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刘钊就来花园街五号等着陪他去视察沿江新村。韩潮一点也不喜欢刘钊这种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神态。好像一切都得由他刘钊安排,听他刘钊调度才行。可他现在连一个市委常委也不是,明确的职务至今还没批下来,名副其实的不管部长。然而,就是这位不管部长,此刻却在镶木地板的俄国地毯上来回踱步,对市委书记讲述吸收外资的必要性。谈话时那种敢和领导人平起平坐的神态,也着实有失恭敬。唉!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刘钊硬是不在乎市委书记脸上的不悦之色。
“今天不谈这个,咱们看房子。”韩潮把他挡了回去。
“应该十个指头弹钢琴,不能总满足于手工业式的领导方法。”说到这里,他站住了,“我知道,你不爱听,不过,换个别人,我还不说。”
“走——”
在宽敞的大厅里,正碰上从大理石楼梯走下来的吕莎。显然是刚刚起床,头发蓬松着,只是用手绢系了个结绾在后面,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裙,外露的部分也未免太多了些。手臂上搭着一条大浴巾,看来是准备到洗澡间去。刘钊知道,这是她爹妈给她培养出来的洋习惯,一早先进浴室。他给吕况当秘书的时候,她正在读中学。他亲眼看到这位骄傲的公主,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中成长,可以肯定,将来准是一个前程似锦的幸运儿。谁也料想不到她今天的不幸——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妻子,过着一种当然是很苦痛的生活——尽管她并未流露出来,但对于刘钊,那对漂亮的眼睛是隐瞒不住什么的。
“哎,老朋友,你干什么去?”她扬扬手,问着。
“请老韩去视察即将交付使用的沿江新村,记者同志!”
“啊,没想到,你也学会了丑表功,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已婚妇女对曾经死命爱过的男人,那感情是很复杂的。
“有什么办法,莎莎,人总是要适应环境的嘛!”
这时,她走到他们身边,用眼睛斜睨着刘钊:“我真替你害羞!看来这种官场综合症,你也不具备免疫力啊!”
“走吧,走吧!”韩潮催促着。
也许因为她是自己老战友的女儿,跟儿子大宝结婚以后,又落到这样一个境遇里,所以韩潮对吕莎的行为举止,性格脾气,以及过激的思想,直言无讳的语言,无论怎样不合自己的胃口,也尽量迁就,从不说她一句重话。
刘钊随着韩潮朝大门走去,一边回头笑着说:“莎莎,其实,我也是不想为而为之,需要如此,我也就只好破例了。”
她撇撇嘴,扭动着细软的腰肢走了,那背影,还是当年婀娜动人的少女神态。
在轿车里,韩潮郑重地向刘钊敲了警钟,别出花花点子,老老实实地工作,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对从事领导工作的干部来讲,要紧的是稳重二字。然后,他简直有些威胁似地扭过头来,狠狠地说:“我对你说,刘钊,不要异想天开,所有别出心裁的人,最终都要成为历史的笑柄。”
刘钊才不在乎哩,何况他和韩潮、吴纬老两口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便轻松地朝后一仰:“其实,真正被历史打屁股的,是那些落伍者。制造笑柄的是他们——”
“笑话我吗?”
“如果你真的到了闹笑话的年纪,也许我就不这样童言无忌了。”
他相信这是实情话,自己还不到老朽昏庸的地步。他碰了一下刘钊:“一个明白人,他决不会走得离大队太远,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人的可贵之处,就是善于总结经验,从走过来的路汲取必要的教训。”
刘钊差点把头碰到车顶,一蹦老高地说:“得啦得啦,你也学会念紧箍咒了!我真想不到——”
市委书记笑了:“也许这能制服你,784号!”
“哦,你还记得?”
“别忘了我当过市公安局长!”
刘钊一脸苦笑,也许784这个号码勾起了他对那些暗淡岁月的回忆:“不过,老韩,过时的符咒是不大有效验的,你放心,时光是绝不会倒流的。”
“你当真了!老弟!可你应该明白我的用意——”因为司机在前座坐着,尽管是个绝对可以信赖的同志,也不便把话讲得太赤裸裸了,“一动不如一静,这句话不仅很有哲理性,而且还符合斗争策略!”
“我不懂,难道让一个外国人进到市委书记的住宅,就会坏了共产党的风水?你接待一下这个奥立维·康德拉季耶夫,和他聊聊他爷爷、他老子,有什么不可以?”
“我跟你声明了,今天,咱们看房子,不谈别的。”
沿江新村到了。几十幢六层居民楼顺着沿江的大堤一字排开,十分壮观。他们俩走下轿车,发现丁晓的新伏尔加已经停在路旁了。
韩潮当然明白刘钊为什么要抓住那位白俄贵族的后代不放,他一不想捞个出洋考察的机会;二不想弄点兑换券、买点便宜货。但是,这个野心家确实在打洋人那鼓鼓囊囊的钱包的主意。“利用外资也不能不择手段呀!”他心里这样说。
朝新楼走去的刘钊,似乎猜测出韩潮心里在说些什么。他淡淡一笑:“真正的党性原则,并不表现在口头或者形式的革命纯洁性上。”
韩潮装作没有听见,对急匆匆迎过来的丁晓打招呼:“哦,你来得够早的!”
五短身材的第一副市长,浑身透出一股聪明机敏的神气,满面春风地笑着回答:“你是盖房子的专家嘛!这样不收学费的学习机会,我哪能放过。”
是啊,论起盖房子,韩书记可算是个行家里手。三十年代,他就在临江市当泥瓦匠的小工。花园街五号这幢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就有他洒下的汗水。你说巧是不巧,当年盖房子的人,现在住在这幢豪华的建筑物里。
“走,看看去!”
“看能不能给不管部长打个满分?”
像这样大兴土木,至少是临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别说建国以来,就是旧社会,伪满洲国,张大帅,也不曾有此壮举。马上有一千多户人家要庆祝乔迁之喜,作为一市之长,自然脸上有光。虽然杯水车薪,未必能解决多年欠账,但只要这样下去,不再瞎折腾,希望之火在老百姓心头燃烧,他们会有耐性等待的。
不过,市委书记欣喜之余,有股苦涩的滋味,在喉头鲠着。记忆之所以可恶,是因为它不光是把那些美好的、充满了诗情画意和甜蜜的场面,镂刻在脑海里;而且,还把那些苦痛酸辛、残破阴暗的印象,深深地、永远也不能抹去地留存在那里。现在,望着那从不停息、匆匆流过的江水,韩潮想起来了,不是在这儿开过现场批判会么?大约有几千张大字报痛斥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刘钊的反党言行。
不过,那时候比“文化大革命”的批斗要文明些,不那么法西斯,所以刘钊竟然还敢声明:“愿意顶着花岗岩的脑袋进棺材,去见上帝!”正是这个刘钊,简直冥顽得不可理解。他对主持批判会的丁晓和坐在丁晓后面的吕况说:“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与其造那么多炼不出铁的小高炉,还不如给老百姓盖一点房,改善居住条件呢!”
“混蛋——”也在主席台上坐着的韩潮、当时的公安局长在肚子里骂着。但他不是咒骂那些反动言论,而是痛恨刘钊的犟骨头,一种要不得的臭知识分子的坏习气。
可谁能料到,把刘钊从拖拉机厂调到市里工作以后,就在这曾经是小土群林立、火光烛天、卫星问世、蔚为奇观的地方,建成了一幢幢居民住宅。老百姓是最讲实用主义的,如今临江市给刘钊竖大拇指的人可不少呢!
看来,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历史,才是真正的审判官啊!
也许,在九泉下的吕况,心里更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