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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2.长篇小说.2.花园街五号 §十一

三十年代,韩潮作为一个小半拉子,受雇于这个工头,那个东家,开始给泥水匠当小工了。

那时他才十多岁,就饱尝到生活的酸辛。

拌灰一年,递砖一年,拿上砖刀和泥抹子又是好几个春秋。那漫长的、带有屈辱性质的学徒生活可真是难熬啊。甚至他的师傅,那个绝顶聪明的匠人,也常常伸出长着六指的手,狠狠地揍他、折磨他。所以现在,他对在室内做收尾工程的年轻人那稀松的活路,那懒散的神态,那公子哥儿式的穿戴,那细皮嫩肉的长相,怎么也看不惯,心里想:“哪像个干活人哪!”

但是,接着看过几幢楼以后,施工质量的确有所改善,也许丁晓他们并不觉察,可老工长的眼睛和戥子一样准确,应该承认工人们的技术在长进着。“妈的,这个刘钊……”

刘钊像是把话都说完了似的,现在倒沉默起来。但是,那眼角里的话,韩潮能够感觉出来:“请看吧!请多提宝贵意见吧!我说过的,只要继续视察下去,能让你挑出的毛病会越来越少的。”

“是吗?我不会让你这狂妄的大个子自在的!”韩潮在心里回答。接着,他给在场的干部、工人,毫不客气地指出许多不合格的地方。什么蜂窝麻面啦!砌磨不平啦!变形走样啦!泄漏破损啦!统统都是行话,谁想不服气也不行。

“我们韩书记可是个真正的行家!”丁晓给那些听了直吐舌头的工人们介绍。

韩潮脸上的不悦之色,稍稍减少了些:“别看我好几十年不干老本行了,手艺丢生了,可我要捡起来,也决干不出让内行看笑话的活。我师傅讲过——如今像六指师傅那样的高手,打着灯笼也难寻——他说,‘房子的寿命比人长,好房子能住三五代人,你一时马虎,糊弄了事,日后哪怕进了棺材,也挡不住人家住户骂街’……”他以那种匠人的自诩心理说,“你们知道花园街五号吗?”

丁晓可以称做溜缝专家:“那是我们老书记五十年前的杰作,如今再盖不出那样漂亮,那样气派的好房子啦!”他把大拇指跷起,似乎是从心眼里流泻出的赞美声。

大概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自我欣赏,乃至自我崇拜的心情,这也许是大家所谈论的异化现象吧!因而,像有些作家想方设法吹嘘自己的作品那样,韩潮总爱提花园街五号,也就不足为怪了。

快半个世纪了,那幢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物,还像它刚落成时那样结实,那样壮观。虽然风风雨雨,战祸频仍,不但毫无残缺破损之处,细细看去,连一点剥蚀的地方都找不到。

还在“文化革命”初期,“革命派”们硬是推断原市委书记吕况有一部和海外联系的电台,而且说电台就藏在花园街五号的某个角落里。起来造反的大宝言之凿凿地声称:“肯定会有的,应该有的!”

当时,韩潮恨不能把混账逆子毙了。可是关押在牛棚里的他,除了咬牙切齿,别无他法。别人偷偷告诉他,韩学青的推理法是:地下党等于叛徒,当叛徒必定要和台湾联系,既然联系就一定有部电台。而吕莎的妈妈,恰恰曾经是地下斗争时期的一个优秀的,忠贞的电台报务员……

看起来,大宝的精神分裂症从文革初期就发病了。

现在回想那个良知被愚昧遮掩、理智遭迷信禁锢而疑神见鬼的年代,岂止大宝一个人精神错乱?歇斯底里病到处蔓延着。最后,吕况竟被不亚于法西斯的酷刑折腾得相信自己每周一次向台湾发报,并且虔诚地早晚两次低着头在哀号着——

“***啊,我有罪啊!”

“***啊,我把大陆的建设成就,一五一十全泄露出去啦!我罪该万死啊……”

但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把花园街五号搜查遍了,也不知秘密电台藏在哪里。最后,决定撬开地板。他们费尽心机,怎么也拆卸不开似乎浑然一体的硬木嵌花地板。当时听到这一消息的死囚韩潮,对同牢同案犯刘钊——都是被挖出来的“叛徒党”成员——不无骄傲地说:“花园街五号算得上是件艺术品!说实在的,有些粗制滥造的作家,人还活着,作品就先死了。而我六指师傅早跳江喂鱼了,可他盖的房子却永远结结实实,经得起敲打!”

只要提起当年——所有上了年岁的人都爱回忆过去——韩潮的话就多了:“……那时候谈不上什么劳保、福利、奖金,根本不给你宿舍、食堂、浴池和灯光球场,可活路干得漂亮。那时不是讲觉悟,而是讲名声。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手艺人特别讲究名声。让同行挑出毛病来,那就丢大人啦!现在大家彼此彼此,齐不齐,一把泥,能对付过去就成。甭说人的手艺不如从前,就连这红砖也比不上早先,好像是豆腐渣捏出来的,你看——”他捡起一块砖,用那仍旧像匠人似的大手,使劲一掰,碎成几块,“咱们临江市的砖头倒像桃酥,可桃酥呢?比砖头还硬,能砍死狗!”

大家哈哈大笑。

只有一个人不笑。不但不笑,而且明显地流露出不满的神色,那就是他的儿媳吕莎。她丝毫不觉得这说过多次的砖头桃酥的警句,从她公公嘴里讲出来有什么好处,难道你第一书记不承担任何责任么?

韩潮知道她不爱听。大概还有那个刘钊,他站在人圈外边,瞪着天花板发愣,肯定也是听不进去。但是,韩潮赌气似的在心里嘟囔:“你们不爱听,我偏讲,越讨厌,我越使劲讲!”

也许这就是老年人的固执,一种可怕的固执。而且明明知道自己毫无必要固执下去,还偏偏坚持着。

韩潮已经六十有六,可谓晚秋季节矣。还要求他做到明智豁达,不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