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工地已经进入尾工阶段,正在打扫场地,清理余料,进行最后的弥补修缮。那曾经在图纸上、模型上出现的设想和构思,终于在江畔变成了现实。天蓝的、米黄的、浅绿的和洁白的楼群,一簇一簇聚集在大江一侧,远远望去,像鲜艳夺目的花朵,开放在奔腾的大江边。
“怎么样,老韩,漂亮吧?”
当他们登上一幢楼的顶层,眺望整个新村的时候,丁晓征求着韩潮的意见。
“我是比较注重实效的——”因为在场的人不少,韩潮把下面的话压在舌头底下了,“这些华而不实的名堂少给我看。”
“不容易,拢总不到一年工夫!”
“多快好省四个字全占齐了,才叫真好!”
“这可是我把刘钊从拖拉机厂调到市里抓的头一桩事,应该看到这一点。”
“奇怪,今天他怎么一个劲儿替刘钊做广告,干吗?什么用意?”——韩潮在心里琢磨着。他看了看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并不反常啊!“到了该拍巴掌叫好的时候,我决不需要你提醒,反过来,要刮胡子的话,你们也别怕疼!”
丁晓笑着对陪同的一群干部讲:“谁不知道,韩书记的批评,是变相的爱护。就拿刘钊来说,自打他重新工作,不知挨了他老上司多少的剋——”他转向刘钊,“老伙计,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近年来在临江崭露头角的刘钊身上。他那高高的个子、运动员的身材,和过了五十还不显老的神态,本来就够引人注目的了。今天,人们视察沿江新村,他自然更是注目的中心。近来,似乎有过一次隐隐约约的民意测验,许多人认为,要是他接韩潮的班,也许临江的工作会更有起色些。尽管在场的干部中,赞成他的少,反对他的多。因为涉及到本身利害关系,这些人的看法和老百姓的意见还是有差距的。但面对一个具有力量的新对手,大家也不能不刮目相看。
“算喽!”刘钊说,“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他大模大样地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回转身,或者索性站住,对参观、视察的人介绍情况,讲讲全面质量管理,经济手段的杠杆作用。韩潮心里有点恼火,他不喜欢刘钊这种姿态,好像大家来不是检查工作,而是接受企业管理的教育,在现场上课了。
“是不是让我们多看看?”韩潮动议。
但是,刘钊讲得十分起劲,他是从来不爱饶舌的人,今天却故意地偏要往下讲,不听也得听。在场的一些头头脑脑,无可奈何地干忍着,心想:谁让这小子逮住一个有把儿的烧饼呢?是他不到一年时间,建成一片新住宅的啊!
是啊!得理不让人。看他那份神气,好像我们临江市的精华,都是小学生似的。“狂妄!”市委书记韩潮在心里骂着。
有什么办法?他是一直被拖着、压着、捂着,到最后才不得不落实政策的人。就在韩潮张罗给他解决问题,而省市两级阻力重重的时候,刘钊横竖没事干,到外省一个大学举办的企业管理训练班,旁听了外国专家讲的半年多的课。后来,总算在新形势面前,许杰的善门大开,刘钊的一切问题——其实有什么问题呢?——统统平反,给他安排了工作。刘钊来到市委,准备接受新任务。
韩潮征求他的意见:“去哪儿?”
“到拖拉机厂!”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疯啦!一个著名的老大难单位,败家子企业,省报点着名批评,弄得我们都脸上无光。”
“你把江胖子,连同他的三姑六姨都调走,我来试试!”
“你知道,通常我不采取这种断然措施。”
“恐怕不止是这点理由吧?”刘钊从那对眼睛里看到,显然他没有把话讲完。
韩潮也不见外地说:“当然。你应该知道,胖子的老婆、临江一枝花,是老板的干闺女。我真不明白,快七十的人了,还有雅兴搞什么干的湿的,看来,欧阳确实是个人精!”
也许因为提到了许杰,刘钊耸耸肩膀:“对于老板,我不予置评。不过,欧阳这个女人,除了不爱胖子以外,几乎对所有男人,都感兴趣!”
韩潮把脸一板:“我警告你,少沾惹她!”
“我要是江胖子,先揍得她见了我骨头就发酥才行。想想看,一个家都治理不了的窝囊废,你交给他一个拖拉机厂,不是开玩笑么?”
“不是我——”韩潮当然也恼火这种局面,“论资排辈,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该他坐庄了!”
“他不但会把老本输光,最后连裤子都得剥下来赔钱。我说老韩,银行已经拒绝拨款,他们拖拉机厂上月才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这月就得喝西北风啦!”
“有这等事?”韩潮大吃一惊。
当个市委书记,真是千头万绪。尤其是刚接任不久的七九年、八〇年,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确实有点顾不过来。韩潮一直在临江负责公检法方面的工作,那时,谁都承认他有一套领导艺术,工作能力绰绰有余。后来,他成了花园街五号的主人,掌管整个临江市,就不那么得心应手了,总觉得有点费劲,有点挠头,有点手忙脚乱。他琢磨,也许是岁月不饶人的缘故,到底精力不济了。
“丁晓在给他搪塞着呢!”
“从来没告诉过我。”
“也许是怕惊动你吧?你的事够多的啦!”
就这样,刘钊在拖拉机厂干了三年。现在,这个厂的产值、上缴利润、创汇率,按人头平均,在全省独占鳌头,在全国名列前茅。统计数字是最具有说服力的。它和那些吹牛皮、卖狗皮膏药的文章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实实在在。三年工夫,不仅欠账还清,而且,在企业自有基金方面,成了临江首户,真正的百万富翁。
新来的省委书记高峰,走马上任之前,在这个厂蹲了一个月的点,作了些调查研究,总结出一条经验(说出来你也许会哑然失笑),然后才去省委报到的。
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会是未来的省委书记。他整天穿一件邋里邋遢的旧军大衣,在工厂里转来转去。如今,好多人惋惜自己失去了一个拍马屁的最佳时刻,羡慕刘钊这王八蛋(那些嫉妒得发疯的家伙,情不自禁地骂了出来)交了好运。据说,高峰好几次在他宿舍兼办公室的桌子上搭铺睡觉,两个人一谈就是半宿,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聊得肚子空了,又爬起来,到离厂不远、刚兴起的车站夜市买些煮狗肉、卤大肠、烧饼夹肉,回来嘴对嘴就着瓶儿喝白干,接着还是拉开话匣子,扯个没完。
“放心吧!刘大巴掌的坟头冒青烟啦!”人们这样猜测。
可是,那些事后眼馋的先生们,听说刘钊还跟高峰干过两架,居然大吵大嚷要撵人家滚蛋:“你算哪方土地?哪个庙的神?在这儿碍手碍脚!对不起,请你卷铺盖走人!”
高峰才不理睬这个逐客令哩,只是说他在奖励问题上处理得不够稳妥,而且是和蔼地,用商量的口吻笑着说的。
“我是厂长,我负责——”刘钊把眼一瞪……
听到这里,那些眼红的马屁精们放下了心,估计出刘钊不摸高峰的底,竟然出言不逊顶撞了未来的省委领导,所以前景未必乐观。因为,根据他们的官场统计学,能够做到宰相肚里好撑船的领导者,好像为数不多。
刘钊不顾他的阻拦,跳起来嚷:“你给我拉倒了吧,老高!你听过那个狼来了的故事吗?一次给工人空心汤团,二次再给工人空心汤团,对不起,第三次工人就不买你的账了。不但不买账,兴许还要报复。要是不把许诺的自行车,在年底时推到各人手里,你看吧,明年什么戏都唱不成。”
“年终每人奖励一辆自行车,你得考虑政策!”
“政策是人定的,它应该为解放生产力服务。”
“还涉及到左邻右舍。你们隔墙邻居酱油厂,年终才给四十五块奖金!”
“可临江市的酱油经常断顿,你了解吗?如果他们拿四十五块不觉得有愧的话,我们拖拉机厂每人奖一辆摩托车也是应该的。”刘钊说,“不要怕奖金多,就看它值不值!”
“你用奖金调动生产积极性,是不会持久的。”
“看得出你的视力实在不灵——”他嘲笑省委书记那副像螺壳似的高度近视眼镜,“该重新验光换一副了。你以为干劲是奖金刺激出来的么?全厂两千来人没明没黑地拼命干,一年翻身,还清欠账,产品远销东南亚市场。如果你认为这是一辆自行车买出来的成绩,老高——”他伸手去敲敲省委书记的胸脯,“拍拍你那颗共产党员的良心,这样看待工人阶级合适吗?”于是,刘钊大发宏论地说,“现在有许多事,实际上是颠倒着的。工人本来应该是主人,但主人有时却做不了主;干部本来应该是公仆,可不少公仆倒成了老爷。所以,我到拖拉机厂只有一条,让工人阶级真正当家做主,你明白吗?真正!”
“奖励自行车,也是大家的决议?”
“当然。原来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啊?老高,你可不知道,车间里都长了青草,龙门刨上都絮了麻雀窝。停产开了一个星期会,找出一千多条问题,然后落实到每个人头上。大伙说,人心齐,泰山移,一年工厂翻身的话,年底应该奖励每人一辆自行车,欢欢喜喜推回家去过年。”
“你答应了?”
“为什么不?要求并不高嘛!”
“假如决议要一台彩电,或者要一部小卧车呢?”
刘钊哈哈大笑:“你太不相信我们的工人阶级啦!”
高峰一不是威胁,二不是预言:“反正你是逃不掉受处分的。”
“处分吧!顶多削职为民,我不在乎这顶乌纱帽。其实,当老百姓我就很满足。二十多年,有时连‘人民内部’还混不到手呢!一个共产党员,老是惦念着个人的安危得失,那算投错了门!”
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个处分吵嚷了一阵,也不见公布,只是发了一个通报,批评两句就算了事。丁晓要他向全厂工人传达,刘钊顶住了:“干吗?你们这些年把群众的积极性伤害得还不够么?”
这时,高峰任省委书记的消息,已见诸报端。说实在的,刘钊也吃了一惊。因为他不但开过他的玩笑,跟他动手动脚,还很不客气地轰他滚蛋。可是,一听到高峰在省工交系统一次汇报会上的即兴发言,刘钊知道他决非老板那一类的平庸之流,高峰不会是谨小慎微、维持现状的领导干部,而是决心把事情办好的革命家。他从理论上阐述了主人和公仆的关系:“让工人阶级真正当家做主,这是搞好社会主义企业的一把金钥匙!”
你不认为这条经验太老生常谈了么?其实,真理的面孔,并不都是新奇艰深的。也许正因为它太普通了,太平凡了,太经常出现了,人们倒反而不当一回事了。是的,现在又有多少干部认为自己是人民公仆呢?又有多少工人意识到自己的主人身分呢?
就在那次汇报会上,刘钊离主席台远远地坐着。散会时,才同高峰走了个照面。高峰因为近视,一下没认出他,等到意识到他正是那个吃狗肉、豪饮畅谈的大个子刘钊时,连忙喊道:“刘钊,你干吗躲着我?”
他站在那里,笑了。
“你要在会上讲一讲!”省委书记的话,就是命令了。
“不,我想在厂里试试全面包干制——”他发现省委书记身边,有那么多急切想讲话的嘴,像子弹上膛的枪,对准着高峰,便把话咽住,何况老板也在场。他知道,许杰向来有一种喜欢在重要场合露面的嗜好,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如今,垂暮之年,这种嗜好似乎更强烈了。高峰见此状况,便拍拍大个子的肩膀说:
“也好,到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去年,市委一班人的多数,非要把刘钊调上来,抓焦头烂额的住宅建设,韩潮拗不过大家。分明应该让他在拖拉机厂搞下去,摸点经验,然而却难驳回异口同声的推荐。
“怎么样?盖房!”韩潮征求他的意见。
刘钊回答:“好嘛!应该让老百姓看到我们是切切实实想办点事的。要不然,当个共产党员,真是脸上无光咧!”
“那好,你就负责吧!”韩潮不无惋惜地说。
刘钊不傻,他知道,沿江新村两年前就破土动工了,但进展缓慢,群众议论纷纷。市里一开会,大家谈起来,意见也不少。而理当承担责任的丁晓,却完全像个局外人似的。或者,丝毫不动声色;或者,一张嘴,不是这个困难,就是那个矛盾,一推六二五了事。现在就是这种风气,好事人人有份,谁都往上贴;而出了纰漏呢,谁都不负责任。
谁不晓得丁晓这条泥鳅鱼呢!当然,这样说有些不太恭敬。然而,把刘钊调上来,确实是他撺掇和造舆论的结果。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去摸摸底!”刘钊向韩潮说了以后,就没影没踪了。横竖他是个单身汉,人走家搬,在工棚里搭了个铺,和那些班组长、技术员、老师傅们厮混在一起。
工人们觉得奇怪:“大厂长,你干吗往这儿钻?”
其实,过去八路军进村,都往最穷最破的屋子里借宿;如今,软卧,包厢,宾馆,别墅,哪儿阔绰、哪儿舒服往哪儿去。所以,一件本来就不应该引起惊讶的事,竟然轰动了全工地。小青年们不懂得过去我们党的优良传统,瞪起眼大惑不解:“怎么?你又犯错误啦?”他笑笑,拒绝回答。然后,拉着小伙子们打冰球去了。
谁不知道他是“临拖”的厂长呢?年终奖励每人一辆自行车的事情,不仅轰动了临江市,而且,全省为之侧目。因为,状子告得那么厉害,居然告不倒他。不是市委书记保他,更不是省委书记保他,而是人民银行说了话:“这样的干劲不奖励,我们就算失职了!”——妈的,人要走运,连鬼神都给他让路……
“你眼红自行车么?你也干嘛!”所有告状的人,都吃了一顿闭门羹。唯一服气而不告状的,正是他的邻居——酱油厂厂长。
省报在头版头条报道了“临拖”的变化:“起用一人,救活一厂。”据说,这是高峰指示省报重点报道的。但他哪里知道,老板许杰虽然在家养病,并不实际主政,但他是决不肯闲着的。就在省报刊登“临拖”的消息不久,刘钊反倒要被调出拖拉机厂。省领导之间的矛盾,弄得市委书记韩潮左右为难,唯一的办法,是希望刘钊自己表示拒绝。但没想到大个子毫不谦让。“我不能老在一个局部孤立作战,应该给我更大的地盘去做文章!我不是伸手向你要官当,老韩,我要的是工作,明白吗?现在对我来讲,最重要的是拿出成绩来。”
一个月后,刘钊在市委常委扩大会上露面了。
喝,真像京剧舞台上全靠武生出场亮相一样,全屋子的人,都把眼光投注到他身上。因为,这种每周一次的例会,有时候也是挺沉闷、挺没意思的。他一进屋,气氛马上变得活跃起来。刘钊是刚打了一场冰球赶来的,脑袋像开锅的笼屉似的,直冒热气;那件臃肿的羽绒登山服(出席这样会议的其他干部是决不敢穿的),也热得穿不住了,披挂在身上。
“输球了吧?”丁晓问。
“你又估计错了。七比三,我一个人干进去半打——”这倒不是吹,刘钊打冰球,在临江也算是个角色。年轻时曾经是市代表队队员,后来倒霉了,进了劳改农场,全国冰球赛在省会举行时,市队还打他的算盘呢!“不过,冰软了,大概是最后一场球赛,今年春天来得太早了。”
丁晓不无遗憾地说:“那么,循环赛打不出个结果了!”
只是在打球这个话题上,刘钊和丁晓还能找到共同语言。丁晓是各种球类比赛最热烈的观众,而刘钊是各种球赛的一个尽管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孬的运动员。他们俩的区别恐怕就是一个在场内,一个在场外;一个真刀真枪实干,一个指手划脚评论而已。
但是,其他与会者并不全都热衷体育运动。他们有的喜欢养花莳草,有的喜欢打牌喝酒,有的喜欢为儿孙服务。而主持会议的韩潮,也许因为上了年岁,懒得动弹,说不上什么爱好,所以对刘钊、丁晓的交谈,并不感到兴趣。何况,他不喜欢刘钊那种旁若无人的神态。他看过他打冰球,是出了名的合理冲撞专家,连紧盯着他的裁判,都抓不住他的把柄而无可奈何。但这儿是市委常委扩大会,不是冰球场,而且,他还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列席人员,所以,韩潮觉得不能让他在这儿再谈论什么冰球,于是,敲敲座前的话筒,表示会议开始,言归正传。
刘钊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旁的会议秘书,悄悄问:“讨论什么问题?”
秘书推过来一张记着今天会议议程的单子,他一看,不禁啊的一声,咱们真是一个有耐性的民族啊!这种耐性固然可贵,但有时也害人的。敢情一个月前,他参加过的那次例会讨论的悬而未决的问题,还趴在议程单子上哩。他见韩潮开场白以后,大家都陷于一种似乎在慎重考虑,又似乎呆呆傻傻怔着的停顿状态时,便说:“干脆,我先打扰一下大家吧!冰一软,春天马上就到,施工的黄金季节也来了,时光不等人,我把沿江新村加快进度的设想,向市委汇报一下吧!”
韩潮问丁晓:“怎么样?”
“也好,明年再不能让老板给我们说情了。要是房子还盖不成,钱花不完,恐怕年底非上缴不可。”丁晓笑着对刘钊说,“你在第二建筑公司扎了一个月,冰球队都组织起来了,看样子一定有锦囊妙计了?”
“要说有什么锦囊妙计,倒也未必。不过,要想使二建这样一个后进单位跃上去,只有一个字:包!”接着,刘钊详尽地讲了他的大包干设想,多少投资?多少任务?统统落实到二建的每个施工作业队头上,提前完成有奖,节余分成。看来,他在二建能拉起一个冰球队,肯定,这个具有活动能量的家伙,也把有志改变二建面貌的人粘成了一团。他们的设想,相当完备,除了无法估量的自然灾害会有所影响外,只要市委点头,权力下放,经理负责,赏勤罚懒,工资浮动,从吃大锅饭到吃小锅饭,绝对有把握在一年以后,先交付一千户、五万平米的住宅。
“不会是神话吧?”
丁晓用多少带点讥讽的口吻说。因为,沿江新村的住宅建设,他是尝到过苦头的。正由于二建这个老大难单位,怎么也完成不了任务,所以他才把这个刺猬塞给刘钊,好杀杀这位走红的厂长的威风。没想到来了个核爆炸,把他撞得两眼直冒金花。假如起初他没插手,又当别论;他管过一阵子,未见成效,推了出去,结果人家说一年以后如何如何,有鼻子有眼,这实在使他有点尴尬。不过,在官场之中,这种尴尬是不大容易被人看出来的。胸有城府的人,往往会把它化作权且记在账上的报复,总会找到适当的机会以索取补偿的,而且还要计息生利。
与会者一时愣住了,不知道是该说好,还是说不好?说好吧,这点子太新。老爷子们对新东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说不好吧,不知会议主持人韩潮是个什么态度?而且刘钊在“临拖”搞得有声有色,把省委书记高峰都吸引住了,冲着这家伙目前正看涨的行情,也不敢贸然否决。
韩潮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却想先听听他的看法。
其实,刘钊事先已经把这个方案端给了市委书记。韩潮是盖房子出身,算是行家明白人。他听了刘钊的主意后,心里先替他打开了鼓。钱字当头,是最容易出现萝卜快了不洗泥、偷工减料的质量问题。一个匠人,抹稀泥的门道还是挺多的。
“完全有可能,并不是人人都有那么高觉悟!”刘钊似乎早估计到。
“那得好好斟酌斟酌,把你调到市里来的第一脚,必须踢开。其实,我不喜欢丁晓讨我的好,非把你弄上来。”
“个人成败是无所谓的事情。”他毫不在乎。
“万一砸锅——”
“总得有人去走头一步,破一破局面,否则,临江太沉闷了。你是第一把手,喜欢这种太太平平、无所作为的日子么?”
望着他那绝对自信的样子,韩潮问:“你有把握?”
“我相信群众,如果你支持我,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也许用不了一年。”刘钊用赤裸裸的语言说,“我了解一点你们领导层之间的矛盾,但你既然把我这个小卒拱过了河,那么,你就只好一直往前拱,否则的话——”
韩潮自然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好吧,让我琢磨琢磨!”所以,在市委常委扩大会上,他看大家都不表态,于是便说了一句:“我看倒是值得考虑,只要政策许可的话。”
与会者的心情也个个不同。有的希望快些给老百姓盖点房子,有的怕资金上缴,有的无所谓,有的则盼着“牛皮”破产,好看刘钊(实际也是看韩潮)的笑话。这时,刘钊又提醒了一句:“我可不是要挟大家,同意也罢,反对也罢,今天会上都得见分晓。因为实在拖延不起,冰场已经软得滑不出速度来了……”会议室里一片沉默,无人反对,便算通过。
果然,半年多一点,刘钊的诺言实现了。
房号基本上都已分到住户手里,等供水供电以后,就可以庆贺乔迁之喜了。许多商店经理都喜形于色,因为好些滞销积压的瓶酒被抢售一空。临江人受白俄影响至深,至今豪饮成性。但若不是为迁进新居,往年,大热天,白酒是卖不了这样快的。当然,啤酒供应紧张,也是一个因素。
确实是件高兴的事。然而,对我们的市委书记来说,似乎又有一点不高兴。他边走边看边想:倘若前任市委书记吕况的英灵在江畔魂游一遭,该有些什么感想?而现在担任省府副省长的许杰,听到这成功的消息,又该是个什么态度?
甚至包括他韩潮,虽然并不指望全市人民知道是他果断地支持刘钊,才使大片住宅平地而起;而许老板由于特殊原因,对起用、重视这个埋没多年的一员骁将,持消极态度。所以,他韩潮承受的压力,在某种程度上,并不亚于刘钊。但是现在,口碑载道的都是刘钊如何如何,因此,欣慰之余又觉刺耳。尽管刘钊过去、现在都是他直接领导下的部属,而且还是他比较赏识的部属,即使在刘钊不走运的漫长岁月里,无论怎样落魄倒霉,他依然把他当作朋友,并想方设法给以保护。尤其是他老伴吴纬,更不用说了,那份亲昵密切,简直就当作了她的小老弟。
尽管如此,韩潮还是讨厌刘钊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傲气。在市委书记看来,即使真有成绩,也应该绝对谦逊;愈是成熟的谷穗,脑袋也弯垂得愈低。可刘钊倒好,梗着脖子仰着脸,给在场的全市精华、头面人物大讲tqc。
“笑话,拖拉机我外行,盖房子我可有发言权,我倒要看看你修出个什么质量!”
韩潮决心要挑一挑刘钊的毛病,敲一敲他的张狂劲,让他明白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而且也让别人看看,他韩潮对于刘钊,除了必要的支持以外,更多的还是严格要求。
是这样,人本身是一个矛盾着的实体,即使是市委书记,九级干部,也不能完全脱俗,照样也具有凡人的普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