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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故乡 第三章

1995年3月2日 星期四 阴

今天下午,见到好几个同学去找刘老师报名,我有点着急,糊里糊涂也去了。虽然没有报上,但刘老师一番安慰的话使我很受感动,差点落泪。下午放学后,没像往常那样急着往家赶,而是推着车子边走边想,想起了很多事情。越考虑越觉得非报上名不可。但是,怎样向妈妈讲明,并征得她的同意,我想了一路,都没有想好。

…………

截止到星期四下午放学时,十八中四个高三班共有十二人报名参加招飞。

下午同上午一样,都是四节课。但星期四下午的四节课与平时略有不同。头两节是例行的自习课,第三节是体育课,最后一节是自由活动课。

每周安排一堂自由活动课是十八中的首创,目的是调节学生们紧张的学习生活,让大家放松一下。《齐鲁晚报》曾进行过报道,市、区两级教委也给予了肯定。

顾名思义,每逢这节自由活动课时,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前提是不离开校园就行。譬如可以到操场上散步、打篮球、玩玩单双杠,或是到学校图书阅览室看书报杂志,或是找自己喜欢的老师、同学聊天之类。但高三班学生真正“自由”一下的并不多,因为越是临近高考,他们越是分秒必争,大家舍不得“自由”,而是埋首于教室,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做功课。

苏明明看到,于小伟他们就是这时候去正式报名的。

教室里的人几乎和上课时一样多,也很安静,同学们偶尔交头接耳小声讨论一下某道难题。于小伟、周超和孙才华离开座位走出教室时很显眼。

全班同学里,可能除了明明关注他们外,已经没有人再对他们的事感兴趣。因为参加招飞毕竟是少数人的事情,多数人最关心的是高考。

一刻钟后,于小伟和周超兴冲冲地回来了,二人手里各拿着一张表格,孙才华却垂头丧气,两手空着。

据说,招飞通知上要求学校要对报名者摸底把关,不能想报就报,因为那些明显不合格的人报了也没用,只能增加无效劳动。报名的身体条件中对身高(净高)的要求是:男性在165—178厘米之间。孙才华的身高出了问题,不是他矮,而是太高。

班主任刘老师认真打量了孙才华一眼,问他:你有多高?孙才华说:一米七七左右。刘老师说:我看不止。刘老师把孙才华领到体育器材室,反复测量后,发现孙才华的身高为一米七九。刘老师对他说:你不合格,算了。孙才华说:高点不好吗?高总比矮好呀。刘老师说:这可不像打篮球,越高越好,你太高了,飞机座舱装不下。孙才华说:两个多月前量时,我还一米七七来着,怎么没几天就稀里糊涂长了两厘米,怪了。

回到座位上坐下后,孙才华还在嘟囔说,妈的,个高也成了问题啦。

周超则显得比谁都高兴,好像他已经当上了飞行员似的。周超的父亲专门从海边往济南倒腾海货,自家有两辆大卡车,据说最近又买了一辆小轿车,买了一栋小别墅,他是全校公认的家里最有钱的学生之一。但这家伙喜欢玩刺激,他曾说如果能当宇航员最好,当不上宇航员当个飞行员也不错。

于小伟和周超围在一起商量着填报名表,边上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皱着眉头说:

“请你们声音小点,好吗?”

于小伟盯她片刻,挤挤眼睛,也学她的样子,用酸溜溜的口气说:

“好的,我们声音小点。”

那位女同学噗哧一声笑了,边上的人也跟着起哄。

于老师布置的数学作业明明怎么也做不动,一种急迫的心情使他坐立不安。他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快到放学时间了。

明明离开座位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初春稀薄的阳光照射到教学楼朝外的长廊上,室外的温度要比室内高一些。在别人视线不及的长廊一角,明明停下来,往远处看了一眼。他看到西边的太阳快要隐入高大建筑物的那一面了,灰蒙蒙的城市没有一点生机;东面的学校操场上,一些低年级的学生在打球,球场边有不少人围观,每当篮球入筐,围观者就发出夸张的叫好声。他收回目光,伸手摸了摸涂着绿漆的栏杆,感到有点烫手。

后来明明想,他也许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刘老师的办公室的。

刘老师的办公室在学校办公楼的二楼,办公楼也是那种带长廊的房子,这种房子有个特点,站在长廊上,透过不拉窗帘的窗子,可以看清里面的一切。

刘老师所在的办公室里满满地摆放着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的玻璃台面上都乱糟糟的,堆着学生作业、复习资料和过期的报纸。没课的老师可能都回家了,里面只有刘老师一人。明明看到,刘老师背朝房门,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东西,他身体一动,屁股下的那张老式木椅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

刘老师三十五六岁,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他个头不高,身材瘦弱,已开始谢顶,光光的脑门闪着智慧的光芒。他老家在沂蒙山,找了个济南老婆,两口子老吵架,他的老婆还到学校来闹过。他老婆好像在一个邮电所工作,面相很凶。一次,刘老师和几个同学闲聊时说,你们济南女人真难对付。还有一次,刘老师在课堂上对两个吵嘴的女生说,你们必须好好学习,人没文化才爱吵架。但刘老师对学生很好,极少批评大家。

明明在刘老师的办公室门口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拿不定主意是否敲门。一个不认识他的外班的老师路过时,用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狐疑地盯了明明一阵。他一定把明明当成犯了错误来找老师认错的学生了。

室外的风很冲,明明感到有点冷。这时,刘老师屁股下的木椅猛地响了一下,刘老师站起来往杯子里倒水时,一侧脑袋发现了他。

“苏明明,找我吗?”刘老师从里面拉开门,“来,进来说。”

如果不是刘老师发现了他,他也许没有勇气敲门进去。既然已经这样,他便一咬牙跟刘老师进了办公室。刘老师指指那些空着的椅子说:

“明明,随便坐。有什么事吗?”

“有点小事,刘老师。”他屁股不踏实地搁在椅子的一角,“我想……报名。”

“报名?报什么名?”刘老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问。

他估计刘老师明知故问。

“我想报名参加……招飞。”他的声音很轻,“像于小伟、周超那样。”

“你想参加招飞?”刘老师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张开的大嘴半天未合上。

他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刘老师的故作惊奇提醒了他,他想,如果自己含含糊糊,忐忑不安,吞吞吐吐,像个懦夫那样,刘老师肯定不同意,本来在这件事情上,他就是全班同学里最敏感的焦点,他在人前的犹豫只能起反面作用。想到这里,他用清脆的语调说:

“刘老师,我觉得我的身体素质好,符合自荐条件,我也有这个信心,所以,我来找你报名!”

刘老师点上一支烟,困难地吸了几口,烟雾笼罩了他。许久之后,才小声问:

“你母亲同意吗?”

刘老师的这个问题让他愣怔了一下,但他随即脱口道:

“我还没来得及同她讲。”

刘老师将烟头摁灭,有点兴奋地站起身来,像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借口似的,击掌道:

“这不就结了!参加报名有个重要条件,必须征得家长同意。”

在明明发愣的当儿,刘老师又从桌子上的一堆书里翻出一本蓝色封面的小本本。是一本《招收飞行学员问题解答》。

“你看,”刘老师飞快地翻到某一处,边指给他看边大声念道:“飞行是一项特殊职业,既光荣又艰苦,还要有献身精神,必须完全本着自愿的原则。不但本人自愿,家长也要自愿,因为只有取得家长的全力支持,才能真正坚定飞行事业心……看清了吧?家长不同意不行!”

刘老师收起书来,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

“你的学习成绩不错,考学按说有把握。别想三想四了,安心复习吧!”

片刻的犹豫之后,明明很快回过神来,他坐着没动,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

“刘老师你放心,我想我妈妈会同意的。请你也给我一张报名表,好吗?”

“不行!”刘老师坚定地说,“家长不同意,我不能给!”

“那你为什么把表给了于小伟和周超?他们家长同意了吗?”

“噢……”刘老师给他噎了一下,“你的情况和他们不同。再说,报名表上有家长意见一栏,必须家长亲自填。他们就是拿走了表,家长不同意,也没用。”

“我把表带回家,让我妈亲自填不行吗?”他差不多是在哀求刘老师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刘老师有点急了,“你的情况学校领导都清楚,我们几个老师也议论过,一致认为在你的事情上要慎重,如果你随随便便把报名表带回家,谁知道你母亲见了会怎么想?”

刘老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显然已经没有余地了。但明明还是不想走,他问:

“我确实想报名。请你给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办好?”

可能被他的执著感动了,刘老师又点上一支烟,狠狠吸起来,团团烟雾重新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当急促的下课铃声突然响起时,刘老师趋前一步,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努力选择着合适的辞句,轻声说:

“明明,你真是个坚强的大男孩。给你这样的学生当老师,我高兴……这样吧,你先回去给你母亲打个招呼,如果她支持你,就请她抽空到学校来一趟。报名时间还来得及。只要她同意,一切都好办。”

明明缓缓站起来。他的个子要比刘老师高半头,也比刘老师粗壮。他感激地望着刘老师历经苍桑的脸,他觉得那一刻他的眼里含着泪光。

“其实,”刘老师又说,“我亲自找你母亲征求一下意见也可以,我也有这个义务。但我每天回家后要做家务,我那老婆太懒,什么都得我干,实在走不开。”

说到这里,刘老师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明仍是一脸激动之情,他嘴唇颤抖着说:

“谢谢你,刘老师。”

告辞时,刘老师坚持送他到楼梯口。刘老师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说:

“苏明明,记住:即便你报不上名,或是你报名后体检失败被淘汰,你仍然是一个坚强的好学生!”

校园已是人去楼空。明明快步奔往教室,脑子仍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教室里,几个值日的同学正在打扫卫生,扬起的灰尘都飘到了长廊上。见他进来,一个叫吴惠的女同学讨好地对他说:

“苏明明,我把你的课本都整理好了。哟,你脸红红的,哪儿不舒服吗?”

他平时不喜欢吴惠,很少同她讲话,因为她太好打扮,涂脂抹粉,显得妖气。但此时,他却冲她友好地一笑,对她说: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

在吴惠含情脉脉的注视下,明明背起书包出门下楼。他推着那辆破自行车走上校门口的大街时,正赶上下班时间,宽阔的大街上是拥挤的人流车流。他没有骑车急着往家赶,而是靠边推着走,走得很慢。

离学校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仍然没有尹凡的影子。明明意识到,尹凡有意不与他打照面。这两天在学校,尹凡似乎在躲着他,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看他一眼。而以前她从不这样的,每天,他们总是要说上几句话,至少目光也要对视几次,这好像成了一个固定不变的节目。

明明认为,这样更好。他把尹凡的这种做法看成是聪明的表现。因为她无法说服他,更不可能支持他;而他也不愿被她说服。怎么办呢?在这种棘手的情况下,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避。

明明一点也不怪她,如果两人调换个位置,他也会这么做。

况且,高考日渐逼近,眼下正是拼命的时刻,尹凡在全力进行最后的一击,明明绝不愿意因自己的事情影响她。虽说他遇到的事情份量不轻,他的选择也多少有点残酷,而他的肩膀又太嫩,难以承受,但他仍然愿意一个人默默地担起来!

感谢刘老师。明明在心里对自己说。刘老师夸赞他坚强,他其实应该更坚强一些,因为他已经十八岁了,成了又高又壮的男子汉,他的喉节已经很明显了,他原来光滑的嘴唇上也长出了胡须。还因为——

他是一个飞行员的儿子,他的爸爸曾经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飞行员!

走在路上,明明突然想,如果爸爸在天有灵,知道自己的儿子要报名当飞行员,他会反对吗?

答案只有一个:爸爸绝不会反对,因为他自己曾经那么热爱蓝天!

一种遥远的召唤逐渐逼近明明……

爸爸第一次见他,或者说他第一次见爸爸,是在他出生六个多月的时候。那是1978年的春节。

爸爸风尘仆仆从嘉宁军用机场回来探亲,一进门就痴痴地望着他说:

“真不敢相信,都这么大了。”

妈妈只是笑,不说话。

爸爸顾不上洗手洗脸,性急地拉开手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三样东西:一架塑料小飞机,一个呢绒娃娃,一身花花绿绿的小衣服,然后放到围坐在被子中间的儿子面前,急切地说:

“儿子,你喜欢哪一样?”

他的小手没有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胡子拉茬的陌生人。

“儿子,快抓呀!”爸爸急不可耐地牵了牵他柔嫩的小手。

他的脑袋晃了晃,终于抬起了胳膊,一只胖滚滚的小手按在了小飞机上。

爸爸高兴极了,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大声说:

“太好了!不愧是我的儿子,将来也像爸爸那样,驾着它上天!”

爸爸边说边两臂平端,原地做了个展翅动作。妈妈却一撇嘴,嗔怒地白了爸爸一眼,说:

“行啦行啦,我可不想叫他学你,整天让人提心吊胆的……”

这是他懂事后妈妈讲给他听的。

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几乎是无意间的一抬一按小手,就给了爸爸那么大的惊喜,而且也给了自己一个最初的启示……

打那以后,爸爸每次从嘉宁军用机场回来探家,都给他带一架或几架小飞机作为礼物。爸爸把这件事情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爸爸到底是怎么想的,谁能说得清呢?

一年又一年,明明手中的小飞机逐渐多了起来,有尖头的,有圆头的,还有平头的;有大一点的,有小一点的,还有中不溜的;有银色的,有红色的,还有花花绿绿的;有铝合金的,有塑料的,还有木制的;有电动的,有带发条的,还有不带任何动力的;有战斗机形状的,有客机形状的,还有既不像战斗机也不像客机的那种。有一年,爸爸还亲手给他做了一架,用铝锭打磨的,看上去很粗糙,但爸爸说,他做得很认真,打磨时手上都磨起了血泡。

明明自然很喜欢它们。到底为什么,那时他还小,说不清。

开始爸爸以为,这些小飞机他玩过就扔掉了。有一次,爸爸发现,一件没少,他都好好保存着,放在床头柜里。

爸爸抚摸着他的头,问道:

“儿子,你真的喜欢这些玩艺?”

没等他回答,妈妈抢着说:

“别提了,这孩子简直把那些东西当宝贝供着。我不明白,你们父子二人怎么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爸爸自豪地说:

“这就对了,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嘛!”

明明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歪着头说:

“爸爸,我喜欢战斗机,不喜欢客机。”

“为什么?”爸爸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战斗机轻巧、机灵,像只小燕子。”他认真地说,“客机太笨了,呆头呆脑的,像只大笨鸟,不好玩。”

爸爸又抚弄了一下他的头发,摇摇头说:

“你这小家伙,脑袋瓜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怪有趣的。”

大约在他八岁那年,归他使用的那只小床头柜里已经盛满了爸爸送的礼物。他想,爸爸以后再带来,就放不下了。琢磨了半天,他决定自己动手钉一只箱子。

同学大宝的爸爸是个木匠,木匠那儿有的是木板。一个星期天,他跑到大宝家,要来一堆木板,当然还有铁钉和锤子。他开始钉箱子,就像小时候搭积木那样。

妈妈走过来,不解地问:

“你想干什么?”

“盛飞机呀。”他头也不抬地说。

妈妈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说:

“小祖宗,飞机可以放在写字台里。你小小年纪逞什么能?你哪里干得了这种活?”

他不语。“哐哐”地往木板上砸钉子。

“真是个倔头,和你爸一样。”见劝不下,妈妈自嘲地说。

“哐!”他举起锤子,使劲砸下去。

“你这孩子,真愁人……”妈妈嘟嘟囔囔。

“哐!”又是一下。

一根小木刺儿穿进了他的手指肚,有红红的血珠钻出来,他有点不知所措。妈妈抓过他受伤的手指,疼爱地放进自己嘴里,吸吮了一下,然后找来针,给他挑出木刺。妈妈问:

“疼吗?”

他摇摇头。他真的没觉到疼。妈妈见他受伤,想替他钉,他还不同意,非要自己干到底,弄得妈妈一点办法没有。

“哐当”了一个晚上,箱子终于钉好了,他扔掉锤子,蹲在地板上喘粗气。妈妈不再埋怨他。妈妈拿来毛巾,给他擦汗,边擦边问:

“你把它往哪儿放?”

他将床头柜里的小飞机拿出来,放进木箱,然后将木箱推到床下。也许木箱真的像妈妈说的,难看死了,但他不在乎。

直到现在,他还保存着那只难看的木箱,就在他的床下。

当然,那时他不会想到,两个月后,爸爸就出了事。

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他永远不会忘记……

眨眼间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星转斗移。如今,流逝的时光把他带到了面前的关口上,他发现此时已经别无选择。

……明明推车慢慢地朝前走,不知什么时候,路灯全亮了,刮了一天的风停歇下来,道路两旁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变幻着绚丽的色彩,城市的夜晚迷人极了。

现在,他收回思绪,认真地考虑起怎样向妈妈讲明……

校园的各种北方植物开始返青了,风沙隐去,人们顿觉心头舒畅了些。

1970年春天,遵照上级指示,学院党委决定年前选拔的那批学员进行飞行基础和专业课的学习。

先从补习文化开始。这三百多名飞行学员虽然都是陆军部队中的文化尖子,档案上学历一栏填的都是初中或高中,实际上由于“文革”的影响,大多数人都是初中或高中肄业,文化知识远不能适应飞行需要。为了给他们上课,一些被派到各地搞“三支两军”的文化教员都被调了回来。

苏特在家时,高中课程学了一半左右,况且他又是省城正规中学的学生,因此他感到文化课并不难。高水田要差一些,虽说他天资聪颖,但他当年所在的县城中学毕竟教学水平有限。

苏特断不了给高水田补课。苏特很快发现,这个农民的儿子确实有一副好脑筋,遇到难题你一点就通。上高等数学课时,不少底子薄的学员急得哭鼻子,高水田也是难得直摇头,但是没用多久,他就赶上来了,成绩上升之快连名牌大学毕业的数学教员都感到吃惊。而且高水田异常刻苦,常常别人都睡下了,他还拿着小手电在被窝里看书。他那种刻苦劲儿很让苏特感动。

两个月后,他们所在的一区队三十多个学员(同一个班上课)里,苏特的考试成绩列第一,高水田第二。苏特对他说:

“水田,我不敢再教你了,再教你,你就超过我了。”

“不会的,”高水田摇头,“我就这么个本事,劲都使出来了。而你的潜力还大着呢。”

一天,在吃饭回宿舍的路上,他们遇见了从空勤灶出来的王教官。他们这些新学员在没有进入专业课之前,还不能享受空勤灶的伙食,只能吃地勤灶。两种灶别差距不小。因此,大家在一起时,常常说,什么时候吃上空勤灶就好了。意思是什么时候学飞行。

王教官抹着油渍麻花的嘴,对他们说:

“听说你们两个文化课学得不赖,很好。有人认为学不学文化,没关系,只要能上天就行。我说,那些没文化的飞行员,在天上呆不长就得掉下来。凡我带过的学员里,飞出来的都是那些有文化、脑袋瓜好使的。我也是吃了文化不行的亏,当年我学飞行时,只有高小文化。要是肚里墨水再多点,咱就不在这儿混饭吃啦。”

苏特很佩服王教官,虽然王教官有时爱吹牛皮,喜欢发牢骚,但他敢说真话,不像有些人,明明知道说的是假话,说起来仍像真的似的,更让人感到假。

“文化课是为飞行打基础的,”苏特说,“王教官,我们都明白。一个飞行员到底行不行,将来一上天就知道了。”

“所以我们要打好基础,王教官。”高水田说。

“这话一点不假。况且不能老飞这些破飞机,将来装备了新式战斗机,主要靠你们年轻人驾驶。唉,我们眼看就老了……”王教官突然有点伤感地摇摇头。

“但你们是阶梯,没有你们,我们就上不了天。”苏特由衷地说。

“小家伙,嘴怪甜的,”王教官露出笑容,“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我觉得你俩没问题。好好学!”王教官最后说。

在那时,“知识无用论”叫得很响,有知识的人都靠了边。而苏特想,他和同学们正是为了将来的飞行,才认真补习文化的。

最使他们头疼的,是经常搞政治学习。反反复复学语录,反反复复学林副统帅的讲话,反反复复表态,没什么新东西,却照样占用大量宝贵的时间。不用说老军人,老学员,即使他们这些没穿坏过一身军装的新学员,也都能看出,那段时间的政治学习,基本上是瞎折腾。

但是,谁也不敢流露出来。飞行职业对人在政治上的要求极其严格,稍有不慎,就要被取消学飞资格。这样的例子多得不可胜数。

那个年代的很多事情,就这样。

后来人们都承认,国际国内的不良局势确实对他们这批学员的学习进度产生了影响,如若不然,他们飞上蓝天的时间要提前不少。

文化补习进行了差不多半年时间,然后才转向飞行基础课。这使学员们觉得离蓝天越来越近了。

进飞行学院仅仅半年多的时间,同学们都不同程度地有了某种变化。苏特发现自己的嘴唇上长出了又黑又硬的胡须,喉节也很突出了。高水田脸上的青春美丽痘也增加了不少,周围没人时苏特同他开玩笑说:

“瞧你这个熊样子,你那位玉兰姑娘要是见了该多伤心呀!”

“你这家伙,又在胡咧咧。当兵后我只给她写过一封信,以后没再联系。可能她都嫁人了,农村女孩子出嫁都早,不像你们城里姑娘,明明是一朵鲜花,非要快开败了才嫁人。”

“其实,你当上飞行员,提了干,挑选的余地就大了,完全可以找个城里姑娘了,将来让我爸妈在济南给你物色一个。”

“现在说这些太早,咱们还是好好学飞行吧。”

当飞行员首先要有一个好身体。这半年多来,他们每天早晨要跑五千米,跑得嗓子眼冒烟,而且风雨无阻,为的是增强耐力;还要不停地练单双杠,一练习二练习三练习什么的,练得胳膊快要断了,为的是增加臂力;不停地到滚梯、滚轮上旋转,转得两耳呼呼生风,五脏六腑掉了个儿,为的是增加抗眩晕能力和平衡机能。天天累得腰酸腿疼。

繁重的文化课和艰苦的体育锻炼,使许多人都吃不消。苏特他们一区队有三个学员因文化成绩太差,体育成绩无法达标而被淘汰。这三个学员一个到学院警卫连站岗,其余两人到食堂负责喂猪。他们不仅无法吃上空勤灶,连地勤灶也吃不成了,只能吃大灶,每天的伙食费五角三分钱。

而那些“熬”过来的人都发现,自己变得粗壮了,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一些主要部位的肌肉发达得吓人。每天早晨,他们在区队长的带领下,列队到宽阔的斯大林大街上跑步时,常常引来一些上早班的长春姑娘侧目而视,她们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们,有的放慢脚步,有的干脆停下来,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远去。有些胆子大的姑娘小声议论道:

“快瞧,这些都是飞行员。”

“真是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精神。”

“看看他们,再看看咱厂里那些男的,一个个跟烂豆腐似的,没法比呀。”

“那当然了,人家都是飞行员,天之骄子嘛,啧啧。”

…………

姑娘们没有搞清,她们以为飞行学院长得精神、身体棒的小伙子都是飞行员。其实,他们这时候连准飞行员都不是,他们仅仅是飞行员苗子,离上天还有很远的距离呢。这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没有摸过飞机,大家几乎连一点点飞行知识都没学到,算什么飞行员?

秋季来临之后,飞行基础理论课开课,这是大伙盼望已久的事情。

然而,飞行基础理论的所有课程都很枯燥。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图表让人望而生畏,连苏特这样的文化基础最好的人都皱眉头。一次,他烦燥地推开书本,对高水田说:

“真费劲。干脆直接上天,让教官手把手带飞,不就得了吗?当年抗美援朝时的飞行员,不都是那么干吗?”

“教员怎么教,咱就怎么来吧,人家总有人家的道理,你也别烦。”高水田劝他。在这方面,高水田显得比苏特成熟。

遇到星期天节假日,大伙都舍不得休息,有的去教室,有的干脆坐在小马扎上,困难地趴在床边看书,偶尔抬起头来同别人聊几句。某个星期天的下午,苏特在宿舍里看了一会儿书,对皱眉思索的高水田说:

“够累的了,走,咱俩出去转转,劳逸结合嘛。”

“好吧。”高水田站起来,“转转就转转。”

他们出了宿舍楼,沿着校园整洁的甬道缓缓地、无目标地行走。秋天的风刮过校园,风不大,也不凉,路边松树的针叶在风中轻轻摇摆,细碎的阳光在上面变幻着色彩,有点晃人眼睛。如果你盯久了,会感到那些绿色的松针在一瞬间都变成了银针,数不清的银针在你的眼睛里旋转,令你目不暇接。

北国的秋天是最迷人的季节。眼下的日子是他们来飞行学院后的第一个完整的秋天,因为学习紧张,也因为纪律严格,没有出门证出不了门,所以他们很少上街,到长春最有名的南湖公园转转;更无法到郊外的田野里走走,他们只能在校园里欣赏北国迷人的秋天。苏特曾对高水田说:

“看来我们只有到空中欣赏北方的原野了。”

“原野有什么好欣赏的?除了地,就是庄稼,千篇一律。还是城市漂亮,更吸引人。”高水田说。

苏特想,这就是他和高水田的差别。一个喜欢原野,一个喜欢城市。这肯定与他们的生活道路有关。

“唉,还不知能不能上天呢。”苏特按自己的思路往下想。也许这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了蓝天之路的艰难曲折。

虽然是星期天,校园里人却不多,显得十分宁静。几个高年级的学员正在宿舍门前的训练场地上玩滚轮、滚梯,他们的课程已经进入了教官实际带飞阶段,也就是说,他们上过天了。他们呼呼旋转的姿式很潇洒,每人都是一副自信、开朗的神情。他们真幸福。据说,这些老学员都是1966年和1967年入校的,他们已经在学院呆了近四年的时间,按说早该毕业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至少还要再呆一年才能毕业。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大约有四分之三的人被淘汰掉了,剩下的锐气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

宽阔的不见一根青草的操场上,有一些学院领导、教员家的孩子在踢足球,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们欢快地奔跑,一只很陈旧的足球在地上滚来滚去,不断有人摔倒,但小家伙们勇敢地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顾不上拍打,马上就去追那个泥蛋儿似的足球。他们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令苏特好生羡慕。高水田以前从没见过踢球的场面,感到好奇。二人不觉停下脚步,看小家伙们踢球。

学院操场是学员们出操用的,上面空无一物,没有球门球网。踢球时,小家伙们只好用几块砖头往两边一放,做个标记,就算是球门了。因为飞行员不能搞剧烈运动,以免摔伤或骨折,所以,学员们被禁止踢球,只能打打篮球或排球。苏特当年在学校读书时,很喜欢踢足球,自从来学院知道这个规定后,他就明白这辈子只要当一天飞行员,就得与足球无缘了。

飞行员与足球无缘,这的确令人遗憾,但无可奈何。一次,苏特与高水田聊起足球,高水田很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足球?就是那个用脚踢的玩艺?太好笑了,明明放着手不用,非要用臭脚去踢,何苦呢。苏特当即拉下脸来奚落他说:你这话以后千万别当别人的面说,要不人家会笑话你是土老冒。直到1982年,第十二届世界杯足球赛在西班牙举行时,那会儿飞行大队配备了电视机,已担任大队长的高水田连续看了几场球后,突然就迷上了,他对副大队长苏特说:足球真的可以使人疯狂。

不仅仅是足球。很多方面,高水田在苏特面前都感到些许的自卑。

正津津有味地看小家伙们踢球时,那只大泥蛋儿似的足球滚到了苏特脚下。他飞身上前,砰地一声,抬脚将它踢到了远远的地方。高水田关切地问:

“脚趾头疼吗?”

“很舒服。”苏特兴高采烈地说。

后来,他们在校园里三转两转,不知不觉来到了小东门。出小东门约一公里远,就是学院的小型机场。机场由停机坪、塔台和一条五百米长的沙石跑道组成。停在那里的二十几架初教机只是教学用的,这种飞机的发动机功率不大,起飞滑跑距离很短,不需要太长的跑道。机场周围拉着铁丝网,防止老百姓和他们的牲畜溜进来。从机场再往东,便是郊区人民公社的大片良田。

在小东门值勤的警卫战士见是学员去机场,一般都不阻拦。苏特和高水田出了校园后,直奔机场而去。校园与机场之间,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各学员队在这里种粮、种菜、养猪。二人走在简单铺了一层沥青的小路上,能够听到南面的猪圈里猪们忽高忽低的吼声。小路两边的低矮松树上,不断有松针脱离枝头,落在他们头上和身上。菜地里马铃薯的叶子已经发黄,望过去金灿灿的。

在机场站岗的警卫正是他们区队淘汰的那个学员,大家伙在一起呆了半年多,彼此都很熟。苏特对他说:

“整天站岗放哨,风吹日晒的,你辛苦了。”

“习惯了就好。”那位学员有点受宠若惊,“比在陆军时舒服多了,不用每天跑十公里越野了。你们啥时候学飞行?”

“说不准。大家都很着急。你在这呆着吧,我们进去转转啦。”

走在并不宽阔的沙石跑道上,他们的心情一直很好。走着走着,苏特停住脚步,抬起头来。他久久地望着秋日辽阔的天空——蓝蓝的天空纯净极了,几团屈指可数的白云像放牧的羊群那样,在蓝色的天幕上轻轻飘过,一队南飞的大雁似乎停在了很高的空中,大雁们编成“人”字队形,不辞劳苦地向南迁徙……苏特一脸痴情的神态,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高水田不由问道:

“你在想什么好事?”

苏特脸上的笑意倏然不见了,愣了愣,他收回目光,反问高水田:

“水田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那还用问!教员不知讲了多少遍了,保卫祖国的蓝天呗!”高水田没有想到苏特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感到有点好笑。

“当然当然,”苏特很潇洒地一挥手,“还有呢?”

“很复杂……最好先说说你。”

“你小子也学鬼了。”苏特思忖片刻,“我总想人能飞上天,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天,而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却能!”

高水田睁大他的小眼睛望着苏特,听他说下去。

“到云彩里闯荡闯荡,我想一定美极了,你会找到在地面上不可能有的感觉,你会觉得自己像一股轻烟,神仙一般逍遥自在,多过瘾呀!……”

蛮有诗情画意。高水田似乎受到了感染,突然觉得自己很神圣。他以前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认为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比呆在他那贫穷落后的家乡强。

苏特不再说什么,他陶醉在想像的海洋里。这一刻,高水田对苏特佩服得不行。高水田的心头也弥漫起浓浓的诗情画意。

搞飞行的人没有不喜欢幻想的,幻想即是翅膀。许多年后高水田回忆自己的飞行生涯时,真切地感到他蓝天之路的引路人不是领导,不是教官,而是他亲爱的战友苏特。苏特天生是一个搞飞行的料,他有着独特的飞行气质,经常与他在一起,能够得到他细雨般浪漫的滋润。而这正是高水田所缺乏的。

蓝天之下,大地之上,天地悠悠,白云悠悠,大雁悠悠,轻风悠悠。夕阳的余晖照射过来,他们同金黄色的沙石跑道融为了一体。

机场铁丝网外的大田里,郊区人民公社红星大队的上百名社员正在劳动,他们在给大豆地锄草。田间地头红旗猎猎,社员们的身影像一群觅食的麻雀。红星大队灰蒙蒙的村庄犹如一道布景,村头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先是播了一篇口气严厉的批判稿,后来又翻来覆去播放那首著名的歌曲《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激昂的旋律飘到跑道上来时,已弱化为一股无力的小风。苏特不由皱了皱眉头。现在他对搞得太过火的政治已不感兴趣,他只希望早日上天飞行。

那天下午,他们呆到很晚才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