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11日 星期五 晴
上午,我收到了空军飞行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今天将成为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在母亲的支持鼓励下,在很多好心人的帮助下,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可能是我平生最大的、最美好的愿望,从此以后,我将走进一个崭新的天地。此时已是深夜,我的激动之情仍然难以平静下来。
尹凡接到了北大的入学通知书,她也顺利地达到了目的,我为她高兴,并向她表示祝贺。
1995年8月21日 星期一 晴转阴
下午,尹凡突然来找我。因为我有意不和她来往,她生我的气了。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为好,主要考虑到不想让她为我担惊受怕。我劝了她一会,又向她认了错,她才笑起来。
三点钟时,我们到大街上转悠,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我感到我们已经进行了一次很好的交流。傍晚,刮起了大风,她在风中的姿式像飞起来一样,一下子打动了我。尹凡其实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1995年8月25日 星期五 晴
今晚是我在家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就要去学院报到了。回过头去想一想半年来的招飞经历,真是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我觉得过去的一切事情,都将成为宝贵的财富。
晚上,在阳台上陪妈妈说了一会儿话。妈妈指着满天的星星说,祝愿你越飞越高。我想,无论飞多高飞多远,都脱离不了妈妈的怀抱,因为妈妈的怀抱比天空和大海还要广阔。妈妈劝我早点睡觉,说明天要坐火车。我怎么能睡得着?多么想多陪她一会儿!我这一走,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会感到孤独吗?
妈妈,再见!但愿再见到您的时候,我的翅膀已经硬了……
在炎热的夏季,高考似乎是最牵动人心的事情。
然而此时的苏明明,却是一个比较轻松的人。因为招飞报名时,文化条件要求考生参加当年全国高考,预计总分达三百五十分,物理、数学、英语各达五十分以上者,就差不多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个条件不算高,高考总分三百五十分,这个成绩不仅离本科、专科录取线差一大截,连中专学校的录取线都达不到。
六月底,招飞办公室的刘元泉上尉来搞政审时,对明明解释说:
“实际录取时,高考分数线可能与三百五十分的预计分数有一点差别,因为实际录取分数线要根据当年的高考情况临时划定,可能比基本要求高,也可能低一点。但大体上不会差太多。明明,你放心参加高考吧。”
他用不着担心高考成绩。班主任刘老师预计他的考分起码不会低于五百分。这个成绩在所有体检合格的飞行员苗子中,绝对是上等成绩。
因此,高考对于明明来说,将成为一次轻松的游戏。在临近高考的日子里,当同学们没白没黑地刻苦用功时,他的轻松自在使很多同学羡慕不已。
明明不为自己担心,却为尹凡担心。尹凡的第一志愿报了北大数学系,这是个冒险的志愿,看尹凡的架式,只想成功,不能失败。她是豁出去了。
明明被安排到了实验中学的考场,尹凡的考场在本校。七月七日早晨,他特意早早离家,去尹凡的家门口等她。她父母陪她走出院门,他迎上去,先同尹凡爸妈打过招呼,然后悄声对尹凡说:
“以前你为我鼓劲,现在轮到我为你鼓劲了。希望有那么一天,当我驾驶飞机飞过北京上空时,能在北大的校园里看到你的影子。”
这是一句富有诗意的语言。尹凡也用诗一般的语言对他说:
“谢谢你,明明。希望有那么一天,当我在北大的校园里抬起头来时,能看到你驾驶飞机从北京的上空飞过。”
说完,他们会心地笑起来。尹凡的爸妈说,你们从小就是一对要好的朋友,现在长大了,我们做长辈的,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都有出息。
明明陪尹凡走了一段路,见时间快到了,骑上车子直奔实验中学考场。
三天考试下来,明明估算了一下考分,不会低于五百五十分。由于没有压力,他更好地发挥了水平,这下可以完全放心了。七月九日下午,他到街头公话亭打了个电话给尹凡,问她考得怎么样。尹凡在电话那头说:
“感觉还可以。但就是心里没底。”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那张蔚蓝色的录取通知书了。等待是漫长的,但也是短暂的,因为他明白,此时离告别妈妈的日子不远了,他在家的时间进入了倒计时。
家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如的气氛,妈妈的脸上时常挂着盈盈的笑意,风风火火干这干那,在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一天晚上,母子二人在阳台上乘凉,妈妈又同他谈起了爸爸,谈起了他们的初恋,以及婚后甜蜜的岁月。在讲这些的时候,妈妈的语调平静得令他感到意外,仿佛妈妈并非在讲自己,而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他想,妈妈可能已经从苦难的往事中走出来了,为此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妈妈边用扇子替他扇风,边说:
“如果不出事,你爸爸肯定会成为一名将军。他具有别人很难具备的飞行天赋,他在天上的感觉那么好,连我这个根本不懂飞行的人都能感受到。在他有生之年,没能赶上一次战斗,是很遗憾的事,不然,他百分之百能成为空中英雄,我就敢打这个保票。”
“我要是能赶上爸爸一半就满足了。”他这样说。
“听你这话,没劲。你应该想法超过他才对,长江后浪推前浪嘛。现在的飞机更先进了,飞行员更神气了。儿子神气,妈妈脸上不是更光彩吗?话又说回来,我现在也够神气够光彩了,咱一家子出了两个飞行员,全世界都没几个这样的。”
后来,妈妈扬起脸来,指着满天明亮的星斗说:
“看到了吗?那些星星里,有一颗就是你爸爸。他人虽然不在了,但他不会消失的,每到夜晚,一抬起头来我就能看到他。他也在看着咱娘俩呢……”
一种庄严、神圣的情感霎时就涌满了明明的心胸。他把头靠在妈妈肩上,感到了少有的幸福……
八月初,民政部门发来的最后一笔抚恤费送到了丁琳手上。明明满十八岁了,国家给予他的生活补贴到此为止。他对妈妈说:
“其实,我早就盼着停发的这一天,因为它说明我长大了。小孩子都盼望自己快快长大。”
又过了几天,一封来自嘉宁军用机场的信寄到了丁琳单位。是高水田写来的。高水田每年都给丁琳写几封信,每年寄一两次钱。高水田在信上说,他不久前当上了师长。他的妻子玉兰情况很好,仍在军人服务社上班。就是女儿高飞不太争气,她不好好学习,整天热衷于打扮;今年参加高考,考得一塌糊涂,上大学一点门也没有,实在不行,只好年底送她当兵去。信中又说:
“丁琳,我的母亲上个月过世了。现在,我的亲人里除了玉兰和高飞外,再就是你和明明了。过去你的身体一直不错的,现在还好吗?明明一定长高了,个头可能超过我了吧?他今年参加高考,我估计他的成绩错不了,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比高飞强十倍。如果明明考上大学,他的学费全部由我来承担。另外,家里有其它困难,一定告诉我。请你尽快回信,以免我挂念你们……”
妈妈把信拿给明明看。明明看过后说:
“高伯伯一直惦记着我,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能让他失望。”
他早就听妈妈说过,高伯伯是爸爸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俩人好得就像一个人。爸爸出事后,妈妈带他到嘉宁机场料理完后事,是高伯伯专程送他们回济南的,当天夜里,高伯伯流着泪陪妈妈坐了一夜。后来,他又来过家里几次,每次呆的时间都不长。他太忙,部队离不开他。印象中的高伯伯方脸阔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职业军人的豪气。虽然高伯伯的相貌对于明明来说,总体上是模糊的,然而,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感到高伯伯的存在。
“给你高伯伯回封信吧。”妈妈说,“以前都是我来写,这回你写,把你验上飞行员的事告诉他,他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等到提起笔来写信时,明明又犯了踌躇。他说:
“妈,我暂时不想把参加招飞的事告诉高伯伯。我想到航校后再告诉他,让他大吃一惊。”
“你呀,总想玩花样。他的消息灵通得很,你瞒不了他的。”停了停,妈妈又说,“也好,先别讲这事,就说你参加高考,分数还没出来,估计上一般大学没问题,让他别惦念。家里也没有任何困难,请他别再寄钱了。如今他当了师长,担子重了,只要把工作做好,比啥都强。”
1995年8月11日,是明明终生难忘的日子。那天,在十八中的办公楼里,他从班主任刘老师手中接过了空军飞行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张蔚蓝色通知书上的标号果然是001号。
室外夏日的阳光很强烈,室内的光线显得有点暗。尽管结局早在意料之中,他握着通知书的手仍然抖动得厉害。刘老师扶了扶眼镜,沙哑着嗓音说:
“明明,今天早晨我和老婆打了一架,心情不太好,你这张录取通知书是今天唯一让我高兴的事情。祝贺的话我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经我之手发出的几十张通知书里,你这张份量最重!”
“谢谢你,刘老师,你给了我很多帮助。祝你家庭幸福!”说完,明明深深地向刘老师鞠了一个躬。刘老师忙把他扶起来。
告别了刘老师,明明在校门口碰到了兴高采烈的尹凡。尹凡的手里拿着北大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她的愿望最终也实现了。明明站在离她稍远一点的地方,抑制住强烈的心跳,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
“这下好了,将来有一天,我驾驶飞机飞越北京上空时,就能够在北大校园里看到你的影子了。”
“你这话好动听。反过来说不也一样吗?”尹凡噗哧一声笑了,“将来有一天,我在北大校园里抬起头来,就能够看到你驾驶飞机飞越北京上空了。”
就在这个瞬间,明明突然意识到,他与北大女学生尹凡之间应该有一段距离,一段也许平生都难以逾越的距离!
这时,于小伟从一个阴影里钻出来。他的考分连中专录取线都没达到。他看了一眼明明,想掉头走开。明明叫住了他。
“如果上委培,至少要交七千块钱,我家拿不出来。看来我只好到自由市场摆摊卖东西了。”于小伟面色阴郁地说。
“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明明对他说,“考上学的不如没考上的混得好,说不定将来你成了大款呢。小伟,请你不要气馁。”
回到家里,明明看到妈妈做了一桌子菜,杯子里也斟满了酒。他故意拉下脸来,装出难过的样子说:
“妈,我没接到录取通知书。”
“滚一边去!”妈妈嗔怪道,“你还想骗我,刚才我从窗户里看见你得意洋洋往家走,要是没接到通知书,你早跑到没人的地方哭鼻子去啦!快拿来我瞅瞅。”
明明笑吟吟地把通知书递过去,妈妈抚摸着蔚蓝色的通知书,翻过来正过去看个没完。他担心妈妈又要动感情,忙岔开话题,说:
“妈,你不是说过,等我考上学,咱们到饭店里吃一顿吗?”
“看你馋的,我没说不去呀。”
“不去也好,”明明又改口道,“哪儿的菜也没有妈你做的香。离报到时间还剩下十来天,我想多尝尝你的手艺。”
“那好,只要愿吃,我就给你做,把你喂成一只小肥猪。不过,超了体重,航校把你退回来,别怪我。”
母子二人说说笑笑,很快把酒菜扫荡一空。
饭罢,妈妈进卧室休息,明明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感到内心仍然难以平静。后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赶忙推开窗子,然后费力地从床下拖出那个久违的木箱——那是他八岁那年的杰作,箱子上面布满了灰尘。
他打开木箱,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当年爸爸送给他的礼物,一共十二件。他一件一件地取出,再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然后静静地望着它们出神。当一阵热辣辣的风吹来的时候,他仿佛隐隐听到小飞机们发出了隆隆的轰鸣,并且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儿……迷蒙中,他看到它们动了起来,一架接一架,依次在床上滑行,然后昂首飞起来,穿过窗子,乘风飞去,越飞越高,霎时便布满了整个天空……
许久之后,他收回目光,感到脸上凉凉的,是泪水。
自从取通知书那天在校门口辞别尹凡后,明明一直没与她联系。他觉得有意冷却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更好。他已打定主意,临走前不去向她道别。
这一点甚至连妈妈都察觉到了。一天,妈妈试探着问道:
“怎么不见你去找尹凡?按说你们都心满意足了,现在是最轻松的时候,而且过不了几天就要各奔东西了,你们应该多来往一下才对呀。”
“人家成了名牌大学的学生,咱还是离远点好。”他托辞说。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搞飞行毕竟是一项比较危险的职业,爸爸的事就是现成的例子,他不想将那个阴影罩在尹凡头上。
尽管他没说出真正的原因,妈妈还是意识到了。妈妈思忖片刻,说:
“有意离远点也好,你们终归还没长大,很多事情需要慢慢考虑。”
妈妈提前一个星期就为他准备好了行装。八月十九日那天,是礼拜六,妈妈在家休息。半晌午时,妈妈突然对他说:
“今天闲着没事,咱娘俩出去转转。”
“去哪儿?”
“到金牛公园玩玩好不好?你长这么大,妈很少带你逛公园,这回补补课。”
他们是打“面的”去的。买票进公园后,看到里面人很多,乱哄哄的。先看了几种动物,总觉得那是小孩子们喜欢的,大人可看可不看。路过游乐场时,妈妈说:
“明明,你长这么大,妈觉得只有一件事情对不住你。你还记得是哪件事吗?”
他当然记得,这些年来,每次路过金牛公园门口,他首先会想起那年因为坐小飞机挨妈妈一巴掌的事。于是他说:
“我记得。但我从不认为那是妈妈对不住我。相反,我觉得那一巴掌挨得值,它使我更懂事了。”
“你呀!”妈妈笑着点了他一指头,“人常说女大十八变,我看男大也是十八变,你的嘴巴越来越会说了。这样吧,今天妈妈特别准许你,痛痛快快坐一坐小飞机,先体验一下上天的滋味。”
“妈你到底开恩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这话不准确。你去开大飞机我都同意了,何况是小飞机!”
旋转升降的游乐飞机场地边上围了不少人,排队买票时,明明说:
“妈,你也坐坐吧。”
“我不敢坐,头晕。”妈妈指了指脑袋。
他在妈妈的注视下跨进小飞机里,在狭小的座位上坐好。铃声响过,粗大的支架带动起小飞机和里面的人,旋转、升降,他感到耳边呼呼生风,血液在血管里急剧冲撞,阳光下的整个世界似乎都跟着旋转升降。每当转到妈妈身边时,他都举起双手,拼命地朝她舞动。妈妈的目光追随着他,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
这一美妙的瞬间征服了他,他将永远铭记。
以后的几天里,虽然他努力不去想尹凡,然而她的影子却不时在眼前出现。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克制住。他想,这对他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他不去找尹凡,尹凡却在一天下午来找他了。妈妈还在班上,家里就他一个人。尹凡进门后,他注意到,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真丝连衫裙,脚蹬白色皮凉鞋;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更显出少女蓬勃逼人的青春气息。但她此时一脸不快,目光幽怨。他假装没看见,淡着脸到厨房里切了个西瓜,放进茶盘,摆在尹凡面前,小声劝她吃。然而尹凡连看也不看,赌气不理他。若在平时,根本不用劝,她想吃就吃,想喝就喝,随便得很。
显然,对于他的冷淡做法,聪明的尹凡早已感觉到了。
两个人都愣在那里,气氛沉闷、压抑。
终究是尹凡没沉住气,她幽幽地开口道:
“明明,我哪个地方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啊。”他低下头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我?咱班考上学的同学除了你,都去看过我。我原以为,你会是第一个去看我的人……”尹凡目光灼灼,逼视着他。
“我……我太忙,没抽出空来。”他狡辩道。
“我没想到,你也学会撒谎了……”
话没说完,尹凡先自流出泪来。她不容分说,站起来就往外走。明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确有做过头的地方——不为别的,就为过去纯洁的友谊,在即将分别的时刻,也应该去看看她。是不是他想得太多了?把自己和她的事情想到了那一层关系上?真是愚蠢可笑极了……想到这里,他恢复了过去时的心境,跳起来追上尹凡,一把把她拉回到座位上。
“好啦好啦,”他讨好地一笑,“都怪我不够意思还不行吗?我向你认错,尹凡小姐,请多多批评!”
尹凡破啼为笑。他顺手摸起一块西瓜递给她,自己也拿起一块大口啃起来,弄得满脸瓜汁,也顾不上擦,边啃边说:
“我向你保证,你报到那天,我亲自去车站送行。”
“得了吧,你报到的时间比我早,去送行的将是我。”
看看时间尚早,他们决定到外面散散步。出了门,他们不紧不慢地走,起初偶尔说两句话,后来索性什么都不说了,只是走,一副宁静致远的神态。在这个行走的过程中,明明不觉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同爸爸的一次散步……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妈妈上班去了,回来探亲的爸爸掀起被窝,拍打着他的屁股说:今天不睡懒觉了,咱爷俩出去转悠转悠。胡乱吃了点东西,他牵着爸爸的手走出家门。春天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春天的空气爽朗而湿润,爸爸的大手宽厚而温暖。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没有了前些年见到爸爸时的那种陌生的距离感。抬头看,爸爸高大的身躯是他未来的目标,令他无限神往。他真切地闻到了爸爸黑褐色的飞行皮夹克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气息,也许还有爸爸身上的粗重的男人气味。在这些气味的包围之中,他感到自己快要进入梦乡了。有一刻,他甚至想到爸爸这个与天空打了十几年交道的人,大概周身都缠满了透明的云彩,现在,他就依托在那些梦幻般的云彩上,飘飘欲仙,越升越高……父子二人不紧不慢地走,他们不坐汽车,不逛商店,不进公园,只是往前走。后来,他们听到了飞机飞行的隆隆声。在济南西郊,有一个军用飞机场,本市的人都叫它西郊机场,飞机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接近机场时,正好有两架飞机排山倒海一般从他们面前飞过。爸爸说:这叫双机编队。他说:看着真过瘾。爸爸嘴角一抖,评价说:队形保持得不好,这臭技术,差远啦。他撇撇嘴道:爸爸你在吹牛吧?爸爸的眼睛瞪得溜圆:吹牛?下次你再去嘉宁机场,好好看看爸爸是怎么飞的,爸爸闭上眼睛也比他们飞得好。他扮了个鬼脸说:又吹。爸爸笑骂道:小兔崽子,竟然信不过你爹!……
和爸爸一块散步的日子成了遥远的往事。现在,走在他身边的,是漂亮的姑娘尹凡。不知不觉,他们走上了堤口路。他突然意识到,这次他和尹凡行走的路线,正是十几年前他和爸爸走过的。沿着堤口路一直往西,就是西郊军用机场。
八月的济南,正是燠热的季节。他和尹凡身上虽然汗叽叽的,但二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们在用默默行走的方式,来完成彼此间的交流和感受……
这天下午,他们没有去西郊机场,毕竟天热路远,而且在此之前也没有那个打算。傍黑时分,他们折回到天桥上。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大风,是那种强劲的西南风。大风刮得他们趔趔趄趄,东倒西歪。大风掀起了尹凡天蓝色的连衣裙,扬起了她浓密乌黑的长发……
一个美丽的景象进入明明的眼睛里——当强劲的风吹来时,他看到尹凡简直像飞起来一样。这个发现令他震撼不已。他激动地说:
“尹凡,你简直像飞起来一样!”
“你也是!”尹凡高声回答。
这个瞬间,两个要飞起来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他们手拉手迎风前行。走到大观园时,风似乎一下子小多了,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并没有松开。
截止到1978年秋天,苏特、高水田等八人相继完成了昼间简单气象、昼间复杂气象、夜间简单气象、夜间复杂气象四种气象条件下的所有课目,成为全师第一批全天候飞行员。
作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全天候是最高的境界。
从下半年开始,报纸上、收音机里、全团唯一的那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里,都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越军在广西、云南边境一带肆意挑衅、开枪开炮、屠杀中国边防军民的种种恶行。南疆的烽火硝烟成了那段时间压倒一切的话题。机敏异常的苏特从中嗅到了战争的气味,他对高水田说:
“这下子可让我们碰上了,加紧训练吧。我们总以为要和美国人打,和苏联人打,去打台湾,没想到越南人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先和他们打打也好,试试咱的刀子磨得怎么样了。”
“如果真打起来,你说咱们师会不会拉上去?”
“肯定会。咱们师是抗美援朝时期的王牌部队,咱们不上谁上?”
1979年元旦前后,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嘉宁军用机场的数十架战斗机腾空而起,以每小时一千三百公里的速度,在一万米的高空,做跨越半个中国的飞行。途中在武汉机场加油,作短暂停留后,直飞云南某机场。为了保密起见,整个转场过程全在夜间进行。
苏特和高水田驾驶的飞机属第一批次。机翼下,庆祝元旦的鞭炮声零星响起,他们无法听到。但翼下数不清的大小城市闪现的万家灯火,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在那九天之上,远离人间烟火的地方,于震耳欲聋的呼啸声中,他们都真切地感受到了直冲云霄的豪迈之情。
1979年2月19日,战斗打响,地面部队进入越南境内。却因为这是一场规模有限的战争,空军部队服从大局,并没有主动出击。上级只是命令他们随时准备战斗,如果越军飞机敢于动武,那就坚决还击,争取将越南空军彻底打垮。
那些日子里,各空军部队每天除派出飞机沿国境线巡航、侦察外,其余的一直处于待命状态,飞行员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座舱里,一有情况马上起飞迎敌。
数十年不遇的空中大战一触即发之际,越南空军却装熊了,越机不仅不敢前来挑衅,甚至连平常的起飞都不见了,一连数日,边境线上的几十部对空雷达屏幕上一片空白,没发现任何空中目标。
直到那场规模有限的战争结束时,我方的战斗机飞行员虽不间断地驾机起飞,却仍未见到越南飞机的影子。
稍稍让苏特感到欣慰的是,地面部队打得热火朝天之时,他和高水田曾有过一次短暂的,然而又是非常雄壮的体验。
那天,轮到他和高水田战备值班。他们随着塔台指挥员的命令,利利索索地驾驶歼6飞机升空,沿国境线巡航。高水田是长机,飞在前面,苏特是僚机,紧随其后。突然,在国境线的那一面,两架越机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两架性能优良的苏制米格23战斗机,它们各自翼下的四个导弹发射架闪着刺眼的红光。米格23的各项性能都远远超过了苏特和高水田驾驶的歼6飞机。苏特只看了一眼对方的双机编队,心里就有数了,越南的很多飞行员都是在中国受训的,他们的技术一般化,虽然飞机先进,但技术的粗糙抵消了武器的威力。苏特觉得他和高水田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击落他们,而自己不损伤一根毫毛。
那两个家伙可能吃了豹子胆,见了中国飞机不但不逃走,反而挑衅性地忽高忽低地飞行,把苏特和高水田气得嗓子眼冒烟。苏特手摁发话按钮,急不可待地向高水田请示:
“洞腰(高水田的代号为01),怎么办?是不是迎上去?”
“洞两(苏特的代号为02),请注意观察。我马上将情况报告塔台。”
高水田将情况报告地面后,正在塔台负责指挥的团长命令:
“洞腰洞两,请继续沿航线前进,接近敌机。但要冷静处置,对方不开火,你们一定不要先开火,这是纪律;如果敌机开火,那就坚决干掉他!”
他们的耳机里同时传来了团长的命令。二人说一声“明白”,话音未落,油门已推了上去。两架歼6飞机拨正方向,快速迎向敌机。由于是临战状态,苏特没有与长机高水田保持双机队形,他抢先一步逼近敌机。
四架战斗机沿着各自的国境线向前飞行,他们跃升、俯冲、转弯,动作令人眼花缭乱。有好几次,苏特的瞄准具光环准确地套住了敌机,只要他右手拇指一按发射按钮,一串炮弹就会飞出炮膛,两枚火箭就会直奔敌机,先进的米格23飞机将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变成一团耀眼的火球和零乱的碎片,葬身长空,掉落大地。但是,他不能按,他只能一次一次地瞄准敌机,一次一次地在脑子里做发射炮弹和火箭的各种想像。想像的碎片充满了大脑,他感到美妙非凡……
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苏特盼望敌机先开火,哪怕他们打出一发炮弹,哪怕他的座机被导弹击中,只要他的飞机在两分钟内不失控,那么,他就会像下山的饿虎一样,将机上的所有炮弹和火箭打出去,把那两架敌机打下天空!
然而,两架敌机一直没敢开火,甚至苏特有意撩拨他们,大胆地飞越国境线,进入越方空域后,敌机仍是没有开火。
不远不近地纠缠了一阵,两架敌机开始拼命爬高,苏特随即和高水田用最短的时间把飞机竖起来,在机身发出一阵他们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急剧抖动之后,对方已被压在下面了。这时,那两个家伙又改变方向,突然机头朝下下降高度。苏特忍不住喊道:
“他妈的!”
高水田也跟着喊道:
“他妈的!”
几乎就在对方俯冲下降的同时,苏特和高水田也把驾驶杆推到极限,紧跟着垂直俯冲。苏特感觉到,血液爆炸般地在全身冲撞,似乎要冲出血管,喷射到座舱外面去,斑斑点点溶进朵朵白云。翼下是波浪般蜿蜒起伏的国境线,那蓝莹莹的颜色真和天空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来。离地面越来越近了,近得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和高水田终于又把敌机甩在了身后。
结果是,越军的两架米格23先于他们拨转机头狼狈离去。
返航后刚出座舱,在塔台上指挥的团长就绷着脸走过来。团长说:
“干得不错。只是那两声他妈的……太他妈的啦!”
说完,团长倒背着手走回塔台。
苏特和高水田对视一下,恍然大悟。刚才空中那两声“他妈的”已通过电波传向四面八方,传到了团长的耳朵里并被留在了塔台的录音设备上。也许越南人也接收到了,美国和苏联的侦察卫星更是什么也落不下,五角大楼和克里姆林宫或许会派专家研究一下它的含义呢。简直绝啦!
苏特冲高水田挤了挤眼睛,说:
“他妈的!”
高水田冲苏特咧了咧嘴,说:
“他妈的!”
从南疆返回嘉宁机场后,上级给苏特和高水田各记三等功一次。不久,提升命令也下来了,高水田晋升为副大队长,苏特补高水田的缺,担任中队长。
“我们并没打上仗,却是又立功,又升官,真真受之有愧呀!”苏特翻来覆去摆弄着军功章说。
“没打上仗,是挺遗憾。不过,平时长期不打仗,不也有人在升官、立功吗?有什么好奇怪的。”高水田开导他说。
时光在飞快地流逝……
1981年秋天,苏特所在的部队参加了著名的华北大演习,据说这是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三军联合演习。演习中,苏特、高水田等上百名飞行员扮成“红军”,在北方沙漠上空与入侵的“蓝军”近百架战斗机进行了一场“激战”,大获全胜。演习结束前,中央军委主席***检阅参加演习的部队,他们又编队飞越检阅台上空,接受最高统帅的检阅。演习结束后,苏特被任命为副大队长,高水田水涨船高,担任大队长。
1983年春天,嘉宁军用机场挑选了二十名优秀飞行员,驾机做飞越大半个中国的长途“拉练”。苏特驾机随大部队先飞往东北,再转飞华北,接着直飞江南,绕飞华东,然后回到原驻地。这是一次令人心旌摇动的飞行,他们用小小的机翼丈量了祖国的大半个天空,感到非常幸福和自豪。
1984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35周年国庆之际,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陆海空三军步兵方队和各种坦克、战车、战略导弹部队经过天安门广场之后,北京的天空中传来了隆隆的飞机引擎声,天安门城楼上的上百名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部分外国政府要人,天安门广场上的上百万普通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这时,数十架各种类型的战机编队飞过人群上空,很多人发出了欢呼声。这次阅兵式的最主要的角色***微笑着,频频朝天空招手示意……那些掠空而过的机群里,就有一架是苏特驾驶的,他紧紧盯住前面的高水田,拿出平生练就的技艺,使自己与他保持最恰当、最严格的飞行距离。为了这次检阅,他们都苦练了整整三个月。完成任务飞返驻地后,苏特荣立二等功一次。这年年底,苏特升任大队长,高水田则担任了副团长。
时光进入1985年春天之后,主要飞海上拦截课目。
苏特失事之前,没有任何预兆。
那天,天气不错,草地上的露珠儿又大又亮,太阳早早地钻出了地平线,把东方的天际涂抹得一片艳丽。也没有风,是个理想的飞行天气。
飞行计划早在一天前就制订出来了,挂在团部值班室的墙上,叫人看了一目了然。别人的任务都是四个起落,只给苏特安排了两个起落,团长同他打过招呼,说他是老飞行员了,课目完成得差不多了,让他发扬发扬风格,少飞一点,腾出飞机让年轻飞行员多飞一点。
他同意了。
预计七点钟进场,八点准时开飞。他们乘大客车赶到机场的时候,太阳已经越过了东边的山梁,正好处在跑道的延长线上,抬眼望去,熔金一般光彩夺目,如一个巨大的诱惑,令人神往。
二十多架飞机整整齐齐排列在起飞线上,虎视眈眈地仰望着天空。穿深蓝色工作服的机务人员跑来跑去,正在紧张地进行起飞前的准备工作。钻进座舱前,苏特又向大队里的几个新飞行员讲了讲动作要领和要求。他已经习惯了,自从担任中队长后,每次飞行前,他都要叮嘱一下部下;担任大队长后,他的担子更重了。
八点整,塔台上方升起三颗绿色信号弹。当天的指挥员、副团长高水田命令按原计划起飞。飞第一编队的苏特和他的僚机飞行员同时开车,引擎声顿时笼罩了整个机场,震耳欲聋。两架飞机随即对正跑道,加大油门朝东方起飞,某一瞬间,竟将太阳遮住了。
苏特作为带队长机,顺利地飞完了两个起落。按说这时候他可以坐车离开机场回宿舍休息了,但他对大队里的几个新飞行员不放心,他想看看他们的起飞和降落动作,因此没有马上回去,而是来到高高的塔台上。
恰在这时,007号飞机的飞行员身体不适,报告了塔台。副团长高水田同团长一商量,决定取消007号飞机后面的飞行计划。苏特摆摆手说:
“别别,别取消,我来上。几个小家伙动作完成得还是不理想,正好我再带带他们。”
团长和高水田都同意了。
临登上007号飞机前,苏特还同机械师说,当年在航校他第一次飞行,飞的就是007号飞机,他对007号情有独钟。
007号率先冲上跑道,然后加速。紧跟着上的是几个年轻飞行员。他们排山倒海一般脱离地面,升入高空,朝东面的大海飞去。
这一去,苏特再也没能回来。十分钟后,大海上空的那团火球一瞬间照亮了整个的天空……
噩耗通过耳机传来,端坐在塔台上的高水田看到,天暗了,地暗了,时间停滞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道又一道的流星,在他面前长久地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