名

母亲 丁琳 1995年3月4日

当医生的妈妈笔迹原本潦草难认,但他眼前的这两行字却工整得像出自一个腼腆的女中学生之手。为了在这张表格上写出这几个字,妈妈不知进行了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明明久久不动地凝望着妈妈陌生的手迹,像是望着妈妈跳动的心。他竭力想像着妈妈写字时的神情,那一刻,妈妈的心里究竟是感到神圣,还是感到痛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妈妈一定感到神圣。明明想。他相信妈妈会这样的,因为妈妈是一个坚强的、不平凡的女性。

一股神圣的力量包围了明明。春天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灼热的光线舞动着,像燃烧的火。时间一点一点从身边溜走,不知过了多久,当明明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早已盈满了泪水。

“你怎么啦,明明……”刘老师有点不知所措地说。

“啊,刘老师,没什么,没什么……”

刘老师从他手里接过表格,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扶他在一张吱吱乱响的椅子上坐好,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刘老师说:

“明明,说实在的,我没有想到你母亲会来学校。刚才她往表格上签字时,我看到她的手抖了好一阵。但她放下笔后,却出奇的镇静。她笑着对我说,你是一个有远大志向的孩子,现在的孩子能有几个有志向的?她为你感到高兴,所以,她支持你,完全支持你……”

随着刘老师缓慢的语调,明明的眼泪顺脸颊滚落下来。他别过脸去,抬起袖子抹去泪水,颤抖着嘴唇说:

“我也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前两天我一直在心里错怪她,她不同意是正常的,因为我父亲也曾经是个飞行员,他失事了。我家的情况很特殊,你可能不清楚……”

“我们知道一些。”刘老师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烟,划火点着,“你母亲离开后,我马上把情况报告了校长。校长也很受感动,他让我转告你,安心参加下面的体检,耽误了课程学校将专门派老师给你补课。另外,你家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学校想法帮助你和你母亲。你是十八中唯一的烈士子弟,过去学校对你关心不够,还请你和你母亲原谅。”

明明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刘老师的鼻子也酸酸的。刘老师猛吸一口烟,说:

“明明,别哭了,现在你该高兴才对呀。”

“是的,”他含泪笑了笑,“我高兴,我高兴……”

“你迈出第一步,很不容易。下面要做的,是先把表全部填好,下午学校要把所有的报名表送到市教委招生办公室。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要进行预选,预选合格的,再进行全面体检,很复杂的,有一个地方做不好,就会前功尽弃。”

明明点点头。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往下的程序。刘老师边说边摁灭烟头,从桌上拿过那张只填过家长意见的报名表,递给明明,又递过一支钢笔。

填表时,明明的手有点不听使唤。最后是刘老师代他填的。

就这样,明明成了十八中第十三个报名参加招飞的学生。

刘老师将填好的表格爱惜地锁进抽屉,关切地嘱咐道:

“我连续三年负责学校招飞的事,知道选飞过程非常严格,成功者很少。因此,你也要做好两手准备,选上了,再好不过;选不上,也没关系,只要尽了力就行。关键是学习不能耽误,当不成飞行员,再影响了高考,岂不两头抓瞎?所以,你要分配好精力,至少保证一头不出问题。”

“我明白。”明明认真地说。

“当然,我希望你实现自己的愿望。”想了想,刘老师又说,“你和你母亲下这个决心不容易,既然下了,最好成功。再说,咱十八中好几年没出个飞行员了,这次就看你的啦。你先天条件好,成功的可能性肯定比别人大。”

告辞时,刘老师像上次那样,把他送到了楼梯口。

此时快到放学时间了。明明没有回教室,一来他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教室,估计同学们已经猜到了他的举动,他们的目光令他难以忍受;二来他想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好好想一想。孤独有时也是一种享受。

他来到了操场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微风吹过,沙石地面扬起细小的烟尘,接近正午的阳光均匀地洒下来,很温暖,很舒服。他坐在篮球架下的大石头上,抬起头来,他看到天是那样蓝,像清澈的湖水。他想起,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凝视天空了,过去的日子,虽然也是头顶一片蓝天,但蓝天遥不可及,蓝天不属于他,蓝天只是一个沉重的梦,这个梦不但没给他带来幸福,反而让他不寒而栗。现在,仿佛就在一瞬间,他突然获得了某种解脱,他可以踏踏实实地抬起头来,用一种过去没有的方式仰望天空了……

他感到,有一股激流在他稚嫩的身体里冲撞。他坐在凉凉的石头上,双手支着下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就那样长久地凝视着天空……

有一团白云从天上飘过。

有一队鸽子从空中飞过。

有几只麻雀从头顶经过。

有一片黑烟从远处掠过。

好像还有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很远的地方飘,也不知风筝的主人是谁,更不知这只断了线的风筝会飘落到何方……

所有的一切都被阳光覆盖着,阳光下的万物宁静、安详,犹如睡着了一般。

放学的铃声响过了,明明没有听到。同学们回家时的嘈杂声溢满整个校园时,明明也没有听到。直到脖子和眼睛酸疼得受不住时,他才摇晃着站起来,但他仍处在恍恍惚惚的境界里。

这时,一个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喂,这位同学,你为什么不回家呀?”

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子望着说话的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人一迭声地问:

“你是哪个班的?有啥想不开的吗?是和家长闹了意见,还是和老师同学闹了矛盾?早就放学了,人都走光了,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说话的人是校长。校长五十出头,背有点驼,讲话时喜欢打手势。校长责任心极强,除了吃饭睡觉外出开会,他很少离开学校,真正是以校为家,十八中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很敬佩校长。

“你叫什么名字?有啥想不开的,告诉我。”校长满面狐疑,朝前走了一小步,和蔼地说。

明明为自己的迟钝感到不好意思,他脸红了红,赶紧说:

“校长,我叫苏明明。”

“苏明明?”校长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了一下,摆摆手道,“噢,我对上号了,苏明明,苏明明……孩子,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的,我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他摆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说。

“你是一个好学生,我都知道。以后不管有啥事,都可直接找我。快回家吧孩子,时候不早了,别饿肚子。”

“校长再见!”明明微笑着朝校长挥挥手,径直往大门的方向走去。他知道校长仍对他不放心,在远远地望着他,于是,他尽量装出轻松快活的样子,夸张地甩动着双臂,经过一只垃圾筒的时候,他还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来到校门口,明明朝身后看了一眼,发现校长仍站在原地未动,像一只树桩。

出了校门,他看到大街上车辆和人流都不多,平整的柏油路面在阳光下闪着白光,路边的草坪里,小草开始返青,几株迎春花的枝条抽出了新芽,离开花的日子不远了。此时正是午饭和午休时间,是一天中最寂寥的时光,整条街道都显得慵倦和静谧。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才想起忘了骑自行车。

估计妈妈仍然在医院里,而且他也不觉得饿,于是他决定中午不回家了,一个人随便走走。此刻,他的思绪仍不平静,这几天,他不但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也把妈妈折腾得不轻,他们仿佛都大病了一场。而今,他像一个病后初愈的人那样,既为病中的经历感到后怕,又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

临街的酒店饭馆里坐满了大吃大喝的人,透过茶色的玻璃,能看清他们酒后发涨的面孔,像一只只饱满的巨大西红柿。明明想,也许这些人没什么烦心事,不然他们怎能吃得下去?他真羡慕他们。从酒馆里飘出的酒气和荤腥气直顶鼻子,明明感到反胃,于是,他离开大路,折进了一条胡同。

走着走着,他觉得胡同两边的建筑物都比较面熟,好像以前来过。走到一座幽静的院落门口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尹凡家就住在这个院子里,紧靠马路的那座二层小楼有一半归尹凡家。

明明记起,上次来尹凡家,是一个多月前,大年初一那天来拜年,而且是约了好几个同学一块来的。当年他们两家都住在燕子新村时,二人互相串门是常事,有时还在对方家里吃饭。上初中后,互相串门的次数就少了,尤其是尹凡家搬到这里后,他们基本上不串门了,每年仅仅是有数的一两次到对方家去。尽管他的妈妈很喜欢尹凡,尹凡的父母也很喜欢他,但他们还是尽量减少去对方家的次数,主要的原因谁都清楚,他们渐渐长大了,到了过去常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的年龄,来往多了,容易引起家长、同学和老师的猜测,如果再引出闲话,就更是得不偿失了。有什么事情需要交流时,他们一般都选择放学后回家的路上,短短的几句话,或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把意思传达到了。他们都觉得这样很好。

尹凡家的小楼是红砖结构,房子已有很多年头了,外观上很陈旧,临街朝西的一面布满了爬墙虎,但此时还不到发芽的时间,爬墙虎的枝条像一张挂在墙上的凌乱的鱼网,看上去有些不顺眼。从外面看,这房子很一般,但里面是木板地,墙壁厚实,显得古朴典雅,房间面积也大,尹凡的卧室起码比明明的大一倍,尹凡住在里面,就像一个高贵的公主那样,令班里的很多女同学羡慕得眼珠子不舒服。

尹凡的卧室正是临靠马路的那间房子,爬墙虎的枝条遮住了墙上的小窗子。但向阳的大窗子正反射着阳光。明明站在一个适当的位置,能看到尹凡卧室的窗子,此时窗帘半遮半掩,窗台上放着一盆吊兰,吊兰的叶子已经发黄。紧挨着她窗子的,是她家宽大的阳台,阳台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明明一眼就认出,那件暗格呢子大衣是尹凡的。

这时候尹凡在干什么呢?明明想,她在睡午觉呢,还是在抓紧时间复习功课?他想,尹凡一般不舍得睡午觉,她肯定在抓紧时间看书。对学习,尹凡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很多同学学得厌厌的,发誓说,不管考上考不上,反正以后再也不这么傻学了,真是要学傻了,脑袋都快爆炸了。尹凡说,学傻了吗?我不这样看,我觉得我一天不看书,就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有人说,尹凡,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所有的大学都该关门了……

明明拿不定主意,是否进尹凡家。他很想进去找她,把自己几天来的想法和今天报上名的事儿讲给她听。如果他报上名算是一个喜讯的话,那么,他要让她分担一点喜悦。他们是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除她之外,明明想不起同龄人里还有谁能与他共喜共忧。

但最后,明明决定不去她家。估计她的父母正在休息,她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奶奶,老太太耳不聋眼不花,把她当珍珠宝贝一样护着。大中午的,进去扰乱人家毕竟不好。拿定主意后,明明退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坐在马路牙子上,他打算在外面等尹凡,然后一起去学校。他抬腕看了看表,此时是一点整。下午两点钟上课,从这儿去学校不远,步行五分钟就到,尹凡一般一点五十分出门,也就是说,离尹凡出来还有五十分钟的时间。

面前的这条小马路很寂静,不见车辆,偶尔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明明坐在那里,感到脑袋发沉。他有点累,很想打个盹。但又感到坐在马路边睡觉,和小傻子差不离了。于是,他强打精神,睁大眼睛,耐心等尹凡。

在这段空闲的时光里,明明不由想起了他和尹凡过去的一些事情。

那时,他们两家都住在燕子新村。十几年前,燕子新村刚建成不久,是济南市最早建成的居民小区之一。施工时建筑工人伐掉了所有的树木,独独留下了两棵古老的杏树,那两棵杏树便成了小区最好的风景。每到初夏时节,树上结满了小拳头大小的青杏子,引得一些半大孩子们蠢蠢欲动。大人们警告说,谁也不许摘,等长熟了再摘。但没人听他们的,尤其是像明明那种年纪的男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好像是他六岁那年,初夏时节,树上的杏子很显眼了,一天下午,大人们上班去了,明明和几个小伙伴一核计,决定上树摘杏子。明明个头比他们高,动作比他们利索,他很快爬到那棵果子密集些的树上,摘了满满两裤兜杏子。正在这时,有人在树下叫他,他低头一看,是尹凡。尹凡和他都在幼儿园上大班,他们是最早的同学。但尹凡那时很瘦弱,头发和小脸黄黄的,话不多,不合群,平时总爱咬着嘴唇走路,像个小可怜儿,小伙伴们都有些瞧不上她,不愿同她一起玩。明明也很少同她玩。

尹凡扬起她削瘦的小脸,望着树上的明明说:“明明,扔给我一个好吗?”明明低头看了一眼树下的尹凡,说:“去去,这儿没有你们女孩子的事。”尹凡说:“就扔给我一个,行吗?”和明明爬上同一棵树的一个男孩说:“明明,别理她,快点摘,大人们该回来了。”明明说:“好,听你的,不理她。”他爬到更高一点的地方摘杏子。但尹凡仍不走,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看她那可怜样儿,明明心软了,手一松,几个硬硬的青杏子朝她落去。她欢呼着扬手去接,手里没接到,却有一枚杏子砸在额头上,发出砰的一声。她捂住额头,蹲在地上,就不再吱声了。

明明下得树来,看到尹凡的额头上起了一个肿块。他表白说:“我可不是故意的。你们女孩子的头真是不经砸啊,一个小杏子就砸成这样。”其实,刚才往下扔时,他是有意往她身上扔的,想砸她一下,这自然是他搞恶作剧。哪知尹凡轻揉着受伤处,反倒一个劲地安慰他说:“不碍事的,不怪你,一点都不疼。我奶奶要问我,我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他感到这个小女孩很够意思,有点感动,想了想,便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杏子塞给她。她只要一个,放在嘴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点,酸得不行,马上吐掉了。其实,酸杏子很难吃,明明和小伙伴们上树摘杏子,多半出于好玩的目的,并非嘴馋。

长大后尹凡告诉明明,那次她找他要杏子,主要是想接近他,和他说说话,因为小朋友们都瞧不上她,平时没人愿意同她玩,她感到很难过,很孤单。见他们在摘杏子,她便犹犹豫豫走过去了。

逃离那两棵杏树后,尹凡邀请明明到她家里玩。明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若在以前,明明不会去的。尹凡的爸妈上班去了,只她奶奶一人在家。尹凡把明明介绍给她的奶奶,老太太热情地端来好吃的。这时,奶奶发现了尹凡额头上的红肿处,心疼得不行。尹凡告诉奶奶说,她刚才不小心撞在一棵树上,是明明小朋友主动把她送回家来的。老太太连声夸奖明明真是个好孩子。就拿那些好吃的,逼他吃,弄得他脸红红的,非常不好意思。本来,是他将尹凡的额头砸了个肿块,而他反倒受到了夸奖,在人家家里又吃又喝……

尹凡真是个很不错的小朋友呢,明明想。

打那以后,他们就经常到一块玩了。像他们这个年龄,出生时正赶上国家搞计划生育,明明没有兄弟姐妹,尹凡也是独生女,他们都需要个同龄的朋友,来充实自己的生活。明明个头长得快,虽和尹凡同岁,却比她高出半头,他自然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保护神”,若有别的孩子欺负尹凡,明明会主动站出来帮助她,甚至不惜同别人动拳头。

后来他们一同上了小学。济南这地方的人虽不像风筝之乡潍坊的人那样迷恋风筝,但是,每到春天,周日或节假日,仍有很多小学生喜欢到空地上放风筝,有时拽着父母放,有时几个孩子约好一块放,边放边唧唧喳喳地叫,放上天的就高兴得不得了,放飞失败的就垂头丧气。小小的风筝对于孩子们来说,不仅仅是一个休闲的玩具,更重要的是一种理想的寄托——谁不希望自己到达一种更高更远的境界呢?

明明喜欢放风筝,尹凡也喜欢放。而且尹凡的手很巧,别的孩子放的风筝大都是从商店买的,她会自己动手做,几张纸片一糊就成了,样子虽不好看,但能放飞起来就行。

好像是他们上三年级的那年春天,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尹凡拿着自己糊的纸风筝来到楼前的空地上放飞。明明远远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古怪。那时,他的爸爸已经出事了,他开始对凡是能飞翔的东西感到恐惧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去年秋天,曾因为他跟同学们一起到金牛公园坐了一次小飞机,而遭到妈妈的一顿责怪。他已经能够意识到,也许此生自己再也不能面对蓝天和飞翔了!

他感到难过,感到沉闷,但又无可奈何。

借着一阵强劲的风,尹凡手中的风筝高高地飞上了天,她兴奋地招呼明明过去和她一起放。明明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尹凡扭头冲他说:“你怎么啦,我惹你不高兴了吗?”他不语,坐在路边草坪的护栏上,低下头去,脑袋埋在臂弯里。尹凡感到奇怪,牵着线走到他身边,说:“你病啦,还是丁阿姨批评你啦?”他仍是不说话,脑袋埋得更深。尹凡更是不解其意,咕哝道:“你这人真是怪,昨天还好好的嘛,今天怎么这个样子……快看,我的风筝飞得多高呀!”

他终于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也许这时候,尹凡才意识到他的处境和心情,马上住了嘴。尹凡默默地陪他呆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明明,对不起,我……我也不放了。”话音未落,尹凡的手松开了,离了线的风筝向着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明明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不正像这只断了线的风筝吗?

那天,尹凡默默地陪了他好长时间,他们都不再说话。他眼里的泪干了,尹凡的大眼睛里却一直闪着泪光,像一潭清水,使他深受感动。也许正是那一刻,明明把尹凡当成了他最好的、最知心的朋友。这种少年时代的纯真友谊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永远不会……

此刻,明明坐在尹凡家附近的马路牙子上,一任自己的思绪飞扬。忽然,一个声音唤醒了他,他抬起头来寻找,模糊中看到尹凡卧室的窗前有一个熟悉的影子。这时,窗户被从里面推开了,尹凡探出头来,冲他招了招手。

在他发愣的当儿,尹凡小跑着出了院子。尹凡责怪道:

“你呆在外面干啥,怎么不进家?”

“我怕影响你爸妈他们休息,”他说,“反正也快到上课时间了。”

“嗨!家里就我一个人。我爸妈都在单位,他们今天中午没回家;奶奶昨天去青岛我姑姑家了。走,进去坐会儿。”

他抬腕看了看表,差二十分钟两点,就说:

“不进去了,咱们慢慢走着去学校吧。”

“也好,你等等。”尹凡想了想,说。

几分钟后,尹凡肩挎书包从家里出来,他们慢悠悠朝学校的方向走。

“你刚才干啥啦?”明明没话找话说。

“我没睡成觉,也没看进书,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情,心里老不踏实。后来趴窗户前往外看,就看到了你。”尹凡一副高兴的样子。

走到胡同口时,明明停住脚步,望了一眼尹凡,郑重地说:

“我想告诉你——我报名的事,成了,我妈妈同意了。”

这个结果似乎已在尹凡的意料之中,她没显出吃惊。愣了愣,她望着他,用缓慢的口气说:

“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我不知道该表示祝贺,还是感到遗憾。现在,你满意了,不需要安慰了……”

他感觉到,尹凡此时的心情好像比他还要复杂。他无言以对。停了停,她轻轻叹了口气,又说:

“现在需要安慰的,是丁阿姨。我早就看出,她会同意你的,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

他心里猛地一紧。尹凡的话提醒了他——他想,妈妈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她是难过还是高兴?……他不敢往下想了。

下午放学的铃声一响,明明第一个窜出教室,蹬蹬蹬跑下楼,跑进停车棚,推起那辆破自行车,发疯似地往家骑。

开锁进家之前,明明在门口愣了好一会,直觉告诉他,妈妈就在家里。他有点害怕见妈妈,但又恨不得马上见到她。他就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轻轻打开了房门。

妈妈果然在家,正躺在床上休息,好像睡着了。斜阳透过窗子,照在妈妈憔悴不堪的脸上,妈妈昔日动人的容貌已经一去不返了,他不觉心头一阵乱抖……

家里死一般的静。他在客厅里转了两圈,不知干什么好。这时,妈妈动了动,用游丝般的声音唤道:

“明明,你过来。”

他蹑手蹑脚走到床前,坐下,握住妈妈冰凉的手,心里非常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妈妈睁开眼睛,细细端详他。他觉得脸滚烫滚烫,像着了火。渐渐地,妈妈的眼里闪烁出泪光,他下意识地攥紧妈妈的手,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过了好久,妈妈才开口说:

“孩子,人这辈子要经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是意想不到的……我记得当年你爸说过,他当上飞行员时,很多人都羡慕得不行,一条街上的邻居都来家祝贺。后来我和你爸交朋友,认识我的不少女孩子眼珠子都红了,她们嫉妒死我了……当然,这些已经成为过去……”

妈妈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想,那逝去的一页一定是个十分美丽的故事。

接下来,妈妈又讲了许多属于她和爸爸的事情。妈妈诉说时的语调非常平和,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后来,妈妈话题一转,讲到了他报名参加招飞的事,他感到血液快速地涌进脑袋,不由低下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然而,妈妈仍用平静的口吻说:

“干你爸那行,是挺让人提心吊胆。可话又说回来,人活着,就要担风险,走在大街上,还可能撞车,你不撞他,他偏要撞你;就是呆在家里不动,还有墙倒屋塌的时候。这些道理我都懂。”

说到这里,妈妈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又说: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搁咱家,一点不假。你很小的时候,就对你爸那行感兴趣,我都看在眼里了。这些年我嘴上没说,但心里清楚。你当然会明白,你爸爸出事后,对咱娘俩打击很大,我不能不顾虑重重。所以,前几天你提出报名,我一直犹豫,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呀想呀,总也理不出个头绪。今天早晨上班,走在路上,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想通了,全想通了。”

他紧紧握住妈妈的手,仿佛生怕妈妈突然从他面前消失。此时天色向晚,夕阳最后的一线余晖照进房间,涂抹在妈妈脸上,妈妈看上去圣洁、安详极了,宛若童话中的圣母。他真切地感到,妈妈身上放射出的光辉照亮了他的心胸……

“你呀,和你爸一个脾气。你长大了,有了这心,想拦都拦不住,所以我不会拦你。再说,你有自己的理想、志向、追求,也确实有这个身体条件,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呀!我还想到,如果你爸爸地下有知,他肯定也会支持你的!没有人比我了解他……”

说这话时,妈妈坐了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外面又刮起了风,风声传来,愈发显得房间里寂静无比。明明嘴唇哆嗦着,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伏在妈妈腿上,嘤嘤哭了起来。妈妈一下一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就像拍打一个婴儿。过了一会儿,妈妈抬高嗓门,动情地说:

“明明,妈妈应该感谢你。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心都死了,是你唤回了我当年的激情,才使我一下子又变得年轻了。”

“不!妈妈,是我不懂事……”他边哭边说。这是他回家后说的第一句话。

“儿子,你这是什么话!”妈妈有点生气,“你没错,一点没错!听我的话,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核计核计下面的事。既然报了名,就得想办法当上你的飞行员,绝不能半途而废!”

妈妈的话打动了他。他抬起头来,透过迷蒙的泪眼,他看到妈妈正用信任、坚毅的目光望着他。这时,妈妈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个灿烂的微笑,它使已经到来的黑夜不再可怕……

妈妈的这个笑容深深地刻在了明明的脑海里,他觉得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大客车爬上一个陡峭的山口时,苏特把手伸出车窗,朝前方一指,大声说:

“快看,那就是咱们的机场了!”

车上的人都顺着苏特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大山的根部有一条亮丽的带子在闪耀,像一条平静的河流。那是嘉宁军用机场的水泥跑道。影影绰绰地,还能看到一排排停放的战鹰,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银光。

这是1973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他们终于结束了四年的航校生活,分到了刚建成不久的嘉宁军用机场。这座机场四面环山,整个地形就像一只巨大的盆子,跑道和营房处在盆底。机场建在山沟里是为了战争的需要,便于隐蔽。

分到嘉宁机场的新飞行员除苏特和高水田外,还有三个人。去车站接他们的训练参谋说:

“部队有好几年没补充新飞行员了,快要断茬了,以后就看你们的啦!”

嘉宁机场的跑道质量没得说,部队装备也是当时最先进的,清一色的歼6飞机。唯一的缺憾就是机场建在大山沟里,条件十分艰苦,这使他们几个人略略感到失望。好在这是一支战功卓著的部队,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曾出过大名,威风八面。到达目的地后,苏特他们给分到好地方的同学写信时,便都不由自主地加上了下面的话:我们部队厉害得很,听说美国中央情报局都有我们专门的档案。你那个部队不行,无名小辈……

这算是一个安慰,一个挺值得骄傲的安慰。

机场附近没什么好玩的,离最近的嘉宁县城六十华里,且那个小县城到处飞扬着黄尘,土得掉渣儿,去过一次就不想去了。那个年代,国家仍在政治斗争的旋涡里沉浮,部队的飞行任务并不重,一般只进行简单的保持性的飞行,很少搞高难课目训练,久而久之,飞行员们的技术水平下降到令人摇头的地步。按照条令规定,新飞行员到部队后仍要由老飞行员带飞一段时间,飞那种双座的歼击教练机。苏特跟一位中队长飞了几个起落后,就发现中队长水平很一般。他在航校已经飞了上百个起落,技术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他觉得跟中队长学不到什么新东西。私下里,他和高水田议论,说有点失望,没想到这支有名的部队,它的成员技术水平如此一般化,真不知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是怎么和美国人干的。高水田也有同感,他认为与这几年飞得太少有关,飞行员不搞飞行,还算什么飞行员?

耐心等着吧,不会老是这样子的。他们互相安慰说。

空闲时间,苏特就拉高水田去散步,他们在营院里散步,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散步,最惬意的是在跑道上散步。宽阔而坚实的跑道在脚下伸展,走在上面,有时便觉得自己十分威武,雄壮非凡,众多的苦恼便被抛在了脑后。

在跑道上散步成了苏特和高水田最固定的节目。

自然是边散步边交谈,话题离不开飞机和飞行。有一次,不知是谁先提到了莱特兄弟。本世纪初,美国的威尔伯·莱特和奥维尔·莱特兄弟研制的以内燃机做动力的双翼机“飞行者”号,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幼鹰海滩试飞成功。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架能升空的飞机,从此开创了人类航空史的新纪元。后来,他们甚至谈起了埃里希·哈特曼,这个德国空军的著名飞行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共击落三百五十二架飞机,是迄今为止击落飞机最多的飞行员。击落飞机超过三百架的还有一个飞行员,那便是哈特曼的好友法尔德·巴尔克霍恩,他的战绩是击落三百零一架。

“这两个家伙,真让人眼馋。”苏特摇摇头说。

“是呀。”高水田颇有感慨地说,“待日后有机会,谁敢说咱俩成不了哈特曼和巴尔克霍恩那样的人?哼!这两个家伙,真牛气呀……”

一次,苏特抬头望了望被夕阳染红的半边天空,动情地说:

“假如有一天我飞到一个特定的空域,在某个外星球的巨大引力下离开了地球,那我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高水田用古怪的眼神望着苏特,大声说:

“你这家伙,哪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我真服你了!”

“是这神秘的天空给了我想像力!”苏特笑说,脸上一副陶醉的表情。

在后来的岁月里,高水田一直无法忘记苏特的这个比拟。

又有一次,上午飞行时,高水田不小心出了一个差错,团长和大队长狠狠批了他一顿。吃过晚饭,他情绪不好就一个人走出宿舍。但苏特很快追了上来。他们手插在裤口袋里,慢慢地沿着去机场的小路踱步,谁也不说话。路两边的芙蓉树上,花儿已经缀满了枝头,粉团儿般的芙蓉花在微风吹拂下摇摇摆摆,间或有一朵花儿跳下树来,接地时便有轻轻的叹息般的声音……

来到机场,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脸,看到夕阳正沉沉欲坠,温柔的血一样的红光潺潺流来,涂满了他们全身,像给他们披上了远古时代的战袍,不由使他们想起童年,想起校园,想起逝去的一些事情。后来他们甚至想到了战争。当那些残酷而美丽的画面在脑海里掠过之后,他们把目光收回来,望向停机坪。此时天色已晚,满天遍野的红光也已褪尽,天空变得灰蒙蒙的,显得很沉重。望着停机坪上的剪影样的飞机,高水田咧了咧嘴角,突然问:

“苏特,你说如果没有飞机天空会怎么样?”

“那样天空就太寂寞了。”苏特几乎不加思索地说。

“寂寞有时比喧嚣更吸引人,更有意思。”

“你怎么啦?”苏特用怪异的目光望着高水田,像望着一头怪物,“得了吧,天上有那么多白云姑娘没人去追逐,任她们在寂寞中苍老,岂不可惜!”

高水田开心地笑了,心中的烦恼一扫而光。苏特也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在空阔的跑道上回荡。

之后,他们走向停机坪。哨兵见是两个穿皮夹克的飞行员,没有阻拦。

当一阵略带凉意的风刮来的时候,苏特歪了歪脖颈,仄起耳朵,像在探听来自天外的遥远的声音。少顷,他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庄重地对高水田说:

“嘘,你听——”

高水田屏住气息,凝眉细听。啊,他也听到了那个声音,那声音并非来自天外,而是来自面前的战鹰。他隐隐听到面前的飞机发出阵阵强烈的金属的鸣响,那鸣响玄妙极了,感染了空气,感染了人,整个世界似乎都发生了共鸣,随着那声音,他的心脏剧烈地颤抖……好像他还感觉到,在这种震颤人心的鸣响中,飞机成了透明物,通体变得晶莹剔透,里面的每一根导管都像血管那样,汩汩的血液在流淌……

这海市蜃楼般的壮观景象人这一辈子能感受到一次就够了,足够了。心潮澎湃的高水田禁不住这样想。他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亲爱的战友和兄弟苏特,他觉得苏特总是给他意想不到的启迪和影响,令他无法忘怀。

许多年后,高水田当上团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个傍晚,带领一批新飞行员来到飞机前。他庄严地对他们说:

“你们都给我好好听听,好好看看……”

这年年底,苏特和高水田因为由教练机改装战斗机速度快质量好,双双荣立了三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