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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故乡 第七章

1995年3月13日 星期一 阴

今天到体检站参加预选,我顺利过关了,这原在意料之中,不必过分高兴。虽然检查不算太严格,却有一半左右的同学被淘汰了,这使人感到参加招飞确实不容易。负责招飞的首长说,以后如果我遇到小问题,他们会适当照顾的。但我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全部过关。

1995年4月4日 星期二 晴

连续两天参加大体检,真像打仗一样,惊心动魄,大喜大悲,每个人都扒了一层皮,成功者欣喜若狂,失败者垂头丧气。我也遇到了麻烦,我的空间定向能力有问题,可能是我太紧张了,脑子乱了方寸,并非身体原因,而是心理原因。我面临被淘汰的厄运,当时吓坏了。

还好,最终我战胜了自己,取得了圆满成功。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这是天意……

三月十三日那天,济南地区的上百名考生来到指定的地点进行预选。这次预选也叫初检。每所学校参加预选的考生都有老师带队,十八中的带队老师是苏明明他们班的班主任刘老师。

昨天晚上,妈妈早早打发明明睡下后,伏在他床前说:

“我明天就不陪你去了。我去了,你反而紧张。”

明明说:“你不用去,我觉得一点问题没有。”

十三日一大早,他们都来到学校集中。刘老师站在队前叮嘱说:

“同学们,预选虽然不像大体检那么严格,但谁也不能大意,这次要是被刷下来,可真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们明白吗?”

大家齐声说:“明白啦!”

接着,刘老师又嘱咐大家机灵点,脑袋瓜别像块木头,有些问题能逃过体检医生眼睛的,尽量想法逃过去,有些病史能隐瞒的,尽量隐瞒。说到这里,刘老师自己先嘿嘿笑起来。他说:

“我是为你们好,希望你们都能成功。当然,有的问题想隐瞒都瞒不住,我是指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十几分钟后,他们乘学校特意派的大轿车来到六里山路的体检站。这里原是一家小招待所,空军招飞部门租了下来,用来进行体检。

已经有不少应试者先他们而来,都是市内各中学的考生。大家三人一群五人一伙的,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表情都有点紧张。

明明和于小伟、周超是一个班的,他们自然凑到了一起。于小伟说:

“老天保佑,咱们三人都能过关。”

这时,一辆桑塔纳轿车在他们身边停下,钻出来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此人是周超的父亲,专门倒腾海货的老板,明明以前见过他,他确有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西装革履,戴金边眼镜,头发梳得锃亮,怀揣大哥大。周超把自己的父亲向明明和于小伟做了介绍。周超的父亲爽快地说:

“你们是周超的同学,很好。体检时碰到麻烦,需要请客送礼什么的,不好向家里要钱,就跟我说,我给你们安排。”边说边晃了晃手中的鳄鱼皮包,似乎里面全是百元大票。

预选工作八点半准时开始,考生们按照事先排定的顺序依次进入楼内。预选的主要内容有体格、政治、心理品质、自然状况四个方面。体格检查涉及的主要科室有眼科、内科、外科和耳鼻喉科。由于这次预选属于简单性的检查,进行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轮到了十八中。

仅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明明就完成了全部的预选项目,尽管他胸有成竹,但仍感到顺利得出乎意料。他注意到,招飞部门的军官找体检合格的考生谈话时,一般都是军衔较低的人来谈,唯独找他谈话的是一位大校军官。后来明明才知道,他是招飞办公室的程主任。程主任和蔼地对他说:

“苏明明同学,我们知道你父亲的事,报名的考生中,像你这样的,不会有第二个,我们非常希望你最终成功。以后进行各项检查时,有什么小问题,我们会适当照顾的,请你放心。”

“谢谢首长。”他感激地说,“但我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全部过关。”

“那样更好。”程主任笑道。然后叫过一位上尉军官,向明明介绍说,“苏明明同学,他是组织计划科的刘元泉干事,以后有什么事,你可直接找刘干事联系。”

刘元泉上尉三十出头,面孔白净,长得一表人材。刘上尉亲自送明明来到大门口。他热情地握住明明的手,说:

“苏明明,我和你爸爸在一个机场呆过……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你要加倍努力啊,如果你能成功,意义就大了。我们招飞办公室的人都盼望把今年的001号录取通知书送到你手中!”

一股暖流涌遍苏明明全身,他紧紧握住刘上尉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周超的爸爸跑过来,嘴里同志同志地叫着,分开明明,把刘上尉拉到了一个僻静处。原来,周超给刷下来了,他的鼻子出了毛病,鼻窦炎。周超垂头丧气地立于路边,刘老师和于小伟在安慰他。看样子于小伟过关了。

明明来到周超跟前。周超难过地捂着鼻子说:

“明明,我真倒霉,一上去就给拨拉下来了。该死的鼻子!”

刘老师劝道:“周超你冷静点,又不是你的错。不该吃这碗饭,说啥都没用。”

那边,周超爸爸再三央求刘上尉帮帮忙,他从鳄鱼皮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硬往刘上尉的怀里塞,还说中午一块到齐鲁宾馆嘬一顿。刘上尉坚决拒绝了。刘上尉提高嗓门说:

“老周,这忙谁也帮不上。别说你,就是省长市长的孩子,身体不行也不能招。赶快让你孩子好好上学吧,兴许能考上大学呢!”

刘上尉走了,周超爸爸红着脸踱过来,对周超说:

“看来你不是这个料,咱就死了这条心吧。不过没关系,你当不上飞行员,考不上大学,都没关系,念完高中干脆到我公司当差,我任命你当副总经理。”

不光是周超没过关,十八中十三名考生中,只有七名预选合格。其它中学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并非很严格的预选,就稀里哗拉刷掉了一半人,可见参加招飞是多么艰难。那些预选合格的考生见状,心里反倒更不轻松——等到大体检时,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四月到来后,济南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从四月三日开始,全省预选合格的考生统一集中到济南进行大体检。体检地点仍是六里山路的那家不起眼的招待所。

大体检又称全面检测。早在三月下旬,招飞办公室的刘元泉上尉曾来过明明家一次。刘上尉告诉明明,即将来临的大体检是最为重要的检测,因为大体检检测的项目最多,内容最全,下的功夫最大。按照招飞工作规定,通过全面检测的考生身体和心理品质就算基本合格。刘上尉进一步解释说:

“飞行员要在高空条件下进行作战训练,身体素质必须适应这种特殊条件下的特殊要求,譬如抗负荷能力、平衡机能、耳气压机能、视力、听力、耐力等等,否则,很难承受紧张、复杂、高难度、高强度的作战训练任务,因此,具有强健的体魄和充沛的精力对飞行员来说至关重要。”

离大体检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妈妈就不断给明明鼓劲,并在生活上百般照料,督促他吃好睡好,避免疲劳。妈妈比他更了解飞行员,因为她的丈夫曾是个出色的飞行员,她和丈夫共同生活了十年,十年的时间虽不算长,但她已经利用这段不算长的时间摸清了飞行员的职业特点。

“我不担心你的身体,”妈妈说,“如果身体的哪个器官有问题,再努力也没用。关键是心理品质。对于飞行员来说,心理品质才是最重要的。我记得从一本书上看到过,飞行员心理品质条件主要有:良好的感知能力和记忆力、良好的手足运动和协调能力、良好的情绪控制能力、良好的意志品质、良好的空间定向能力。”

见他流露出畏难情绪,妈妈又说:

“飞行员也是人,不是神,不可能十全十美。关键是检测时要放松,放松,再放松,不要紧张。也就是说你要找到感觉。从今天开始,你就把自己当成一个飞行员,当成一个合格的飞行员,怎么样?”

四月二日那天是星期日。下午,尹凡突然来了。妈妈见了尹凡,喜孜孜地说:

“哟,好久没见了,你这丫头越长越漂亮了。”

“丁阿姨,每次见面你都夸我,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再来了。”尹凡红着脸说。

“不是夸,确实是更漂亮了。你来得正好,明天明明就要进行大体检了,你去陪陪他吧。”说完,妈妈借故走开了。

他们闲聊了一阵后,明明若有所思地说:

“尹凡,如果我体检失败,你说我妈是高兴呢,还是难过?”

尹凡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回答不上来。

“我有时想,可能我体检失败更合我妈的心意。”他含混不清地说。

“你错啦!”尹凡正色道,“你那样想,说明你把丁阿姨看低了。丁阿姨绝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见尹凡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明明马上改口道:

“我是说着玩的。就算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行吧?”

尹凡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但她仍用严肃的口气说:

“我从来都认为,飞行员是天底下最浪漫、最光彩、最神圣的职业之一。当初你报名时,我的态度不明朗,那是因为我主要为丁阿姨着想。现在她支持你,我肯定也支持你。你好自为之吧!”

尹凡随身带来几盘磁带,全是著名的钢琴曲。他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同沉浸在流水般的乐曲中,一直到天黑。尹凡告辞时,明明对她说:

“这些曲子更使我增强了信心。尹凡,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十八中的七名考生仍由刘老师带队去体检站。那几天,来自全省各地的数百名应试者把个小小的体检站搞得人满为患。这次检测光体格检查就分内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神经科和特检科六大项二百多小项,涉及人体各主要部位及与飞行有关的所有部位,动用了许多先进仪器及特殊仪器,检测之全、之细、之准确是一般健康体检无法比拟的。

似乎是天意,明明的体格检测一路绿灯,几乎没遇到任何麻烦,每个科每一项都顺利得出奇。但在第二天下午进行心理品质检测时,问题来了。

问题出在他的空间定向能力上。

这项检测在一间四壁一模一样的房子里进行,房间中央放置着一把电动转椅。他坐上后,检测官让他先指明方位,再闭上眼睛,然后检测官按下了按钮。一阵疯狂的转动过去之后,椅子停下来,检测官让他指示东西南北方位。他全指示错了。再转,再指示,仍是不对。如是者三,均未成功。他觉得他太紧张了,那种疯狂的转动使他如堕云雾之中,似乎牵动了某一根敏感的神经,他感到五脏六腑仿佛被抽空一般。检测官不由地摇了摇头,对他说:

“小伙子,你的空间定向能力有问题,也就是说,如果让你驾飞机上天,你会发生方向错觉。”言下之意,他面临着被淘汰的厄运!

冷汗霎时涌上来,他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几乎要垮掉了。

刘元泉上尉闻讯赶来,对检测官说:

“这名考生所有的条件都不错,不能轻易淘汰。程主任指示,先让他稳定一下情绪,然后再反复给他检测。”

刘上尉又对明明说:“你肯定太紧张了,心里不平静,越紧张越容易出错。走,到外面散散心。”

他艰难地出了检测室,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来到楼梯拐弯处,他停下了,透过明亮的窗子,他看到外面的马路上站着许多考生,还有一些家长和老师陪着他们。考生们有的孤立于路边,有的围成一堆交头接耳,他们大都神情沮丧,面色灰暗,只有少数人喜形于色。

他看到了刘老师和两个同学,他们扬起脸来,焦急地朝楼上张望。昨天,十八中的七名考生就淘汰了三个,剩下的四人中,今天下午又干掉了两个,目前仍有一线希望的,只有他和于小伟了。于小伟现在正进行眼睛检测。

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眼里。是妈妈。妈妈可能刚到,她躲在一棵法桐树后面,眼睛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睃巡。本来他和妈妈说好了的,像上次体检那样,不用她陪着,以免他分心。然而,妈妈终究还是忍不住跑来了,似乎她又不愿让人看到,所以故意躲在人后。

明明感到脸上一热。妈妈终于看清了站在窗前的他。他看到妈妈焦渴的目光正望着她。妈妈的眼里是无言的期待和鼓舞,他顿觉一股清流涌满心间,脑子在这个瞬间完全清醒了。他抬起手臂,朝妈妈缓缓挥手,妈妈也举起手来回应他……

五分钟后,明明再次走进检测室。电动转椅疯狂旋转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升到了空中,他飘呀,飘呀,白云缠身,轻风扑面,太阳向他送来温暖和微笑,他感到无边的幸福、惬意和自由……转椅刚一停顿,他毫不犹豫地指示了四壁所处的方位。检测官满意地点点头。再转,再指示,仍是准确无误。如是者三,全部正确。检测官一边往一张表格上填意见,一边自言自语道:

“真是日怪了。一会儿的工夫,就像换了一个人……”

一直等在门口的刘上尉推门走进来,刘上尉见状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

“苏明明,祝贺你,你成功了!”

就像到达了一个迷人的境地,他的脑子在这个瞬间像开了锅,竟忘了对刘上尉说句感谢的话。他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仔细看,是于小伟。于小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这样子,他知道于小伟凶多吉少。果然,于小伟带着哭腔说:

“明明,我完蛋了,右眼睛玻璃体混浊,医生下了结论,不合格……”

对于飞行员来说,这种毛病是致命的,航空医学上把玻璃体混浊称为“视见迷雾”。如辨认空中目标时,会把一只鸟误认为一架飞机,或把一架飞机误认为是一只鸟;在低空大速度飞行状态下观察地面目标时,大地相对移动速度很大,更容易在视觉上产生错误,如将一辆坦克看成是一队坦克。

于小伟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明明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于小伟说:

“我是真心实意想当飞行员的,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偏偏眼睛出了毛病……我小时候和人打架,右眼出过血,才造成这个后果。当初为什么要打架?我他妈真后悔……”

“小伟,先别急,咱再想想办法。”这时,明明想到了刘上尉,觉得找他走走后门,兴许还有一线希望。于是,他又说,“你先别走,等着我。”

他去找刘上尉,把于小伟的情况说了一遍,说他和自己一样,非常非常热爱飞行事业,将来会是个很不错的飞行员;又说医生会不会检查得不准?刘上尉说,那好吧,我领他再检查一遍试试。

刘上尉亲自带于小伟进了眼科检测室。一刻钟后,他们出来了。刘上尉摇头说:

“找了三个医生检查,还是不行。如果在临界点上,可要可不要的话,我就想法要他。但差得太多,不好办。”

就这样,于小伟成了十八中的最后一个落选者。明明则是十八中唯一一个成功者。二人往外走时,无论是心情还是面部表情,都是截然不同的。

刘老师和那两个同学劈面迎上来。刘老师问明情况后,欣慰地说:

“我没有白忙活,总算没全军覆没。明明,你所以成功,我认为并非人力所为,而是天意,完全是天意使然!”

明明抬起头来,望着春日明净的天空,眼里不觉有了泪水。这时,妈妈从树后面闪出身子微笑着朝他走来,他缓缓地迎上去……

1975年夏天,二十三岁的女大学生丁琳迎来了她生命中的一段难忘的岁月。

丁琳是山东医科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几年前她到历城县农村插队,因为表现好而被推荐上了大学。她是个活泼可爱、容易接近、喜欢调皮、带点儿幽默感的姑娘,能够在众多的竞争者中捞到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与她人人都喜欢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暑假时,她坐火车去了住在嘉宁县城的姨妈家。但嘉宁县城太小了,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尤其是姨妈家屋后面的高音喇叭整天响个不停,翻来覆去地播送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社论和批判文章,弄得她烦烦的。于是,在姨妈家呆了几天之后,她决定回济南。

就在她临走的前一天,在县农机厂当厂长的姨父说,他们厂明天组织劳模到六十里外的飞机场参观,姨父问丁琳是否跟着去参观一下。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去玩玩也好。飞机在她心目中,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而越是神秘的东西越能吸引人。她决定推迟一天返济。

她那时并不知道,正是这个小小的念头改变了她的一生。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农机厂的一辆五〇型拖拉机把二十多个人拉到了六十里外的飞机场。丁琳在满身机油味的工人兄弟姐妹队伍里,显得鹤立鸡群,十分惹眼。为保密起见,部队只能让他们参观停在营院里的那架教学用的旧飞机,由团长进行讲解。参观过后,大家被团长带到休息室喝茶,双方人员顺便交流交流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

丁琳没有进休息室。她对这样的参观不满足。她的小脑袋似乎想要装进更多的东西。于是,她睁大眼睛四处寻找,试图发现点新鲜玩艺。这时,她看到不远处的宿舍楼门口有两个健壮的飞行员在聊天,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两个飞哥行行好,”丁琳这样对他们说,“领我参观一下真正上天的飞机,让咱正儿八经地过过瘾。”

那两个飞行员不是别人,正是苏特和高水田。

苏特和高水田怔怔地望着丁琳。面前这个陌生女孩子的举止让他俩感到新鲜。那天丁琳穿一身湖蓝色的学生装,留着男孩子样的短发,这种装束在那个年代不易看到。热风吹来,掀起她的衣衫,她的上身鼓涨涨的,如同成熟的南瓜。她小巧的鼻子和两颗小巧的虎牙看上去很调皮,圆圆的脸蛋上几颗若有若无的雀斑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好像是几粒小星星。

就在那个瞬间,丁琳令两个男人的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

苏特后来多次想到,如果那天他和高水田不在宿舍楼门口聊天,肯定不会遇上丁琳,自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苏特最先反应过来,他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和高水田介绍给丁琳,丁琳也向他们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苏特想,这样的女孩要求看看飞机,恐怕谁也不好拒绝。他和高水田一商量,决定带她去机场。

在机场入口处,站岗的警卫拦住丁琳不让进。苏特一眨眼睛,说她是师长的外甥女。警卫一听,吐了吐舌头,马上放行。他们赶紧拐向停机坪。

“苏特,你可真会开玩笑,我稀里糊涂成了师长的外甥女了。”丁琳笑着说。

“这叫随机应变,不然,你别想进来。”苏特说。

他们把丁琳领到机场最偏僻的八号机窝,苏特笑嘻嘻地塞给正给飞机做检查的机械师一包烟。机械师故意拉下脸来说:

“你这家伙净搞鬼。快让她看吧,千万别让她瞎碰。”

丁琳钻进了座舱。她抚摸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仪表,问这问那,苏特和高水田轮流给她讲解。她咂咂嘴说:

“好神秘呀。你们记着点,下次上天用小瓶子帮我装朵云彩带回来。”

苏特大笑:“这是飞机,不是马车,座舱是密封的。”

丁琳耸耸小鼻子,做个鬼脸跟着笑。她唇上细微的茸毛反射着温柔的阳光,刺得苏特心里痒痒的。丁琳停住笑,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

“告诉你们,以前我在《人民画报》上看到过女飞行员的照片,她们好帅气哟,我羡慕得不行。你们部队什么时候招女飞行员?到时候我也来试试。到天上去,和蓝天白云打交道,多么神气呀,做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于是苏特就想,如果将来自己有了权力,一定让丁琳当飞行员,哪怕让她上一次天也好。姑娘和飞机,一个柔情一个阳刚,这样美妙的结合会使老天加倍受感动。

后来丁琳提出要戴一戴飞行头盔,苏特把自己的递给她。戴了一会,体验了一下,她又把高水田的要去戴上。当头盔回到苏特手中的时候,他分明闻到了一股令他微醉的清香从头盔里飘出来。这是一种令他完全感到陌生的新鲜气息。

高水田肯定也闻到了。苏特想。他看到高水田把头盔捧在胸前,久久不动。

参观过飞机,丁琳意犹未尽,苏特和高水田又带她到了跑道上。又宽又长又平滑的跑道让丁琳兴奋不已。四面的群山宛若一只苍翠的大篮子,头顶上的蓝天犹如一顶巨大的帐篷,脚下的跑道就像一条无尽头的彩练,三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说说笑笑沿着跑道走,他们的脚步声在一个很大的空间里回响。这样的感受丁琳以前从未经历过,苏特和高水田也没经历过。就这样,他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极为短暂的时光。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偶然的相遇足以改变他们的一生。

临别时,他们相互留下了地址。丁琳主动伸出柔嫩的小手,分别同苏特和高水田握了握。她兴奋地说:

“谢谢你们。今天我没有白来,我非常高兴,不但见到了真正能上天的飞机,而且认识了两个年轻有为的飞行员。”

“欢迎你再来。”苏特说。

“我们等着你。”高水田说。

“我会来的。”丁琳若有所思地说。

一个星期后,他们收到了丁琳的信。信虽然很短,却仍然给他们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乐趣。苏特捏着丁琳的来信,对高水田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水田,咱俩是不是给人家回封信?”

“当然要回。”高水田脱口道,“你代笔吧。”

打这之后,对他们来说,收阅丁琳的来信,再给丁琳回信,成了一项非常有趣的事情。每次回信都由苏特代笔。苏特写完后,高水田看一遍,然后二人分别署上名字再寄走。时间一久,高水田总感到两个男人共同给一个女人写信不是办法,但他嘴上并没有说出来。

这年年底,苏特回济南休假。临走前,高水田对他说:

“抽空去看看丁琳吧,见了她替我问好。”

苏特明显地怔了怔,然后挠着头皮说:

“去见她,好吗?”

“当然要见!”高水田不容置疑地说,“不然她知道了会怪你的。我要是有这种机会,肯定去找她。”

苏特走后,高水田有点六神无主,他总觉得牙根酸酸的。夜里躺在床上,有两个影子怎么也赶不走,一个是远在济南的女大学生丁琳,一个是远在老家的村姑玉兰;一个漂亮,一个朴实;一个机灵,一个憨厚。

几年来,高水田每年偶尔给玉兰写一封信,玉兰多少学了点文化,收到他的信后,便写一段歪歪扭扭的字寄给他。每年回黄河边上的故乡探家时,他都到玉兰家里坐坐。玉兰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把村长的位置让给了别人。村里有热心人想给他们说媒,但又考虑到他成了大军官,玉兰仅仅是个村姑,他们不太般配,只得作罢。但玉兰一直没出嫁,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对于未来的生活,高水田怎么也理不出头绪。他告诫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想,一心一意钻研飞行技术。

二十天后,苏特回到了部队。他见到高水田时的第一句话是:

“丁琳向你问好。”

“丁琳好吗?”高水田试探着问。

“她很好。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毕业了。她说她有时间还来我们机场。”

不久,高水田注意到了这样一个变化:丁琳再往机场写信时,收信人由原来的苏特高水田收,变成了苏特一个人收。这使原本喜欢沉默的他变得更加沉默了。

1976年初春的一个傍晚,他们像往常一样散步来到机场。四周连绵的山峦在夕阳下像一个朦胧的背景,跑道上飘荡着氤氲的雾气。他们边走边聊,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丁琳身上。苏特突然说:

“我记得丁琳说过,她认为天底下只有两个男人最可爱,那就是——你和我。”

“是吗?”高水田未置可否地一笑。

“丁琳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可惜这样的女孩子太少了。”苏特感慨地说。

“我们还算幸运,毕竟我们认识了她。尤其是你,和她生在同一个城市,再合适不过了,你还犹豫什么?该干啥就干啥吧!”高水田大胆提醒道。

苏特停顿片刻,满面歉意、吞吞吐吐地说:

“水田,丁琳又来信了……她在信里向我表达了那个……那个意思,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苏特早已察觉到高水田也很喜欢丁琳,但丁琳只能属于他们中的一个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自信地认为,他和丁琳谈恋爱更是顺理成章。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向高水田表示他的歉疚之情。

高水田扬脸嘿嘿笑了起来,他十分真诚地说:

“你好像变了,看你犹豫不决的样子,不像过去的你了。小子,那是你的福气,赶快给她回信,向她挑明,再晚她可就被别人抢去了!”

“谁抢去就算谁的。”苏特笑着说。停了停,他问,“哎,好久没听到玉兰姑娘的消息了,她还好吗?在干什么?”

“她很好啊。她参加了村里的铁姑娘班,刚刚进行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眼下正搞春耕春播。她一直惦记着我,你瞧,我脚底下的袜垫就是她缝的……关于玉兰,这些年来有两件事我一直没忘,一是有一年我饿着肚子去上学,路上实在走不动了,我觉得快要死了,这时玉兰从后面赶上来,不由分说,就把两个煮鸡蛋塞进我手里,我心里好温暖啊;二是我当兵时,别人都反对,只有玉兰支持我,我们俩的心是相通的……”高水田说着说着,不觉动了点感情。

“你和她,到底怎么办好?”苏特进一步问道。

“如果能娶她,我琢磨也是我的福气,农村姑娘朴实能干,知道疼人,占着这条也可以了。”

“水田,如果你想找个城里姑娘,我可以帮你在济南物色一个……”苏特边说边观察高水田的表情。

“算了吧。”高水田当即否定道,“我是从农村长大的,虽然我嘴上说逃离农村,但我发现,我是逃不掉的。一个人想丢掉自己的根,很难很难。你不会有这种体会,这就是咱俩最大的区别!”

他们往回走时,苏特抬头望着浩淼无限的天空,自言自语道:

“假如有一天我飞到一个特定的空域,在某个外星球的巨大引力下离开了地球,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丁琳了。”

“又在神思妙想!”高水田用力捣了苏特一拳。

这场兄弟间的对话到这里结束。

这期间,虽然反击右倾翻案风搞得很邪乎,但部队的飞行训练任务却逐渐加重了。有政治经验的飞行员们开始意识到,他们航空历程中的黄金时代正悄悄来临。

一天,大队长向苏特露了点口风,说眼下飞行员队伍青黄不接,上级准备提拔一批年轻飞行员充实基层领导岗位,希望苏特关键时刻再加把劲。大队长的意思很明显,飞行技术上佳的苏特有望成为提拔目标。

三月底的一天,部队组织飞行,飞靶场单机投弹课目。机务人员装弹完毕后,数十架战鹰按塔台命令依次起飞。苏特随大队长第一批次进入三百公里外的靶场。前面的大队长等人投弹完毕将飞机拉起,苏特一推驾驶杆,飞机对准地面目标箭一般俯冲下去。炸弹几乎丝毫不差地正中目标,但飞机离地的最小距离超过了飞行大纲上的规定,属于危险动作。当时,发动机巨大的尾流居然将地面的树木连根拔起,在靶场负责观测的人员见状吓得抱头逃跑!

苏特的胆子太大了。精益求精命中目标的想法是对的,但他竟然玩命做惊险动作。消息传到塔台,在塔台上指挥的团长当即拍了桌子。

苏特为这件事情付出了代价。半个月后,任命下来了,他被提拔为副中队长,以踏实稳重著称的高水田当上了中队长。同时被任命的几个新飞行员中,也有当中队长的,也有当副中队长的。

大队长对苏特说:“你小子真是自讨苦吃,原本你是中队长的第一人选,就因为逞能,好事成了别人的。”

“没事,”苏特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当上副中队长就不错了。我有时太毛糙,上面有人压着,反而更好。”

高水田一夜之间成了苏特的上级。高水田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苏特说:

“给你当领导,我真怕当不好。我总感到你是有意把中队长位置让给我的,要不然,哪个人能争得过你?”

“水田水田,”苏特赶紧说,“你这是哪里话,我抢还抢不来呢,怎么会主动往外让?你把我当成大傻瓜啦!”

接着,苏特又正色道:

“你一向踏实、稳重、勤勉,像你这样的人,最适合当领导。你当领导,上面放心,下面拥护。所以,你就别谦虚了,往后好好带领老弟我干吧!我保证绝对服从你的指挥!”

他们不由地想起当年在飞行学院时,关于谁睡上铺谁当上级的那段对话。事实证明,一切全颠倒过来了。

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打这以后,苏特一直是高水田的下级。

七月初,丁琳从山东医科大学毕业了,分到了市立医院当大夫。她又来过一次嘉宁机场,是以苏特未婚妻的身份出现的。但她没见到高水田,高水田回黄河边上的老家同玉兰姑娘订婚去了。

苏特和丁琳原定夏末秋初季节结婚。九月九日,***主席去世了,部队当即进入一级战备。一份加急电报发到济南,把正准备钻洞房的苏特召回了机场。他们的婚期被迫推迟到十月份。这中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伙悲痛之余,戏称苏特是“半个新郎倌”。

“半个新郎倌”苏特最终在十月底变成了“一个新郎倌”。那时,济南的大街小巷里欢庆粉碎“***”的锣鼓声仍在持续不断地响着,他和丁琳婚典的鞭炮声正好是一个补充。

年底,高水田也回老家和玉兰姑娘完了婚。

次年夏末,苏特的儿子苏明明呱呱坠地。几个月后,高水田的女儿高飞来到人间。娶妻生子的苏特和高水田生活上迈出了一大步,飞行事业上也迎来了崭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