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钊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那上面正趴着一只蜘蛛,敢情最早的房客已经搬进来了,正在垂挂的灯绳和天花板的夹角间,营造它小小的不甚工整的蛛网。看来小生物也自有它的聪明,不像市委书记那样一个劲地讲求质量。“是的,老头子存心在找别扭,什么时候气消了,别扭也就不存在了!”
韩潮就是这种不肯人云亦云的性格。
从一九四五年和韩潮打交道起,刘钊就被他那毫不矫饰的直爽性格吸引住了。
那时候,刘钊才十五六岁,是警察局长刘大巴掌的少爷,是穿着立领制服的国高学生。直到今天,刘钊已是五十出头、饱经忧患的过来人,始终敬重着他,挚爱着他。韩潮在刘钊心里,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这倒不是因为自己处于逆境时,韩潮不但支持过他,甚至还冒风险庇护过他。也不是因为韩潮曾经是地下党活动时期的领导人,现在的上级,才产生亲切的感情。
刘钊自从那年冬天——一个在记忆里最温馨的暖冬——在冰封的江面上,头一次见到满腮短硬胡茬的韩潮,就很快喜欢上他。从那以后,经历了如火如荼的岁月,急风暴雨的生涯。尤其是当刘钊一蹶不振,在坎坷崎岖的道路上挣扎时,韩潮,这个不曾抛弃朋友的布尔什维克,始终像兄长似的关怀着他。
有的人根据需要来结识朋友,通过价值规律来调整友情的浓淡亲疏,现实主义使得他们趋利避害,近则如胶似漆,远则狗彘不如。但刘钊和韩潮、吴纬的友谊,既有罗曼谛克的色彩,还有上古遗风;不但有战友的忠贞,还有亲人间的骨肉情深。所以,他们的情谊一直维系了四十年,始终是那样心贴着心。
韩潮还在批评、指摘、挑不是……
“难道人一上岁数,嘴就碎了么?过去,他可是不喜欢讲废话的。”刘钊看了看表,心里琢磨,“该让老头子结束这即兴讲话了。那个奥立维·康德拉季耶夫肯定已经看完了花园街五号他祖父的旧居,此刻该滚蛋了。”
他招呼了一声:“莎莎!”
吕莎随他走进隔壁的空房间:“什么事?”
看她脸色不顺,连语调都冷冰冰的:“你怎么啦?莎莎,刚才还好好的,谁惹你了?”
“你!”她是个说翻脸,立时三刻就和你不共戴天的主。
“我可不曾招你——”对那双既漂亮、又厉害的眼睛,刘钊习惯性地退让。
她逼过来:“你干吗让我爸在这儿大讲特讲那些无聊的东西?又是他当年如何如何盖房、当小工那一套;大家早都听腻了,耳朵都起茧子了,只不过他是市委书记,才不好意思抬屁股一走了之。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出丑丢人?!”
“莎莎,莎莎!我请你来,就是求你想个办法,别让老爷子再讲下去了——”
“你请得了神,送不了神,对不起,我不管!”
“莎莎,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帮帮忙吧!我有我的苦衷嘛!……”
本来甩手不管、抬腿就走的吕莎,听了这话,站住脚,打量着刘钊。也许正因为是他,她才不愿使他下不来台吧!所以跨出门槛以后,又回转身来,凝眸注视着他。唉!女人的感情变化,真是瞬息万变哪!
临江刚刚解放,他就成了她老爹最欣赏、最器重,也是最得力的秘书。那时都过供给制生活,别看物质的东西不多,但精神世界倒相当丰富,人与人关系那份亲密、融洽,革命大家庭的气氛特别浓厚。先担任军管会主任,后担任市委书记的吕况,把他看作自己家人一样,半点也不见外。所以,那时还是个小姑娘的吕莎,和他十分亲近。
解放后把院墙又加高的花园街五号,实际上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吕莎被关在里边,是很寂寞的。除了韩叔、吴姨偶尔带他们托付屯子里乡亲养大的儿子、也就是现在住精神病院的大宝来串串门以外,没有别的小朋友或是同学来同她玩。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比她大十二岁的刘钊。
慢慢地,吕莎出落成一个俊俏早慧的少女,风姿绰约,聪明过人。刘钊禁不住赞美:“你莫不是童话里的丑小鸭吧?”
生活的河流若是任其自然地直泻而去,也许就不会出现那么多波澜。如果做父母的要是明白,烙在女儿心上的影子,不是可以强行拭掉的话,那么,怕也不会产生以后的悲剧了。
——我们这一代人,办了多少自以为聪明的傻事呵!
后来,刘钊调到省城工作去了。在那里,他和歌舞团唱花腔女高音的罗缦匆匆地认识,匆匆地结婚。他自然不知道有另外一个姑娘,在枕头上悄悄地流过许多眼泪。所以,任何不幸的安排,必定是害了别人,最后苦了自己。
“我决不是预言,老朋友,你不会在那位美丽的歌唱演员的心灵里,寻找到幸福的。我只见过她一面,谈不上深知,可我却很相信我的直觉。”
“莎莎,也许我该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但现在,错错错,莫莫莫,一切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记得,而她更记得,那一次交谈也像现在这样: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门是大开着的,彼此面对面站着,只有一步之遥,谁有勇气抬抬脚,就能够站在一起。可是,开着的门,总还是门,即使是概念的门,也会把两人死死地隔开来。
结果,相隔多年后的现在,门外站着的那一个,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妻子;而门内这一个呢?早就被妻子抛弃,至今还在过着单身汉的生活。
“去吧!莎莎,你去提醒他一句,他不会怪罪你的。”刘钊劝说着,“再说,你也并不赞成老爷子讲嘛!确实,如今大家的心情都是希望讲得少一点,而做得多一点!”
“不!”说变就变的吕莎站在门外不动,“我可以去,但我不去!”
“为什么?”
“让他讲吧!”吕莎转过身去,望着那边人群围着的韩潮,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难道你看不出来,演讲的机会对他来说,已经为时不多了!”
“他决定退了么?”
“不是他决定,而是大势所趋。”
“谁接?”
“哦!天哪!”吕莎仍旧背冲着刘钊,“你怎么会感觉不到?丁晓最近以来是如何的积极,如何的活跃,又是如何的笼络人心,争取上上下下的选票,忙得连太极拳都不打了。老朋友,你大概是太专心当你的不管部长了!”
听到吕莎特别强调“不管”两个字的那种声调,刘钊笑了:“依我看,党不会把一条泥鳅送进花园街五号的。”
她转过脸来,两眼射出令人凛然的寒光,似乎看透了一切似的,从嘴里迸出几个字来:
“你呀!实在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