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泉镇精神病院来到花园街五号,传达红三司蒯司令讲话的“革命家”,在氯丙嗪、苯巴比妥、电刺激棒,和“中央文革关于打砸抢抄抓的通令”一齐作用下,在地下室里原来伯爵打台球的绿呢大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临睡前矇矇眬眬的状态中,他向那个自称是“戚本禹派来的联络员”说:“我睡觉也得是革命的,把我的头转向旗手居住的地方。”
那个来自医院里的杂工、一个刚上班不久的待业青年,努力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学青同志,你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他已经口齿不清了:“我向你致以文化大革……敬……我们要关心……关……国……”
等到吕莎来到地下室的时候,他已经睡得死死的了。她看到他那军便服上依然戴着纪念章、衣袖上套着红箍、胸前口袋里揣着语录本的模样,好像一下子又回到那痛心疾首的日子里了。但是,他那张善良的、有点怯懦的、始终祛除不掉的屯里人味道的脸,又使得她想起了他们天真烂漫的童年。那是她唯一可以作弄、嘲笑,而不反抗的小伙伴。于是,她走了过去,把那纪念章、红箍统统扯下来。“你们干吗还要把他弄得这样不伦不类的?”她忿忿地责问着。
那个医院杂工阻拦她:“不行,你别动他的命根子,他会为捍卫红色政权,跟你拼命的。”
陪送来的主治医生自然知道她是什么人物,便把杂工拉到一边:“没关系,即使他二十四个小时以后醒来,至少一个星期之内,连演讲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花园街五号又回到宁静、恬淡、平和、安详的生活轨道上来。她摇摇头,离开了大宝,回到楼上。正好韩潮在花房里摆弄君子兰,吕莎便把稿子塞给他:“爸,总编要你点头,他是个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主!”
“给我把眼镜拿来!你呀,莎莎,干吗给刘钊帮倒忙呢?”
“新闻事业是党的喉舌,我的任务就是要为改革呐喊!在我们临江,阻碍四化得理、力图改革受罪的颠倒局面该颠倒过来啦!爸爸……”她把眼镜放在他面前,转身走了。
“唉!你知道什么哟?”他叹了口气,也不忍再深说什么,那紧锁的眉头,表明她心头的沉重,谁知她是因为大宝呢?还是其他什么?他琢磨不透,摇摇头,拿起稿子阅读。
吕莎的文章,当然是才气横溢的了,让韩潮惊讶的,却是她在字里行间透出来的她的思考。她写道:“生活的辩证法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人一定能胜过前人。”啊!鬼东西!她竟运用一浪更比一浪高的道理来劝喻我咧……韩潮似乎呃上一股酸水,因为他又想起那个让他头疼的刘钊。
市委书记干了一辈子革命,接触过许多许多的人,自然有他自己衡量每个人价值的天平,谁重谁轻,他都能量得八九不离十。独有刘钊,不论你放上多重的砝码,似乎他总还有潜力。一个没有底的人,是会让某些人望而生畏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有些人才不赞成“放虎归山”的吧?
是的,刘钊是他一手拉拔起来的,这一点无可置疑。对此,有些流言蜚语,飘进韩潮的耳朵里;有的甚至把他俩看作一伙。可悲啊!十年浩劫把正常与不正常弄颠倒了,以致革命的友谊、密切的同志关系,反倒成了那些最爱搞帮帮伙伙的人竭力攻讦的目标,不过,腆着将军肚的韩潮并不在乎。
他们先是不给落实政策。为此,韩潮专程去了趟省城,登门拜访许杰。许老板正在大案上画松竹梅岁寒三友;他的夫人罗缦在一边听录音,好像放的是世界十大著名女高音的唱段,一听他们谈到这样一个自己特别熟悉的名字,便站起身来姗姗走了出去。
老板画兴正浓:“我怎么会是阻力呢?笑话!对他受了多年的委屈,我一直是同情的。”
“那好,既然有你这句话,我可以找省委了!”说罢,韩潮告辞。那时,他刚接任市委书记,千头万绪,实在不能陪老板谈谈齐白石、黄宾虹,何况他也不懂。
送客到门口,许杰说:“考虑到罗缦,还是在临江给他安排工作吧!”按政策,刘钊应该回到省城工作才是。
“我就是来组织部要刘钊的,现在是需要有用之才的年头了!”他请许杰回屋,“老市长,快画去吧,好容易调好色。”
“好好,再见!哎,回去催一下丁晓,他说的那幅郑板桥的竹子,我希望尽快看到。”
韩潮行色匆匆,乘夜车赶回临江,把丁晓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讨论给刘钊安排工作的事情。
“唉,老韩,你已经是市委书记了,用不着再拿公安局长办案子的精神工作。又不是强奸抢劫、无名尸体,值得深更半夜——哦,都一点半啦——来砸门破户,扰得四邻不安!”
韩潮看了看表,不觉哦了一声,实在太晚了。
他知道,丁晓实际上等于第二个老板。模样、派头、作风,都同许杰有某些近似之处。甚至善于珍摄、注重调养、陶冶性情、延年益寿等等养生之道方面,第一副市长也是亦步亦趋的。不过,老板画画,丁晓打太极拳,稍有不同而已。
把他俩连在一起想,韩潮不知为什么有点替刘钊担心,倘不趁热打铁,又不知他俩会生出什么点子?于是一屁股坐下来。“怎么办?别耽误你睡觉!”
丁晓虽然睡眼惺忪,呵欠连天,但头脑却相当清醒而又冷静。过去,他和刘钊都曾经给吕况当过秘书,但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守着大印、盖盖戳子、管管文件的机要秘书。而刘钊,不但住进了花园街五号,还成了吕况的影子内阁,炙手可热的人物,更多地起着智囊的作用。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江胖子那副焦头烂额的形象,于是,便提出把刘钊安排到负债累累的拖拉机厂去。心想:“让刘钊套上这副枷锁,看他还能蹦多高?”
“不行!”韩潮连忙摆手,“他适宜在机关给领导同志当个左膀右臂,具体的实际工作,他缺乏经验,不一定能搞好。”
“好钢要使在刀刃上嘛!”
韩潮看谈不拢,便扯回到郑板桥的画上来:“你从哪儿搞到一件值钱古董,让老板知道了?”
“嗐,你该有数的。不就是给师范学院那个教授落实政策,摘掉多年的资产阶级右派帽子,才感动得他献出一批文物吗?”
“其实,教授一九五七年说的那几句话,真算不得什么,还不是因为收藏的书画得罪了谁?”
“那都是过去理不清、说不明的事了。不过,老教授献的文物,倒是给我们临江市博物馆增添了光彩。”
韩潮不由得叮嘱:“老板要看看,完全可以。但看完后,你一定负责归还博物馆。”
“你就甭操这么多心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于是,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那么,刘钊呢?”
“反正临拖,已经到了混不下去的程度,要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十个江胖子,也都会跳楼自杀了。你斟酌罢,我也再考虑考虑。你要还有兴趣聊,我干脆把老婆叫起来做早饭吃罢!”
可是,韩潮还来不及斟酌,刘钊倒自告奋勇抱着石头跳井,到拖拉机厂去了。“等着碰个头破血流吧!”韩潮预言着。
没过多久,韩潮开始感到刘钊的分量,他确实很有一点潜力。他们厂生产的手扶拖拉机,居然参加了全国农机展览,还捧了块银牌回来。
“你是不是走了什么门子?刘钊!”韩潮有点怀疑。
“当然!”他脸一点也不红地回答,“展览馆有我一个大学同学,我请他在全聚德吃了两回烤鸭。”
“混账!你太下作了!”市委书记蹦起来。
他很冷静:“这有什么值得你激动的?拖拉机的各项质量指标都达到了部颁标准,我有检验合格证书,一点不弄虚作假。至于同样水平的各厂产品,挑我而不挑他,那倒确实沾了熟人的光。可你知道,这好比重病人喝了一碗参汤,起死回生。现在产品有了销路,银行也肯贷款。再说,烤鸭是我自掏腰包,并没让公家报销,你跳个什么劲?本来血压就高,还挺沉不住气!”
“弄一个漂亮姐在电视里开你们的拖拉机,合适吗?”
“广告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要推销产品嘛!一个共产党员厂长,不能给国家挣钱、给工人谋利,算是脓包蛋。靠脓包蛋是建不成社会主义的。”
韩潮讨厌他的狂劲,就拿话堵他:“我听人反映,你和欧阳下过好几回馆子,从临江吃到省城,也是吃烤鸭吗?”
“不错,有这回事!欧阳的酒量真大,拿起茅台瓶子,一仰脖,咕嘟咕嘟,老韩,你都不是她的对手!”他笑了,“这个混血儿娘们,真有股浪劲!”
瞧他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韩潮又按捺不住了:“你听到什么反映了吗?人家说,你不但夺了江胖子的厂长,还要夺江胖子的老婆!”
“你相信?”
“我当然不信。”
“那你还当回事,莫名其妙!”他倒生气了。
“可你应该明白,你是个光棍汉,而她又是那样一个风流女人。”
“也许她有过一点想跟我睡觉的念头,不过我辞谢了。她说她决不会爱上我,但她认为我很够朋友,所以亲近亲近!”刘钊看出老头子的反感,故意说,“她懂得女人的价值!”
“真不要脸,这种人居然在一建公司那样的红旗单位当业务科长,我早晚要把她撤下来。”
“你撤不掉的,她可不是江胖子。”
“那你们下馆子是什么目的?”
“她请我客,是要我替江胖子擦干净屁股;我请她客,无非求她不要跟我捣乱,我总不能把拖拉机厂所有江胖子的人都赶出去。”
“完了,完了!我怀疑你还是不是原来的刘钊?”
“一个共产党员,和人、和狼、和鬼打交道的时候,都采取同一种手段,那是迂腐的。还有,如果事实证明已经钻进死胡同,此路不通,应该允许退出来,另找一条能到达目的地的路。书记同志,你不可能要求一个人每走一步,都合乎规范。毫无疑问,要力争走得正确,但连一点允许误差都不给,那不是唯物主义者。”
韩潮想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沉甸甸的。因为手上的稿子,恰恰赞扬的是刘钊力破迂腐陈旧观点,不被世俗的庸人哲学所囿,而有逸出常规的勇气和敢于别闯一格的做法。虽然全篇稿子只字未提刘钊,可在临江,又有谁能不知道呢?
“那么,今天把我哄骗到工地上去,让外国佬来参观,也算是他刘钊的高明手法了?”
韩潮不禁想起了老康德拉季耶夫。
是啊,他自己也纳闷,怎么偏偏又想起那位白俄贵族,为什么?为什么?