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月2日 星期四 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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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腾腾到了家,妈妈并没埋怨我。吃晚饭时,实在忍不住了,直接了当向她讲了我的想法。她一下子愣在那里,愣了好半天。我等着她发脾气,心里感到很对不起她。又想,妈你看着办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晚饭我们都没有吃好。虽然妈妈一直没责怪我,但我心里七上八下,总感到凶多吉少。刚才,她来我房间,说了句“让我再想想”就走了。看样子,夜里我又要失眠了。
远远地,苏明明就看到了自家窗户里飘出的灯光。
星期四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明明一直推着那辆破自行车步行,边走边绞尽脑汁地琢磨,怎样向妈妈讲明报名的事。他想了一路,仍是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在楼道里锁自行车时,一个邻居剔着牙从他身边走过,那人好像同他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听清,也就没有回答。抬起沉重的腿往楼上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太没礼貌了。
在三楼自家的门口,明明下意识地掏钥匙开门时,手却愣在了半空中。他突然想到,妈妈一定等急了,弄不好吓坏了,以为他路上出了什么事。因为以前他很少这么晚回家,每天放学后,他总是早早地赶回家,等妈妈下班,一般是他刚到家半小时,妈妈就该进家门了。然后,妈妈风风火火做饭,他接着做在学校里没做完的作业。等他将作业全部做完,饭也做好了。
明明在自家门口愣怔了许久,拿钥匙的右手微微发颤。他想,妈妈见他回来晚了,最好发一顿脾气,妈妈一发脾气,他就借机向她讲明。或者,妈妈已经猜到了他晚回家的原因,那样更好,就不用他再费力地去说了。
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片刻的安慰。
拿定主意正要开门时,门却从里面轻轻拉开了。原来妈妈一直站在窗前等他,刚才已经看到他进楼了。
像一个阴谋被突然戳穿似的,明明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越过妈妈的肩膀,他能看到客厅里的摆设,却看不清妈妈背对灯光的脸。
“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呀。”妈妈说。
明明感觉到了妈妈逼视他的目光。他低头闪进客厅,门在他的背后关上了。妈妈早已经做好了饭菜,两只菜盘摆在餐桌上,盘子上面各扣着一个碗。
大大出乎他预料的是,妈妈没有发火,妈妈甚至没有认真地打量他一眼。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妈妈端起菜盘,到厨房点火热饭菜去了。
明明去洗手间洗手,他为自己的失算感到沮丧。但他不气馁,将想法和盘托出的欲望像一团大火,无情地烧烤着他,仿佛不说出来,他就会被烤焦。他感到一分钟也不能等了……
妈妈麻利地将饭菜热了一遍,招呼他吃饭。他拿起筷子,并没去夹菜,而是用挑衅的口气问:
“妈,你怎么不问我,为啥回来这么晚?”
妈妈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说:
“刚才我往尹凡家打了一个电话……”
“尹凡都说什么了?”他紧张地问。
“她吞吞吐吐,没说什么……但你做的事情瞒不了我。”妈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跳跃着,就像溪水的纹络。
“是的,”明明心一横,牙一咬,半闭起眼睛索性说下去,“妈,我找老师报名了,我想参加招飞。”
妈妈愣了足有三分钟的时间,她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一样。明明吓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妈妈太不恭了,太残酷了。但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收回来了,况且那是他真实的想法。他轻轻放下筷子,双手绞在一起,贴于胸前,呼吸急促得像拉动的风箱。许久,他嗫嚅着说:
“妈妈,这样大的事,我该早一点告诉你的……是我不对……”
妈妈仍是雕塑一般动也不动。但明明感觉到,妈妈外表的冷峻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激流,妈妈的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她一定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她和爸爸过去的生活,想起了爸爸出事后的艰难的日子,想到了他的未来……
“妈妈……是我不对,我应该先征得你同意,再去报名,我……”面对妈妈,明明虽然感到愧疚,但他并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因为那是他刻骨铭心的愿望,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
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之后,明明就闭了嘴,他怀着莫可名状的心情等待妈妈的反应。他想,妈妈可能会嚎啕大哭,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然后是坚决阻止他,甚至给他一个耳光,再甚至是把他轰出家门……
在明明的记忆中,妈妈一直对他异常疼爱,极少打骂他。而且他本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很少惹妈妈生气。他只记得有一次,妈妈确实生气了,还打了他一巴掌——那是爸爸出事后的第二年,他九岁,刚升入小学三年级不久,班里经常在星期天组织活动,譬如组织郊游、参观之类。某个星期六的下午,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告诉学生们,第二天班里组织大家到金牛公园游览,愿意去的报名。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举手报名,明明当然也不想搞特殊。老师交待了注意事项,无非是带多少钱,带水带食物,以及集合的时间、地点之类。次日,明明怀揣妈妈给他的十元钱,按时到达了学校。然后,大家一起乘4路公共汽车去公园。那时的公共汽车不像现在这么拥挤。那时的公园门票很便宜,小学生仅收半费,每人两角五分钱。那时的公园里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人。进公园后,老师让大家分散活动,当然解散前又交待了一番注意事项,无非是注意安全,不要违犯公园的规定,以及集合的时间和地点之类。下午,明明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妈妈问他都玩了些啥。他说,他看到了很多动物,将吃剩的面包扔给了猴子,猴子高兴得屁颠屁颠。他还说,他几乎把所有的游乐项目都玩遍了——坐了小火车,坐了花轿,坐了碰碰车,骑了玩具马,还坐了小飞机——坐小飞机真过瘾,呜呜地转,忽高忽低,忽上忽下,转得脑子发晕,像喝醉了酒。当他说到这里时,他看到妈妈的脸突然拉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就住了口。妈妈生气地说:谁叫你坐小飞机的?他辩解说:没人让我坐,是我自己愿意坐的,我见同学们都坐,我也坐了,又不贵,才花五角钱。妈妈说:我没怪你花钱,我是说,你为什么非要坐飞机?他赌气地说:我喜欢。妈妈尖声说:我叫你喜欢,我叫你喜欢,你个不懂事的东西……妈妈边说边冲过来,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大声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没错。谁知妈妈也哭开了,妈妈抱着他哭,娘俩哭了好长时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妈妈想起了爸爸的事……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懂事了。自那以后,每次进公园或游乐场,他都远远地避开飞机场地,他不敢再奢望乘坐它。再往后,他甚至连公园的门都不愿进了……
现在,在这个难耐的场合下,明明等待着妈妈爆发,就像他九岁那年一样。不同的是,如今就是妈妈拿棍子打,他也不会哭鼻子了,因为他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正好是九岁的一倍。十八岁的人不会轻易流泪的。
然而,几分钟后,明明发现自己的预料再次落了空。妈妈既没大哭,也没给他耳光,更没轰他出家门。妈妈只是拿起筷子,夹了一点菜放进嘴里,缓缓嚼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问道:
“报上名了吗?”
“没有,”明明不解其意地望着妈妈异常平静的脸,脱口说,“没有家长的同意,学校不准报名。”
“噢,是这样。”妈妈像个局外人似的,轻描淡写地说,“还这么复杂呀。”
明明简直给搞糊涂了,他拿不准妈妈是什么态度,想进一步问问,又不敢问,只好愣着不动。
“先吃饭,吃饱饭再说。”妈妈用轻松的口气说,边说边带头吃起来。
明明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自然是食而无味,他甚至都没弄清自己吃的是什么菜。
虽然妈妈故作轻松,想以此来冲淡沉闷的气氛,但母子二人并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因为明明报名参加招飞的事情毕竟太重大了,现实不容他们轻松。
明明边吃边想,他觉得妈妈已经打定了主意——妈妈肯定不会痛痛快快答应他,看妈妈的样子,似乎她根本没拿他的决心当回事,不然她不会那么轻松,尽管是表面上的轻松。
他理解妈妈的心,爸爸的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不同意是正常的。但是,他想,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胡乱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饭菜后,明明放下碗筷,说吃饱了。妈妈也没再劝。
饭罢,妈妈去厨房洗刷餐具,明明勤快地抓过扫帚扫地,妈妈也没阻止他。若在平时,妈妈是不让他干这类活计的,妈妈曾说,男人最好别学得婆婆妈妈的,男人要干大事情。
什么才算大事情?明明还没完全弄明白。
此刻,他问自己:我参加招飞算不算大事情?
他想应该是的。然而,种种迹象表明,妈妈不会赞成他干这种大事情。
此时天色已晚,到了平时上床睡觉的时间。明明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心神不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来想去,他感到应该接着刚才的话题与妈妈谈清楚。妈妈不是说吃饱了再谈吗?总得有个结果呀。
他竖起耳朵谛听,妈妈正在厨房里洗手。过了一会儿,妈妈来到了客厅里,好像在踱步。又过了一会,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明明决定抓紧时间找妈妈谈,不然妈妈该睡觉了。
这时,门却无声地开了,妈妈推门来到他的房间。
“明明,告诉我,你真的打算报名吗?”妈妈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他郑重地点点头。
“再等一等,还来得及吗?”
“最迟不能超过星期六下午放学前。”他求救似地望了一眼妈妈,“我们班主任刘老师说,如果你支持我,就抽空到学校去一趟……”
“孩子,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妈妈扔下这句话,转身回了自己房间,把明明闪在了那里。
飞行基础理论课的学习全面铺开之后,学员们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
学员队干部和给他们上课的教员们提醒说,到了这个阶段,要开始大量淘汰那些不合格的学员,希望大家咬牙坚持,一是政治上严格要求自己,深入学习***著作和林副统帅的指示,不要胡乱议论国家大事,更不许流露不满情绪,出了问题不但当不成飞行员,连普遍士兵都当不成,要退回原籍,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教训都很深刻;同时还要多给家里写信,让家里人和亲戚朋友遵纪守法,不能出问题,特别是政治问题和刑事问题,直系亲属包括七大姑八大姨的出了事,一旦反馈到学院来,本人肯定要受牵连,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二是刻苦学习飞行理论,打好飞行基础,在各学科各门类的考试中争取过关。三是注意身体,既要一如往常参加体育锻炼,增强体质,但又不能超过训练强度,按时作息,起居规律,以免过于疲劳;养成爱清洁讲卫生的良好习惯,注意饮食卫生,防止肠道传染病,生吃瓜果要洗净,不吃不清洁以及腐烂变质的食物,不喝生水,上街时绝不允许在外面就餐,严防肝炎、痢疾等疾病的发生;保护视力,不要躺着看书,不要在光线暗、弱或强直射光下学习,经常做眼睛保健操,眺望远视;减少到公共场所的活动,防止疾病的交叉感染等。
领导和教员们特别看重学员的政治表现,他们反复告诫说,飞行员是一项非常特殊的职业,如果一个飞行员政治上不纯洁,国家把价值几十万上百万元的飞机交到他手里,能放心吗?
学员队领导最担心的就是学员的政治表现,因为一旦哪个学员出了政治问题,不但本人倒霉,队干部也要受影响。三队有个家在哈尔滨的学员说了几句文化大革命的坏话,上面察觉后不仅本人被淘汰,发配到农场劳动,队干部也受到了学院的严厉批评。
冬季到来之后,也就是苏特他们这批学员入校一年多时,害怕被淘汰的阴影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因为有先例,政治方面大家虽然都很谨慎,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尽量防止出问题,但家庭和亲戚的事他们鞭长莫及。一封封的函调信发出之后,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噩耗”随函调信传来。
苏特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感到他的家庭和亲戚方面不会出什么问题。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哥哥是汽车司机,姐姐在商店当售货员,他们都是普通的劳动者,被打成反革命的可能性极小,亲戚里面没有当官的,也没有知识分子——这两种职业在当时最容易出问题——而且亲属里面也没有在海外的,他们全都历史清白,已多次调查过。这就可以使苏特高枕无忧了。
高水田更是超脱,他的给地主当过长工的父亲早已去世,他的母亲除了下地干活挣几个工分养活自己外,不可能犯什么错误。他的亲戚本来就很少,只有一个远房姨娘,更不存在海外关系。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压力。
一封封的函调信收回后,果然有人倒了霉。苏特他们队的六十多个学员里,有四个人遇到了麻烦。二班的冯学军有个舅舅当年是国民党兵,现在据说在台湾经商,已调查清楚;三班张刚的父亲是中学教员,有人揭发他父亲张贴反动标语,不久前被收审;四班孙爱国的哥哥偷生产队的粮食,进了班房;一班刘国庆的姑夫在北京国家机关当副局长,不久前被打成了反革命。学院保卫部门马上派人到他们的家乡重新核实,发现除张刚的父亲属于被污陷,已经释放外,其余三人的情况属实。这样,冯学军、孙爱国、刘国庆三人被宣布淘汰。
这三人是哭着离开学员队的,他们被分配到外地的军营,重新当普通士兵。
在接着进行的课目考试中,苏特和高水田也都顺利过关。又有几个学员由于成绩太差,心理素质不稳定,被宣布淘汰。
轮到身体复检时,所有的人都忐忑不安起来,因为谁也不敢肯定自己这一年来身体不出问题。本来当初他们被从陆军中选拔来时,身体检查就不是太严格,有的项目没做检查。高水田担心他的眼睛,因为他入校后曾经多次躺在被窝里看书。他把自己的担心讲给苏特听。苏特问道:
“你觉得眼睛和过去相比,有什么变化吗?”
“没觉出什么变化,”高水田揉揉眼睛说,“不过,有时感到发酸。我真后悔,不该躺被窝里看书……”
“千万别紧张,”苏特安慰他说,“你从小在农村长大,眼里都是绿色庄稼和开阔地,这样的眼睛还不和千里眼一样?不会有事的。”
学院停课一周,每天都派大客车把学员们拉到南湖边上的空军医院复检身体。几人欢乐几人愁,果然又有相当多的人身体不合格,什么血压偏高,眼睛视力不行等等,从头到脚,每个主要器官的指标总会有人过不了关。
约有五分之一的学员再也别想吃空勤灶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对于飞行员来说,身体是第一位的,有问题必须毫不含糊地予以淘汰。
高水田的眼睛没查出毛病,他高兴地跳了起来。苏特更是顺利得令人眼红,所有检查项目没遇到任何问题。从医院出来后,苏特对高水田说:
“怎么样,我说你没事吧?”
“谢天谢地,”高水田松了一口气,说,“以后我再也不敢损坏眼睛啦!”
“我觉得咱们队里,就是所有的人都当不成飞行员,咱俩也不会有问题!”苏特边走边自信地抬起脚,像踢足球那样将一块石子踢得不见踪影。
经过几次严格而认真的筛选之后,全队原有的六十多人只剩下四十出头。这四十几个学员个个都喜气洋洋,仿佛过年似的,大家见面后第一句话就是互相道喜。
已进入中年的学员队长仍然像平时那样板着脸。他用宏亮的嗓门对这四十多个“幸存者”说:
“大家都不要高兴得太早,你们今天过关,并不是说永远过关。以后还要不断地进行体检,凡是学习成绩跟不上的,特别是教员实际带飞过程中,那些不合格的,随时还会被淘汰,即便是毕业分到航空兵部队,你们仍然时时面临淘汰的可能。所以,大家都要正确对待。”
1970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在呼啸的朔风中飘落到地面时,苏特经受了一次极为严峻的考验。正应验了队长的话,以前他高兴得太早了。
天气变冷之后,一连从西伯利亚方向来了两股寒流,很多家在南方的学员一时不适应,患了感冒。苏特没能幸免,他发高烧、打喷嚏、流鼻涕,不得已到学院卫生队住了几天院。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感冒发烧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常事。苏特住了一星期的院就出院了,回到学员队继续上课。
问题是出院后他的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的,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他以为病还没好利索,有一个恢复过程。但半月过去了,他仍是老样子,食欲不振,耳聋头昏,四肢无力,偶尔大声咳嗽一阵,人也明显消瘦下来。
苏特突然感到一丝恐惧。难道自己得了什么大病吗?高水田也为他着急,劝他再到卫生队看看。请假到卫生队又看了看,医生给他量过体温,说是低烧;反复问过病情后,医生皱起了眉头,含含糊糊对他说,需要做各种检查,进一步观察一下,因为越是低烧越麻烦。最后,医生报告了卫生队领导,卫生队领导同样感到事情重大,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一个学员的飞行前途,马虎不得。卫生队领导当即电话通知学员队,建议苏特到空军医院检查治疗。
从卫生队出来后,在眩目的阳光下,苏特觉得腿弯打抖,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一棵幼小的松树喘息了片刻,坚持着回到队里。
刚进宿舍,队长就来了。队长对苏特说,医院床位已联系好,下午就去住院。
苏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泪水当即涌出了眼眶。他觉得自己虚脱得厉害,不是身体虚,而是心里发虚。他担心自己平生的愿望像竹篮打水那样,落个一场空。
队长也曾经是一名优秀飞行员,八年前,因身体不适合飞行被停飞,然后才改行干了行政。队长知道当上飞行员不容易,而且平时很喜欢苏特,所以,他露出和蔼的笑容,拉着苏特的手劝道:
“你这家伙,平时蛮乐观的嘛,怎么遇到一点小事心里就搁不住?还没下结论嘛,你怕什么?”
“队长,”苏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抽泣着使劲握住队长的手,“如果我被淘汰怎么办?我真害怕……”
“你以为随随便便就淘汰学员?没人说淘汰你嘛。你放心,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想法留住你!”
中午开饭时,苏特没有去饭堂。他躺在双人床的上铺,也就是高水田床位的上面,用被子蒙住头,身子弯成一个粗粗的问号,暗自垂泪。高水田给他打来了饭菜,喊他起来吃,他一动不动。同宿舍的人见状都借故到室外打篮球去了,只剩下高水田一个人默默陪着他。高水田脚蹬椅子,上半身趴伏在苏特的床边,隔着薄薄的被子,轻轻握住苏特的手,许久许久,什么也不说。
队长和卫生队的一名医生亲自陪苏特去医院,坐的是卫生队那辆老掉牙的救护车。路上的积雪经过数不清的车轮的碾压,成了一个坚硬的壳,救护车行在上面,就像一艘破船行驶在水中那样,有一种飘忽感。道路两边的树木枝杈和一些建筑物的廊沿上挂着冰凌,北国冬日的风光一览无余。苏特没有心思欣赏,他觉得面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他住进了长春空军医院内四科。
帮他办好住院手续,队长临走时又说:
“小苏,安心接受检查治疗。我觉得你不会有大问题,思想压力不要太重。等你出院时,我派人来接你。”
他感激地点点头,含泪送队长出了住院大楼。往回走时,身子虚弱得像风中的树叶,而寂静的住院大楼则像海浪中的船只那样,摇晃不止。
那段时间是苏特有生以来最难过的时光。对前途的忧虑使他的精神状态差不多到达了崩溃的边缘。同病室的病友常常听到他自言自语:
“我身体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有了毛病?……”
医院为他进行了全面检查。身上凡是能拍片子的地方都拍了,凡是能化验的东西都化验了,考虑到他是飞行员苗子,医院也舍得给他用药,可病情就是不见好转,症状无法消除。
关键的问题在于查不出病因。
听说一些有经验的老医生都被发配到农场劳动改造去了,留下挑大梁的全是年轻人。负责给苏特治疗的一位年轻医生对他说:
“你这病是比较奇怪,好几种抗生素都用过了,就是不起作用,一直持续低烧。但我认为,身体的病只是一个方面,你的心病更严重,你的压力太大了,这样不利于身体康复。”
“我知道我精神状态不好,”苏特带着哭腔说,“只求你们快点找到原因,我好回学院上课去。”
“连你们领导都说你是一个难得的飞行苗子,淘汰了太可惜,所以请你放心,我们医生会尽力的。”年轻医生安慰他说。
苏特清楚,查不出病因就无法对症治疗。如果一直这样耽误下去,即便将来治好了病,他也会因为缺课太多而被淘汰!
一想到这些,他就不寒而栗。
这天中午,又下雪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窗外的世界眨眼间银装素裹。苏特披上大衣,迈着沉重的步子出了住院大楼。他想一个人在漫天风雪中随便走走。
在医院门口,他停住脚步,回望了一眼雪幕中的医院门诊和住院大楼。据说这两座大楼是伪满时期日本人修建的,模样有些怪怪的。
苏特在门卫疑惑的注视下走上大街时,才想起这天是星期天,他入院后的第二个星期天。路上的雪已经没过脚面,苏特歪歪斜斜地行走。风不大,菊花瓣样的雪花兜头落下来,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大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偶尔缓慢地驶过一辆身披厚厚积雪的汽车,那样子像一只刚从面袋里钻出来的甲壳虫,很滑稽。
整个城市都在雪中寂静地呆立着。
医院离长春最有名的南湖公园很近,苏特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湖边。半年前他曾和高水田一起来玩过一次,长春的南湖令他想起家乡济南的大明湖。南湖没有大明湖的清幽,却有着北国的苍翠。
现在,苏特踏雪再一次来到南湖边,茫茫雪幕中见不到一个人影,偌大的南湖变成一片耀眼的雪原,塔松和白桦树上落满了雪,变成了纯白色的雪树。沙沙的落雪声掩盖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苏特在湖边一张堆满积雪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的脑子正像面前的景物一样,一片惨白。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停了,他看到宽阔的湖面上,有两个活动的人影,仔细看时,发现是一对少男少女在冰面上打闹,他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忧无虑,嘻嘻哈哈,女的摔倒了,男的上前拉她起来,不一会儿男的又摔倒了,女的上前去拉,再不就是两人都倒在冰雪上,他们起劲地笑闹、翻滚……苏特不觉看呆了。
这时,他又听到身后传来有人踏雪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声音渐渐近了,待停了时,他才回过头去。他看到一个身上满是落雪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那人愣了一下,突然跳过来抱住了他。
是高水田。他们在拥抱的过程中抖落了满身厚厚的白雪。高水田说:
“苏特,你们病房的人说你出来好久了,我到处找你。你看看,你变成了一个雪人,我都不敢认了。”
“水田,你也成了雪人。”苏特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
他们握着手站了很久,然后并排坐在冰凉的石凳上。
“水田,我觉得我完蛋了。”苏特极力克制着,但泪水还是顺面颊流了下来。
“苏特,你得挺住,我总感到你没事的。你不是说过吗?咱们队里即使所有的人都当不上飞行员,咱俩也不会被淘汰。”高水田也禁不住落了泪。
“可是,你看我这个样子……”
“我把课本都给你带来了,你可以自学呀。”
“如果我失去上天的机会,以后就看你的啦,水田。”
“千万别这么想。只要你咬牙过了这一关,我们就会有比翼双飞的那一天!”
……
高水田陪苏特往回走的时候,天放晴了,夕阳下的城市放射出夺目的光辉。
真是天不绝人——第二天,那些到农场下放劳动的专家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医院,他们马上对苏特进行了会诊,会诊的结果是,苏特仅仅患了病毒性感冒,一般的抗生素对这种顽固的病毒根本不起作用,但注射几支病毒唑即可治愈。
得知这个消息时,心力交瘁的苏特马上就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在那个难忘的瞬间,他暗淡了很久的世界霎时充满了阳光!
三天后,他没等车来接他,一个人步行往学院走去。虽然眼下是三九天气,但他感到春天已经来临了。
在学员队队部,苏特见到队长后,激动地向队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队长这时却收起笑容,拉下脸来说:
“苏特同志!你已经耽误了半个多月的课程,我希望你迎头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