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咕……”
一群鸽子围着喂食的吕莎,有的盘旋低飞,有的在草坪上啄食,有的往她手上肩上落去,表示对她的亲热。也许今天由于他们到底把大宝又弄了回来,使她好容易才平静得近乎忘却他的存在、也把一个女人的天性,努力遏制到最小程度的生活,完全扰乱了,她显得异常烦躁。然而不知为什么,除了该死的躁乱以外,她感到还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焦虑、隐忧的氛围在缠绕着。
小生灵们诧异地咕咕着,好像在说:“怎么啦?女主人,往日里你不是这样愁眉苦脸的呀?”
俗话讲:眼不见,心不烦。说不定还是因为大宝,一个大活人放在眼前,而且是她的丈夫,这不能不是她心灵上的负担,精神上的压力。她轻轻地推开差点弄乱了头发的鸽子,坐在草坪上遮阳伞下的藤椅里,心情沉重地思索着。
唉!干吗当初要嫁给大宝呢?这个永远使她责难着自己,也折磨着自己的懊悔烦恼,又开始在熬煎她的心。假如那时无法和刘钊如愿结合,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谈恋爱,不嫁人,其实和后来的处境也并无什么区别。要不,坚决冲出家庭的樊笼,即使刘钊发配天涯海角,也随他而去,无非颠沛流离,度尽艰辛,受够羞辱。然而终于还是自己软弱,一步棋走错,全局皆输。否则,无论当初怎样的苦果,不出嫁也好,随他走也好,熬到今天,也该苦尽甘来。可现在,尽管在物质享受上,几乎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要什么,有什么。在工作上,得心应手,颐指气使,想干什么谁都得让路。在花园街五号,老两口由于种种原因(她明白也不只为了大宝),娇宠容让着自己。至于在同志、朋友间,更是人人捧着的凤凰。即使在女性这个范围里,虽然已非妙龄少女,但也决不比谁逊色。可是,种种圆满之外,偏偏没有爱的幸福。也许,得不到爱情的女人,和得不到雨露的花朵一样,那种干枯酸涩的痛苦,即使泡在蜜糖罐里,也是解脱不了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吕莎心里好容易刚刚淡薄了一点的苦味,现在像胆汁似的又泛了上来。她想到躺在地下室里、至今还生活在十年浩劫中的大宝,禁不住地要把心头的郁闷,哇地一口全吐出来。
难道仅仅是因为大宝么?她觉得(在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吕莎,有着一种天生的政治敏感),包括这次突然把大宝接回来,说不定是谁像下围棋似的在给你做眼呢?
一辆新伏尔加驶进了院子,短小精悍的丁晓急匆匆地走过来。大概他也是经常来的客人,那些飞翔的鸽子并不特别回避;倘若不是它们良好的识别能力,便是对于坐汽车的人一种友好感情了。用吕莎的玩笑话说,官场综合症是有很强的传染力的。
“莎莎!”他热烈而又亲切地招呼。
“哦,你来得正好!”她瞅了一眼腕上的金表,“丁叔,吃你送来的鳜鱼!”
“是吗?我真有口福。不过怕不行,我有急事,你爸呢?”
“在花房里看我刚写的一篇报道。”
“什么报道?”
“你忘了?丁叔,就是你说的给刘钊吹喇叭的文章!”
这个车轴汉子,很有风度地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摊手姿势:“你呀!莎莎,让我说什么好啊!”
“怎么啦?”她一下揣测不透他是正话,还是反话?
“也没什么。”他又淡淡地,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好像大宝回来了?”
“嗯!”
“听病院讲,好像恢复得不错!”
“是这样吗?丁叔!”她也淡淡一笑,“医院保证,不好会出院回家吗?”
“好!那太好啦!大宝回来就好了!”说罢,匆匆走上台阶,朝楼里走去。
她把手里所有的高粱米,全撒了出去,站起来,抖抖衣裙,轰开纠缠的鸽子,也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凭她的直感,估计丁晓决不会无缘无故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的。
康德拉季耶夫营造的楼房,用大而无当四个字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华丽的大厅,虽然金碧辉煌,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实际等于是个过道。那大理石的楼梯倒是豪华漂亮,但占去许多面积。二楼除去宽阔的走廊,必要的生活设施外,只有两个硕大无朋的房间。现在,一间是老两口住,一间是她使用。而这两个房间,都通向那圆柱形全是落地窗围绕的特大花房。所以,丁晓和韩潮在谈些什么,吕莎在自己屋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厅上面是谁也不去的顶楼,那里不但有伯爵未修成的圣坛,有刘大巴掌练枪法留下的累累枪眼,还有一连串阴森恐怖的回忆,所以索性封死了。大厅后面是韩潮的办公屋子和会客室,还是一式的旧俄家具,包括伯爵那幅油画,多少年一直挂在壁炉上面。至于厨房、餐厅、伯爵的台球房、卡德林娜的钢琴室,以及其他一切都在地下室里了。
她在她足足有五十平米的房间里踱步,倾听着他们的谈话。或许是他们这类家庭自然形成的生活习惯,对不曾特别指明可以参与的议论、交谈,一般都不表示兴趣,即使语音在耳边响如惊雷,也表现木然。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吕莎有些特殊,一个字也不想放过。而且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抢新闻,更不是为了写她的伟大作品。长期来,一种想搞搞文学创作的念头,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桓,而且已经动手收集素材,草拟初稿。也许起初,她由于害怕自己的脑子空闲下来,害怕那种干枯酸涩的滋味来啮蚀她的心,所以要把自己每一分钟空闲都填得满满的。因此她得思考,得探索,得想问题,终究是攻读过政治经济学的人嘛!她自然努力寻求生活的答案。就这样,慢慢地,是这颗思考的心,成了她执意写作的原因。她已经决定了,等干腻了记者这一行,就到她婆婆主管的市文联去当专业作家,写她想写的那幢美丽的房子,以及围绕这幢房子所产生的形形色色的故事。爱情后面的悲剧——今天,此刻,她心思全不在这上面。
“你看,不早不晚!唉!”
“当然要严肃对待——”
“你一向好像是最忌讳这种事的,我琢磨过,存在着小人诬告的可能。树大招风,他又狂点,容易成为别人的攻击目标。可是,我想,为了他好,虽说是过去的事,还是弄清楚为好。”
“真的同居了吗?……”
“一般情况,谁也好像做不到柳下惠,何况——”丁晓的声音低了下去,“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很可能是——”
吕莎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他叽叽咕咕说些什么。
但是,可以肯定,丁晓是在说刘钊的什么事情,而且好像还涉及到一个女人。谁?吕莎顿时间觉得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因为,对于吕莎来说,她至诚地相信,刘钊从自费到一所大学旁听了企业管理课程回到临江,落实政策,重新工作,无论在拖拉机厂,在二建公司,都是全心全意力主改革的。但是,奇怪的是,在临江,听不到那些像小说里写的有关技术方案之争,上马下马之争,条条块块之争,先进落后之争,等等;灌进耳朵里的全是些庸俗无聊的勾心斗角,是非纠葛,样样都是拿不到桌面上来明摆的货色。
“不行,坚决不行!”
“嗐!先不去管那些,领导同志心里有数就行了。我们当然要进行必要的调查,但也不能因为一封不负责任的检举揭发信,就把接班的问题搁置起来,省委等着呢!”听那义正辞严的声调,可以想见激昂慷慨的声色。
“对不起,我还没有很好地考虑!”
“我觉得新来的省委书记对他挺赏识!”
“噢!可高峰连把他调出拖拉机厂都不赞成——”
“是吗?……”他又把声音缩回喉咙里去了。
她了解,丁晓讲话习惯分高低两个声部。在“文化革命”时期,凡是和两报一刊社论相符的话,则用激昂高亢的嗓门;反之,就尽量地低沉,尽量地含混不清。而在以前给她爸爸吕况做秘书的时候,她的体验就更多了。吕莎觉得应该在自己将来的作品里,写一写这种类型的人物,可惜至今对他还琢磨不透。
“你是很器重他的,要是再老练点,成熟点,政策水平高点,思想作风正点,倒是理想的接班人咧!”
韩潮分明是生气了:“老丁,至于将来谁接我的工作,省委自有考虑,但现在既然征求我个人的意见,对你,对他,还是别的同志,当然要掂量掂量,可并没有最后定嘛!”
“我的分量有多重,你还不知道。老韩,我确实是为了刘钊,才来找你商量怎么处理这封信。假如他要接班——”
“笑话!即使没有这封信,我也不觉得刘钊已经成熟得可以挑这副担子!像他那样的愣头青——”韩潮突然停住了。
沉默了一会以后,丁晓说:“那我走了!”
“马上吃饭了。”
“酱油厂的事还等着我呢!”他们边说边走了出去。
吕莎还从来没干过这类在她看来是极不正当的事情,她尽管举不动那双腿,但目光透过窗户,却落在了花房茶几上的那封信上。犹豫了一会,她终于还是扭开通往花房的门,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抓起那张薄薄的用圆珠笔复写的信笺。那满篇密密麻麻的字,还没等看完,她就两眼发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于是,跌坐在沙发里。
她身后花架上的几盆君子兰开得正旺,金黄色的花朵,聚结在花梗顶端,像一团美丽的花球,喷奇吐艳,光彩夺目。据说,这种花所以被叫作君子兰,也是有点原因的。每当它花期正盛的季节,花开得越多越美,整个花茎也越是低垂下来,显得那样虚怀若谷,隐隐地透出一种君子风度,人们这才给它起了这样的名字。但是,在市委书记家养的这种大花君子兰却别是一种风格,愈是恣情怒放、吐露芬芳的时刻,那脑袋也昂得愈直、抬得愈高,看上去是那样刚劲挺拔,而又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吕莎终于冷静下来,环顾四周,一切都出奇地静,她望着那几盆美丽鲜艳的花,不由得想:“在生活里,做一个昂着头的君子,为什么就不被欣赏呢?”
——你能回答吗?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