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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故乡 第二章

1995年3月1日 星期三 阴

这两天心里乱极了,真不知怎么办好。晚上吃饭时,先给妈妈露了一点口风,妈妈听后很紧张,她那样子真让我害怕。尹凡也不支持我,她光知道劝我好好上课,迎接高考。我觉得我好孤独。不由想起了一件过去的事儿……

几天来,空军招飞的消息成了同学们的热门话题。

也许校园往日太平静了,任何一点刺激都能使它摇晃一下。正在拼命复习功课迎接高考的高三学生,惧怕外界的干扰,但又渴望有点堂而皇之的事情调节一下自己的生活。

在同学们面前,苏明明尽量做到不动声色。

其实,招飞报名的条件非常严格,仅视力一项,不用测试就会发现,班里的三十几个男生大多数不合格,因为他们早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女同学戴眼镜的也不在少数。每逢阳光照进教室的时候,就见室内镜片闪烁,光线游移不定,煞是壮观。

算来算去,只有七八个人有报名的可能,可以试试。于是,那些自知没戏的人陪着别人议论了几次,马上又把脑袋埋进书本里去了。

但是,明明很快发现,那七八个可能有点戏的同学,至少有半数也仅是议论议论而已,因为他们学习成绩不错,考大学很有希望。明明听到其中的一个同学对别人说:

“如果真能验上,也不错,但概率太小,没一点把握。如果验不上,又耽误了学习,影响高考,不就亏了吗?想想还是老老实实上课吧。”

于小伟、周超和孙才华三个同学倒是动了心,因为他们学习成绩很一般,考大学难度较大,不如报名试试,碰碰运气,兴许有点希望。

座位离明明不远的于小伟很兴奋。于小伟跃跃欲试地对周超和孙才华说:

“我觉得我身体特棒,如果真的当上飞行员,我认为比考上清华北大还风光。每年不知有多少人上清华北大,验上飞行员的能有多少?”

周超和孙才华跃跃欲试地附和说,就是就是。

于小伟的话也让明明心里一热。他非常想接上于小伟的话茬说几句,在这个时候,他多么想和他们交流交流啊。但是,他忍住了。

于小伟看了明明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明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于小伟的目光里有内容。明明爸爸的事全班同学都知道,他们尽量避免同他交谈那些会对他产生刺激的话题。眼下的招飞,对他来说,是最敏感的事情,因此,没有一个人主动同他说这些。

谁都能看出来,明明的身体条件是一流的,眼睛也是一流的,这可能与遗传因素有关。但是,没有一个人过来问他,你是不是报名试试,你的希望最大。负责此事的班主任刘老师来教室征求意见时,主要针对于小伟他们几人,眼睛根本没往他身上瞄。刘老师对他们说:

“你们再好好想想,然后再去我那里报名。报名的截止日期是3月4号,也就是星期六下午放学之前。”

他从内心里感激大家的好意。他甚至认为,可能爸爸的事多少影响了同学们报名参加招飞的热情,为此他感到某种歉意。

孤独一直伴随着苏明明。

他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看看校门口宣传栏上的招飞通知。星期三上午放学后,他故意磨磨蹭蹭,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待别人都走光后,他推车来到校门口的宣传栏前,怀着紧张复杂的心情,睁大眼睛望去。

有两张纸贴在宣传栏里,一张是手写的报名手续,刚劲有力的毛笔字,上面写着报名时间和地点;另一张是铅印的“报考空军飞行学院考生自荐条件”。

“自荐条件”的第一条是自然条件,什么年龄、学籍、户口之类。明明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都合适。”

第二条是身体条件,该条第一部分为基本条件,身高、体重、血压、视力等。明明仔细看了一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没问题。”

他的目光依次掠过第二部分——

1.四肢残缺或身体有明显畸形者;

2.口吃(结巴)者;

3.耳聋或经常耳鸣者;

4.开颅、开胸手术者;

5.经常腰、腿痛或一年内有骨折史者;

6.慢性胃肠病(经常心口痛、吐酸水或拉肚子)者;哮喘或经常咳嗽者;

7.患过脑膜炎、肾炎、结核病或7周岁后患过传染性肝炎者;

8.家族及本人有精神病、癫痫(羊角风)或本人有晕厥史者;

9.有梦游症(睡觉中下床活动,自己不知道)或13岁后有尿床现象者;

10.经常头痛、头昏、失眠者;

11.乘车(船)恶心、呕吐者;

12.耳内经常流脓者;

13.牙齿脱落4个以上或明显咬合不良者;

14.明显斜视(对眼)者。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存在这些毛病。

第三条是政治条件,他更没问题了。

最后一条是心理品质条件。他不知不觉念出了声:

“一是性格开朗;二是反应灵敏;三是动作协调;四是思维敏捷。”

他认为他完全具备这些条件。他根本不相信爸爸的遗传基因会在他身上失灵。然而,当他确认自己符合这些条件时,他反而变得更加迷惘,一股焦躁的情绪令他一筹莫展。此时此刻,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有哪些地方不合适,他的烦恼会不会减少一点,或者完全消失?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阳光直直地射过来,有些晃眼。明明愣在那里,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半天未动。

“苏明明,你愣着干啥?”突然有人在他背后说。

他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来,见是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也推着自行车,看样子是回家。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脸涨得通红,居然说不出话来。

“时候不早了,该回家吃饭了,下午还有课呢。”刘老师关切地说。

“啊,啊……我随便看看……”他笨拙地说。

刘老师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先他走出校门,一拐就不见了。他不敢再停留,抬腿上车快速往外骑,出门时都忘了例行下车,气得门卫在他身后大声说:

“你不知道进门出门要下车吗?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太够呛了!”

明明这才反应过来,回头冲门卫友好地招了招手,算是致歉。

尹凡仍然站在平时等他的地方,冷嗖嗖的北风吹起她红色的纱巾,看上去像一面飘扬的旗帜。明明打消了溜走的念头,径直朝他骑过去,然后下车。他们对视一眼,尹凡便抬腿往前走,他推车跟在她右边稍后一点的地方。他们就这样缓缓往前走,谁都不说话。也许他们非常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走到尹凡家附近时,她停住脚步。愣了好一阵,她才说:

“你真的想报名吗?”

“我,我说不清楚……”明明边说边使劲拨弄车把上的转铃,叮叮的铃声引得行人不断看他们。

“同学们都认为,只有考学困难的人才报名,无非是碰碰运气。”尹凡有点费力地选择着恰当的词汇。

“我不这么看。当然,你可以这样想,因为你学习好。”

尹凡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上高二时参加市教委组织的统考,曾经进了前十名。在这一点上,明明承认与她的差距很大。

“我不是那个意思,”尹凡一脸真诚地说:“我的意思是,你报考重点大学没把握,但报一般大学应该没问题的。还是集中精力迎接高考吧。”

“你说的和我想的是两回事,尹凡。”明明轻轻地说。他觉得没必要再听她说什么了,他不想说服她,她恐怕也很难说服他。

明明骑车走出很远之后,尹凡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天下午放学后,尹凡没有等明明。明明想,这样也好。他不愿因为自己的事牵扯尹凡的精力,她爸妈一心希望女儿考上著名的北大或清华,如果因他而耽误了尹凡,他于心不忍,而且也担待不起。

下午妈妈在家补休,做了很多菜,摆放在客厅里的小饭桌上。明明一进家门,香气扑面而来。他故作轻松地大声说:

“哇!全是我喜欢吃的。”

“馋了,做点好吃的打打牙祭。”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快去洗洗手,准备开饭。”

明明洗过手后钻进厨房看妈妈炒菜,妈妈扎着围裙,轻巧地摆弄着手中的锅铲,动作麻利而协调。明明想,妈妈在手术台前给病人做手术时,样子一定也很动人。

“明明,这几天给你留的午饭没见下,是不是不合口?”妈妈问。

“不是,”明明忙说,“我不觉得饿。”

“这几年妈妈变懒了,很少给你做好吃的,今天算是给你补课。菜马上就做好了,出去等着吧,馋猫。”妈妈腾出左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头,他朝妈妈扮了个鬼脸,回到客厅,在餐桌前坐好。

不一会儿,妈妈端出最后一道菜,又变戏法似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女士香槟酒,给他倒上一杯,也给自己倒一杯,然后举起杯子说:

“来,干杯!祝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谢谢妈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举杯,两只杯子夸张地碰在一起,然后他们都仰头喝了一小口,又互相朝对方笑了笑。

妈妈先夹起一筷子他最喜欢吃的芫爆猪肚塞进他嘴里,他贪婪地大嚼着,津香满口,这使他暂时忘记了烦忧。妈妈的兴致也很高,吃喝的空隙里还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听。妈妈说,一天,她们医院给一个病人做阑尾手术,主刀医生一刀切下去,病人疼得嗷嗷叫,从床上跳下来破口大骂。你猜什么原因?原来是麻醉医师把蒸馏水当麻药给病人打上了。

明明哈哈大笑,边笑边想像那个倒霉的家伙捂着伤口嗷嗷大叫的情景,那样子怕是和杀猪差不多呢。

这顿晚饭母子二人吃得极其开心,明明看到,香槟酒使妈妈白皙的面颊透出好看的红晕。妈妈才四十多岁,眼角的皱纹并不深,腰腹也没变粗,妈妈还年轻,这个时刻妈妈非常美丽。而妈妈更为年轻的时候,容貌肯定更让人吃惊。明明记得,他小时候,曾见到爸妈卧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妈妈的照片,照片上妈妈微微勾着头,一条长发辫耷拉在肩窝,淡淡的眉,几缕散发贴在额角,精巧的小嘴和月牙儿似的眼睛露出天真的笑意,那样子非常像早期的电影明星。但自从爸爸出事后,妈妈就将这张照片收了起来,他再也没见到过。

不仅仅是不见了照片。自从爸爸出事后,这个家庭就远离了欢乐,母子二人仿佛都怕打扰对方似的,说话做事时尽量把声音放轻,久而久之,明明就觉得妈妈变得陌生了。明明想,妈妈是不是也觉得我变陌生了?

更别说喝酒了。本来,家里一个女人,一个孩子,都与酒是无缘的,更由于爸爸的阴影,酒成了家里的稀有物品。有一年的春节除夕夜,妈妈炒了几个菜,又迟迟疑疑将一瓶酒摆在桌上。妈妈说,明明,过节了,想喝点酒吗?他低头闷声说,我不会,妈你喝吧。妈妈说,我也不会,不喝就不喝吧,咱俩都不喝。结果那瓶酒自始至终没人动一下。明明突然意识到,妈妈拿出那瓶酒原本是为了敬爸爸的。

但在这天晚上,母子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儿就喝光了那瓶香槟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久违的欢乐一直伴随着他们。在这个难得的时刻,明明和妈妈好像都陶醉了,身心轻松无比,愉悦异常。妈妈说:

“等你考完试,咱娘俩找个好点的饭店,再好好吃一顿。”

妈妈只说“考完试”,并没说“等你考上大学”,明明想,也许是妈妈不想给他施加压力。他不由地问道:

“妈,如果我考不上,还去吃吗?”

“去,”妈妈愣了愣说,“当然去,因为你高中毕业了,满十八岁了,也值得庆贺一下呀!”

明明感激地看了妈妈一眼。在他学习上,妈妈比一般的家长开明得多,不像有的同学家长,非逼自己的孩子考上大学不可,看他们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如果你考不上,你就得跳楼。不少同学都羡慕明明,他们对他说,你太幸福了。就连尹凡也说,像丁阿姨这么开明的家长,真是不多见。

“如果我考不上,怎么办?”明明不失时机地问。

“考不上就找个工作干,”妈妈爽快地说,“上大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只要用功,在什么岗位上都能有出息。”

明明为妈妈的话感动。这时,他突然冒出一句:

“妈,考不上,我当兵去!”

妈妈说:“好。”

“当个爸爸那样的飞行员,多威武。”

明明赶紧住嘴——他被自己这句冲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心想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未加考虑就说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但他很快发现,妈妈并没有生气或难过,妈妈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似的,顺着他的话茬说:

“你爸爸那行可不是想干就能干的,百里挑一,可能还不止,要求太严格了,绝大多数人没有那个机会和能力。”

明明的心里踏实了些。但他随即发现,妈妈平静的表情和话语反而激发了他说下去的欲望,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说下去,如果说通了妈妈,他几日来的烦忧也就迎刃而解了。他感到心跳突然加快,血液涌到了脸上,脸皮涨得发紧发涩。他说:

“可以……试试嘛……”

“你说什么?”妈妈端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今年招飞开始了,学校鼓励大家报名……”明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坚持将话说完。然后他慌乱地低下头,感到呼吸加剧。他不敢看妈妈的脸。

借着眼睛的余光,明明看到妈妈端水杯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几滴茶水洒到餐桌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办好。

“你刚才,说的什么?”妈妈的声音很轻,就像刚干完重活累得说不出话来一样。妈妈费了好大劲才把水杯平放到餐桌上,宛若放下一块沉重的石头。

难堪的沉默笼罩了这个小小的空间,他们都住了口,时间一点一点从身边溜走,窗外的风声和汽车驶过的声音很响亮。在这段难熬的时光里,明明为自己的唐突感到痛苦和无奈,尽管他清楚那个话题不可避免。

最后,还是妈妈打破了沉默。妈妈凄然地一笑,目光逼视着问他:

“明明,你报名了吗?”

“没有。”他赶紧说,“没有。”

妈妈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但眉宇间的忧戚并没有消失。

自鸣钟响过八下时,妈妈终于恢复了常态,刚才的事情像没有发生过,她动作麻利地收拾餐具,并且大声同他说话。他也没像往日那样当甩手掌柜,扔下碗筷进自己的房间,而是殷勤地帮妈妈干活。妈妈高兴地说:

“不用你不用你,等你长大了再干!”

“我已经长大了。”他说。

“是吗?”妈妈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你长大了吗?噢,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虽然母子二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尽量保持刚才的欢乐情绪,但明明真切地感到,欢乐只是短暂的一瞬,往昔的滞闷气息就像灰暗的灯光那样,重新包裹了他们。

一种很冷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进入了明明的血液。他回到自己房间,扭亮台灯,关上大灯。过了一会,妈妈在外面大声问:

“明明,今天老师布置作业了吗?”

“有作业,下午在学校都做完了,”他也大声说,“我再看会儿书。”

“早点睡呵,明天别再起晚了。”

他轻快地答应一声,随即听到妈妈开关自己卧室门的声音。妈妈去睡了,家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声和汽车驶过的声音单调地进入他的耳廓。他不想睡,也看不进书。他只是呆坐在书桌前,双手支颐,久久不动。

这时,明明想起一段往事……

他上初三那年,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妈妈带他去泉城路商业街闲转。他们路过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店时,正要进去,就见人们蜂拥而出,哭爹叫娘,门前乱作一团。原来,商店里面发生了火灾。

不一会儿,浓烟包围了商店,火舌从各个窗口窜出,越烧越旺。在场的很多人都惊呆了。当明亮的火光闪进妈妈眼里时,妈妈惊悸得浑身乱抖,使劲抓着他的手,连说咱们快离开这儿。但身边人挤人,想走都走不开。费了好大的劲,他们才钻出人群,来到一棵法桐树下。这时,妈妈抓他的手松开了,蓦然倒地。他吓坏了,大声说,妈你怎么啦?妈你怎么啦?黑压压的人群光顾看热闹,没人注意他们。过了很大一会,妈妈才在他的呼喊声中苏醒过来。妈妈困难地从地上站起,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怕吓着你。”

明明心里清楚,其实妈妈自己害怕了。触景生情,她一定是想起了爸爸失事时的情景。数年前,大海上空的那团明亮的火球已经将妈妈的世界照得一团漆黑……

楼下有一只猫在叫。不知谁家的猫,可能它回不了家了,或者是它在呼唤同伴。明明在猫凄婉的叫声中回过神来。他感到疲倦极了,响亮地打了一个哈欠。

临睡前,他还是坚持着写了一段日记,尽管实在没什么好写的。

“同志,我们是来报到的。刚从陆军选拔来的。”苏特对大门口岗亭里站得笔直的警卫战士说。

警卫战士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一眼,然后指给了他们报到的地点。

飞行学院的院子很大,柏油路面很平坦,路边栽着冬青和松树,冬青的叶子已经发黄,松树仍显得绿意盎然。学院的建筑物大都是两层的楼房,红砖红瓦,掩映在高大的松树丛中,给苏特和高水田一种视觉上的新鲜感。

“如果咱俩分到一块就好了。”苏特说。

“咱俩能到一块,我有预感。”高水田认真地说。

苏特的个头要比高水田稍矮一点,但他的身段不像高水田那么粗壮,两人相比,苏特更显得挺拔。高水田眼睛不大,但炯炯闪亮,宽阔的额头和厚实的嘴唇使他流露出憨厚的神情,他脸上的几颗青春美丽痘很显眼。苏特高挺的鼻梁和睿智的目光则使他显得精干、机灵。

正赶上出操时间,几支队伍唰唰地从他们身边跑过,估计是一些老学员。老学员们个头都差不多,人长得都很精神。在解放军阵容里,大概除了三军仪仗队外,就数飞行员队伍最耐看了。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学员们都用令他们感到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们一眼,一种浓重的军人加男人气息令苏特和高水田羡慕不已,他们不由地放慢脚步,望着队伍远去。

虽然已经在陆军中摔打了几个月,但他俩毕竟是当年的新兵,对部队的很多事情还不熟悉,而且初来乍到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更是对眼前的所有景物感到新鲜。苏特忍不住说:

“水田,你看他们多神气!”

“我们马上就会和他们一样了。”高水田信心十足地说。

高水田的预感果然应验了,他们不但被分到了一个学员队,而且还分到了一个区队。他们这批学员共有三百多人,来自陆军各个部队,因苏特和高水田是最早来报到的,领导安排宿舍时很自然地把他们安排进了一个房间。这样,他们又被编进了同一个班。二人为此都很兴奋。

几天后,在学院的停机坪上,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停在地面的飞机。虽然面前的都是些初级教练机,小巧得像一只只绿色的蜻蜓,两个力气大的人就能把它抬起来,但苏特和高水田仍然很激动,因为他们清楚,他们的飞行生涯将从这里开始。

“这堆铁疙瘩能上天?”苏特有点纳闷儿。他靠前一步,抚摸着小飞机冰凉冰凉的机翼,片刻后手心里居然沁出了热汗。

这种灼热的情感是苏特以前所不曾具有的。

高水田也跟着纳闷儿,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

一个多星期后,他们这批学员才全部到齐。苏特他们的宿舍共有四张上下床,住了八个人。苏特和高水田睡一张床,苏特在上,高水田在下。苏特打趣地说:

“你看,我在你上面,弄不好以后我要当你的领导呢。”

后来在嘉宁军用机场,高水田却成了苏特的上级,高水田没少拿这个话题和苏特开玩笑。而在当时,高水田憨态可掬地说:

“苏特,你要是当了我的领导,我一定听你的。”

高水田平时话不多,很少主动同人讲话,而且他说起话来慢声慢语,一口山东腔很久以后才改掉,普通话说得虽不规范,却比以前动听多了。

苏特在同他断断续续的交谈中,逐步了解了他的身世。

高水田家所在的村庄就在黄河岸边,他是谛听着黄河的涛声长大的。他的爷爷早年惨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的父亲则从小给地主扛活,家里穷得叮当响,近四十岁才讨上媳妇,可算是苦大仇深了。土改时,他家分得了三亩地,一头牛,两间房,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他父亲虽大字不识一个,却是一个极有心计的人。父亲从自己的人生经验中得出结论:过去凡是过上好日子的人,大都是那些肚里有墨水的,人没有文化,就要受欺负。

正是父亲的这个观点改变了他后来的生活道路。

当村里同龄的小伙伴们嘴唇上挂着鼻涕,跟在爹娘和牛马身后到大田里玩耍的时候,瘦弱的他却背起书包来到镇上的小学校读书。他是村里唯一的学生,他的书包是母亲用父亲的一条旧粗布裤子改做的。那年他只有六岁,是学校里年龄最小的学生。每天一大早,他就在父亲的催促下起床,然后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啃一个窝窝头,喝一碗热水,再往书包里塞上一个窝窝头——那是他的午饭——再然后,他就独自一人步行五里路去学校。

早晨的田野很静,村庄还没有苏醒,他小小的身躯在庄稼之间无声地穿行,偶尔碰到一两个早起捡粪的老者,或是遇到一条或一群耷拉着舌头的瘦狗。冬天的早晨,他往往天不亮就起床,在残月或启明星的映照下磕磕绊绊赶路。说实在的,他不想上那个学,一是路上害怕,即便到了学校,也常常受那些大孩子的气;二是太孤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村里的小伙伴们都把他当外人。但父亲执意让他上。父亲说,爹全是为你好,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他上学的时候,农村早已经实行了农业合作化,土地、牲畜归公,大家伙一呼隆下地,劳动的场面很壮观,但仓里的粮食却日渐减少,刚过上几年舒坦日子的人们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学校里不少学生退学回家了,父亲仍然是不改初衷,说家里人就是吃糠咽菜,也得供他上学。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同他父亲开玩笑说:老高,指望儿子有了学问当大官吧。父亲嘿嘿笑着说:怕是指望不上呢。

他上二年级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来临了。到这时再想上学已经不可能了,学校关了门,他只好背起书包回家,然后和小伙伴们一起到黄河边挖野菜剥树皮糊口。地里的野菜挖光了,树皮也剥光了,偌大的田野变成了不见一丝绿色的黄土块,父亲也浮肿得没了人形。1960年的除夕之夜,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对他和他的母亲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饿不死,等日子好过了,还得去进学堂。

他和母亲侥幸活了下来。1961年,田野里开始有了绿色,肚子里就有了食。母亲对他说:你再进学堂吧。他说:家里没人干活,我不想去了,我想下地挣工分。母亲说:我也不想让你去,但你爹留下的话我不敢变,要是不让你去,你爹那个死鬼饶不了我。

于是,他这个小呀么小儿郎,重新背起书包上学堂。

也许由于父亲的叮嘱,也许是他的天资好,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很多比他大不少的学生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老师头一天教的课文和生字,他第二天早晨上学的路上就背会了,上课时老师提问,别人吭吭哧哧答不上来,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回答得利利索索,清清楚楚。就这样,他十二岁那年就学完了高小课程,破格升入了县城的初中。

1966年夏天,他初中毕业,正打算接着读高中时,文化大革命的风刮到了偏远的小县城。学没法上了,城里人家的学生都参加了“造反派”,他是农村孩子,家里只靠母亲一人下地挣工分,他想,跟着别人瞎折腾没什么意思,而且也对不起母亲辛辛苦苦挣来的粮食,便卷起铺盖打道回了家乡。

他成了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但这个最有学问的人到头来也免不了种地拽牛尾巴,因此,他的学问反而成了村人的笑料。那些日子他苦恼极了,沉重的活路并不能压倒他,恶劣的环境和对自己前途的忧虑却使他变得少言寡语。

没有人把他当回事,包括自己的母亲。母亲常常唠叨,骂他死去的父亲瞎熊一个,非逼儿子上学,学的东西不值一个屁钱,白白糟蹋了粮食。

唯有村长的闺女玉兰高看他一眼。玉兰说:水田,你别管那些瞎熊说什么,学问终究会有用。玉兰还让他教她识字。

回乡后的三年时间里,他长成了粗壮的小伙子,也成了田地里的一把干活的好手。他以为自己这辈子离不开黄土地了,就在这时,村头老槐树上的大喇叭发送了一个消息:部队上来人招兵,适龄青年都要报名。

但村里没人报名,适龄青年们甚至都跑到外乡的亲戚家躲避,因为人们都在风传,这批兵要拉到黑龙江和老毛子打仗。他对母亲说:没人去我去,我不怕死。

母亲坚决不同意。母亲还把族中辈份最高的三爷请来做他的工作。三爷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来到他家,用铜嘴烟袋锅使劲敲打着他家门口的一块榆木疙瘩说:后生,你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知道吗?老毛子厉害着呢,八国联军的时候……

任谁也说不动他,他是非去不可的了。他偷偷找村里的民兵连长报名,民兵连长正为完不成征兵任务发愁,见他愿意去,高兴得直拍屁股。

他在村口碰到玉兰时,对她说:我要去当兵了。玉兰说:想去就去吧,咱这地方太小,留不住你,我早知道你有飞走的那一天,这不,这一天说来就来了。他说:我不怕打仗,就是死在战场上,我觉得也比在这里过一辈子强。玉兰说:我也这么想,可惜我出不去。

就这样,他在母亲嘤嘤的哭声和玉兰留恋的目光中,离开了生活十八年之久的村庄。又在秦皇岛的那支陆军部队呆了几个月后,到了飞行学院。

苏特非常同情高水田的经历。他说:

“和你相比,我真算幸福了,我没受过你那么多苦。”

“城里孩子当然比农村娃娃幸福。”高水田说,“宁肯当兵死在战场上,我也不愿在那种地方呆一辈子。验上飞行员后,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母亲托人代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上说,族里的长辈三爷让告诉我,在地面上当兵都不保险,到了天上,就更玄乎啦。让我当心点,上不了天别硬上,还是在地面上踏实。”

说完,他们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苏特说:

“你那三爷真是个老古董。”

“农村里这样的人很多。”

“但你那个玉兰不错。”苏特话里有话。

高水田警觉地看了周围一眼,压低声音说:

“千万别乱传,部队上对这事挺敏感。玉兰确实是个不错的闺女,但我们仅仅是一个村里的乡亲,没别的关系。”

尽管苏特对高水田家乡的贫穷落后不感兴趣,但高水田描述的乡野风光仍令他着迷。在高水田有意无意的言谈之中,黄河咆哮的流水、夜晚传至枕边的涛声、堤岸上高高的白杨和青青的垂柳、庄稼翻卷如浪的田野、袅袅上升的炊烟、春日里怒放的槐花、麦垅上盛开的喇叭花、路边飞舞的蒲公英、牧童的歌声、少女印花的棉袄、老奶奶手中传神的针线、渠水中跳跃的游鱼、幼童的红兜肚、新鲜粮食的芳香、新鲜泥土的腥气、新鲜野果的甘甜、新鲜野草的摇摆、植物的尖尖上将滴未落的露珠、打麦场上转动的碌碡、乡间的锣鼓、庙宇门口的石狮、庙堂之上的泥佛、谁家大门口上响动的风铃、黄昏时分翩飞在村头的蜻蜓、赤脚行走在浅水中的快意、货郎挑着担子游街串巷的身影、劳动时男男女女的笑闹声、阳光下健壮男人古铜色的肌肉、月光下村妇哄孩童入睡的小曲、晨曦中村姑梳洗的姿态、离乡者的乡愁、归乡者幸福的嚎啕、母鸡下蛋时咯咯嗒嗒的欢唱、公鸡嘹亮的鸣叫、公牛耕地时隆起的脊背、母牛舔舐牛犊的表情、老年人讲古时的腔调、屋梁下小燕子的啼啭、四轮马车旋转的轱辘、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勤快的小毛驴、到死丝方尽的春蚕、红辣椒和红枣、黄鼠狼和狐狸、猫和狗……这一切的一切都充满着魅力,吸引着苏特,并让他良久地回味。他对高水田说:

“等将来有机会,我要到你的家乡看看。”

但他平生没能实现自己的这个想法。

1969年的冬天很快来到了,朔风刮过,北国的寒冷常常使他们眉梢和鼻端挂着白霜。

中苏边界日渐升级的流血冲突严重干扰了他们的学习和生活,不得已,他们这批飞行学员接触飞机的时日推迟了。作为一个兵,马上投入战斗才是最重要的。学院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如果有紧急情况,随时拉上去。

除了随时准备打仗外,另一项主要工作就是学习***语录和林副统帅的讲话。苏特急得不行,他悄悄对高水田说:

“不是说局势紧张吗?为什么不快点教咱们飞行?如果咱们学成了,驾飞机上天同敌人干,不比拿着轻武器在地面上干强多了吗?”

“你急,我也急,光咱们急有啥用?”高水田安慰他说,“让干啥就干啥吧,苏特,说多了不好,惹麻烦。”

每天早晨的出操和晚上的紧急集合是少不了的,和在陆军时差不多,没多少新鲜东西。唯一让他们感到不同的是,带队的教官经常嘱咐说:

“大伙上下楼、出操跑步啥的,一定当心,千万别磕着碰着。你们选到这儿来,不容易,弄个骨折啥的,给退回去,后悔都来不及。”

一次,一位姓王的飞行教官到学员队找人下象棋,别人都说不会,苏特说他会一点。他们就到学员队图书室里杀了几盘。趁王教官杀到兴头上时,苏特问道:

“王教官,我们怎么还不上专业课?”

“谁知道咋整的,连我们也跟着急,”王教官吃掉苏特一个“士”,顺手将它扔到一边,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不瞒你小家伙说,我这个老飞行员都好几个月没摸飞机了,手痒得难受。妈的,‘文革’以来,就没正儿八经飞过几次。喂,你看清楚,我要将了。”

王教官四十初头,身材虽不高,却精干、结实。王教官参加过抗美援朝,但没有打下过敌人的飞机。他这样对新学员们说:

“我们去晚了。我驾机到朝鲜上空巡逻的时候,板门店协议签过了,美国飞贼都滚蛋了,要是早点去,还不得打下他十架八架的!妈的,便宜了美国佬!”

那次,苏特和王教官共杀了四盘,他全输了。王教官颇觉不尽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说:

“没劲没劲,你的棋太臭,不是我对手,等你练好了,咱们再杀。”

“还是你厉害,王教官。”苏特讨好地说,“将来跟你学飞行时,你得好好教我几招。”

“那没说的,”王教官头一扬,右手五个指头拢成飞机的样子,做了个俯冲动作,说,“碰上我给你当教官,算你有福气,如果你学到手,以后打仗时,遇到敌机,你就闭上眼睛放心打吧!妈的,抗美援朝时,我们要是早点拉上去,我还不得打下它个十架八架的,便宜了美国佬!……”

苏特很羡慕王教官的自信和老练,就连王教官身上的飞行服散发的皮革气味,都令他着迷,他张大鼻孔贪婪地呼吸,仿佛闻不够似的。

“不过,”王教官又说,“我感到你小子怪机灵的。当飞行员,越机灵越好,愚钝的人是飞不出来的。”

“谢谢教官夸奖。”苏特感激地说。

逢到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苏特有时拽上高水田到学院的停机坪转转,小小的初教机整齐地停放在水泥地上,大风吹过,不停地晃动,就像一条条汪洋中的小船。

他们等待着它的飞升。

1969年底的珍宝岛之战是中苏边境冲突的制高点,也是双方能量释放的实验场。这场规模并不大的战争烟消云散之后,人们欣喜地发现,局势渐渐缓和下来了。

学员们手中的轻武器收进了弹药库。苏特用诗一般的语言对高水田说:

“咱们攀登蓝天的日子,快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